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老人也像少校那样注视着珀尔。一天天过去,珀尔混沌渐开,稍稍懂事。他浑然不觉的境界愈来愈受侵袭;累积的事物和印象,萦绕着他的梦魂。珀尔就这样从娃娃年代进入孩童年代,成了一个会说、会走,会惊讶的董贝。
李切子失职辞退后,育儿室可说是由一个委员会接管了。这就好比国家机构找不到独立承担的人才,就设立一个委员会。委员当然就是戚克太太和托克丝小姐了。她们办事认真得简直惊人,竟使白士度少校每天感受到自己已经被人遗忘;而戚克先生呢,家里没人管束,就外出自在取乐,经常到俱乐部或咖啡馆吃饭,分明有三次带着一身烟味回家,还单独一人去看戏。总而言之,正如他太太说他的,一切社会约束、道德义务,他全都放松了。
这样经心调护,并不能使小珀尔成为壮健的孩子,尽管最初看来身体还不错。他天生娇弱,大概是辞退奶妈之后消瘦下来的。好长一段时期,他好像只等守护的人稍有疏懈,就会乘机溜去找他去世的妈妈。小珀尔成长的路途上险阻重重;过了这一段坎坷,还是步步艰难。长一颗牙齿是历一重险,出一粒疹子是过一道关。百日咳的每一阵咳嗽都要他的命;连连串串的小病痛,折磨得他再也挣扎不起。他嗓子里发胀的不是“乳鹅” ,而是鸷鸟猛禽。小孩子出水痘俗称“鸡痘”;他得了“鸡痘”,“鸡”就凶得像老虎那样不好对付。
珀尔受洗那天,也许他体质上敏感的部分受了阴寒侵入,而在他父亲的阴影里,元气不能恢复了。反正他从那天起就是个倒霉孩子。魏根大娘常说,她从没见过像珀尔那样受折磨的娃娃。
魏根大娘是酒馆侍者的老婆。酒馆侍者的老婆,可说是等于家无丈夫的寡妇。她谋求董贝家的差使获得允准,就因为野男人分明不好追她,她也不好追什么男人。董贝家在小珀尔突然断奶后一两天内,就雇她做了保姆。魏根大娘是个柔顺的女人,皮色白皙,经常抬着眉毛,垂着脑袋。她老喜欢哀怜自己,或讨人哀怜,或哀怜别人。她天赋的奇能,就是把所有的事都看得黯淡悲惨、一无希望;还举出可怕的实例为证。她发挥了这点本领,总感到无比欣慰。
不消说得,董贝先生高高在上,决不会知道魏根大娘这种性情;他如果有所闻知,那才真是怪事。因为家里谁也不敢把小珀尔任何不妙的情况向他透露;戚克太太和托克丝小姐也不例外。董贝先生自有见地,认为那孩子不得不经历一套小病痛,那是照例规矩,愈早完事愈好。如果像抽征的民兵那样可以赎身或找人替代,他肯出高价。这却又办不到。他不屑下问,只时常诧怪造化小儿折磨他儿子是什么道理;而想到那孩子在人生的征途上又进了一站,离伟大的目标又近了一站,就引以自慰。他心上压倒一切的感觉是着急,这个感觉,随着珀尔的成长与日俱增。他急着等待有朝一日,能志得意满地看到他们父子俩的重要和伟大,由想望转为事实。
有些哲学家指出,我们最正当的爱和柔情,根子里是自私。董贝先生从儿子出世就把儿子当做命根子,显然因为他本人的伟大,或董贝父子商行的伟大,要有这儿子才能实现。不用说,他这点天伦之爱,像许多表面庄丽堂皇的美名,不难追溯出很卑劣的底子来。不过他是一片心地爱他儿子。假如他那颗霜冻的心上有一点温暖的地方,那儿就是他儿子所在。假如他那颗硬绷绷的心上能印上什么形象,那就是他儿子的。不过那个形象不是娃娃,不是孩子,不是成人;是“父子商行”里的“子”。所以他急着要想跳过他儿子成长的历程,一步就跨入未来。所以他尽管爱自己儿子,却不大为儿子担心,觉得这孩子好像有神力保佑,必定会长大成人。在他心目中,这孩子已经是成人了,时刻在自己身边,他天天在为这儿子经营打算。
珀尔逐渐长大,将近五周岁。这小家伙相貌顶漂亮,只是他那张小脸上有一种疲倦抑郁的神色,常使魏根大娘意味深长地摇头或倒抽冷气。他的脾气常常表现出骄横的倾向;他肯定会看到自己的重要,认为一切事、一切人都该听他主宰。他有时很孩子气,喜欢玩耍,并不是不开朗的气质。不过他有时又很怪,像个老人,若有所思似的。童话里讲到一种小精灵,活到一两百岁,就匪夷所思地把小孩子吃掉,自己变成他们的模样。小珀尔坐在他那张小小的扶手椅里沉思的时候,神情语气活像这种可怕的小精灵。他在楼上婴儿室里,常会一下子不由自主地露出这种小老人的样儿来。有时他正和弗洛伦斯玩耍,或套着托克丝当马赶呢,忽然说一声累了,这种神态就来了。尤其晚饭后,他的小椅子挪在他爸爸屋里,父子俩一起坐在炉旁的时候,他百无一失,总现出这副小老人的神态。炉火光里,这对父子真是绝无仅有。董贝先生板着脸,坐得笔挺,凝视着炉火。和他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儿子,一张脸不知多么苍老,好像带着积世的智能,全神贯注地从火光里展望未来。董贝先生正在盘算策划些错综复杂的俗务;他儿子头脑里,却不知是什么若有若无的胡思乱想。董贝先生是个呆板骄傲的人,很一本正经。他那儿子由遗传和无意中的摹仿,也是那么一本正经。两人非常相似,却又是个古怪的对照。
有一次,他们俩正这样默默地一起坐着。董贝先生时时看见小珀尔的眼睛映着火光,像宝石般闪烁,才知道孩子醒着呢。过了好半晌,小珀尔忽然说:
“爸爸,钱是什么东西?”
