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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珀尔再次失去亲人

那天早上,波莉左思右想,顾虑重重,若不是那位黑眼珠伙伴儿不断撺掇,她准全盘打消出门的心念,正式请求在董贝先生家严厉的监督下,见见一百四十七号。可是苏珊自己很愿意走那一趟。她像托尼·仑普金 一样:别人失望,她足有力量忍受;自己失望,她可受不了。她巧妙地把波莉那第二个打算说得一无是处,把自己原先的主张说得头头是道。结果,董贝先生稳重的身躯刚出大门,沿着惯常的路途到市中心去,他那个懵懵懂懂的儿子就取道往斯泰格司花园街去了。

这条街名称很美,坐落在郊区,斯泰格司花园街的居民称之为坎伯林镇。供应外地人的伦敦地图,为了有趣、方便,有一种是印在手绢上的;这个镇名显然需要压缩一下,就简化为坎登镇。两个保姆带着孩子往那镇上走去。李切子当然是抱着珀尔。苏珊搀着小弗洛伦斯,不时把她推推搡搡,觉得这是良好的管教。

那里新近发生了大地震; 第一个震动就把整个地区从中裂开。到处都是地震的痕迹。有的房子拆除了;有的街道截断了。地上掘了深坑深沟,翻起了大堆泥土。基础受损、摇晃不稳的建筑,撑上了大木柱。有的地方忽然拱成陡陡的山;翻滚在一起的车辆,乱堆在坡下。有的地方忽然陷成水塘;分辨不出是什么用途的铁制物件,浸在里面生锈。无路可达的桥呀、无法通行的大街呀、断成半截的高烟囱呀、意想不到处临时建立的木屋和圈地呀、成了空壳子的公寓房子呀、没完工的墙和拱形门呀、成堆的脚手架呀、散乱满地的砖呀、巨大的起重机呀、骑跨空中的三脚架呀——到处都是。许多东西失去了原样或残缺不全,变得千奇百怪,或错乱颠倒,有的陷入地里,有的掀到天上,有的在水里霉烂。这幅景象,就如莫名其妙的梦境。地震后经常喷发的热水热汽,增添了当地的混乱。倒塌的围墙里,沸水咝咝直冒;喷射的火焰闪闪放光、轰轰作响。成堆的灰,堵塞了居民有权穿行的路径,使当地的成规旧法全都改变了。

千句并一句,那里正兴建铁路,还没完工通车。从那片荒芜混乱的中心,轨道平滑地一路前去,奔赴文明进步的伟大前程。

不过当时附近居民对铁路还有疑虑。一两个大胆的投机家设计了几条街道。一个投机家已经开工建造,可是在烂泥和灰堆里又停顿下来,重加考虑。一座簇新的酒店,满屋子新刷的灰泥和胶浆味,门前还只是一片空地,已经挂上了“铁道酒店”的招牌。这也许是太冒进了;可是店家指望铁路工人去买酒啊。一家啤酒店就变成了“挖土工人介绍所”;开设多年的火腿牛肉铺照样为了想马上在众人头上谋利,改成了“铁道餐室”,天天供应烤猪腿。客栈主也那么热心,因此也靠不住。群众的信念很迟钝。铁道近旁,尽是些臭烘烘的田野、牛棚、粪堆、垃圾堆、阳沟、菜地、凉棚和拍打地毯的旷场。高地上,牡蛎季节就有成堆的牡蛎壳,大虾季节就有成堆的虾壳;再加长年堆积的碎陶器、干菜叶,都侵占到铁路上去。柱子、围栏、“禁止入内”的旧木牌、卑陋的屋背、贫瘠的菜畦,大伙儿鄙夷不屑地瞪着铁路,叫它局促不安。谁都不信铁路能有什么用。假如铁路两旁那些肮脏的荒地会笑,准像附近的许多穷人那样,对它大声嘲笑。

斯泰格司花园街对铁道非常怀疑。那是一小排房子,房前各有一块肮脏的菜地,用破门呀、酒桶板呀、柏油布的碎块儿呀、枯树枝呀等等拼凑成围栏;漏缝的地方塞上些没底的铁壶和围挡火炉的破烂铁片。居民在这种“花园”里种植赤豆,养育鸡和兔子,盖个把破棚子……有一个是用破船改造的,还在那儿晾晾湿衣服,抽抽烟斗。据有人说,有个已故的资本家名叫斯泰格司,他为自己娱乐建造了这溜房子,街道由他得名。另有些喜爱农村的人说,从前这里还是一片田野的时期就有这名称,因为成群的鹿常聚在附近的树荫里;鹿不是称为斯泰格司 吗?不管名称是什么来源,反正当地居民认为斯泰格司花园街是林荫圣地,不容铁路摧毁它的青葱。大家深信,这种新兴的玩意儿不久就会过时。住在拐角处的扫烟囱老板是街坊上公认的政治首脑;他曾当众宣称:假如铁路真有一天通车,他要叫他的两个男孩儿爬上他们家的烟囱,从烟囱顶上看到通车失败就大声讪笑。

珀尔由命运摆布,给李切子抱到这么个荒芜的地方来。董贝先生的妹妹一向留心,连这个地名都没让哥哥知道。

波莉指点着她家的房子说:“苏珊,那就是我们家。”

苏珊屈尊地说:“唷,是吗,李切子大娘?”

波莉高兴地喊道:“啊呀!门口站的就是我妹妹纪迈茉!抱着我自己的小宝贝呢!”

