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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木制海军准尉遭了难

年轻的沃尔特·盖伊天性中那爱好新奇事物的浪漫情味非常浓烈,虽经他的监护人老索罗门·吉尔思给他注入严酷的实际生活经验的水流,也没有冲淡多少。这就是他何以会对弗洛伦斯遇上好布朗太太的冒险故事怀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兴趣的理由,他一想起这件事来就高兴,他放纵自己把它珍藏在记忆里,特别是故事中有他参与的那一部分。结果使这段回忆成为他想象的宠儿,可以自行其是、任意驰骋了。

想起那件事以及自己在里边所起的作用,本来就挺让他高兴的了,而老索尔和柯特船长每星期天都要做的美梦,也许更加促使小沃尔特为此事而陶醉。几乎每个星期天,这两位可敬的朋友中总会有一个,神秘兮兮地提到李切·威丁登。柯特船长竟然会买来一册相当古老的民谣歌本,它本来和其他许多歌本一起挂在商业街一家无人光顾的书店墙上随风拂动已经很久了。书中的诗歌主要是抒发航海者情怀的,讲的是一位有出息的年轻铲煤工向一位名叫“可爱的佩格”的姑娘求爱、并与她终成眷属的故事。那位姑娘多才多艺,是纽卡斯尔一艘运煤船船长兼船东的女儿。柯特船长发现这个鼓舞人心的传说和“沃尔特—弗洛伦斯”事例之间有着深刻、玄奥的关联;这使他极度兴奋,以致在某人的生日,还有星期天以外的一些节庆场合,他都要在房后的小起居室里拉开粗嗓门,把整首歌谣哼唱一遍;歌谣每一节的结尾处都是对女主人公的赞颂,当柯特船长哼到“佩……格”时,那颤音往往会把听的人吓一大跳。

一个直率真诚、襟怀坦白、慷慨仁慈的男孩是不很擅长分析自己感情的性质的,不管这感情是如何强烈地控制着他;沃尔特会觉得,很难在这个关键点上下断语。他对自己与弗洛伦斯邂逅的码头、他俩回家时一起走过的街道……尽管街道本身并无任何可爱之处……都怀有深深的感情。他把弗洛伦斯一路上常常从脚上掉落的那双鞋珍藏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一天晚上,他坐在小小的后房里,全凭想象,画出一整套“好布朗太太”的肖像。发生了那件值得纪念的事以后,他的穿着也许比以前漂亮些了。他确实在闲暇时喜欢朝城里董贝府所在的方向漫步,心中怀着一个朦胧的希望:想在街上与小弗洛伦斯相遇。然而,他所怀抱的全是十足孩子气的、天真无邪的感情。弗洛伦斯非常美丽,爱慕美丽的容颜是惬意的事。弗洛伦斯是没有自卫能力的弱小女孩,想到自己曾经保护过她、帮助过她,他感到自豪。弗洛伦斯是世上最懂得感恩的小人儿,看见她脸上洋溢着明朗的感恩表情,真令人愉快。弗洛伦斯被人轻忽,遭受冷落,对于这位在她那阴沉沉的豪门巨宅中被忽视的孩子,他心头充满一种稚气的关爱之情。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一年里大约有五六次吧,沃尔特在街上向弗洛伦斯脱帽致意,而弗洛伦斯驻足同他握手。魏根大娘以她独特的方式给他改名,老是把他误称作“年轻的格雷夫斯 ”,她熟知他俩是如何结识的,因此对他俩在街上相遇时打招呼的事早已习以为常,丝毫也没有特别留意。与此相反,聂宝小姐对这样的场合倒是颇为注意,她那颗敏感的少女心暗中对沃尔特漂亮的相貌产生了好感,并且宁肯相信自己的情意已经得到了回应。

