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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托克丝小姐寓所的鸟瞰,以及托克丝小姐的心境

托克丝小姐住在一所阴暗的小房子里。这所房子在英国历史上一个遥远的时期,挤进了西城的时髦地区,坐落在大街拐弯的背阴处,挨着高房大厦,像一个饱受冷眼的穷亲戚。它不是在通往大街、有房屋围绕的场院上,却是在最萧条的死胡同里,经常给别人家邮差打门的声音闹得烦扰不安。这条隐僻的街叫作公主街;铺石板的道上,石缝里长着草。公主街上有个钟声丁丁的礼拜堂,礼拜天有时多至二十五人去做礼拜。街上还有一家公主号酒店,神气活现的听差去光顾。酒店前面的矮铁栅里停着一辆轿子,可是谁都没见过轿子抬出来。托克丝小姐数过那个铁栅共有四十八根柱子。晴朗的早晨,每个柱顶上都放着一把锡酒壶。

公主街上除了托克丝小姐家,还有一所住宅。另外有两扇巨大的大门,门上有一对巨大的狮子头门环;这大概是通往人家马房的门,久已不用,从来没有开过。公主街的空气里,确有点儿马房的味道。托克丝小姐的卧室在房子后部,面临马厩场;马夫在那里不论干什么活儿,总兴高采烈地大声吵闹。车夫和他们家眷的内衣裤,往往张挂在围墙上,像麦克白的旗子。

一个退职的男管家娶了个管家婆住在那另一所宅子里;他们连家具出租房间。房客是个单身汉。他是一名少校:呆板板的嘴脸,青紫色的面皮,凸出了一对眼珠子。托克丝小姐觉得他“真有军人味儿”(这是她的原话)。这位少校经常和她交换些报纸和小册子,还夹带些柏拉图式的调情;信使是少校手下的一个黑种仆人。托克丝小姐不管他来自什么地域,只称他为“土人”。

托克丝小姐家的大门和楼道,大概比谁家的都窄。那所小房子从上到下,大体说来,也许是全英国最不方便、最别扭的房子。不过托克丝小姐说,“多好的地段呀!”屋里冬天很阴暗,最晴朗的季节,太阳也进不去;空气不用说,又不通外界的车道。可是托克丝小姐总是说,“想想,这是什么个地段呀!”那位脸色青紫、眼睛凸出的少校也那么说。他住在公主街上很得意,每在俱乐部和人谈话,只要有机会,总爱扯上路转角大街上那些大人物的事,借此好卖弄自己和他们是街坊。

托克丝小姐那所阴暗的住房,是她承袭的遗产,由原主自己设计的。托克丝小姐那块混沌无光的圆玉石,就是那人的遗物。他那帧头发里撒粉、拖着小辫的小幅画像,正挂在客堂的壁炉旁边,和壁炉另一边的水壶架子恰好左右相称。屋里的家具,多半属于头发里撒粉、背拖小辫的年代。其中有一架烘暖盘碟的器具,四条细长的弯腿老懒散地伸着碍人。还有一架陈旧的拨弦古钢琴,制造者名字周围,有画作彩饰的一圈香豌豆花。

如用优雅的文字来说,白士度少校正当大好中年,而且已经走上人生的下坡路。他简直没有下巴颏儿,一对颚骨非常僵硬,两只耳朵大而招风;眼睛和脸色的那副不自然的紧张样儿,上文已经讲过。可是他因自己打动了托克丝小姐的心,而感到非常自豪,飘飘然地设想这位小姐是了不起的女子,想嫁给他呢。他在俱乐部说笑的时候,几次暗示过这件事。他老爱用滑稽的口吻讲他自己,自称老乔·白士度,或老乔伊·白士度,或老J.白士度,或老乔希·白士度等等。他发挥风趣的看家本领,就是把自己的名字称呼得非常亲昵。

这位少校挥着手杖说:“老哥啊,我乔伊·老白一个抵得你十个!你们中间要再多几个我老白这样的人才行!老哥,我老乔要找老婆的话,当下眼前就有。可是老哥,乔是硬心肠,哼哼,他顽强得很,老哥,而且是个鬼灵精呢!”他说完这番话就呼哧呼哧地发起喘来,脸色由青紫转为深紫,一双眼珠子直瞪瞪地往外凸。

少校尽管口口声声自称自赞,他只是个自私的人。他的心里大概比谁都自私得十足。也许不该说心里,该说肚里,因为他分明是天生的有肚无心。他想不到自己会遭人忽视或冷淡,遭托克丝小姐忽视冷淡更是他千万年也想不到的。

可是,托克丝小姐看来是把他遗忘了……逐渐的遗忘。这是从她找到涂德尔那家子开始的,持续到珀尔受洗,以后就仿佛加上复利那样日增月累。她对这位少校的兴趣,给别的事或别的人占去了。

前一章记载的那些事变之后,又过了几星期,少校在公主街遇见托克丝小姐。他说:“小姐,你好!”

托克丝小姐非常冷淡地说:“先生,你好。”

少校照例对托克丝小姐大献殷勤说,“小姐,乔·白士度好久无缘向你窗口对你致敬了。小姐啊,乔受了委屈呢!他的太阳隐到云里去了。”

托克丝小姐略微鞠鞠躬,可是很冷淡。

少校问道:“乔的明星是不是出城了?”

