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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海军准尉遭遇灾难的后续故事

白士度少校在公主广场的寓所,用双筒观剧望远镜,对小珀尔进行长期、持续的观察,还每日、每周、每月从他那黑人男仆口中获得有关这方面情况的许多详细报告(那黑人与托克丝小姐的女仆不断接触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于是,少校据此得出这样的结论:阁下呀,董贝先生是你所要结识的人物;老小子乔·白士度要想办法去结识他。

然而,托克丝小姐的行为举止仍旧非常矜持,当少校出于这个目的常常去拜访她,总想要刺探到一小点与此有关的消息时,她总是表情冷淡地佯装不知。虽然少校性情狡猾,天生是块蒸不熟煮不烂的料,但他也不得不感到,自己的心愿能不能实现,有几分要靠运气了。正如他常在俱乐部里哧哧地笑着说“这件事呀,阁下,可以打五十比一的赌。自从他的大哥在西印度群岛患黄热病去世以来,事情总会对乔·白士度有利。”

在当前这件事情上,运气要过一阵子才肯来帮他的忙,不过,最终还是来了。当黑人男仆向他详细报告说,托克丝小姐不在家,她到布赖登办事去了时,这位少校突然充满深情地大动故人之思,想起了在孟加拉的朋友比尔·毕瑟斯东曾来信请求他:如果到布赖登去,务请他去探望自己的独养儿子。但是,当那同一个黑人男仆说到珀尔在皮普钦太太的幼儿园里时,少校找出他刚回到英国时,毕瑟斯东老爷写给他的那封信(以前他可从来没有把它当回事儿),他查阅了一下,看到好机会自动出现了,可惜自己眼下正因痛风卧病在床,顿时急得暴跳如雷。他操起一只搁脚凳向黑人男仆扔去,算是向他提供情报的酬答。他还发誓说:他要把这个贱奴弄死,决不会对他容忍。黑人男仆对这种话,宁愿信以为真。

少校的病终于痊愈了。一个星期六,他身后跟着黑人男仆,嘴里嘟嘟囔囔地前往布赖登。一路上,他不断呼喊着托克丝小姐的名字,并且幸灾乐祸地展望发动突然袭击,把那位体面朋友抢夺过来的前景。她在这位体面人物身上增添了多少迷雾,为了他的缘故竟然会把老乔抛弃。

“你打算,小姐,你打算!”报复心使少校情绪激动,脑袋上每一根早已暴出的青筋,鼓胀得更加厉害了,“你打算不把老乔·白士度看在眼里吗?还不是时候,小姐,还不是时候!该死的,还没到时候,尊贵的阁下。老乔没有睡大觉,小姐。白士度还没有死,阁下。乔·白下起棋来还会算计个一两步呢,小姐。老乔那双善于洞察风云变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贵人。你会发现他难缠得很,小姐。难缠得很,阁下,老乔实在难缠。实在难缠,并且还是个鬼灵精!”

当白士度少校领着毕瑟斯东少爷外出溜达时,男孩发现这位少校的确是非常难缠。少校的脸色就像斯蒂尔登村里产的奶酪,他的眼珠子就像对虾眼珠子似的突出暴起,他只管一路走去,全然不顾毕瑟斯东少爷的兴趣,他拖着曳着那个孩子,高处低处观察张望,目的是寻找董贝先生和他的两个孩子。

少校事先经过皮普钦太太的指点,所以没费多少时间就侦察到珀尔和弗洛伦斯所在的位置,便立即向他们姐弟靠拢。他俩身边有一位神情庄严的高贵绅士,无疑就是董贝先生啰。少校带着毕瑟斯东少爷冲进了这一小团体的核心,其结果当然是:毕瑟斯东少爷和幼儿园里的两位小难友交谈起来。少校停下脚步,带着赞赏的神情仔细观察着孩子们。他惊喜地记起来了,他曾在他的朋友托克丝小姐位于公主广场的寓所里看见过这姐弟俩,还曾和他们说话来着。他感叹:他亲近的小朋友珀尔长得实在太漂亮了。他问珀尔:还记不记得老乔·白士度少校?最后,他突然想起了必须遵守的社交礼仪,便转身向董贝先生说,自己失礼了,请原谅。