就这样,沃尔特非但没有忘却或忽略自己与弗洛伦斯相识这件事,倒把它记得越来越清晰了。那惊险的开头,以及一切使故事头头是道、有滋有味的细枝末节,他都仔细琢磨过了,与其说他把它当做一件有他本人参与的真事,倒不如说是一个能充分满足其想象力的、令人惬意的故事,这种故事是不会从他的记忆中消失的。在他的想象中,居于非常突出的位置的是弗洛伦斯,而不是他自己。有时他想(想时,他的脚步就迈得非常快),要是他在与弗洛伦斯相遇的第二天就出海远航,长期在海外漂泊、羁留,并在那里创造奇迹,多年后归来时已成为一位身佩各色弯形鱼纹章的海军上将,或至少也得是一位肩章亮得耀眼的大战列舰舰长,他不去理会董贝先生的牙齿、领结和表链,与已经长成美丽少妇的弗洛伦斯结婚,并把她带往某处蔚蓝色的海岸,那该是多么宏伟壮丽的事业呀!然而,这些任意驰骋的幻想,难以将挂在董贝父子商行办公楼里的铜盘擦亮,使它变成一只承载金色希望的盘子,也不能把一束灿烂的光华投射到它污秽的天窗上。当柯特船长和索尔舅舅谈论李切·威丁登以及东家们和他们的女儿时,沃尔特觉得他远比他俩更了解自己在董贝父子商行里的真正位置。

就这样,他怀着愉快的心情勤勤恳恳、高高兴兴地日复一日从事他必须干的工作。看到索尔舅舅和柯特船长脸上喜滋滋的神色,他就知道他俩在转什么念头。他心中怀着自己独特的、朦胧而缥缈的幻想,索尔舅舅和柯特船长的幻想若和他的相比,倒显得平平常常,而有可能实现的了。珀尔和他姐姐在皮普钦太太那里寄宿期间,沃尔特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像是长大了一些,但也大不了许多。他还是以前领着索尔舅舅冲进后房,替舅舅照明下地窖去取 那瓶 马德拉陈酒时、总想象着正率领水兵登上敌舰的那个脚步轻快、无忧无虑、充满稚气的男孩。

“索尔舅舅,”沃尔特说,“我觉得你身体不舒服啦。早饭你一点儿都没吃。再这样下去,我可是要给你去请医生了。”

“孩子啊,医生也不能把我想要的给我,”索尔舅舅说,“能帮我的,至少得是个事业兴旺、病人很多的医生……就算是,他也帮不了我。”

“你指的是什么,舅舅?顾客吗?”

“哎,”索罗门回答时长叹一声,“要的就是顾客呀。”

“真是要命,舅舅!”沃尔特说时喀哒一声放下早餐杯子,他拍了一下桌子说,“我看到街上整天都有人群来来往往,每分钟都有几十人走过,再次走过咱们的商店,那时候,我差点儿控制不住自己,想冲出去,一把抓住谁的领子,把他拉进店里来, 硬劝 他花掉五十英镑现金购买航海仪器。您站在门口朝里面看什么?……”沃尔特对一位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一架船用望远镜的、头上的假发里撒满发粉的老绅士发出呼吁(当然,他是听不到的),“ 光看 没有用。我也可以光这么看看。要走进来买下它才算数!”

然而,那位老绅士在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后,就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他走啦!”沃尔特说,“都是些这样的人。不过,舅舅……我说,索尔舅舅……”老人在沉思,对第一声呼唤没有作出回应,“不要垂头丧气,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舅舅。要是订货单 真的 来了,就会来上一大批,你会供不应求的。”

“不管订货单什么时候来,我也没有能力供货了,我的孩子,”索罗门·吉尔思说,“咱们的商店再也不会收到订货单了,一直到我被彻底淘汰掉。”

“听我说,舅舅!你决不会被淘汰,你知道的!”沃尔特给舅舅鼓劲,“可别这么说!”

老索尔竭力装出高兴的样子,在小桌对面尽量向他展现快乐的微笑。

“没有发生什么不平常的事吧,是不是呀,舅舅?”沃尔特说时俯下身去,一双胳膊肘靠在茶盘上,好让他的话显得更知心、更亲切,“要是真的发生了这种事,舅舅,也别瞒我,把它全都告诉我吧。”

“没有,没有,没有,”老索尔说,“不平常的事吗?没有,没有。哪里会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呢?”