波莉见到家人,急得身上添了好大一对翅膀,飞也似的前去,直蹦到纪迈茉身边,转眼已经和她交换了手里的娃娃。董贝家的少爷好像从云端落入纪迈茉怀里,把她愣住了。

纪迈茉嚷道:“嗨!波莉!是你呀!吓了我一大跳!真意想不到!进来吧,波莉!你气色多好啊!孩子们见了你准要翻天了,波莉,真的!”

照孩子们那样疯,真是要翻天了。他们叫啊,闹啊,冲到波莉身边,拉她去坐在炉边矮椅子里,一个个小苹果脸都去贴在波莉那张和善的大苹果脸周围,看来就像一棵树上结出来的果子。波莉也和孩子们一样闹,一样疯。大家乱成一团,直到她气都喘不过来,头发都披散在通红的脸上,参与洗礼的衣服全弄湿了,这才稍稍安定下来。倒数第二个涂德尔这时还赖在她身上,两臂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倒数第三个涂德尔爬上她的椅背,一脚凌空,拼命想从侧面去吻她。

波莉说:“瞧瞧,一位漂亮的小姐拜访你们来了!她多文静呀!可不是一位顶美的小姐吗?”

弗洛伦斯正站在门口观察他们。一群孩子都转眼去看她。波莉乘此机会,正式介绍了聂宝姑娘。这位姑娘已经有点不自在,觉得受了简慢。

波莉说:“苏珊,请进来坐坐呀!这就是我妹妹纪迈茉。纪迈茉,我若没有苏珊·聂宝,真不知怎么办了;我这番回来,全是靠了她。”

纪迈茉说:“聂宝小姐,你请坐呀!”

苏珊很矜持、很多礼地侧身挨着椅角坐下。

纪迈茉说:“我见到来客,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的!这可不是虚话呀,聂宝小姐!”

苏珊自在些了,身子也从椅边挪上了些,庄重地微露笑容。

纪迈茉诚恳地说:“聂宝小姐,请别客气,把帽子解下吧。我们这种穷人家,你大概没见惯;不过我知道你是能体谅的。”

黑眼珠姑娘受到这般另眼看待,态度柔和多了,竟把跑过她面前的涂德尔小丫头一把抱起,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骑马”。

波莉说:“可是我那个乖儿子呢?可怜的小家伙!我老远跑来,就是要瞧瞧他穿了新衣服什么个样儿呀!”

纪迈茉说:“嗨,真是不巧!他若听说妈妈回过家,不知多么伤心呢!波莉,他上学了呀!”

“已经去啦?”

“是啊。昨天开始的,因为怕荒了课。不过,波莉,他今天上半天学,你……”她及时想到对黑眼珠姑娘的礼貌,补充说,“你和聂宝小姐至少且等他回家吧?”

波莉迟疑地说:“那小可怜儿!他成了什么个样儿啊,纪迈茉?”

纪迈茉答道:“哎,他其实还不像你料想的那么怪样儿。”

波莉心疼地说:“啊呀,我知道他那两条腿一定太短了。”

纪迈茉说:“腿确是短,尤其脚后跟短;可是波莉,腿会一天天长起来。”

这点安慰还只在展望中,得慢慢儿来呢。可是那么高兴、和善的劝慰,虽是空话也听着心安。波莉沉默了一会儿,加劲儿打起精神说:

“亲爱的纪迈茉,爸爸呢?”——涂德尔先生在家里,通常用这个家长式的称呼。

纪迈茉说:“哎呀,又是个不巧!爸爸今早带了饭出去,天晚才回家呢。可是波莉,他老在提起你,也老跟孩子们提你。他是最心平气和、最有能耐、最好性儿的人;从来就是这样,永远不会变。”

波莉听了纪迈茉的话很高兴,但丈夫不在家又很失望,只老实说:“谢谢你,纪迈茉。”

纪迈茉在姐姐脸上使劲吻了一下,高兴地颠弄着小珀尔,说道:“哎,波莉,你甭谢我,我有时候也那么说你,心里也那么说。”

波莉虽然失望了再失望,回家受到这样欢迎总算不冤枉了。姐妹俩乐观地谈谈家务事,讲讲“小锅炉”和他的一个个弟弟妹妹。黑眼珠姑娘一面让涂德尔小丫头跨坐腿上来回“骑马”,一面细细观察屋里的摆设:一只荷兰钟;一个碗柜;壁炉架上有一座小房子,安着红绿窗户,里面可以点蜡烛;一对黑绒做的小猫,各衔一只女人用的网袋——这在街坊眼里是了不起的工艺美术品。姐妹俩生怕这位黑眼珠姑娘心上不自在,会冷嘲热讽,所以拨转话头,和她一起泛泛聊天。这位姑娘把有关董贝先生的事——他的希望呀,他的亲属呀,他的职业呀,他的性格呀,按她所知道的讲了一个大概;又把自己所有的衣服一一点数,也报道了她主要的亲戚朋友。她谈了个畅快,随后又吃了一顿小虾下啤酒,热情洋溢,简直要发誓和波莉姐妹做一辈子的朋友了。