小珀尔突然问的,恰恰正是董贝先生心上想的东西。他一时上竟不知所对。
他说:“钱是什么东西吗,珀尔?钱?”
孩子说:“对啊,”他把两手搁在小椅子的扶手上,转过一张苍老的脸,仰望着董贝先生,“钱是什么东西?”
董贝先生觉得不好回答。他很想给孩子解释几个名词,例如交换媒介呀,通货呀,通货贬值呀,票据呀,金银块呀,兑换率呀,金融价格呀等等。可是他看到那张小椅子和自己的椅子高矮相距还远得很,只说,“钱有金钱、银钱、铜钱;就是金镑、先令、半便士。你知道那些东西吗?”
珀尔说:“哦!知道!我知道那些东西。爸爸,我问的不是那些;我是说,钱究竟是什么?”
老天爷啊!他又抬脸望着爸爸的时候,那张脸多么苍老啊!
这不懂事的小东西竟会提出这么个问题!“钱究竟是什么?”董贝先生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椅子挪后些,以便把惊异的目光,对准孩子观望。
“我就是要问问,爸爸,钱有什么用?”珀尔说着话把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他的小胳膊已经够长了。他看看炉火,又抬脸望望他爸爸,又看看炉火,又抬脸望望他爸爸。
董贝先生把椅子挪回原处,拍拍儿子的脑袋说,“小家伙,你明儿大了就会明白。珀尔,钱是万能的。”他说着拿起珀尔一只小手来,轻轻拍打自己的手。
可是珀尔得便就抽回手,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摩擦,好像他的智能在他手心里,磨砺几下会更加锐利。他又看着炉火,仿佛从中得到了教导和鼓动;顿了一下,又问:
“万能吗?爸爸。”
董贝先生说:“嗯,万能……差不多万能。”
“万能就是什么事都办得到呀,不是吗,爸爸?”孩子对“差不多”那词儿的限制没有注意,或许不了解。
董贝先生说:“是啊,所有的事都包括在里面了。”
孩子说:“钱为什么不为我留住妈妈呢?钱是不是残酷呀?”
“残酷!”董贝先生整一整自己的领巾,好像不爱这么个想法,“不,好东西不会残酷。”
那小家伙又转脸望着炉火,若有所思地说:“假如钱是好东西,而且万能,我不懂它为什么不为我留住妈妈。”
这回他不是向爸爸发问。也许他凭小孩子的机灵,看出他爸爸听了这话已经很不自在。不过他心上在想,嘴里就说出来,似乎这是个老问题,使他很困惑不解。他手支看下巴颏儿,坐在那里只顾默默沉思,要从炉火里找出个答案来。
珀尔每晚和董贝先生这么并排坐着,从不讲起自己的妈妈。这还是第一遭。董贝先生就算不是吃惊,也很诧异。他渐渐定下神,把钱的功用对儿子讲解了一番。他说尽管钱是了不起的力量,怎么也不能低估,一个人大限临头,钱救不了命。不论多么有钱,即便在伦敦市中心,我们不幸都是要死的。不过你有了钱呢,人家就尊重你、怕你、敬你、趋奉你、羡慕你,不论是谁,都觉得你有权力、有体面;就连你的寿命,也往往可以延长好些。譬如说吧,董贝家能把皮尔金斯先生和帕克·裴普斯医师请来诊视珀尔的妈妈,就因为有钱呀。裴普斯医师,珀尔还不认识,皮尔金斯先生不是常给珀尔治病吗?反正人力能办到的事,有了钱都办得到。董贝先生把这套道理一一灌输给他儿子。珀尔留心听着,好像大部分都懂。
他沉默了一下,搓着两只小手说:“爸爸,钱也不能叫我强健吧?”
董贝先生说:“哎,你现在就很强健啊,不是吗?”
那抬起的小脸,又变得多老啊!表情半是忧郁,半是狡猾。
董贝先生说:“你和一般小家伙同样强健吧?是不是?”
珀尔说:“弗洛伦斯比我大,我知道我不如她强健。不过我想,弗洛伦斯和我一样小的时候,她准能不停地玩儿好久好久,也不觉得累。我可不行。我有时候累极了。”小珀尔一面说,一面烤着双手,凝视着火炉格子,好像那儿正在演出肉眼看不见的木人戏似的,“我浑身的骨头,疼得我不知怎么好……魏根说,疼的是骨头。”
“哎,那是晚上呀。”董贝先生一面说,一面把椅子拉近儿子的椅子,一只手轻轻贴在儿子背上,“小孩子到晚上就该累了;累了才睡得熟。”
珀尔说:“啊呀,爸爸,不是晚上累,是白天。我就躺在弗洛伦斯膝盖上,她就给我唱歌。晚上我尽梦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又烤着双手,回忆自己的梦境;那副模样活像个老人或小精灵。
董贝先生非常诧怪,非常不自在,愣得目瞪口呆,不知怎么接谈。他只坐着从炉火里瞧他的儿子,一只手还贴在儿子背上,好像给什么磁力吸住了。他一度伸出另一只手,拨转孩子沉思的脸来对着自己。可是他一放手,孩子又转脸向火,只顾和闪烁的火焰交心,直到他的保姆来召他睡觉。
珀尔说:“我要弗洛伦斯来接我回去。”
那保姆怪可怜地说:“珀尔少爷,让可怜的魏根保姆接你不行吗?”