沃尔特怀疑地摇摇头。“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他说,“你倒反而来问 ?我要对你说,舅舅,看到你这副样子,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生活,真的很对不起你。”

老索尔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

“是的,尽管和你在一起,我比任何人都幸福,一直都很幸福,不过,当我看到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总觉得,我和你在一起生活,真的很对不起你。”

“我知道,就像你说的,有时候我确实有点儿蔫不唧的。”索罗门说时温顺地搓着手。

“索尔舅舅,我的意思是,”沃尔特说话时把身子再往舅舅跟前靠近些,这样就能伸手拍得着他的肩膀了,“每当这样的时候,我总觉得,应当有一个可爱的、矮墩墩胖乎乎的小妻子坐在这里给你倒茶,而不该由我来倒……她得是一个看着舒服、待人亲切、好极了的小老太太,和你天生一对,知道怎样照看你,让你心情愉快。现在有我在这儿,一个始终对你充满爱心的外甥,(我敢肯定自己该是这样一个人!)不过我只是一个外甥而已,在你情绪低沉、身体欠佳时,我就不能像她那样,早在多年以前就可以成为你的好伴侣,尽管我可以肯定,只要能使你高兴,要我出多少钱我都乐意。所以我说,每当我看见你有心事时,我总会想到,你身边没有更好的伴侣、只有我这么一个笨拙的、毛毛糙糙的男孩子而感到很对不起你。我一心想要安慰你,舅舅,就是想不出办法……想不出办法。”沃尔特说时继续俯过身子,拿起舅舅的手握了握。

“小沃,我亲爱的孩子,”索罗门说,“就算你说的那位可心的小老太太四十五年前就在这间后房里占有了她的位置,我也不会比起喜欢你来更加喜欢她。”

知道,索尔舅舅,”沃尔特回答,“上帝保佑你,我知道。不过,你身边如果有了她,当你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你就不会藏着掖着,独自承受全部压力了,因为她懂得怎样才能消除你心头的压力,而我却不会。”

“会,会,你会的。”仪器制造商说。

“既然这样,索尔舅舅,到底出了什么事?”沃尔特哄着他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索罗门·吉尔思坚持说没出什么事,口气斩钉截铁,他外甥无计可施,只好装作相信他的话,只是他装得很不像。

“我只有一句话,索尔舅舅,要是真有什么……”

“不过,确实没有什么呀。”索罗门说。

“很好,”沃尔特说,“那我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真巧,现在我也该去上班了。待一会儿我从商行出来办事,我会顺便弯进来看看你,好知道你过得怎么样,舅舅。记住,舅舅!要是我发现你欺骗了我,我就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再也不会给你讲有关小卡克先生的事了!”

索罗门·吉尔思大笑着表示,根本没有这类事情,他尽管去打听好了;沃尔特脑子里不断盘算着各式各样能够发财致富、使木制海军准尉取得独立地位的不切实际的方法,当他前往董贝父子商行办事处时,脸上的表情比平日凝重。

在那个年头,路拐角处(也就是毕晓普门大街向外的一侧),住着个姓布洛格雷的人,他是一位正式宣誓执业的旧货商兼估价人。在他开的那家店铺里,陈列着各种款式的旧家具,它们摆放的位置和组合的方式,与它们原先的用途完全不搭配,让人看着极为难受。几十把椅子挂靠在一些脸盆架上;那些脸盆架在一些餐具柜的肩膀上艰难地保持着身子的平衡;餐具柜站在大餐桌身旁,不过它们都站错了边儿;大餐桌四脚朝天,像运动员似的摞在其他大餐桌的身上,它这么待着,该是最合情理的安排。常能看到,在一张四柱大床的中央,许多碟子盖、玻璃酒瓶和细颈盛水瓶排列整齐,摆放成宴会模样,准备招待它们的亲朋好友:半打拨火棍和一座客厅照明灯。那里还可以看到:一套已经没有窗户与它们配套的窗帘,十分优雅地披拂在由一堆抽屉摞成的路障上,抽屉里则塞满了从药店里收购来的小小的坛坛罐罐。一条放在壁炉前的地毯,和它的天然良伴壁炉生生拆散,变得无家可归,在逆境中、在刺骨的东风中悲苦地颤栗,与那架小巧玲珑的钢琴的尖声哀叹相应和。小钢琴日渐憔悴,每天绷断一根琴弦,街市的喧闹声会使它那玲玲作响、意乱神迷的头脑,作出轻微的回应。布洛格雷先生的铺子里,备有大量时钟,可供任意挑选,那些了无生气的时钟,指针从来没有移动过毫分,看来它们的发条已经再也上不紧了,正如原主们的财务状况一样。还有各式各样的镜子,它们摆放的位置偶然会收到反射与折射的双重功效,向人们展示破产、败落的永恒景象。