小弗洛伦斯也没有虚负这番做客。她由一群小涂德尔带出去看了这条街上的毒蕈和其它稀罕物儿;然后一心一意帮他们在路转角一潭青绿色的泥水中间修筑一条临时堤坝。苏珊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忙着干活儿呢。苏珊吃了虾滋生的人情味,抵不过她的责任感。她一面给小姑娘洗脸洗手,一面直训斥她不学好:训一句,捶一拳;还说她将来准害得董贝一家人愁白了头、死不闭眼。波莉和纪迈茉上楼去逗留了一会,讲些有关一家开支的私房话;然后两人又掉换了怀抱的娃娃——因为波莉始终抱着自己的孩子,纪迈茉抱着珀尔——来客就告辞回家。

可是为了方便,先得向那群小涂德尔行个骗局:借口叫他们到附近杂货铺去花掉一个便士,把全伙哄出门。波莉忙乘机逃走。纪迈茉跟在后面大声说,他们如果绕道走“城关路”回去,半道准会碰到放学回家的“小锅炉”。

波莉停步喘息的时候说:“苏珊,你说说,咱们能耽搁些时候,绕道往那边走吗?”

苏珊说:“为什么不能呀!李切子大娘。”

波莉说:“你知道,咱们就该吃饭了。”

可是她伙伴已经用过午餐,对这个重要问题满不考虑,认为不相干。她们决计绕道走。

且说那可怜的“小锅炉”自从昨天早晨穿上碾磨慈幼院的制服,日子就不好过。街上的少年人受不了那套制服。他穿那制服并没有碍着谁,可是每个顽童一见就按捺不住地赶上去欺负他。他在当地简直像世纪初的基督徒,不是十九世纪无罪无辜的孩子了。人家用砖头掷他,推他跌下阳沟,溅他一身泥浆,或下死劲把他按在柱子上。素不相识的人,也摘下他的黄帽子随风扔。人家对他那双腿不但批评谩骂,还动手拧拧捏捏。这天清早他到碾磨慈幼院上学,路上无缘无故给人打得一只眼又青又紫,为此还受到了老师的惩罚。这老师是慈幼院里超龄的老学生,性情很暴戾,只因为一无所知、一无所能,就派作老师。一个个胖孩子看到他那支无情的教鞭,都吓得魂不附体。

“小锅炉”那天回家,防人家折磨,只挑背人的僻路一溜烟地跑。可是他不能不转到大路上去。偏偏不巧,有个凶狠的年轻屠户,带着一帮孩童,正在那条街上找机会开玩笑起哄。这个碾磨慈幼院的学生撞来,适逢其会,恰恰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一齐发声喊,直冲到他身边去。

波莉走了一个钟头的路,看看前途茫无希望,正说不用再绕远儿了,忽然见到当前的情景,急叫一声,立即把董贝少爷递给黑眼珠姑娘,赶去救她的儿子。

祸不单行,意外事也层出不穷。一辆马车疾驰而过,苏珊·聂宝带着两个孩子猝不及防,若不是有旁人救护,早就压在车轮底下了。那天正逢赶集,当时传来暴雷似的一声警报:“发狂的公牛来了!”

大街上乱成一团:路人叫嚷着东逃西窜,有给车子撞倒的;有些男孩子还直打架;几头发狂的公牛奔跑而来。苏珊四面受敌,顾此失彼。小弗洛伦斯身当此境,惊叫着拔脚就跑。她一面叫苏珊快跑,自己直跑得精疲力竭;忽想到奶妈还撇在后面呢,停下来交扭着双手着急。她这才发现自己孤单一人,伙伴全不见了,心上的恐慌简直没法说。

“苏珊!苏珊!”弗洛伦斯吓疯了,拍着手大喊,“啊呀!她们在哪儿呀!她们在哪儿呀!”

一个老婆子一瘸一拐地从对街赶过来说:“她们在哪儿?你干吗丢下她们逃跑呀?”

弗洛伦斯说:“我吓昏了头,糊里糊涂,还以为和她们在一起呢。她们在哪儿啊?”

老婆子抓住她手腕子说:“我带你找去。”

那老婆子丑得很:一对红眼圈;嘴里没话也直在咕哝;衣服破破烂烂,胳膊上搭几张皮革。她上气不接下气,想必是已经跟着弗洛伦斯跑了一段路。她站住喘气的时候,枯皱的黄脸和脖子抽搐出种种怪相,越显得丑。

弗洛伦斯心里怕她,犹豫地向街头观望。她已经快跑到街尾了。那里很偏僻,其实是一条背巷,算不得大街;除了她和那老婆子,一人都不见。

老婆子还紧紧捏着她的手腕,说道:“你现在不用害怕了,跟我一起走吧。”

弗洛伦斯说:“我……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呀?”

老婆子说:“我是布朗太太——好布朗太太。”

弗洛伦斯就跟着她走了,一面问:“她们在附近吗?”

好布朗太太说:“苏珊离这儿不远,另外几个也在她旁边。”

弗洛伦斯问:“有谁受了伤吗?”

好布朗太太说:“全没那事儿。”

小姑娘听了这话,高兴得眼泪直流,情情愿愿跟着那老婆子走。她一路上忍不住偷眼瞧那老婆子的脸,尤其那张嚼磨不停的嘴巴,暗想:如果有个坏布朗太太,是否就是像她那模样。

她们经过些砖窑、瓦厂等很不愉快的地方;没走多远,老婆子就转入一条肮脏的小胡同,泥泞里陷着深黑色的车轮窝。她在一间破房子前面停下。那房子虽然关闭得严密,但全身尽是破洞和裂缝。她从帽子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把小姑娘推进一间后房;地上有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破布,一堆骨头,一堆筛选过的煤渣,可是没一件家具,墙壁和天花板都是黑黢黢的。

小姑娘吓得话都说不出,看来就要晕过去似的。

“你别像一头小骡子啊!”好布朗太太一面说,一面搡了她一下,让她醒醒,“我不会害你,去坐在那堆破布上!”

