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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珀尔渐长,受了洗礼

涂德尔家的血液没有毒害小珀尔;他越长越壮实。托克丝小姐对他的热情也与日俱增。董贝先生瞧她一心向着那孩子,非常赞赏,觉得她天生的头脑清楚,难为她这样有情,应资鼓励。所以他对这位小姐十分屈尊,不但几次特别对她鞠躬,还正式向她致意。他对妹妹说:“路易莎,请告诉你的朋友,她真是好人。”或“路易莎,你告诉托克丝小姐,我感谢她。”托克丝小姐受到这样另眼看待,感受很深。

托克丝小姐经常告诉戚克太太:这个乖宝宝的成长是她最关怀的事。这不用发表声明来证实,只要观察她的行为,就看得出来。孩子喂奶,她总在场主持,说不尽的得意,好像这份美味是她和李切子合资供给的。孩子洗澡把尿,她也热心帮忙;每次给孩子灌药,她同情得陪着吃苦。有一次,她正帮着李切子安排娃娃睡觉,董贝先生跟着他妹妹跑到育儿室来。托克丝小姐羞得躲进食柜里去。他们看小珀尔穿着一件风凉的短麻纱背心,踩着李切子的衣服直往胸脯上蹬,托克丝小姐喜欢得情不自禁,忘了自己正躲着呢,喊道,“董贝先生,瞧他多美呀!他不像爱神丘比特 吗?”说完窘得满面通红,险些晕倒在柜里。

有一天,董贝先生对他妹妹说:“路易莎,我实在觉得该趁珀尔受洗的机会,送些小意思给你朋友。孩子一出世,她就非常热心,出力帮忙,而且她深深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我不得不说,在当今世上,有这样高明见识的人可惜已经不多见了。所以我真是愿意对她表示点谢意。”

这里不是瞧不起托克丝小姐的高明见识,不过还得提示一下(有些人偶尔也能看得出来):在董贝先生眼里,谁能恰如其分地尊重他董贝的地位,就是识得自己的地位,有自知之明。他们的高明并不在于知道自己的地位,而在于认识他董贝的地位,对他低首下心。

他妹妹说:“珀尔哥哥,你这样才不亏负托克丝小姐。你是个明白人,我知道你决不会亏负她。英国语言里如有哪几个字让她尊重得简直顶礼膜拜,我想就是‘董贝父子’这几个字了。”

董贝先生说:“哎,你说得不错。真是难为她!”

他妹妹接着说:“至于什么样的谢礼,珀尔哥哥,我只可以说,随你送什么东西,她一定当做圣物来宝藏。不过,珀尔哥哥,你如要表示好感,还有个更讨好、更凑趣的办法呢,只要你情愿。”

董贝先生问道:“怎么呢?”

戚克太太说:“考虑到社会关系和影响,教父当然是重要的。”

董贝先生冷冷地说:“我不懂教父对我的儿子有什么重要。”

戚克太太马上顶嘴了;她要遮掩自己一下子变了脸,神情非常激奋地说:“对极了,珀尔哥哥,这地道是你的话!我早该想到你决不会说别样的话!早该知道这就是你的看法!也许——”她把握不稳,又讨好说,“也许正因为小宝宝不用教父,让托克丝小姐做他教母有什么不好呢?就算是代表别人也好啊!她一定看作了不起的体面,珀尔哥哥,这是不用说的。”

董贝先生停顿了一会儿,说:“路易莎,你别以为……”

戚克太太料想他是不答应,忙说:“当然不,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董贝先生不耐烦地看着她。

他妹妹说:“珀尔哥哥,你别折磨我,那就要我的命了!我身子弱,自从范妮嫂嫂去世,一直没有复元。”

董贝先生瞥了一眼他妹妹拿着擦泪的小手绢,重申自己的话:

“我是说,你别以为……”

戚克太太咕哝道:“我是说,我从没那么想过。”

董贝先生说:“啊呀!路易莎!”