说到布洛格雷先生这个人,水汪汪的眼睛,粉红的面色,蓬松的头发,块头大,脾气随和——他属于加伊乌斯·马略这个层次,能够站立在别人的迦太基废墟上 [1] ,这就足以保持他的好心情。以前,他偶尔会拐进索罗门的店里来,打听一下老索尔的那些货物经营的方法。沃尔特早就跟他认识了,在街上若是遇见他,会向他问声好;不过,由于这位旧货商和索罗门·吉尔思的熟识程度也不过如此,所以,当沃尔特信守承诺、午前欣然回到家里,发现布洛格雷先生双手插在衣袋里、帽子高挂在门背后,正在后房坐着时,还是大吃一惊。

“喂,索尔舅舅!”沃尔特说。老人此时正神情沮丧地坐在桌子对面,稀奇的是:他那副眼镜端端正正地戴在眼睛的前方,而不是额角的前方,“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索罗门摇了摇头,举起一只手来向旧货商挥了挥,算是给他作介绍。

“出什么麻烦事了吗?”沃尔特问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不。没出什么麻烦事,”布洛格雷先生说,“别让这件事弄得你们慌慌张张的。”

沃尔特惊讶得说不出话,他看看旧货商又看看自己的舅舅。

“事情是这样的,”布洛格雷先生说,“有一小笔抵押债款,一共是三百七十英镑多一点,还款日期已经过了。债权在我手里。”

“债权在你手里!”沃尔特喊道,眼睛把商店里头打量了一遍。

“是啊!”布洛格雷先生以体贴、好商量的口气说,一边不住地点头,似乎他想要劝说大家,还是少安勿躁为宜,“这是执行契约。就是这么回事。别让这件事弄得你们慌慌张张的。今天我亲自来,就是为了客客气气地悄悄把这件事办了。我的为人你们知道,决不会对旁人声张的。”

“索尔舅舅!”沃尔特声音颤抖地喊道。

“小沃,我的孩子,”他的舅舅说,“这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的灾难,我以前还从来没有碰到过。我老了,想从头开始,不行了。”他又把眼镜推到脑门子上,因为,想用眼镜遮住眼睛,来掩盖自己的情绪,再也无法奏效了。他把脸埋在手掌中,大声哭泣起来,眼泪滴落在他那件咖啡色背心上。

“索尔舅舅!求求你!噢,别哭!”沃尔特喊道,看到老人哭泣,真把他吓着了,“看在老天分上,别哭啦。布洛格雷先生,我该怎么办?”

劝你去找个朋友什么的,”布洛格雷先生说,“把这件事跟他商量商量。”

“对啊!”沃尔特喊道,什么救命稻草他都会抓住,“当然要去!谢谢你。舅舅呀,是,应该去找柯特船长。等等我,我要跑步到柯特船长家里去。布洛格雷先生,我不在的时候,请你照看一下我的舅舅,尽量让他舒服些,行吗?索尔舅舅,不要失去希望。尽量使自己不气馁,这样就是个乖宝宝了!”