弗洛伦斯听从命令坐下,伸出她原先互抱着的双手默默求告。

布朗太太说:“过不了一个钟头我就打发你动身,留都不留你;你懂我的话吗?”

小姑娘竭力克制着自己说:“懂。”

好布朗太太坐在骨头堆上说:“那你就别惹我生气。你不惹我生气呢,我保证不害你。你若惹我生气,我就杀死你。尽管你躲在家里自己的床上,我也随时能杀死你。现在你说说,你是谁?家里怎么样?全讲出来。”

弗洛伦斯和别的孩子不同,她经常不声不响,抑制着自己的感受、怕惧和希望;这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再加布朗太太这样威胁和保证,她也不敢违拗。因此,她居然能遵命把自己的身世,据自己知道的一一叙说。布朗太太仔细听她讲完。

布朗太太说:“哎,你姓董贝?”

“是啊,奶奶。”

“董贝小姐,我要你这件漂亮的连衣裙,还有你这帽子和一两件衬衣衬裙——能脱下的都给我。嘿!都脱下!”

弗洛伦斯虽然两手发抖,还是赶紧脱,惊慌的眼睛直盯着布朗太太。她把指着她要的衣服全脱下。老婆子拿来从容细看,对衣服的质料和价值好像相当满意。

她“哼!”了一声,举眼打量着小姑娘纤弱的身躯。“我看,除了这双鞋,没别的了。董贝小姐,你得把鞋给我。”

可怜的小弗洛伦斯巴不得还有办法讨好,忙不迭地把鞋也脱下。老婆子就从那堆破布底下翻出些破衣服给小姑娘替换;还找出一件很旧的女孩儿披肩,一只大概从阳沟或垃圾堆上拣来的压扁的帽子。她叫弗洛伦斯换上这套雅致的服装。小姑娘料想这是释放前的准备,越加尽快照办。

那帽子不像帽子,却像个垫东西的托子;弗洛伦斯戴得匆忙,她头发又多又长,把帽子缠住,一时上拉都拉不开。好布朗太太倏地拿出一把大剪子,不知怎么的忽然神情很激动。

布朗太太说:“我心里本来已经满足了,你还招惹我干吗?你这小傻子!”

弗洛伦斯的心怦怦直跳,说:“请你原谅,我干了什么事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由自主。”

布朗太太说:“你不由自主!你指望我能自主吗?”她乱翻着小姑娘的鬈发,发疯似的喜爱,一边说,“哎,我的天哪!换了别人,一上来先就铰了你这头发!”

弗洛伦斯这才知道布朗太太不过是贪图她的头发,并不要她的脑袋。她大为放心,竟没有反抗,也不求饶,只抬起温和的眼睛瞧着老太太的脸。

布朗太太说:“我从前自己有个女儿——如今在海外——她很得意自己的头发。我若不是想到了她,早把你这头发剪得一绺不剩!她可是远在天边了!咳!咳!”

布朗太太的慨叹并不悦耳;她一面乱挥着干瘦的胳膊,声音悲伤得很。弗洛伦斯越加害怕,可是也深受感动。她也许还是靠老婆子的伤感,保全了自己的头发。因为布朗太太像一只新奇的大蝴蝶似的、拿着剪子在弗洛伦斯周围飞舞了一阵之后,就叫小姑娘把头发全笼在帽子里,别露出一丝一缕来引诱她。她克制了自己,又去坐在骨头堆上,拿着个很短的烟斗抽烟,嘴巴不停地嚼磨,好像在吃那烟嘴。

布朗太太抽完一斗烟,拿一张兔皮给小姑娘抱着,让她越发看似经常和自己在一起的那类人。老婆子对小姑娘说:立即带她上大街,她由那里可以问路找她的朋友去。不过有几点警告:不准和路上的人说话;不准寻路回家(因为说不定她家离那儿很近,于布朗太太不便),只许到市中心她爸爸办公的地方去;她还得在大街拐弯处耽着,等打过三点钟再动身。布朗太太威胁说,如果不听话,马上就要她的命;还说自己耳目众多,都是些顺风耳、千里眼,小姑娘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向她报告。弗洛伦斯诚恳地答应句句遵命。

布朗太太终于带着换上破烂衣服的小友出门。她们曲曲折折经过许多大街小巷,好半天才走到一个马棚的院子里,尽头有个通道口,从那儿能听到大街上闹嚷嚷的声音。布朗太太向弗洛伦斯指出那个路口,叫她等钟打过三点,就向左拐出去。老婆子临别情不自禁似的把小姑娘的头发紧紧握了一把,然后说:该怎么着,已经讲清楚;得一一照办,别忘了有人在侦察。

弗洛伦斯觉得这就是释放她了,虽然还很害怕,稍为放心些,轻快地向那边跑去。刚才释放她之前叮嘱她的那几句话,是在短木板夹成的过道里说的。弗洛伦斯到了路转角,回头一看,只见好布朗太太的脸正在短木板后面张望,一面还对她挥拳头。她想到这老婆子,一颗心就七上八下,至少每分钟回头一次;可是她尽管频频回头,老婆子却再也看不见了。