珀尔说:“不,我不要。”他摆出一家之主的派势,稳稳地坐在小扶手椅里。
魏根大娘说了句口头语……天保佑这孩子的天真,就抽身走了。一会儿,弗洛伦斯替她来接珀尔。珀尔立即高高兴兴,准备动身。他向爸爸说“晚安”的时候,抬起的一张脸远比先前愉快年轻,全副神情变得孩子气多了。这使董贝先生大为放心,可是也很诧异。
他在两个孩子出去之后,隐约听到轻柔的歌声。他记起珀尔说弗洛伦斯为他唱歌,有点好奇,就开门听听,瞧瞧他们。只见弗洛伦斯正抱着珀尔,吃力地一步步走上空阔的大楼梯。珀尔的脑袋枕在姐姐肩上,一条胳膊懒散地搭在她脖子上。他们就这样慢慢儿上楼去,姐姐一路唱,弟弟微弱的声音有时呜呜陪唱。董贝先生目送他们上去,看他们走走又停下歇歇,直到楼梯顶,消失不见。可是他还站着向楼上凝望。后来他看见昏暗的月光照进天窗,灰蒙蒙一片凄凉,这才回到自己屋里去。
第二天,戚克太太和托克丝小姐在吃饭的时候聚头会商机密。饭后撤去了杯盘,董贝先生单刀直入,请她们不加任何掩饰,据实讲讲珀尔是否有什么问题,皮尔金斯先生对他有什么断语。
董贝先生说:“因为那孩子不如我指望的那么壮实。”
戚克太太说:“珀尔哥哥,你向来心明眼亮,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咱们的宝贝没有完全像咱们指望的那么结实。他实在是心思太多了。魂灵儿太大,身子载不起。那小宝贝说话的口气呀,鲁克丽霞,他谈论出殡的那些话……”
董贝先生怫然打断她说:“只怕楼上有人对珀尔讲了些小孩子不该知道的事。昨天他和我谈起他的骨头,”董贝先生带些恼怒着重地提到“骨头”那词,“我儿子的……骨头,又和谁有什么相干!难道他是一具活骷髅吗?”
“远不是啊!”戚克太太的表现,深奥得不可表达。
她哥哥说:“我希望他远不是啊。而且又谈起出殡来了!谁和我孩子谈出殡了?咱们不是开殡仪馆的吧?不是雇用的送丧人吧?不是挖掘坟墓的吧?”
戚克太太说:“远不是啊!”她的神情还是那么深奥。
董贝先生说:“那么谁叫他想到了这些事呢?我昨夜真是又着慌,又吃惊。路易莎,谁叫他想到了这些事呢?”
戚克太太顿了一下,说道:“珀尔哥哥,这话问也没用。我老实告诉你,我看魏根不是很开朗的性情,不是所谓……”
托克丝小姐柔声提示:“滑稽之流。”
戚克太太说:“对,正是这话。不过她非常小心,非常有用,一点不自作主张;真的,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好使唤的女人。”戚克太太以下的语气,好像是总结大家早已一致的看法,而不是提出从没提过的话,“假如小宝贝从上次病后伤了元气,不如咱们希望的那么健康;假如他目前身体虚弱,偶尔,一时上,确实好像快要不能使用他的……”
戚克太太不敢说“腿”。董贝先生刚才不是忌讳人家说“骨头”吗?她且等托克丝小姐怎么提示。这位小姐不负她的职责,建议说,“肢体”。
“肢体!”董贝先生照说了一遍。
托克丝小姐说:“今天早上,那位瞧病的先生好像提到了珀尔的腿。路易莎,他提了吧?”
戚克太太口气略带责备,说道:“可不是吗,鲁克丽霞,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你听见他提的呀。我说啊,咱们的小宝贝假如暂时两腿不管用,那是很多儿童在他那年龄常有的灾难,怎么小心谨慎也预防不了。珀尔哥哥,你最好还是及早心上有数,承认是这么回事。”
董贝先生说:“路易莎,你对我们商行未来的主人翁,天生是一片忠诚,一片关注;你该知道,这方面我完全信得过你。皮尔金斯先生今天大概已经瞧过珀尔了吧?”
路易莎说:“是啊,瞧过了。托克丝小姐和我都在场。托克丝小姐和我总在旁陪着;这是我们的天经地义。这一程,皮尔金斯先生天天来瞧珀尔。我看他这人很有本领。他说病情一点不严重。这话我可以证实;也许听来多少可以宽心些。不过他今天建议让孩子到海边去换换空气。珀尔哥哥,我确实相信,这建议很明智。”
“到海边去换换空气。”董贝先生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眼睛看着他妹妹。
戚克太太说:“这没什么叫你不放心的。我的乔治和费德利克像珀尔那么大的时候,大夫都吩咐到海边去换空气。我自己吧,大夫也好多次吩咐到海边去呢。珀尔哥哥,我想你刚才说得不错。有些事小孩子不宜多想;大概楼上有人说话不小心,当着孩子就随便讲。可是这孩子也太机灵,实在没法儿防他。假如是个普通孩子,在他面前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实在觉得……托克丝小姐的意见也和我一样……他最好暂时离开这里,布赖登海滨空气好;再比如说吧,像皮普钦太太那么有见识的人,对孩子身体和心灵的训练……”
董贝先生听她像介绍熟人似的提起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骇然问道:“路易莎,皮普钦太太是谁呀?”