“不过呢,阁下,我的这位小朋友,”少校说,“让我返老还童啦。我是一名老兵,阁下,白士度少校,随时愿意为您效劳,令郎使我重新变成了孩子,承认这个事实我倒并不觉得难为情。”说到这里,少校脱下帽子,高高举起。“真正要命,先生,”少校突然感情冲动地喊道,“我妒忌你呀。”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说,“请原谅我说话随便。”

董贝先生请他不必介意。

“一名久经征战的老兵,先生,”少校说,“一名上了年纪的、被硝烟熏染、烈日暴晒、精力耗尽、浑身伤病的退伍少校的怪想法,先生,是不怕被像董贝先生这样的人物责备的。我想,我十分荣幸,是在跟董贝先生说话吧?”

“这个姓氏,如今正是由微不足道的我来代表呢,少校。”董贝先生回答。

“我可以指天发誓,先生,”少校说,“这可是个伟大的姓氏。先生,这个姓氏呀,”少校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那口气似乎在说:如果董贝先生说出相反的意见,他会断然加以反驳,不管多么痛苦,他都有责任把对方驳倒,“这个姓氏,英国所有海外领地的人们都知道,都尊敬。这个姓氏的人呀,先生,谁要是能够结识,是可以引以为骄傲的。约瑟夫·白士度可不会奉承人,先生。约克公爵大人殿下说过不止一次了,‘乔不知阿谀奉承为何物。那个叫老乔的,他是一名质朴的老战士。他身上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倔强。’所以说,董贝是一个伟大的姓氏,先生。老天爷作证,这是一个伟大的姓氏!”少校一本正经地说。

“也许你出于好意,有点儿过誉了,少校。”董贝先生说。

“没有,先生。”少校说,“我的这位小朋友,先生,可以为约瑟夫·白士度作证,证明他不是别的,十十足足、彻头彻尾是一个直言不讳的老好人,先生。这位男孩,先生,”少校压低声音说,“会成为一位历史人物。这位男孩,先生,可不是寻常之辈。要精心照料他呀,董贝先生。”

董贝先生似乎向他透露了自己将竭尽全力做好这件事的意思。

“你再看看这个男孩,先生,”少校用说私房话的语气说,还用手杖戳了那孩子一下,“他是在孟加拉的毕瑟斯东的儿子。比尔·毕瑟斯东以前和我在同一支军队服役。这男孩的父亲和我,先生,是结拜兄弟。无论你走到哪儿,先生,你总会听到大伙儿不谈论别的,只谈论比尔·毕瑟斯东和乔·白士度。那么,我就看不见这个男孩的缺点了吗?决不会。他是个傻瓜,先生。”

董贝先生对遭受诽谤的毕瑟斯东少爷望了一眼,尽管董贝先生对这男孩一无所知,但他的了解程度至少和白士度不相上下,他以得意的口吻说,“真的吗?”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孩,先生,”少校说,“他是个傻瓜。乔·白士度说话从来不吞吞吐吐。我的老友、孟加拉的比尔·毕瑟斯东的儿子天生是个傻瓜,先生。”说到这里,少校不禁纵声大笑,直笑得脸都发紫了。笑完后刚缓过气来,少校就问,“我想,我的这位小朋友是要上公学 的吧,是不是啊,董贝先生?”

“我还没有最后决定呢,”董贝先生回答,“我想还是不上的好。他的身体娇嫩了点儿。”

“要是他身体娇嫩,先生,”少校说,“你的想法很正确。在桑赫斯特 军校,先生,只有身体特皮实的家伙能熬得过来。我们在军校里互相折磨,先生。我们用文火把新生慢慢地烤,还把他们脑袋冲下,吊挂在窗户外面,离地面足足有三架梯子那么高。约瑟夫·白士度,先生,也曾经被人拴住皮靴后跟,倒挂在窗户外边,用学校大钟计时,足足挂了十三分钟。”

少校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脸色来证明他所讲的故事并不是瞎编的。看他那副尊容,你会觉得他在窗外吊挂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一点儿。

“不过,这也造就了我们,先生,”少校说话时整理了一下他衬衣的饰边,“我们是铁坯,先生,军校教育把我们锤炼成钢。你打算在这里住下吗,董贝先生?”