弗洛伦斯站在那里,看着大街上忙忙乱乱,越来越心慌。所有的钟好像都打定主意,永远不再打三点。好容易,各处钟塔传出了三点钟;有个钟塔很近,她不会听错。她开始老是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或走一段路又退回去,怕触怒布朗太太手下的那些顺风耳、千里眼;后来,她紧紧抓住那张兔皮,拖着塌了跟的鞋,尽快地往前跑。

她爸爸办公的地方她全不熟悉,只知道是在董贝父子商行里,而那个商行在市中心商业界很有势力。她唯一的办法就是问路打听市中心的董贝父子商行。她不敢问成年人,只打听小孩子,所以总问不出个名堂来。她暂时就不问详细地址,只寻路往市中心去。这样,她慢慢儿、慢慢儿深入尊严的市长大人所辖治的伟大地区,进了市中心。

弗洛伦斯走得很累,直给人推来挤去,四周又闹又乱,吓得她不知所措。她牵挂着弟弟和两个保姆;想到刚才的遭遇,预期自己变了这副模样要见到怒气冲冲的爸爸,心里很害怕。这番经历和当前的情景,再加面临的问题,都使她惊慌不安。她含着两眶泪水,不顾疲劳,还往前走去;有一两次心上沉重得承受不住,只好停下来哀哀哭泣。可是在那个年头儿,像她那副打扮的女孩子没人注意;即使有谁看见,还以为她是受了教唆、故意赚人怜悯的,都不予理睬。弗洛伦斯身世悲苦,幼年就养成坚毅独立的性格;这时就全力以赴,认准目标,坚定地往前走去。

她这番新奇的冒险是下午开始的;足足两小时之后,她从一条车辆铿锵冲撞的小街上脱身出来。沿河有个码头;她往里张望,看见随处乱放着许多大包、木桶和箱子,还有一座木制的大天秤、一间装轮子的小木房。小木房外面站着个结结实实的胖子,眼望着附近的桅杆和船只,吹着口哨,耳上夹着支笔,双手插在衣袋里,好像一天的活儿快干完了。

那人偶然转过身来,说道:“喂!小姑娘,我们没什么给你的。走开点儿!”

董贝家的小姐战战栗栗地问道:“对不起,这里是市中心的商业区吗?”

“对!这里就是。我看你明明知道呀!走开!我们没什么给你的。”

小姑娘胆怯地答道:“谢谢你,我不要什么东西,只想问路到董贝父子商行去。”

那人正不经心地走近来,听了这话,好像出乎意外,仔细瞧着她的脸说:

“你!你要找董贝父子商行干吗呀?”

“对不起,我不认得路。”

那人看着她,越发觉得莫名其妙。他使劲摩擦自己的后脑,把帽子都推落了。

他一面拣起帽子戴上,喊了一声“乔!”——那人是个工人。

乔说:“乔在这儿呢!”

“董贝商行里那漂亮小伙子,刚才不是在这儿看着运货上船的吗?他哪儿去了?”

乔说:“刚从那一边的大门里出去了。”

“叫他回来一会儿。”

乔一路叫唤着,从通大门的过道上跑出去;一会儿带了个满脸高兴的小伙子回来。

先前的那人说:“你是董贝商行里的小童儿呀,不是吗?”

那男孩子说:“克拉克先生,我是董贝商行里的。”

克拉克先生说:“那么,你瞧瞧。”

那男孩顺着克拉克先生的指点,向弗洛伦斯走去,不明白她和自己什么相干。当然他是不会明白的。可是小姑娘已经听到刚才的问答。她忽见自己有了保障,不用再往前寻路,大为放心;再看到男孩子那副朝气蓬勃的脸相和神气,忧虑尽释,急切地跑着迎上去,把一只塌了跟的鞋都掉落地下;她双手捧住男孩子的手。

弗洛伦斯说:“对不起,我迷路了。”

男孩子说:“迷路了!”

“是啊,今天早上,离这儿好老远,我迷了路。我的衣服给人剥掉了——现在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我叫弗洛伦斯;我弟弟只我一个姐姐——哎哟,请你照看我吧!”弗洛伦斯小心眼儿里的情感,压抑了好久,这时全发泄出来,忍不住哭了。她那只破帽子这时也掉了,头发披散满面。小沃尔特——航海仪器商索罗门·吉尔思的外甥——看了她,爱慕怜惜得话都说不出来。

克拉克先生站在那儿也惊讶得出了神,低声自言自语:“这个码头上,我还没看过这等奇事。”沃尔特拣起那只鞋,像童话里的王子给灰姑娘穿鞋那样, 给小姑娘穿上。他把兔皮搭上左臂,右臂扶着弗洛伦斯。若说他自比李切·威丁登 ,还不够味儿。他简直觉得自己像英国的圣乔治,刚刺杀了毒龙。

沃尔特满腔热忱地说:“别哭,董贝小姐。真是我运气,恰恰在这里!你现在就好比有军舰上挑选出来的一船精兵保护着你呢,什么都甭怕了。哎,别哭!”

弗洛伦斯说:“我不哭了,我不过是快活得流眼泪。”

沃尔特心想:“快活得流眼泪!因为是有了我!”他说,“董贝小姐,跟我来吧。瞧你那只鞋又掉了。董贝小姐,穿我的鞋吧。”

他赶紧要把自己的鞋脱下。弗洛伦斯忙阻止说:“不用,不用,我这双比你的称脚,穿着顶合适。”

沃尔特把小姑娘的脚瞥了一眼说:“哎,真的,我的鞋比你的脚大了好几倍呢!我真是胡涂了!你穿了我的鞋还能走路吗!董贝小姐,咱们一起走吧。哪个混蛋敢来欺负你,我等着他呢!”