他妹妹说:“珀尔哥哥,皮普钦太太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她的身世,托克丝小姐全知道。近年来她全心全意研究幼儿、管教幼儿,成就大极了。而且她的亲戚朋友都是最上流的。她丈夫是伤了心死的……鲁克丽霞,你说她丈夫是怎么伤了心?详细情况我忘了。”
托克丝小姐说:“抽出秘鲁矿里的水。”
“当然,他不是抽水的工人。”戚克太太瞥了她哥哥一眼,觉得实在有必要下这番解释,因为托克丝小姐说得他好像是使劲抽水致死的,“他是为了那个投机事业失败、投资亏了本。我看皮普钦太太管教孩子的本领着实惊人;我从小就听到亲戚朋友里夸赞她的高明。哎唷!我那时候才多高啊?……”她目光打量着书架上离地十英尺的庇特先生半身像。
托克丝小姐脸上现出一阵透露内心的红晕,说道:“先生,咱们既然专在谈论皮普钦太太,我也许该说,令妹的赞誉她可以当之无愧。社会上许多出风头的绅士和夫人、小姐,小时候都受过她管教。我这个区区不足道的人,也是她管教过来的。我想她那幼儿园里,幼年的贵人并不罕见。”
董贝先生高高在上而谦逊地问道:“托克丝小姐,听你说来,这位有身份的女人是开幼儿园的吧?”
托克丝小姐说:“啊呀,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称幼儿园,总归不是补习学校。怎么说呢?”她声调异常温柔,“该说是一个非常高级的幼儿宿舍吧?”
戚克太太瞥了她哥哥一眼,讽示说:“选收幼儿的标准严格极了。”
托克丝小姐说:“呵!一般的休想进去!”
这套话有点动听。皮普钦太太的丈夫为秘鲁的矿伤心而死是美的;这里有金子银子的声音。而且董贝先生听到医生的告诫以后,想着珀尔还留在家里、没立刻送出去,心上惶急得简直要命。孩子在成长的路上要停顿一下了;他只能慢慢儿向目标走去。戚克太太和托克丝小姐推荐皮普钦太太,他听了很当做一回事。因为他知道她们俩不爱旁人干涉她们照管孩子,也绝不信她们会热心找人分担责任。上文刚说过,他信得过戚克太太的责任感。董贝先生默默沉思:为秘鲁的矿伤了心……哎,这样伤了心也很体面呀!
董贝先生思忖了一番,问道:“假如咱们明天打听之后,决计把珀尔送到布赖登那位太太家,谁跟他一起去呢?”
他妹妹迟疑地说:“珀尔哥哥,现在这孩子到哪儿去都离不了弗洛伦斯。他简直迷恋着他姐姐。你知道,他还小得很,自有他的爱好。”
董贝先生别转头,慢慢踱到书架前,开了锁,拿了一本书回来。
他低头翻着书说:“还有谁,路易莎?”
他妹妹说:“当然还有魏根啰。我想有魏根去就行。珀尔已经交托给皮普钦太太了,你不能叫谁再去碍着她的手脚。当然,你一星期至少要去看他一次。”
董贝先生说:“那当然。”他坐着对那一页书看了一小时,没读进一个字。
这有名的皮普钦太太是个非常不可爱、非常坏脾气的老太太。她驼着个背,一张脸斑斑点点,像粗糙的大理石,鼻子带钩,灰眼珠看来硬极了,放在铁砧上锤打也丝毫不会损伤。皮普钦先生为秘鲁的矿送掉性命,至少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可是他的未亡人还穿着黑丧服,颜色黑得没一点光泽,又浓,又呆,又暗。天黑了,煤气灯也照不亮她。不论点着多少支蜡烛,她一到就黯然无光。大家都说她管教幼儿很有一手。她的秘诀是:把孩子不喜欢的强加给他们,喜欢的一律禁止。这样一来据说使孩子们的性情变得十分柔和。这位老太太严酷极了,使人不免猜想:秘鲁抽水机没去抽矿里的水,却错把她身体里温润性情的津液、滋养仁爱的膏汁全抽干了。
这位威镇幼儿的罗刹女 有一所房子在布赖登一条陡陡的小街上。那里的泥土,石灰质特多,硬邦邦的,异常贫瘠;那里的房屋也异常脆薄。家家房前的小院子也有点特别:不知是何缘故,无论在那儿播下什么种子,长出来的总是金盏花。那里的蜗牛,经常像拔火罐那样牢牢吸在人家大门上,或其他想不到会有蜗牛点缀的明显地方。冬天呢,房子里的空气没法儿出来;夏天呢,外面的空气没法儿进去。里面回旋震荡的风声无休无止,住户不由自主,仿佛耳上贴着个大贝壳,日夜得听那轰隆隆的响。那里的气味本来不好闻。客厅从来不开;窗口摆着皮普钦太太收集的几盆植物,弥漫出一股子泥土味。那些植物也算是好标本,不过地道是皮普钦太太家培育的品类。六种仙人掌伸出大扁钳子,像绿色的龙虾。几种爬藤植物,叶子都是黏黏的。一盆草别扭地吊在天花板上,枝叶纷披,垂下的长条撩触着底下的人,使他们联想到蜘蛛。皮普钦太太宅里蜘蛛非常多。不过香油虫在当令季节,大概更比蜘蛛多。
皮普钦太太对出得起钱的人收费标准一律很高。她一贯冷面无情,对谁都难得通融。所以大家认为这位老太太说一是一,非常坚韧,对幼儿的性格颇有一套学问。她在丈夫死后,靠自己这点声誉,也靠她丈夫那份伤心,年来年去,应付得日子相当好过。戚克太太提到她之后,不出三天,这位了不起的太太已在欣然期待董贝先生腰包里好一笔钱要添入自己的进账,并等着弗洛伦斯和她的弟弟珀尔来她家住宿了。
戚克太太和托克丝小姐把两个孩子送来了;他们一行是昨天晚上到的,在旅馆住了一宿。她俩的回程马车刚离开幼儿园门口,皮普钦太太就背靠炉火站住,用老行家的眼光仔细端详这两名新生。皮普钦太太的侄女是个形容憔悴、面孔铁板的中年妇女,鼻子上方长了个很大的疔疮;她心地善良,是她姑妈的忠实奴婢,此刻正在替比瑟斯东少爷解下干净领子,那是刚才为了在客人们面前装样子才给他戴上的。眼下幼儿园里的寄宿生,除了毕瑟斯东少爷外,只有一位潘基小姐,这会儿她被人带到“土牢”去了,所谓“土牢”指的是屋后那间专门用来纠正孩子们不良行为的空屋;潘基小姐此番挨罚是因为她刚才当着客人们的面竟擤了三次鼻子。
“喂,小少爷,”皮普钦太太对珀尔说,“你觉得不定多么喜欢我呢,是不是啊?”