“我通常每星期来一次,少校,”那位绅士说,“我在贝德福居留。”

“如果你准许的话,我将会非常荣幸地到贝德福去拜访你,”少校说,“一般说来,先生,乔·白可不是一个爱串门子的人,不过呢,董贝先生可不是个普通的姓氏。我真是多多地托了我这位小朋友的福,先生,才有幸认识你。”

董贝先生的回答彬彬有礼。少校轻轻地摸一摸珀尔的脑袋,还说,要不了多久,弗洛伦斯的那双眼睛就会害得年轻小伙子们掉了魂的……“细想起来,就连上了年纪的人也难免呀,先生。”少校说时压低嗓门不断咯咯地笑。他用手杖敲了敲毕瑟斯东少爷,就带着那位年轻绅士几乎是一溜小跑地走开了。他走路步履蹒跚,两腿叉得很开,却派头十足,一边咳嗽,一边还摇头晃脑。

少校言而有信,后来果然去拜访了董贝先生。董贝先生在查阅过军官名录以后,回访了少校。后来,少校又去董贝先生城里的住宅拜访。接下去,少校竟和董贝先生乘坐同一辆马车再次来到布赖登。总而言之,董贝先生和少校相处得异乎寻常的好,其经过也异乎寻常的快。董贝先生在他妹妹跟前提起少校时说:他固然是个十足的军人,但他确实还有其他长处,他对于与他职业无关的事情的重要性,理解得非常深刻。

终于有一次,董贝先生带上托克丝小姐和戚克太太一起去探望两个孩子,发现少校又到布赖登来了,于是他就在贝德福设宴招待少校。董贝先生事先在托克丝小姐面前,对她的那位邻居兼老熟人,赞美了一番。尽管听到这些话,使她的心为之悸动,但是倒并没有使托克丝小姐感到不愉快,因为这使她能够成为引起人们极大兴趣的人,还让她偶尔可以显出情思昏昏、语言零乱的姿态;作这种表演,她可一点儿也不反对。少校为她展示这种情感提供了大量机会,在饭桌上,他滔滔不绝地埋怨她,说她不应该把他老乔和公主广场都撇下;看来少校从说这些话中能得到极大的乐趣,因此,席间所有的人都其乐融融。

宴席上的谈话几乎都让少校一人给包圆儿了,看来他说话的瘾头与他对餐桌上各种美味佳肴的食欲同样强烈,他简直可以说是在一大堆好吃的东西里头打滚儿了,胃口大开更大大增强了他滔滔不绝的谈兴,这倒真不是件坏事。董贝先生寡言少语的习惯和矜持的态度自然更助长了少校的喧宾夺主。少校觉得自己光彩照人,真正露了脸。随之而来的好兴致,促使他说出自己名字的一连串变体,数目多得连他本人也感到惊讶。一句话,在场的人都觉得非常愉快。大家都认为少校肚子里装着的谈话资料简直无穷无尽;当他打完长长的牌局,很晚才告辞后,董贝先生又一次在羞红了脸的托克丝小姐面前,对她的邻居兼老熟人赞美了一番。

在返回他居住的旅馆的途中,少校不停地自言自语,谈论的是他自己,“精呀,先生……精呀,老兄……真是个鬼灵精!”等他回到房间,坐在一把椅子上,发出压制住声音的大笑,他有时会这样发作一阵,样子特别难看。这次的发作历时很久,站在一段距离外一直在注视着他、但杀了他也不敢靠近的那名黑人男仆,有两三次都误以为少校这回死定了,再也缓不过气来了。他的全身,特别是脸和脑袋,肿胀得那黑人男仆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程度,在男仆眼里,少校不是别的,只是一堆分量不轻的靛青。他终于突发一阵猛烈的咳嗽,当症状有所减轻,他嘴里又喷发出这样的话语:

“你愿意,小姐,你愿意,是吧?董贝太太,嗯,小姐?我想,成不了,小姐。只要老乔·白往车轱辘里插一杠子,小姐。乔·白现在和你打平手了,小姐。这会儿,他根本没有被罚下场,老兄,下场的不是白士度。她的城府深,先生,可是老乔的城府更深。老乔清醒得很……一点也不胡涂,瞪大眼睛在看呢,先生!”他最后那项声明确实无疑,而且瞪大到十分吓人的程度,夜间大部分时间里,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少校主要用类似的喊叫、间或伴随着一阵阵咳嗽和憋气,度过了那一夜,吵得整座建筑里的人们都不得安生。

星期日举行的这场宴请后的第二天,董贝先生、戚克太太和托克丝小姐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饭,他们还在夸奖少校呢,忽见弗洛伦斯从外面跑来,她脸上充满阳光,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神采,她喊道:

“爸爸!爸爸!沃尔特来了!但他不肯进来。”

“谁?”董贝先生喊道,“她这话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

“沃尔特,爸爸!”弗洛伦斯怯生生地说,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为来人通报时的口吻,过于亲近了,“就是在我上一回迷路时找到我的那个人。”

“路易莎,她说的是那个叫盖伊的小伙子吗?”董贝先生发问时,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真的,那小伙子的举止变得很浮躁。我想,她说的不会是盖伊这小子。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好吗?”

戚克太太赶快进了走廊,回来时报告说,来人确实是盖伊那小伙子,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长相非常奇特的人。盖伊那小伙子听说董贝先生正在吃早饭,就不肯贸然闯进来,他说要在外面等待,直等到董贝先生下命令允许他进来为止。

“叫那小伙子马上进来,”董贝先生吩咐道,“喂,盖伊,什么事?谁派你到这里来的?难道就没有别人能来吗?”

“请原谅,先生,”沃尔特说,“不是有人派我来的。我实在冒昧,是为自己的事来的,等我说明原因,希望能得到您的原谅。”

但是董贝先生没有注意听他在讲什么,只是不耐烦地朝沃尔特身子两旁看去,就好像那小伙子是挡住他去路的一根柱子,柱子后还藏着什么物件呢。

“怎么回事?”董贝先生说,“你是什么人?先生,我想你是走错门了吧?”

“噢,先生,我带了个人来打扰您,真是非常抱歉,”沃尔特赶紧说,“不过,这位是……这位是柯特船长,先生。”

“小沃,我的孩子,”船长用低沉的嗓音说,“准备行动!”

话音未落,船长又往里走近些,他那身宽大的蓝上衣、引人注目的衬衫领子和疙疙瘩瘩的鼻子,毕露无遗。他站着,向董贝先生鞠躬致意,还礼貌周全地向女士们挥动他那只钩子。那顶绷硬的加光便礼帽已经拿在他那只仅存的手里了,因此他圆滚滚的脑袋上新添了一圈红色的印记,就像地球仪上的赤道。

董贝先生看到这景象,又惊奇又气愤,从他的眼神看来,他似乎示意让戚克太太和托克丝小姐出面制止。跟随弗洛伦斯一起进来的小珀尔,看见船长挥动铁钩子时,退到托克丝小姐身后,站在那里作出防卫的姿势。

“喂,盖伊,”董贝先生说,“你急着要跟我说什么?”

船长再一次说道:“小沃,准备行动!”他把这句话当成是能讨得所有人欢心的一般开场白。

沃尔特眼睛望着地面,用颤抖的声音说:“先生,我到这里来,恐怕是非常冒昧,真的,确实是冒昧。先生,甚至于我到了以后,我几乎还是没有勇气要求见您,要不是碰到董贝小姐,我怕是……”

“好吧!”董贝先生说时跟踪小伙子的目光,看见他正望着弗洛伦斯,而她神情专注,还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董贝先生见了这情景,不禁皱起了眉头,“请你接着说。”

“对啊,对啊,”船长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出来支持董贝先生,这可是具备良好教养的标志,“这话对头!接着说,小沃。”