“我没有!珀尔哥哥,”她带泪傲然抗辩,“你得让我说话呀!我不像你那么聪明、有道理、会说话,样样都好。我完全知道。我是个没造化的。可是,就算是我临终的话吧……珀尔,咱们在范妮嫂嫂身后,得尊重临终的话……我临终还是要说,我从没那么想过。而且……”她好像还有个打不倒的招数没拿出来,加添了几分矜持说,“我从来也没那么想过。”

董贝先生踱到窗口,又踱回来。

戚克太太死咬住一句话,只反复说“我没那么想。”董贝先生置之不理,说道:“路易莎,你别以为我儿子没有别人做教母。许多人想做呢。她们比托克丝小姐面子大,该尽先敷衍。可是我不敷衍她们,不要她们做教母。我和珀尔将来自己站得住……换句话说,我们的商行站得住、维持得下,能代代相传,不用借助这种平凡的交情。一般人常为自己的孩子求靠外人帮助,我可不屑那样;我希望在我是不必的。我只要珀尔幼年、童年顺溜过去,能看到他不多费时间,早日为自己将来的事业学好本领,我就称心了。等他将来经管了行里的事、商行的声誉靠他维持或者还能由他扩张的时候,他可以随意结交有权有势的朋友。目前,也许有我就行,有我,就什么都有。我不愿意谁来夹在我们俩中间。我宁愿对你朋友那样的好人表示谢意。所以,让她做教母也罢;教父由你丈夫和我担任,我看就行了。”

董贝先生讲来非常神气的这套话里,确实流露了他的隐衷。他心里有一种莫可言状的疑虑,总担心有人想要挤进他们父子中间去。他骄傲地不肯承认,自己生怕有谁会来侵占或分掉儿子对他的崇拜和敬仰。他近来又非常心怯,觉得自己并不能操纵别人的意志;也非常多虑,怕再次碰到什么挫折。这是他当时的心境。他一辈子没交过一个朋友。他生性冷漠,既不寻求朋友,也没找到一个。现在他出于父亲的关怀、父亲的雄图,片面为儿子打算,全神贯注,非常热切;可是他的心情并没有脱去盖在面上的冰层而畅流无阻,只不过稍一融解,随即连着他的思虑,一起冻成了坚不可摧的冰坨。

董贝先生因为托克丝小姐微不足道,就此抬举她做小珀尔的教母,立即选派了她。这位先生还表示洗礼已经拖延过久,照他的意思该马上举行。他妹妹远没料到会大获全胜,急忙抽身去通知她最要好的朋友,撇下董贝先生一人在书房里。

育儿室里颇不寂寞,因为戚克太太和托克丝小姐同在那里欢度黄昏。苏珊·聂宝姑娘看不入眼,一有机会就在门背后扮鬼脸。当时她气愤得厉害,尽管扮了鬼脸无从博得旁人欣赏或同情,也非这样发泄一下不可。好比古代的游侠骑士,在人迹不到的荒野里,刻画着意中人的芳名,聊舒相思之苦;苏珊·聂宝对着抽屉或衣橱皱起了她的塌鼻梁,或朝食柜里轻蔑地挤眉弄眼,或瞟着水罐讥笑,或在过道里对着谁咒骂、争吵。

两位不速之客对这姑娘的心情浑然不觉,直在观看小珀尔脱衣服、光着身子蹦跳、吃奶,睡觉。诸事完毕,她们才围炉同进茶点。那两个孩子,多亏波莉的圆转安排,现在同睡一屋。两位女客坐下喝茶,偶然瞥见两张小床,才想到弗洛伦斯。

托克丝小姐说:“她睡得真熟!”

戚克太太说:“你知道吗,朋友,她成天陪小珀尔玩,老在活动。”

托克丝小姐说:“这孩子有点儿古怪。”

戚克太太低声答道:“唉!和她妈妈一模一样。”

托克丝小姐说:“是吗?哎呀!”

她声调里带着很深的怜悯。这只是迎合戚克太太的意思,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怜悯。

戚克太太说:“弗洛伦斯活到一千岁,怎么也成不了一个董贝。”

托克丝小姐耸起双眉,又是满脸怜悯。

戚克太太微微叹息一声说:“我为她很担忧,真不知她大了怎么办,将来能有什么地位。她爸爸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她全不像董贝家的人,怎么能叫她爸爸喜欢呢。”

托克丝小姐好像觉得这话切实有理,她也毫无办法似的。

戚克太太推心置腹地说:“而且你瞧,这孩子性格和可怜的范妮一样。我说呀,她将来一辈子不会努力。决不会!她一辈子不会缠绕着她爸爸的心,就像……”

托克丝小姐点拨道:“就像常春藤?”