“我觉得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珀尔回答,“我要离开这里,这里不是我的家。”
“不是。这儿是我的家。”皮普钦太太反唇相讥。
“这地方真臭。”珀尔说。
“还有一个比这儿更坏的地方呢,”皮普钦太太说,“我们把坏孩子送到那里面关起来。”
珀尔伸手指着毕瑟斯东少爷问:“他在那里面关过吗?”
皮普钦太太点点头;这一来珀尔那一整天可有活儿干了,从那时起,他一直目不转睛地从头到脚审视着毕瑟斯东少爷,就连他脸部肌肉的每一次抽搐都没放过;只有一个曾有过神奇、可怕经历的男孩才会怀有他那样的兴趣。
午餐时间是下午一点钟,供应的主要是粮食、蔬菜之类。罗刹女亲自去土牢,把潘基小姐领出来吃饭。这位小姐是个眼珠碧蓝、脾气温柔的小不点儿,幼儿园里每天早晨都要给她洗头,真怕她会被揉搓得一点儿都剩不下。皮普钦太太谆谆告诫她说:凡是在客人面前擤鼻子的孩子都进不了天堂。等到这一伟大真理深深铭刻在她心坎上时,潘基小姐才获准享用米饭;接下来她还得背诵在土牢里向她布置的感恩祷告,祷告词里有一句话,专门用来感谢皮普钦太太赏给一顿这么好的饭食。皮普钦太太的侄女贝林西亚吃的是冷猪肉。皮普钦太太的身体需要吃热的营养食物,所以吃了一份特菜,那是用两只盘子扣住送进来的羊排,烫手儿热,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
饭后下起了雨,不能到海滩上去散步了。皮普钦太太的身体需要在吃过羊排后休息,于是孩子们就跟随贝莉(也就是贝林西亚)去了土牢。那是一间空屋,朝外看去是一堵白粉墙和一只承接雨水的大桶,破壁炉里的炉具统统没有了,让人看着很不舒服。然而,有了友伴气氛就活跃,土牢终于成了最佳妙的去处;因为贝莉在和孩子们一起玩耍,你且看她对喧闹嬉戏的兴致一点不比孩子们差。他们玩得好开心,直到皮普钦太太像“公鸡巷妖魔” 转世还魂似的气得猛敲墙壁,游戏才停了下来。贝莉细声细气,像耳语似的给孩子们讲故事,直到黄昏来临。
茶点的吃法是这样的:搀水牛奶、面包和黄油管够;一只小黑茶壶里盛着的茶供皮普钦太太和贝莉饮用;此外还有向皮普钦太太一个人充分供应的黄油吐司,送来时烫手儿热,和午饭时的羊排一个样。尽管从外表看来,皮普钦太太吐司吃得满嘴油腻,但她内瓤儿里,似乎丝毫没有得到滋润,她还像平时一样凶,那灰眼珠里的凶光丝毫没有软化。
吃过茶点,贝莉拿出一只盒盖上画着皇家花园亭景的小针线盒来,忙着做针线活;与此同时,皮普钦太太戴上眼镜、翻开一本绿色台面呢封面的大书来,开始打瞌睡。每当她发现自己正一头朝壁炉里扎、因而猛然惊醒时,就用手指弹一下同样在打瞌睡的毕瑟斯东少爷的鼻子。
上床的时间到了,孩子们做完祷告后就各自就寝。潘基小姐胆小,不敢独自在黑暗中睡觉,皮普钦太太总是坚持像驱赶一只小绵羊似的赶她独自上楼去睡;过了很长时间,还能听到她在那间不适合居住的房间里痛苦呻吟,这正是皮普钦太太的赏心乐事,她还时不时地走进屋去,摇撼那小女孩儿。这里的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香味,魏根大娘称它“房子气味儿”,可是到了晚上九点半钟,这股气味里又搀进了热腾腾的小羊杂碎的香味(皮普钦太太的身体呀,不吃上小羊杂碎是睡不了觉的);进食完毕后不久,这座城堡就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的早餐和上一天的茶点大致相同,所不同的是:皮普钦太太的吐司改成肉卷儿。吃完早餐,她的脾气似乎更坏了点儿。毕瑟斯东少爷给大家朗读《创世记》里的世系表(这是皮普钦太太的明智选择),他念那一连串人名的时候,如果还要求他态度悠闲、口齿伶俐的话,那也只能达到一名脚踩踏车的囚犯那样的程度了。接着,潘基小姐被人带下去洗头;毕瑟斯东少爷也让人用盐水折腾个够,回来时他总是神情沮丧、脸都变青了。与此同时,珀尔和弗洛伦斯来到海滩,与他俩做伴的就是那位时时刻刻眼泪汪汪的魏根大娘。大约中午时分,皮普钦太太主讲儿童读本。皮普钦太太教育体系里有这样一条原则:决不鼓励儿童的心灵像蓓蕾一样自然萌发、生长,而要像对付牡蛎似的硬把它撬开。经她阐发,课文的道德教训通常都带有令人震惊的暴力色彩:即使在一场较小的灾难中,主人公(一个顽皮男孩)也几乎总会被一头至少是狮子或大熊那样的猛兽吃掉。
这就是皮普钦太太幼儿园里的生活状况。董贝先生星期六来到此地;弗洛伦斯和珀尔前往他住的饭店,在那里吃茶点。姐弟俩和爸爸一起过星期天,午饭后通常都会驾车出游;在这种场合,董贝先生似乎像穿着麻布衣服袭击福斯塔夫的恶汉 一样膨胀起来,先是一个,后来变成一打。星期日夜晚是一周里最令人丧气的夜晚。潘基小姐从罗廷丁 她姑妈家送回来时总是极为悲伤。毕瑟斯东少爷的亲人都在印度。星期日两次礼拜式之间,他奉命必须头贴着起居室的墙壁,始终坐得笔直,手脚一动也不许动,这对他稚嫩的心灵来说,简直是活受罪,以至于有个星期日晚上,他问弗洛伦斯,她能不能告诉他,回孟加拉去的路该怎么走。