董贝先生在得到他的这一支持时瞟了他一眼,那眼神本该使船长浑身瘫软。但船长对其中涵义却毫不觉察,他闭上一只眼睛作为回答,还挥动他的铁钩子向董贝先生作了几个意味深长的动作,希望他能理解。他想说的是:沃尔特刚开始陈述时,是有些羞怯,但可以预料,他很快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先生,我完全是为了一件个人私事才到这里来的,”沃尔特怯生生地说,“而柯特船长……”

“在这儿呢!”船长插话了,他似乎在担保:自己近在咫尺,而且足以信赖。

“他是我那可怜的舅舅的一位很老的朋友,先生,是个非常好的人,”沃尔特接着说,他抬起目光,像是在替船长求情,“他好心好意要陪我来,我实在没有法子拒绝。”

“不,不,不,”船长洋洋自得地说,“当然不可以。没有拒绝的必要。小沃,接着说。”

“所以,先生,”沃尔特说时鼓起勇气来望着董贝先生的眼睛,他必须更加大胆些,才能陈述事情最令人沮丧之处,现在想躲避也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我就和他一起来了,先生,来告诉你,我那位可怜的老舅舅现在苦恼极了,悲伤极了。他做买卖逐渐亏本,没有能力偿还欠账,好几个月来,他一直在为此担心,心理负担重极了。并且我确实知道,先生,已经有人上门来强制执行了,他面临财产全部没收、心被伤透的危险。您对他已认识多年,知道他品行端正,如果您能行行好,帮助他摆脱困境,先生,我们对您真是感激不尽。”

沃尔特说话时眼睛噙满泪水;弗洛伦斯的眼睛也潮湿了。虽然从表面看来,她父亲的目光只注视着沃尔特,其实他看到了女儿泪光莹莹的眼睛。

“先生,钱的数目还很大,”沃尔特说,“要三百多英镑呢。我舅舅被他的不幸的命运击倒了,压力太大,他扛不住了,实在想不出任何可以自救的办法来。他甚至于连我到府上来求助都不知道。您可能要我讲出,先生,”沃尔特犹豫了片刻才接着说,“我究竟要什么。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我可以很有信心地说,我舅舅还有些存货,没有别的需要偿还的债务了,而且还有柯特船长愿意作担保,我……我本来不想提起,”沃尔特说,“我的工钱;如果您允许我把它……积攒起来……预先……支付……舅舅……生活俭朴的、诚实的老人。”沃尔特吞吞吐吐地说出这些不连贯的语句后,就哑口无言了;他垂首站立在自己的老板面前。

柯特船长看准此刻正是展示那些宝贝的最佳时机,于是跨步上前,来到餐桌旁边;他在董贝先生肘部附近的早餐杯碟中间,清理出一块空白后,就掏出银表、现金、两只茶匙、一对方糖夹子,把这些东西摞成一堆,想让它们尽可能显得更加值钱些,同时他说出这样一些话:

“半个面包总比没有面包好些,拿面包屑来打比方也说得通。这儿有一点点。我每年一百英镑退休金也准备拿出来。世界上要是有谁头脑里装满科学,那个人就是老索尔·吉尔思。要是有哪个孩子美好得像,”说到这里,船长加上一句他常爱引用的经典,“流奶与蜜之地 ——那个孩子就是他的外甥!”

说完话船长就退回原先的位置,站在那里整理一下那一绺绺散乱的头发,神气就像是一场难演的戏中最后那个亮相动作。

沃尔特说完话,董贝先生的目光就被小珀尔吸引了过去,这孩子看见他姐姐听到别人遭遇不幸,心生同情,正默默地低头哭泣,便跑到她身边去,想要安慰她。与此同时,他一会儿看看沃尔特,一会儿看看自己的父亲,小脸儿上的表情非常生动。柯特船长的陈述暂时分散了一下董贝先生的注意力,但他傲慢地根本没把船长的话当回事,此时他的目光又回到他儿子身上,他不声不响地站得笔直,对孩子注视了一会儿。

“这笔债是怎么欠下的?”董贝先生终于发问了,“债主是谁?”