沃尔特摆出一副非常凶狠的样儿,带着满面喜色的弗洛伦斯走了。两人手挽着手在街上跑。这副模样会招人诧怪,也确实招到了路人诧怪;可是他们俩都满不理会。

天色渐黑,夜雾蒙蒙,而且下雨了。他们一点不在意。弗洛伦斯正把身经的险遇,小孩子家一片天真地讲给沃尔特听;彼此都全神贯注,把旁的事都忘了。他们好像不是在泥泞的泰晤士街上,而是在热带荒岛上高树大叶底下漫步——沃尔特当时大概真有这种幻想。

后来弗洛伦斯抬眼看着她伙伴的脸,问道:“咱们还得走多远啊?”

沃尔特停步说:“哎,我瞧瞧。咱们到了哪儿了?喔,对了!董贝小姐,商行已经打烊,办公室里没人了,董贝先生早已回家去了。咱们也得回家去吧?或者呢——且慢。我跟我舅舅住一起,我们家离这儿很近;我且把你送到我们家,然后雇车到你家去替你报个平安,再给你带些衣服回来。你瞧怎样?这办法最好吧?”

弗洛伦斯说:“那就最好了。不是吗?你说呢?”

他们正站在路上商量,忽有人路过,对沃尔特瞥了一眼,好像认识,可是大概以为认错了人,一径走了。

沃尔特说:“呀,他好像是卡克先生——我们商行里的卡克。董贝小姐,我们的经理也叫卡克先生。这一个不是经理,是经理的哥哥——小卡克 。喂!卡克先生!”

那人停步转身说:“沃尔特·盖伊吗?和这么奇怪的伙伴在一起,我想不到是你了。”

他站在路灯旁边,听着沃尔特匆匆解释,不胜诧异。他在手挽手的一对少年面前,衬得越发苍老。其实他并不老,可是头发已经白了;驼着个背,好像给沉重的忧患压得抬不起头;疲倦忧郁的脸上,一条条皱纹刻得很深。他眼里的神色、脸上的表情、连说话的声音,都暗淡低沉,好像他已经心如死灰。他穿一套黑衣服,虽然很朴素,倒还像样。不过衣服配合了他的体型,也畏缩卑怯似的,和他通身气息融和一致,好像只求在卑微的境地、孤凄凄没人注意。

可是他对青春和希望的兴趣,还没有埋没在死灰里。他非常同情地看着沃尔特讲话时那张诚挚的脸,但他不知为什么又流露出担忧和怜悯的神情,竭力遮掩都遮掩不住。沃尔特讲完就把方才问弗洛伦斯的话向他请教。他还站在那里,还带着那副神情望着沃尔特,好像从他脸上,看到他倒霉的命运和当时一团高兴很不一致。

沃尔特笑着说:“卡克先生,你说该怎么办?你对我说的话总是好话,不是吗?只不过你不大跟我说话。”

卡克对弗洛伦斯和沃尔特来回地看看,答道:“我觉得你自己的主意最好。”

沃尔特想起来了个慷慨的心念,脸上一亮,说道:“嗨!卡克先生,这是你的好机会!你去找董贝先生,传个好消息!也许对你有好处,先生。我在家等着,你去吧。”

卡克说:“我!”

沃尔特说:“是啊,卡克先生,这有什么不对的?”

卡克先生只和沃尔特握握手,并不回答,好像连回答都不好意思,也没那勇气。他说声再见,催着沃尔特赶紧办事,自己转身走了。

沃尔特目送着他,一面也和小姑娘转身走路。他说:“来吧,董贝小姐,咱们尽快到我舅舅家去。弗洛伦斯小姐,你听到董贝先生讲起这位小卡克先生吗?”

小姑娘温和地说:“没有,我不大听到爸爸说话。”

沃尔特暗想,“哦!确是这么回事!真不像话!”他停顿一下,低头看看旁边弗洛伦斯那张温和而善于忍受的小脸,忙使出他男孩子家惯有的活泼精神,另找旁的话讲。可巧弗洛伦斯那双倒霉的鞋,一只又掉了。沃尔特建议把她抱到他舅舅家去。弗洛伦斯虽然很累,笑着辞谢说,怕给他摔了。他们已经快到木制的海军准尉那里。一路上,沃尔特从航海失事等惊险的事迹里举出种种例子:尽管比他还小的男孩,也能救出比弗洛伦斯还大的女孩。他们到达航海仪器店门口,正谈得热闹呢。

沃尔特冲进店里,嚷道:“喂!索尔舅舅!”他从这时起,整个黄昏,说话都上句不接下句、上气不接下气,“这可是意想不到的奇事!这是董贝先生的女儿,在街上迷失了路,给一个老巫婆剥掉了衣裳……我找到了她……带到咱们的客厅里来歇歇……瞧!”