沃尔特不管老人结结巴巴地劝阻,嘴里说着这番热切的话,又一次冲出家门,意志无比地坚定。他匆忙赶到办公室去请假,说是他舅舅突然病了,然后就以最快的速度,直奔柯特船长的寓所而去。

他一路走去,似乎一切事物都改变了模样。街上还是平时那些轻便送货车、载重马车、公共马车、大篷车和行人们的洪流在纠结、喧闹,然而,降临在木制海军准尉头上的灾难使这一切都显得异样和新奇。那些房屋和店铺都跟平时不一样了,家家前门口都用斗大的字写着布洛格雷先生持有的收偿执行令。教堂也像是归旧货商所有了,因为教堂尖塔伸向天空的样子也和往日不同。就连天空本身也变了,上面清楚地写着“执行”的字样。

柯特船长住在印度码头 附近的小运河边上。那里有一座会旋转的桥,不时地开开阖阖,每开一次,就放进一只像游荡怪兽似的船,沿着街道游进来,然后停在那里像一条搁浅的鲸鱼。柯特船长居所的近旁,从陆地逐渐过渡到水域的景象很奇特。首先是几家酒店,旁边少不了竖立着几根旗杆。接着是一列廉价成衣店,外面挂着水手们用的格恩西针织羊毛紧身套衫、宽边防水帽、帆布裤子,尺码从最紧身的到最宽松的,一应俱全。紧跟着是锻造铁锚和锚链的铁匠铺,打铁的大锤成天叮当直响。然后是几排房屋,房顶上小小的风向标耸立在深红色的豆粒状瓦片之上。后面是沟渠。再后面是截去树梢的柳树。然后是更多的沟渠。然后又有无数个脏水坑,不过你看不清它们,因为视线被船只挡住了。再往后,空气里弥漫着木头碎片的芳香;制造桅杆、船桨、滑轮组和整艘船只的行业,把其他各行各业都盖了过去。接下去的土地越来越潮湿,越来越凌乱。再接下去,除了朗姆酒和糖的气味外,你什么都闻不出来了。再往后,柯特船长在布列格巷的居所就近在眼前,对船长来说,它既是一座房子的二楼,又是船上的桅楼。

船长是一位活像木材的那种人,外衣和内心都像橡木 ,想象力最为活跃的人也几乎无法将他的心和他的衣衫的任何细小部分区分开来。因而,当沃尔特刚一敲门,船长的脑袋立刻就从他居室的一扇小小的迎面窗里伸了出来,向他打招呼,那顶绷硬的加光便礼帽早就戴在他头上了,衬衫硬领像是一片白帆,身上是那件宽大的蓝上衣,一切都和平时一样。沃尔特深信,船长经常处于这种状态,他似乎是一只鸟,而全部穿戴都是长在他身上的羽毛。

“小沃,我的孩子!”柯特船长说,“准备行动,再敲一次门。使劲敲!今天是洗衣日。”

沃尔特急不可耐,用门环使劲敲了一敲。

“够响的了!”柯特船长说时,立刻把脑袋缩进窗户里,似乎预料到会有人大声咆哮。

他一点儿也没猜错:寡妇房东立即应声而出,把门打开,她的两个衣袖直卷到肩膀处,双臂沾满肥皂泡沫,由于刚从热水里抽出来,还直冒着热汽。她还没来得及从头到脚打量沃尔特,就先看门环,并且说,她还以为他已经把门环全都敲掉了呢。

沃尔特向她歉然微笑说:“我知道柯特船长在家。”

寡妇房东说:“他在家呀?真的吗!”

“他刚才还和我说话来着。”沃尔特气喘吁吁地解释道。

“他这么做了吗?”寡妇房东回答,“要是那样,就请你替麦克斯丁格尔太太向他问声好,对他说,下一回,在他想降低自己的身份、同时也跌了他住处的份儿、把脑袋伸出窗户跟人说话的时候,如果能够走下楼来,把门开开,她就会谢谢他啦。”麦克斯丁格尔太太在大声说话的时候,始终在留意二楼上的一切动静。

“我会对他说的,”沃尔特说,“太太,请你放我进去吧。”