戚克太太同意:“就像常春藤那样,决不会!她一辈子不会悄悄地挨上去、偎在她爸爸慈爱的怀里,就像……”

托克丝小姐点拨说:“吃惊的小鹿?”

戚克太太说:“就像吃惊的小鹿,决不会!可怜的范妮!不过我真是爱她呀!”

托克丝小姐柔声安慰说:“好朋友,你别难受。哎,真的,你太多情了!”

戚克太太一面哭,一面摇头说:“咱们都有过错。我承认咱们都有。我不是瞧不见她的过错。我从没说过这话。远不是这么回事。可是我实在爱她呀!”

戚克太太是够庸俗的愚妇人,相形之下,她嫂子是明慧温柔的天使。戚克太太在她嫂子身后,还一贯旧日对待嫂子的态度,施恩似的多情。她自骗自哄过了自己,自诩宽容大度,非常心安理得。戚克太太为此多满意呀!我们自己占住理,对理亏的一方大度宽容,这确实是很可喜的美德;然而,我们自己毫无道理,那么凭什么来宽容别人呢?还说宽容大度岂不是大笑话吗?

戚克太太还在擦眼泪、摇头感叹,李切子冒昧地告诫她们,弗洛伦斯没睡着,在小床上坐着呢。据奶妈说,她坐起来了,睫毛上眼泪还没有干。可是除了波莉,谁也没看见她的莹莹泪光,谁也没俯身低语安慰她,或凑近去听到她怦怦心跳。

小姑娘诚挚地望着波莉说:“哎,好奶妈,让我躺在弟弟身边吧。”

李切子说:“干吗呀?宝贝。”

小姑娘任情地哭泣着说:“哎,我想他是爱我的;我求求你,让我躺在他身边。”

戚克太太慈爱地插嘴,叫她乖乖睡觉。可是弗洛伦斯带着畏怯的神色,哽噎着还是一再要求。

她低头掩面说:“我不会闹醒他,只伸手碰碰他就睡觉。哎,求求你,今夜让我躺在弟弟身边;我相信他是喜欢我的。”

李切子一言不发,把小姑娘抱到婴儿床上,放在她弟弟身边。小姑娘并不搅扰弟弟睡觉,只尽量挨近去,小心翼翼地伸一条胳膊钩着弟弟的脖子,把脸藏在另一条胳膊弯里,泪湿的散发覆盖在那条胳膊上。她躺着一动都不动。

托克丝小姐说:“可怜的孩子!她大概是做梦了。”

她们俩的谈话被这桩琐事细故截断,再连续下去有点勉强;而且戚克太太想到自己的宽容大度,感动得也没精神再谈下去了。朋友俩就匆匆吃完茶点,叫佣人为托克丝小姐雇马车。托克丝小姐对于雇用的马车经验丰富,有一套戒备,每坐车出发,总要费一番工夫。

托克丝小姐说:“陶林生,我第一要麻烦你带着笔和墨水,把车号清清楚楚记下来。”

陶林生说:“是,小姐。”

托克丝小姐说:“然后呢,陶林生,请你把坐垫反过来。”她转脸对戚克太太解释,“朋友,那坐垫往往是湿的。”

陶林生说:“是,小姐。”

托克丝小姐说:“还麻烦你拿着我这卡片和一个先令,叫他按卡片上的地址送我回去,讲明车钱一先令,说什么也不能再加。”

陶林生说:“是,小姐。”

“对不起,陶林生,麻烦你了。”托克丝小姐还担心地看着他。

陶林生说:“小姐,一点不麻烦。”

托克丝小姐说:“再请你对那人提一句,陶林生,说乘车的小姐有个舅舅是地方长官,如果对她无礼,准受到严厉的惩罚。陶林生,这话你不妨算是好意告诉他的,因为你知道有个人受到惩罚,处了死刑。”

陶林生说:“我一定告诉他,小姐。”

“现在我就和我宝贝、宝贝、宝贝的干儿子再见了!”托克丝小姐每说一遍宝贝,就对孩子来一阵轻柔的亲吻,“路易莎,我的好朋友,你得听我的话,临睡喝口酒,别难过!”