索尔舅舅瞪着他那宝贝的罗盘盒儿说:“老天爷!竟会有这种事儿!哎,我……”

沃尔特知道他舅舅要讲什么话,抢先道:“是啊,别人也意想不到呀!你说,谁会想到、谁能预料啊!……哈,索尔舅舅,你能帮我把这小沙发抬到火炉旁边去吗?当心别碰了那些盘子……舅舅,你给她吃点儿晚饭吧,好不好……弗洛伦斯小姐,把你那双鞋扔到炉箅子底下去吧……把脚搁在挡火板上烤烤……你一双脚全湿了!哎,舅舅,这不是意外奇事吗?……啊呀,我真热!”

索罗门·吉尔思出于同情和过度的惊讶,简直和沃尔特感到同样的热。他拍拍弗洛伦斯的脑袋,殷勤地劝她吃、劝她喝,又把自己的手绢烤热了摩擦她的脚底。沃尔特满屋子东投西磕,同时有二十来件事要干,却没干出一件来。他舅舅的耳朵和眼睛直跟着这外甥打转,只觉得这忙乱的小子老在他身上撞,有时撞得他立脚不住,此外他什么都模糊不清了。

沃尔特拿起一支蜡烛说:“哎,等一等,舅舅,我上楼去添上一件短外衣,就出门去。我说呀,舅舅,这事可意想不到吧?”

弗洛伦斯在沙发上休息,沃尔特在客厅里满处乱撞;索罗门额上戴着眼镜、衣袋里装着精密的大表,只在这两人中间打转。他说:“我的孩子,这是最出奇的……”

“这话甭说了,舅舅,你且请……弗洛伦斯小姐,请……舅舅,请她吃晚饭呀。”

索罗门说:“对!对!对!”他立刻把一肩熟羊肉一片片地切,好像是供应巨人就餐,“小沃,我会当心她。我懂。可怜的小姑娘!一定饿坏了!……你去准备出门吧。哎,哎!李切·威丁登爵士,三番做了伦敦市长大人!”

沃尔特跑上屋顶的阁楼,再跑下来,并不用多长时间;弗洛伦斯疲劳已极,这时候就迷迷糊糊在火炉前睡着了。片刻的安静虽然只几分钟,索罗门却借此定下神来,稍稍安排得小姑娘舒服些,又为她减弱了灯光,挡开了炉火。沃尔特回到客厅,她已经睡得很安稳。

沃尔特悄声说:“好极了!”一面把索罗门紧紧拥抱一下,使索罗门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新的表情,“现在我就走了……我得带个面包头,因为饿得慌……哎,索尔舅舅,别闹醒她。”

索罗门说:“不会闹她。多美的小姑娘!”

沃尔特说:“美!真是!我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脸!索尔舅舅,这会儿我就走了。”

索罗门松了一大口气,说道:“是该走了。”

沃尔特在门口张望说:“喂!索尔舅舅!”

索罗门说:“这小子又回来了!”

“她这会儿怎么样?”

“顶安顿。”

“那好极了!我这就走了。”

索罗门暗想:“你就走了吧。”

沃尔特又在门口出现,喊道:“喂,索尔舅舅!”

索罗门说:“这小子又回来了!”

“刚才我们在街上碰到小卡克先生,他比平时越发古怪了。他已经对我说了‘再见’,可是一路上他直跟着我们……怪不怪?……到了店门口,我一回头,看见他悄悄地走开了,像护送我回家的佣人,或忠实的狗……舅舅,她这会儿怎么样?”

索尔舅舅说:“小沃,她还是老样子。”

“那好,这回我真走了。”

这回他真走了。索罗门·吉尔思没胃口吃晚饭,只坐在火炉的另一旁,守着弗洛伦斯睡觉;一面胡思乱想,构造了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空中楼阁。灯光昏暗,屋里尽是各式各样的仪器;他那样子就像个化了装的魔法师,戴着绒线软帽,穿一套棕色衣服,正施用魔法把小姑娘禁锢在睡眠里。

这时候沃尔特已乘车赶往董贝先生家去。出租马车栈里的马跑得那么快已经难得了,他还每一两分钟把头探出车厢的窗口,催促赶车的加鞭。到了董贝家,他跳下车,气喘吁吁地对一个佣人申说了自己的使命,就跟着这人直进董贝先生的书房。董贝先生、他妹妹、托克丝小姐、李切子、聂宝都聚在那里,正七嘴八舌地嚷嚷呢。

沃尔特冲到董贝先生面前说:“哎,先生,请原谅,我来报个好消息,先生,董贝小姐找着了。”

这孩子神色开朗,头发披拂自然,眼睛炯炯有神,欢欣激动得气都回不过来。坐在书房椅子上的董贝先生在他面前,简直是个绝妙的对照。

董贝先生的妹妹,正在哥哥背后,陪着托克丝小姐哭呢。董贝先生回头瞥了她一眼说:“路易莎,我不是跟你说的吗,她准会找着的。叫佣人们不用再找了。报信的这孩子是我们营业处的小盖伊。哎,我女儿是怎么找着的?我知道她是怎么丢失的。”他说到这里,狠狠地对李切子看了一眼,“可是,怎么找回来的?谁找着的?”