沿门口有一道木栅栏挡住了他,那栅栏是为了防止一群小麦克斯丁格尔们在玩耍时跌落台阶而设置的。

“照我看,一个男孩既然有本事把我的门敲烂,”麦克斯丁格尔太太轻蔑地说,“他就不该被木栅栏难住呀!”沃尔特把这话当成一道进门许可令,刚要跨进门去,立刻听到麦克斯丁格尔太太责问道,英国女人的家还是不是她的安全城堡,她该不该让“流氓”随便闯进来?对于这样的议题,她仍十分坚持地想要得到回答,而沃尔特早已穿过洗衣服造成的人工雾汽、登上那道扶手上沾满黏糊糊的水珠的窄小楼梯,走进了柯特船长的房间,却发现那位绅士竟在门背后藏身。

“从没欠过她一分钱房租,小沃,”柯特船长悄悄地说,满脸是惊惶之色,“对她做尽了好事,对孩子们也一样。可是,时不时地,她还是那么又泼又刁,咳唷!”

“柯特船长,要是 ,早就搬家了。”沃尔特说。

“可不敢呐,小沃,”船长回答说,“无论我走到哪里,她总会把我找到。坐,坐。吉尔思好吗?”

船长正在吃饭,帽子还戴在头上,他吃的是:冷的羊腰肉、黑啤酒,还有几个正在冒热气的土豆,那是他自己煮的,盛在壁炉前一只长柄有盖的深平底锅里,想吃时就拿出来。吃饭时,他把那只钩子从假肢木插座上拧旋下来,再拧旋上一把餐刀,他已开始用餐刀削一个土豆的皮,准备招待沃尔特。他那间房很小,布满抽烟草产生的烟雾,屋里倒是很整洁,因为所有的行李都已收拾利落了,好像这里每隔半小时就会发生一次地震。

“吉尔思好吗?”船长打听道。

这时的沃尔特,气倒是喘匀实了,可是精气神儿却没了,刚才他匆匆忙忙赶路,暂时来了精气神儿。他眼瞅着向他提问的人,看了一会儿才说:“噢,柯特船长呀!”眼泪刷地流下来了。

看他那个样儿,船长的惊恐简直无法形容。面对当前的事,麦克斯丁格尔太太顿时在他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放下土豆和叉子——要是装在假肢上的餐刀放得下来,他也早已放下了——坐在那里盯住那个男孩子看,似乎他预料马上就会听到城里发生地裂的消息,他那位老友,连同身上咖啡色的上衣、纽扣、航海时计、眼镜以及其他一切,都已被地上的裂隙吞没掉了。

当沃尔特对他讲明事情真相后,柯特船长思索片刻,突然站了起来,浑身充满活力。他从碗柜顶层取下一只锡制的小茶叶罐来,把里面装的他的全部现款(总计十三英镑又半克朗 )都倒了出来,装进他那件宽大的蓝上衣的一只口袋里。为增加财富的总量,他将收藏在食盘箱里的两把旧的小茶匙、一对旧得腿儿已朝外弯的方糖夹子统统取出。他又从衣袋深处,把他那只有双层表壳的大银表一把拽了出来,经过验证,他确信这件宝贝仍然完好无损。他把那只钩子重新拧旋在右手的手腕上。他抓起那根布满结节的手杖,招呼沃尔特快走。

尽管船长正处在慷慨善良的激情之中,他仍然记得麦克斯丁格尔太太正在楼下等着他呢。柯特船长在出门前的最后一刻倒犹豫了,他对窗户瞥了一眼,似乎他曾考虑过要从这个不寻常的出口溜走,而不愿面对他那可怕的对手。然而,他最终还是决定采用智取的办法。

“小沃,”船长胆怯地眨眨眼睛说,“你先走,我的孩子。等你到了走廊里,就大声喊‘柯特船长,再见,’然后把门关上。你就在街拐角处等候,一直等到看见我时为止。”

要不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对手将会采取何等策略,这么高明的指示是发不出来的,因为沃尔特刚一下楼,麦克斯丁格尔太太就像一个复仇鬼魂似的从后面那间小厨房里溜了出来。她没有如自己预料的那样,溜出厨房就撞见船长,于是她又说起那只门环,话比刚才更难听了。说完又溜进了厨房。

大约足足过了五分钟,柯特船长才鼓起勇气企图逃跑。沃尔特在街拐角等候很久,焦急地向屋子望去,也不见有那顶绷硬的加光便礼帽出现的迹象。最后,船长像发生爆炸似的突然冲出房门,大踏步朝沃尔特跑去,船长一次也没有回顾,直到走出很长一段路,他才假装从容,用口哨吹起一首曲子来。

他们一路走去,船长问道:“小沃,你舅舅的船身倾倒了吗?”