船长把手按在沃尔特的肩上回答道:“他不知道,我知道。为了帮助一位已故的人,我的朋友吉尔思早已为这个花掉好几百英镑了。至于详细情形,要是您同意,我可以私下里说。”

“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操心的人,”董贝先生说时根本没留意船长在沃尔特身后向他递过来的神秘手势,他的目光仍注视着自己的儿子,“最好还是只顾履行自己的责任、解决自己的困难,而不要多管别人的事,从而给自己增加麻烦。再说,这也是一种不光彩的、不自量力的行为,”董贝先生口气严峻地说,“不自量力之极;因为这是有钱人才能做到的事。珀尔,到这儿来!”

孩子听话地来了,董贝先生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假如你现在就有钱……”董贝先生说,“看着我!”

珀尔的眼睛扫视了他姐姐,又扫视了沃尔特一眼后,盯住了他爸爸的脸。

“假如你现在就有钱,”董贝先生说,“有小盖伊开口要的那么多的钱,你会怎么做?”

“给他的老舅舅。”珀尔回答。

“把钱借给他的老舅舅吗,呃?”董贝先生说,“好吧!等你长到一定年龄,你知道,我的钱你就有份了,我和你一起来用这些钱。”

“董贝父子。”小珀尔插话道,这个名字他早就耳熟能详了。

“董贝父子,”他的父亲又说了一遍,“你现在就开始做董贝父子商行的小老板,把这笔钱借给小盖伊的舅舅,好不好?”

“噢!要是您愿意,爸爸!”珀尔说,“弗洛伦斯也会愿意的。”

“女孩子。”董贝先生说,“和董贝父子商行没有关系。我问的是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爸爸,我愿意!”

“那么你可以借钱给他,”他爸爸说,“你明白了吧,珀尔。”他把声音放低,补充说,“金钱的力量有多么巨大,大家都渴望能赚到钱。小盖伊一路赶来,求我们借钱给他,而你,一个多么重要、多么了不起的人,有的是钱,准备把钱借给他,当成是一桩很大的恩惠和义务。”

珀尔抬起脸来朝上看,片刻间,那张脸显得老相,从中可以看出他对父亲话里的涵义有透彻的理解。然而,当他从父亲大腿上溜下来,跑去找弗洛伦斯时,他的脸立刻又重新变成一张充满稚气的娃娃脸了。他让姐姐别再哭泣,他就会把钱借给小盖伊的。

董贝先生转身面向一张墙边桌,写了一张字条,并把它密封好。在他这么做的时候,珀尔和弗洛伦斯悄悄地和沃尔特谈话,柯特船长看到他们仨的这种情景,心中怀着不可言状、不自量力的抱负,满意地微笑起来,即使有人告诉董贝先生,船长此刻在想什么,他也决不会相信。董贝先生书写完毕,又转过身来回到原先的位子,他把字条给了沃尔特。

“明天早晨,”他说,“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它交给卡克先生。他会马上付清那笔欠款,并且派个商行的人去,把你舅舅从目前的困境里解救出来;至于还贷的安排,是根据你舅舅的经济条件作出的。你要把这件事看作是珀尔少爷为你做的。”

沃尔特手里拿着那张可以把他那位好舅舅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字条,心里非常激动,很想把自己的感激和喜悦之情表达出来。但是却被董贝先生断然制止。

“你要把这件事看作是,”他又重复了一遍,“珀尔少爷做的。我解释给他听,他也听懂了。我想,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吧。”

他打个手势指指房门,沃尔特只得低头鞠躬,并且告退。托克丝小姐看见船长也像是要走了,便加以阻拦。

“我亲爱的先生,”她对董贝先生说,对于董贝先生的慷慨行为,她和戚克太太都被感动得流下大量泪水,“我想你忽略了一些物件。请原谅,董贝先生,由于你品性高贵、目光远大,你没瞧见一些琐碎的东西。”

“真是这样,托克丝小姐!”董贝先生说。

“这位装着……一件工具的绅士,”托克丝小姐眼睛看着柯特船长说,“在餐桌上,就在你胳臂肘附近,留下了……”

“天哪!”董贝先生说时伸手拨开船长的财宝,就好像那真的是一堆面包屑,“把这些东西拿走。我感谢你,托克丝小姐;你就像平时那样细心周到。先生,请你把这些东西拿走!”