大家都说皮普钦太太对付孩子真有一套,这一点不容置疑。再不听话的孩子只要在她那招待周到的屋顶下住上几个月,回家时都会变得十分听话。此外,人们还都说,皮普钦太太在皮普钦先生为秘鲁矿井心碎而死后,断然牺牲她的个人感情,勇敢面对她的个人苦恼,把自己奉献给这样一种生活准则,这真值得高度赞扬。
对于这位堪称典范的老太太,珀尔会坐在炉火旁的小扶手椅里,盯住她看,能看多久就看多久。当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皮普钦太太时,似乎怀着一种不倦的兴趣。他不喜欢她,他也不怕她;然而,当他显露出他那久已有之的精神状态时,她似乎对他具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他会坐在那里,眼盯着她,烤烤手,继续盯住她。就这样,他有时竟会弄得皮普钦太太狼狈不堪,尽管她是罗刹女也不管用。有一次,房间里只有他们俩,她问他在想什么。
“你。”珀尔毫不隐瞒地回答。
“你对我是怎么想的?”皮普钦太太问道。
“我想你一定很老了。”珀尔说。
“年轻绅士呀,像这样的话你是不能说的,”老太太回答说,“什么时候都说不得。”
“为什么不能说?”珀尔问。
“因为说这种话不礼貌。”皮普钦太太怒气冲冲地说。
“不礼貌?”珀尔说。
“是的。”
珀尔天真无邪地说:“把羊排和吐司都独吞了才不礼貌呢,这是魏根说的。”
“魏根是个缺德的、不安分的、厚颜无耻的贱货。”皮普钦太太说时脸都涨红了。
“什么叫贱货?”珀尔问。
“那你就不用管了,少爷,”皮普钦太太回答,“要记住那个小男孩儿的故事,他就是因为老爱提问,才让疯公牛用犄角顶死的。”
“要是那头公牛疯了,”珀尔说,“它怎么会知道那个男孩儿提问了呢?谁也不能走到疯公牛跟前对它说悄悄话呀。我不相信这个故事。”
“你不相信这个故事,少爷?”皮普钦太太大吃一惊,重复道。
“不相信。”珀尔说。
“假如它恰好是一头驯化的公牛你还不相信吗,你这个小异教徒?”皮普钦太太说。
珀尔的结论是根据那头公牛已经神经错乱了的假设得出的,他还没有用皮普钦太太提供的思路来考虑这一论题,因此他一时语塞了。不过,他坐在那里,脑子里仍在考虑这件事,显然有意立即予以反驳。这一明显意图竟使那位果敢的老太太觉得,为谨慎起见还是退却为好,好让孩子把这个论题淡忘。
从那时起,皮普钦太太似乎受到某种神奇力量的驱使,不由得对珀尔特别关注,正如珀尔也不由得对她特别关注一样。壁炉前,她会把珀尔的椅子挪到她座位的同一侧,而不让他与她脸对脸坐着。珀尔置身在皮普钦太太和壁炉围栏之间的隐蔽处,小脸上的光都被她那身黑色的邦巴辛 丧服吸收掉了。他仔细端详着皮普钦太太脸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褶痕,凝视着她那发出凶光的灰眼珠,有时直盯得皮普钦太太只好闭上眼睛,假装打盹儿。皮普钦太太有一只老黑猫,它平时总爱蜷缩身子躺在壁炉围栏正中间的那个支撑脚上,发出自我满足的呜呜声;它对着炉火眨眼,直到双眼的瞳孔收缩成两个惊叹号。当他们仨一起围炉而坐,你会觉得这位好老太太也许是个女巫,(这么说她,可不是故意冒犯呀!)而珀尔和那只猫是供她驱使的精灵。要是有一天晚上,一阵大风吹过,他们仨全都从烟囱窜出去,从此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么这种结局与他们此刻呆着的样子倒是满协调的。
然而,这样的事终于没有发生。天黑以后,你总能看见猫、珀尔和皮普钦太太始终待在他们经常待的地方。珀尔不肯和毕瑟斯东少爷做伴,他一夜又一夜地继续端详皮普钦太太、猫和炉火,就像这三样东西是一部三卷本的巫术书。
魏根大娘对珀尔的古怪癖性自有她独到的解释。她平日总是情绪低沉地闷坐在房间里,向外望去,只见一堆乱糟糟的烟囱,耳中只听见阵阵风声,当前的生活一片惨淡,(用魏根大娘不太好听的说法,叫做:真是遭瘟呐!)于是她对上述议题得出了最令人沮丧的见解。皮普钦太太惯用的一种应对手段就是不让那“小贱人”(这是她对自己那位年轻女仆的普通称呼)和魏根大娘接触、联络。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倒是耗费掉不少工夫。她时常躲在门背后,每当她那位忠实女仆朝魏根大娘的住处走去,她就会蹦出来,加以阻拦。然而,在那里,贝莉若想跟谁交谈,机会倒是多得很,因为她必须从早到晚不停地到处走动,干各种杂役,看她是看不住的。魏根大娘心里有话也只有向贝莉倾诉。
一天晚上,贝莉给魏根送来晚饭时,留下来看看睡在床上的珀尔,她说:“这孩子睡着时多么漂亮呀!”