“我怕是的。要是你瞧见他今天早上的模样,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快走,小沃,我的孩子,”船长说时加快了步伐,“你的一辈子都要像这样快快地走。仔细查一查教理问答里的有关格言,一定要遵照执行!”

船长一心想着索罗门·吉尔思,也许还想到自己刚才从麦克斯丁格尔太太家逃出来的情景,所以一路上,他没有为提高沃尔特的道德修养而继续引经据典。他俩再也没有交谈,一直来到老索尔的家门口。那位倒霉的木制海军准尉正站在门口,一只眼睛瞄准那架望远镜,似乎在整个地平线上仔细搜查,想找到个朋友,帮助他走出困境。

“吉尔思!”船长快步走进后房,以相当温柔的动作握住他的手说,“让你的船头顶住风,我们会战胜风暴的。你所要做的,”船长说话时的庄重语气,就像是在发布人类智慧所能发现的一项最珍贵、最实用的信条,“就是让你的船头顶住风,我们会战胜风暴的!”

作为回报,老索尔也握了握船长的手,并且向他表示感谢。

于是柯特船长用适合这种场合的庄重态度,把他带来的那两把小茶匙、一对方糖夹子、一只银怀表,以及全部现金,统统放在桌子上。他问旧货商布洛格雷先生,到底需要多少钱。

“来!你来估估价,一共值多少?”柯特船长说。

“唷,上帝保佑你!”旧货商回答说,“你总不会真的以为这些东西会管用吧,你说对不对?”

“为什么不管用?”船长问。

“为什么?总数是三百七十英镑挂零。”旧货商回答。

“不用担心,”尽管这样的数额显然使船长感到沮丧,但他嘴里仍然说,“我想,进到你网里的,总该都是鱼儿吧?”

“一点儿不错,”布洛格雷先生说,“但是,你也知道,小鲱鱼可不是大鲸鱼呀。”

船长像是被这一见解的哲学意味所打动。他思索了片刻,与此同时,他把这位旧货商视为一位深刻的思想家;接着他把航海仪器制造商喊到边上去。

“吉尔思,”柯特船长说,“这件事的航向在哪里?谁是债主?”

“嘘!”老人回答说,“再往边上走走。不要在小沃面前谈论它。就是替小沃的父亲担保的事——一笔旧账了。内德,我已经为它付过很多利钱,但是我时运不济,现在我再也付不起利钱了。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但是我没有办法避免。在小沃的面前一句都不能提,千万千万。”

“你是 有一些 钱的,不是吗?”船长悄声说。

“对,对,噢,对的——我是有一些财产,”老索尔说,他先是把双手插进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接着又使劲用双手拧他的绒线软帽,像是想要从那里头挤出些黄金来;“不过我——我有的那一些财产,不能兑换成现金,内德;它们拿不到手。为了小沃,我一直在想办法用它做些生意,可我是个老古板,跟不上时代了。这里放一点儿,那里放一点儿,呃——呃,总而言之,等于是哪儿都没有。”老人说话时,神情惶惑地朝四周张望。

他很像是个把钱藏在各个地方,但却把藏钱地点忘记了的弱智人。船长的眼睛跟随老索尔的目光转,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但愿老人能记起以前曾把几百英镑藏在烟囱上或地窖里。不过索罗门·吉尔思要明白得多,他并不存此妄想。

“亲爱的内德,我完全被时代抛弃了,”索尔说,他算是认命了,“被拉下好远好远。在后面拼命追也没有用。最好把存货卖掉来抵账——存货用来抵这笔账还是足够的。我最好还是跑到什么地方去死掉算了。我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了。这个世界的事情我弄不懂了。一了百了最好。让他们把存货卖掉,把 也拽倒,”老人说时,有气无力地指指木制海军准尉,“让我俩一起毁掉吧。”

“那你打算怎么安排小沃呢?”船长问,“好啦,好啦!坐下,吉尔思,坐下,让我好好想想。如果我不是个靠一小笔退休金过日子的人,我就不必这么伤脑筋了。要不是遇上今天的事,我一直还觉得这笔退休金足够花呢。不要紧,你只要让你的船头顶住风,”船长又一次用上了那无可辩驳的慰问之词,“你会平安无事的!”