沃尔特谦逊地说:“先生,算是我找到的吧。也许,先生,我不能居功说是找到了她,不过恰巧由我碰见……”

这孩子在这件事里插了一手,显然又得意、又快活。董贝先生瞧他那样,出于本能地讨厌他,就打断他说:“哎,你没找到我女儿,又恰巧由你碰见了,这到底什么意思?你明明白白、有条有理地说呀。”

沃尔特实在没法讲条理。他上气不接下气,可是还尽力把事情解释清楚,并说明自己为什么一人跑来。

董贝先生铁板着脸,对黑眼珠姑娘说:“听见了吗?你这带孩子的保姆!快拿了需要的东西,跟这小伙子去把弗洛伦斯小姐接回来。盖伊,明天再给你赏钱。”

沃尔特说:“唷,谢谢您,先生,您太厚道了。我实在没指望什么奖赏,先生。”

董贝先生忽然简直是恶狠狠地说:“你是个小童儿。你指望什么,或者假装说指望什么都无关紧要。你这件事干得还不错,小子,别前功尽弃。路易莎,请你给这孩子倒点儿酒吧。”

董贝先生非常嫌恶地目送沃尔特·盖伊跟着戚克太太出去。也许他心里的眼睛,也那么嫌恶地直送他带着苏珊·聂宝小姐回他舅舅家。

这时,弗洛伦斯睡了一觉,精神焕发,已经吃过晚饭。她和索罗门混得很熟,完全像一家人那样亲密自在。黑眼珠姑娘哭红了眼睛,现在可称为红眼珠姑娘了;她也很沉默,没精打采地。她看见弗洛伦斯没一句责骂,只张臂把她抱在怀里,止不住又哭又笑,发了疯一样。聂宝暂时就把那间客厅当做小姑娘专用的化妆室,悉心尽意地给她穿上合适的衣服;过会儿带她出来的时候,尽管这小姑娘生性不像董贝家的人,外表却是十足的董贝小姐了。

弗洛伦斯跑到索罗门面前说:“再见!你待我真好!”

索罗门很快活,像祖父似的吻了她。

弗洛伦斯说:“再见!沃尔特!再见了!”

沃尔特双手拉着她的手说:“再见!”

弗洛伦斯接着说:“我一辈子也不忘记你!真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再见了!沃尔特!”

天真的小姑娘满心感激,仰起脸来给他亲吻。沃尔特凑下脸去,又抬起来,满面烧得通红,怪不好意思地看着索尔舅舅。

弗洛伦斯随着她的小保姆坐进车厢,关上了门,还直在叫嚷,“沃尔特呢?”“沃尔特,晚安!”“沃尔特,再见!”“沃尔特,咱们再拉拉手!”马车终于上路了,沃尔特站在门口,高高兴兴地和她互相挥着手绢告别。他背后的木制海军准尉也和他一样,眼睛只盯着那一辆马车,其它过往车辆都不在眼里。

迷路的小姑娘走进书房,只稍微引起一点点轰动。董贝先生从没有消除对她的隔阂,这时只在她脑门子上吻了一下,警告她别再逃走,或跟着靠不住的佣人乱跑。戚克太太正在慨叹人性只趋下流,便在碾磨慈幼院的召唤下也走不上正路。这时她停嘴来欢迎弗洛伦斯;虽然不像是对待十足的董贝,也算是欢迎。托克丝小姐按照她所模仿的人物,斟酌自己的感情。只有李切子,一片热情地欢迎,说话都上言不接下语,她俯身抚慰这迷路的孩子,好像是出于真心的爱她。

戚克太太叹口气说:“咳!李切子,我们也不愿意想得世人太坏;你要是及时对这娃娃尽责关心点儿,我们也不至于这样怪罪你,你也不至于这样不像话。现在娃娃没到断奶期,就得断奶了。”

托克丝小姐含悲悄声说:“断了他和人类共同的本源。”

戚克太太义正词严地说:“要是那个没有天良的人是我,李切子,假如我是你的话,自己摸着心想想,该觉得自己孩子穿着碾磨慈幼院的制服会倒霉,给他受的教育会叫他受不了。”

其实戚克太太不知道:李切子的儿子穿了那套制服已经够倒霉的;他受教育也快要受到报应了,因为那只是鞭打和哭泣的急风暴雨。

董贝先生说:“路易莎,这些话不用多说,这女人已经辞退掉了,工钱也付清了。李切子,我们家叫你走,就因为你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把这几个字着重再说一遍,“带到了叫人想起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场合去。至于弗洛伦斯小姐今天早上遭到的意外,从另一方面看来,我认为还是大可庆幸的;因为若没出这件事,我怎么也不会知道你的罪状……而且还让你亲口承认了。路易莎,这个年轻的保姆”……聂宝姑娘这时就放声哭泣……“年纪小得多,而且准是受了珀尔保姆的怂恿,我想她不用走。麻烦你打发他们付了车钱,把这女人送到斯泰格司花园街去。”董贝先生说到这个地名,不由得顿口紧皱了一下眉头。

波莉退出书房的时候,弗洛伦斯拉住她的衣服,痛哭着叫她别走。那位倨傲的爸爸坐在一边,看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对这个卑贱的外人恋恋不舍,好像心上刺了一匕首、脑上中了一箭。他并不理会女儿向着谁、远着谁,只是想到自己儿子该怎么办,不免痛彻心肝。

反正他儿子那一夜只是拼命大哭。这不比同龄婴儿惯常的哭;可怜的珀尔实在哭得有理。他遭了飞来横祸,正像他出世丧母一样突然地又丧失了第二个妈妈……在他意识里是第一个妈妈。他姐姐怪可怜地直哭到自己睡着;她也遭殃,失掉了一个忠实的好友。不过这都是不相干的事,这里不多讲了。 2oyGcB2L4q5j9mPGiF+IROHrxEDtISV84tfXkfkDWUPFm3zJUUaOZTbhoKBmIbz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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