“啊!”魏根大娘叹口气说,“他该说是个漂亮孩子。”
“是呀,他醒着时也不难看。”贝莉又说。
“不难看,贝莉小姐。噢,不难看。就像我舅舅家的贝特西·简一样,不难看。”魏根大娘说。
看来贝莉像是真想弄清魏根大娘为什么要把董贝家的珀尔和她舅舅家的贝特西·简扯在一起。
魏根大娘接着说:“我的舅母像这孩子的妈妈一样,也死啦。我舅舅的孩子那副神态哟,就和珀尔少爷一模一样。我舅舅的孩子有时候会让人禁不住打寒颤,真不骗你!”
“她怎么啦?”贝莉问道。
魏根大娘说:“我可不愿意单独陪贝特西·简坐上一整夜,即便你让我老头子魏根明儿早上自己当老板、开买卖,我也不干。贝莉小姐,我可不能单独陪她。”
贝莉小姐当然要问为什么啰,可是魏根大娘就像那些和她身份相同的女士们一样,习惯于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根本不管别人的反应。
“贝特西·简这孩子哟,”魏根大娘说,“要多可爱有多可爱。甭指望能有比她更可爱的孩子了。凡是小孩子会得的病,贝特西·简全都得过。她动不动就闹肚子疼,就像你动不动就闹脾气似的,贝莉小姐。”贝莉小姐的鼻子不由自主地皱缩了一下。
魏根大娘朝房间四处打量了一遍,最后望着躺在床上的珀尔,压低嗓门说:“可是贝特西·简自打躺在摇篮里起,就一直被她死去的妈妈惦记着。我说不上那是怎么回子事,也说不上那是什么时候,更说不上那亲爱的孩子知不知道这回事,不过,贝莉小姐哟,贝特西·简一直被她妈妈守护着!你可以骂我在胡说八道!我决不会生你的气,小姐。只要你在骂我 确实是 胡说八道的时候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在这个……对不起,我说话随便……在这个让我厌烦透了的、像是个埋人坑的地方,这么想想,心里也会觉得痛快一些。珀尔少爷睡得不太踏实。你轻轻地拍拍他的背好吗?”
贝莉按照她的要求,轻轻拍着珀尔的背,一面说:“你一定会想,珀尔少爷的妈妈也一直在守护着 他 ,是不是呀?”
魏根大娘用最严肃的口气说:“这样就把贝特西·简给祸害了,珀尔这孩子也给祸害了,他们俩都变了样。我看到她和他一样,总是坐在那里想呀、想呀、想什么心事;我看到她和他一样,总是显出一副小老人相、小老人相、小老人相。有好多次,我听见她说的话,和他说的话简直一模一样。”
“你舅舅的孩子还活着吗?”贝莉问道。
“是的,小姐,她还活着呢,”魏根大娘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情回答,谁都看得出来,贝莉小姐原以为她会作出相反的回答呢,“她嫁了一个银器镂刻匠。噢,是的,小姐,她活着。”魏根大娘的语气,特别着重地落在主语“她”字上。
很明显,确实有别的人死了,于是皮普钦太太的侄女就打听,那死了的究竟是谁。
“我不想让你心神不定,”魏根大娘一边吃饭一边回答,“你不要问我。”
她这种回答方式肯定会招致对方向她进一步提问。贝莉小姐又追问了一遍;魏根大娘推托了一阵,才放下手中的餐刀,她的目光再次扫视着房间各处,落在躺在床上的珀尔身上,回答说:
“她也有喜爱的人;她对有些人的爱,很古怪;对另一些人的爱,又很正常,只是比平常的爱更强烈一些。结果她爱的人都死了。”
皮普钦太太的侄女听到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感到心慌气短,她直挺挺地坐在硬邦邦的床边上,以毫不掩饰的惊恐目光,审视着给她提供这一消息的人。
魏根大娘悄悄地晃动左手食指,指着弗洛伦斯睡的床;接着又使劲地朝脚下的地板指了几下,楼下的起居室正是皮普钦太太经常在那里享用吐司的地方。
“记住我的话,贝莉小姐,”魏根大娘说,“珀尔少爷不特别喜欢你,你应当感谢上帝。我就懂得感恩,因为我敢肯定,他也不特别喜欢我;虽然说在这座牢房似的屋子里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我说话随便,你可别介意。”
贝莉小姐情绪一波动,轻轻拍着珀尔的手势就有了变化,也许稍微重了一点,也许那单调的抚慰动作停顿了片刻,不管什么原因吧,反正那孩子在床上翻了个身,立刻醒了,并且坐了起来。他刚才做了个幼稚的梦,使他头发上沾满热汗,他要找弗洛伦斯。
听到弟弟的第一声呼唤,弗洛伦斯就下了她的床,立刻朝他的枕头俯下身来,给他唱催眠曲,哄他重新入睡。魏根大娘摇摇头,洒下几滴眼泪,她向贝莉指了指那姐弟俩,然后抬眼望着天花板。
“晚安,小姐!”魏根大娘轻声说,“晚安!你姑妈老了,贝莉小姐,正因为这样,你应该常常这么想想,有盼头啦。”