老索尔诚心诚意地向他致谢。他又回到后房,并没有让脑袋顶住风,反倒是靠在壁炉架上了。

柯特船长一面在店堂里长时间来回踱步,一面进行深刻的思考,他那浓密的黑眉毛紧紧簇聚在鼻梁上,就像乌云笼罩住山头,沃尔特看到这情景,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会打断他的思路。布洛格雷先生不想再给他们增添压力;此人头脑机灵,他轻轻吹着口哨,在存货堆里穿行,时而拿起晴雨表来晃一晃、抓过航海罗盘来摇一摇,似乎把它们当成了药瓶子。他还用天然磁石逮铁钥匙玩,用望远镜看风景,把地球仪旋转得倍儿溜,拿起一把两折的直尺让它骑坐在自己的鼻子上,还自得其乐地玩了其他许多聪明的游戏。

“小沃?”船长终于发话,“我有办法了。”

“你有办法啦,柯特船长?”沃尔特喊道,他高兴极了。

“往这边走,我的孩子,”船长说,“存货是一项担保。我这个人是另一项担保。可以问你的老板贷出这笔钱来。”

“董贝先生吗?”沃尔特声音发颤地说。

船长神情严肃地点点头。“看看他,”他说,“看看索罗门·吉尔思。如果他们现在把这些东西都卖掉,这会要了他的命。你知道他会的。我们什么机会都不能错过——眼下你就有一个机会。”

“一个机会!——董贝先生!”沃尔特声音颤抖地说。

“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赶快跑到营业处去看看他在不在,”柯特船长说时伸手拍拍他的背,“快!”

沃尔特觉得自己对船长的这项命令不该提出争议——假如他持有不同意见,只要看一眼他的舅舅,他就知道该干什么了——他一溜烟地跑掉,去执行命令了。不大会儿工夫,他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说是董贝先生不在营业处。今天是星期六,他上布赖登去了。

“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小沃!”船长说,他似乎对老板意外地不在,早就有应对之策了,“我们上布赖登去。我会给你撑腰,孩子。我会给你撑腰,小沃。我们乘下午那班马车去。”

找董贝先生借钱,沃尔特想一想都害怕,假如非这样不可,那么他也宁愿自己一个人去,而不要像柯特船长这样的人发挥个人影响给他撑腰。因为,他觉得,在董贝先生心里,船长的个人影响不会有多大分量。船长的想法似乎与沃尔特大不相同,他早已拿定了主意,再说,他对索尔的友谊实在是太热烈、太真诚了,作为年龄幼小的晚辈,沃尔特怎么能不重视他的意见呢?所以,沃尔特尽量克制自己,丝毫也没有把自己的不同意见表露出来。柯特匆匆与索罗门·吉尔思道别,把现金、茶匙、糖夹和银表一股脑儿重新装进了口袋——他准以为这些东西会给董贝先生一个光彩夺目的印象,沃尔特想起这一点来就害怕——他一分钟都没有耽搁,就带上沃尔特去了长途马车站。船长一路上还反复向沃尔特保证:他将始终陪伴在他身边。

[1] 加伊乌斯·马略(公元前157—公元前86),古罗马帝国军事家兼政治家。罗马军队曾征服位于北非(今突尼斯一带)的迦太基国,把都城夷为平地。“站在迦太基废墟上”的话是马略在罗马内战中一度避居北非时说的。

狄更斯把Gaius一字误拼写成Caius,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所有英美版本都未校正。 F1jl2Xvv2f8e/lAlIWy2KkE4FB85Czk6UeObIJCKKd/FulvCci91+3VHEecM30F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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