柯特觉得自己除了遵命以外,别无选择。那些财宝就堆在董贝先生手头,他竟会拒收,如此慷慨大方,深深打动了船长的心。当他把茶匙、方糖夹子放进一个口袋,把现金放进另一个口袋,又让那只了不起的大怀表缓缓地溜进它固定的收藏处时,他忍不住用仅有的那只左手,抓住董贝先生的右手,用强劲有力的手指将它掰开,并把铁钩放了进去,以表达敬意。董贝先生同时接触到热烈的感情和冰冷的金属,不禁浑身一阵寒颤。

接着,船长用他的铁钩向女士们送了几次飞吻,态度优雅,殷勤有礼;在对珀尔和弗洛伦斯一一道别后,他陪着沃尔特一起离开了房间。弗洛伦斯满腔热情地准备追随而出,要他们带去她对老索尔的问候,但被董贝先生喊了回来,嘱咐她待在原处,不要动。

“难道你 永远 不想做个董贝家的人了吗,我亲爱的孩子!”戚克太太动情地责备道。

“亲爱的姑妈,”弗洛伦斯说,“您别生我的气。我实在感激我爸爸呀!”

她真想奔跑过去,伸出双臂搂住爸爸的脖子,可是她不敢。正因为她不敢,当父亲沉思时,她一直用感恩的目光注视着他。董贝先生偶尔会还她以心神不安的瞥视,但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观察珀尔在房间里走动,那孩子因为帮助沃尔特得到了那笔贷款,新添了一分庄严、高贵的神气。

年轻的沃尔特·盖伊又怎样呢?

他终于能把执行吏和旧货商们清除出舅舅的家,他可以赶回去,向老人报告这个好消息,真是太高兴了。第二天,还不到中午,他就已经把一切手续安排妥帖,当晚就和老索尔以及柯特船长安坐在那间小小的后房里,真是太高兴了。他看到,这位航海仪器制造商的精神早已重新振作,对未来充满希望,感觉木制海军准尉又回到了他的身边。然而,必须承认,沃尔特因意识到自己地位卑微而情绪低沉;这倒不能怪他对董贝先生不知感恩。当我们希望的萌芽被一阵暴风摧折,我们最容易在心里给自己描绘这样一幅图景:要是这些芽苞能滋长,它们将会盛开出多么美丽的花朵呀。如今,沃尔特发觉自己在新近这次可怕的坠落中,跌得太深,已经和雄伟的董贝高山完全脱离,自己过去的一切狂妄幻想也都因此而烟消云散,这时,他又开始觉得,如果不发生这件事,他的这些幻想本来可以指引他到达遥远的未来,到达追求弗洛伦斯这样一个并无恶意的景象。

船长对这件事的看法却与沃尔特大不相同。他似乎怀有这样的信念:在他帮助下实现的那场会见,非常令人满意,非常令人鼓舞,只要再动一两步棋,弗洛伦斯就会和沃尔特正式订婚了;最近这笔交易,即使不算彻底完成,也大大推进了威丁登式愿望的实现。在这信念的鼓舞下,再加上老友心情的好转和自己从中得到的快乐,那天晚上,当他为他们三度演唱《可爱的佩格》这首歌谣时,他甚至想即席发挥,把“佩格”唱成“弗洛伦斯”;可是他马上发现,这很困难,因为和“佩格”(Peg)压得上韵的只能是“莱格”(leg ,歌谣原文把女主人公描写得美丽非凡),他灵机一动,高兴他有了办法:把她唱成“弗莱—哀—格”不就行了吗?他果真这么办了,演唱时他大叫大嚷,那顽皮劲头简直超乎寻常,尽管时间已晚,他必须回到可怕的麦克斯丁格尔太太的寓所里去了。 gNodIlshnY1pdTgzw38B8biMBzjFCUt/LTnOI0XS9EvVkDP2LERuNxfEL81mB3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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