魏根大娘说出这句旨在安慰对方的告别词时,脸上露出由衷的痛苦表情。她又单独和两个孩子在一起了,此刻的她,分明感觉风儿在悲鸣,她沉溺在忧伤中……这是她最容易得到的、最廉价的享受……直到那不可抗拒的睡意把她征服。
虽然皮普钦太太的侄女下楼时,并没有指望能看到那头标准毒龙躺倒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但是当她看到自己的姑妈情绪异常暴躁和酷烈时,还是松了一口气。按眼下所有的迹象推断,老太太正打算活个长命百岁,成为她一切熟人们的恩物呢。在随后的一周里,她的身体也没有显示出任何衰败的迹象,尽管珀尔仍像惯常一样,坐在她的黑裙和炉围之间的老位子上,以不屈不挠的恒心仔细端详着她,但那些营养丰富的保健食物,照样按正常程序源源不断地落进她的肚子里。
经过这段时间,尽管从他的脸上看来,珀尔的健康状况似乎大有好转,但其实他的身体比初来时毫无起色;于是就给他买了一辆车,好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在车里,带着些字母表和其他儿童读物,让人推着到海边去。他的情趣、爱好还是那么古怪;原先安排好给他拉车的那个红光满面的男孩他不要,却选中了那男孩的老爷爷,一个相貌丑陋、一脸难以交流的干瘪老头,他穿一身磨损的油布服,由于他长期在海水里浸泡,所以皮肉坚韧,青筋突出,浑身散发出一股退潮后海滩上到处都闻得见的海草气味。
珀尔每天都由这位引人注目的车夫拉着车,到海边上去。弗洛伦斯总是走在他身边,后面跟着情绪沮丧的魏根大娘。在那里,珀尔在小车里或卧或坐,会待上好几个小时。他最感到苦恼的是和别的孩子在一起,唯一的例外,永远是弗洛伦斯。
“请你离开好吗?”他会对任何一个想走过来和他做伴的孩子说,“谢谢你过来,不过我不需要你。”
也许有人会在他耳边低声问他身体好不好。
“谢谢你,我很好,”他会这样回答,“不过你最好还是走开,自己玩儿去。”
接着他会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孩子离开,他对弗洛伦斯说,“我们不要别人,是吧?弗洛伊,亲亲我。”
在这样的情景下,他甚至不愿意有魏根大娘在身边,魏根大娘总会走开,去寻找贝壳和熟人,珀尔对此深感满意。他最喜欢停留的地方是一个远离众多游客的僻静去处;弗洛伦斯坐在他身边,做针线活,念书给他听,或者陪他说话,风儿吹拂着他的脸,海水流进他躺着的那辆小车的轮子中间,这样他就别无所求了。
“弗洛伊,”有一天他说,“印度,那个男孩的亲人们住的地方,在哪里?”
“噢,那可是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弗洛伦斯回答时,她的目光从手里的针线活上抬起来。
“要走好几个星期吗?”珀尔问。
“是的,宝贝。日夜不停地走也要走好几个星期呢。”
“你要是去了印度,弗洛伊,”珀尔沉默了片刻说,“我就会……妈妈是怎么的啦?我不记得了。”
“妈妈爱我!”弗洛伦斯回答。
“不,不。我现在不就很爱你吗,弗洛伊?我想说的是那叫什么来着?哦,死。你要是去了印度,我会死的,弗洛伊。”
她赶紧把手里的针线活撂在一边,低下头去贴在他的枕头上,对他倍加爱抚。她说,要是他去了那里,她也会死的。还说他的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现在我好多了!”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弗洛伊,要是那样,我会因为太伤心、太孤单而死的!”
另外一次,还是在那老地方,他睡着了,安安静静睡了很久。他突然醒来,谛听着,猛然一惊,坐起身子,继续谛听。
弗洛伦斯问他,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想知道它究竟在说些什么,”他回答时直视着她的脸,“弗洛伊呀,大海总是在说些什么话?”
她告诉他,那只是滔滔海浪的声响。
“是的,是的,”他说,“不过我知道,它们总是在说着些什么话。总是在说着同样的话。那一边是什么地方?”他坐起身来,热切地望着海天交汇的地方。
她告诉他,大海那一边是另外一个国家。但是,珀尔说他问的不是这个,他的意思是指更加遥远、更加遥远的地方!
从此以后,当他俩正在交谈时,他时常会突然停下来,想弄清楚海浪总是在说着些什么话;他会从躺着的地方坐起身来,朝远处那看不见的领域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