“我?出城了?没的事儿,我没有出城。”托克丝小姐说,“我近来很忙,为我几个最亲密的朋友忙得简直没个空儿。对不起,我这会儿都没工夫呢。再见吧,先生。”

少校瞪着她婀娜多姿地从公主街出去,脸色越加青紫了,嘴里喃喃呐呐牢牢骚骚,说出些不大好听的话来。

他把那对龙虾眼骨碌碌向公主街四面打转,对着街上芬芳的空气发话道,“他妈的!这女人半年前对乔·白士度踩过的地都崇拜呢!她这来是什么意思?”

他思索了一下,断定这是笼络男人的圈套,是设计诱陷;托克丝小姐在挖掘陷阱呢!这位少校说,“可是小姐啊,你抓不到老乔!他顽强得很;小姐,老乔是个顽强的汉子,而且是个鬼灵精!”他心上转着这个念头,一黄昏只在得意地暗笑。

可是那一天过去了,好多天又过去了,托克丝小姐好像对少校满不理会,一点没想到他。从前有一段时间,她常在她家一个阴暗的小窗口偶尔向外望望,红晕着脸回答少校的招呼。现在她再也不给少校这个机会了。少校朝不朝她这边张望,全不在她心上。另外还有些别的变化。少校站在自己家屋檐下,能看到托克丝小姐家近来气象一新,比以前鲜亮多了。那只年老的小金丝雀,有了镀金丝的鸟笼。壁炉架、桌子、茶几上装点着用彩色纸和纸板制成的小玩意儿。一个个窗口,忽然长出一两株花来。托克丝小姐常在练习她的拨弦古钢琴,那圈香豌豆花总是很显眼地惹人注目;钢琴顶上放着托克丝小姐手抄的流行华尔兹舞曲谱《哥本哈根》和《鸟》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托克丝小姐这一程穿衣常带三分孝,打扮得十分整齐文雅。这事倒帮少校解答了难题,暗想她准是承袭了遗产,心大眼高了。

他这么一想,不再诧怪。可是就在下一天,少校吃早饭的时候,忽见托克丝小姐的小起居室里出现一件惊人的奇物,竟使少校半晌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像生了根一样。然后他冲进旁边的屋里去,拿出一架双筒望远镜,仔细对那件东西观望了几分钟。

少校关上望远镜说:“老哥啊,我可以拍出五万镑来打赌,那是个娃娃呀!”

少校撇不开这娃娃,没奈何只好瞪着眼吹口哨,瞪得两眼越发凸出;过去凸出,和现在相形之下,就该算是凹进去了。以后这娃娃又常来,一礼拜两次、三次、四次。少校只顾瞪着两眼吹口哨。他在公主街上,实在是个孤独的人了。他干什么,托克丝小姐不再理会;他的脸色不妨青紫之外再添一层黑色,她也漠不关心。

托克丝小姐常走出公主街去接那娃娃和他的保姆,陪着走回公主街,又走回自己家,然后无休无歇地看着他们。她亲自照料娃娃,喂他吃,和他玩,还拨弄古钢琴奏乐,吓得娃娃活泼泼的血液凝止不流。 她这样坚持不懈,真是不同寻常。大约也在这个时期,她情不自禁地老爱把一只手镯看了又看,也情不自禁地爱看月亮,常在自己屋里的窗口望月,久久不休。且不管她看的是太阳、是月亮、是星星、是手镯,反正她再也不看少校了。少校吹口哨,瞪眼睛,各方猜测,在自己屋里东闪西躲地张望,总捉摸不出一个究竟。

有一天,戚克太太对托克丝小姐说:“亲爱的,我老实告诉你吧,你简直快要赢得我珀尔哥哥的心了。”

托克丝小姐顿时面色转为死白。

戚克太太说:“这娃娃越长越像珀尔哥哥了。”

托克丝小姐没别的回答,只把娃娃搂在怀里一阵子亲吻,把他帽子上装饰的缎带结子,压得瘪瘪的东倒西歪。

托克丝小姐说:“路易莎,他的妈妈……你从前答应要给我介绍的……她和儿子有点儿像吗?”

路易莎说:“一点儿不像。”

托克丝小姐迟迟疑疑地说:“她……她长得美吧?”

戚克太太心上品评了一番,说道:“哎,可怜的范妮长得很耐看,真是耐人细看。不过做我哥哥的夫人,按理总该有些高人一等的气概;她却没有。我哥哥那样的人,总希望做夫人的有坚强的意志,她也没有。”

托克丝小姐深深叹了一口气。

戚克太太说:“可是她讨人喜欢……非常讨人喜欢。而且是真心和人家要好。哎,可怜的范妮,她存心是非常好的。”

托克丝小姐热情地对小珀尔说:“你这小天使呀!你和你爸爸活脱儿一个模样!”

不知多少的痴心妄想和算盘,都押在混混沌沌的小珀尔头上。少校如果知道,如果看见这堆乱七八糟的杂念围绕着珀尔头上那只压皱的帽子飞舞,他真该瞪着眼发愣呢。到那时,他就会从中看到托克丝小姐大大小小的几点野心痴想;他也许就会了解那位小姐对董贝商行正寄予什么虚怯的希望。

假如那娃娃半夜醒来,看到有些人对他所抱的迷梦在他摇篮帐子上投射的虚影,准会惊惶,也真该惊惶。可是他睡得正酣。无论托克丝小姐的好心、少校的诧异、他姐姐童年的苦恼、他父亲严厉的期望,他一概无知无觉,也压根儿不知道世上哪里有个董贝或董贝的儿子。 X0gIP9h3MUEhXAg4e4oW3UTL3dF/ODYiWtaUQWnFaptka1Iuim0lH8zh6cw0XY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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