黑眼珠的聂宝直盯着她们看;看到临别最热情的这一景,险些按捺不住,好不容易才忍耐到托克丝小姐动身。育儿室里总算出脱了来客。聂宝憋了半天气,急着要一吐为快了。

聂宝说:“你若是叫我穿紧身背心,接连穿六个星期,我一脱掉,越发憋不过气来!李切子大娘啊,这一对老怪真是少见的!”

波莉说:“可怜的孩子!还说她做梦了呢!”

苏珊·聂宝对着客人出去的门,假意行个敬礼,嚷道:“哎!好太太!好小姐!一辈子成不了董贝吗?但愿她一辈子成不了!我们有那么一个,已经足够,不用再多了!”

波莉说:“苏珊,别闹醒了孩子!”

苏珊发了火对谁都有气,大声说:“我多亏你,李切子大娘,我是黑奴,是黑人白人的混血儿,有你赏脸指教,荣幸得很!李切子大娘,还有什么别的命令,请下吧!”

波莉答道:“哪有什么命令!别胡说!”

苏珊嚷道:“啊呀,李切子大娘,咱们这儿,临时工总是对长期工发号施令,你不知道吗?你是哪儿的人啊?可是……”霹雳火坚决地摇摇脑袋说:“李切子大娘,随你生在哪里,随你什么年纪,随你什么出身……这一点你自己最明白……你可记着,对不起,发号施令是一回事,听不听从是另一回事。有人可以叫别人从桥上脑袋冲下蹿进四十五尺深的水里去,可是,李切子大娘,那人决不会蹿下水去。”

波莉说:“哎,你是个好人,你心疼弗洛伦斯小姐,所以气不过。可是你没别人出气,只好拿我当出气筒了。”

苏珊气平了些,答道:“李切子大娘,有的孩子给人捧得像王子,直希罕,直宝贝,弄得孩子只要人家希罕、宝贝了。谁带这样的孩子,要她不发脾气、说话和顺,容易得很。可是一个可爱的小乖乖,对她粗声大气,或是说她什么不好都不应该,却给人踩在脚下,你要带她的人也好脾气、好说话,那就远不是一回事啊!……啊呀呀!弗洛伊小姐,你这淘气的坏孩子!你这会儿不立刻闭上眼睛,我叫阁楼里的妖魔鬼怪活活地吃了你!”

聂宝姑娘装出一声可怖的“哞!”仿佛真有个负责的牛鬼,呼吼着忙不迭地赶来吃掉淘气的坏孩子。聂宝把床单蒙着小姑娘的脑袋,又把枕头气愤愤地捶了三四下,让孩子乖乖睡觉。然后她叠起双臂,闭紧嘴巴,对着炉火直坐到夜。

小珀尔尽管是保姆们所说的“比一般娃娃懂事”,他对刚才那些事却一无所知。他后天要举行洗礼,大家直围着他忙,比如准备他的衣着呀、他姐弟以及姐弟俩保姆的衣着等等,他也浑然不觉。到了举行洗礼那天早晨,他也并不感到是个重要的日子,却一反常态,只是瞌睡。服侍他的人为了带他出门给他换衣裳,他脾气特别大。

那天是个灰暗的秋天,刮着凛冽的东风。一天来的事正和天气相仿。董贝先生就好比那场洗礼的寒风、阴影,或秋天肃杀之气。他站在书房里迎接客人,像天气一样严冷。他望见玻璃房外小园里的两棵树,棕黄的落叶正飘摇而下,好像是经他一看,立即枯萎了。

哎!那几间屋呀,又黑又冷!好像是和屋主同在居丧。柜里的书,军队似的排成一列,高矮一崭齐,一律装潢着光冷的硬面,好像一心一意都志在冷藏。书柜上配着玻璃、上着锁,叫人无法亲近。庇特先生 的铜像,没一点超凡入圣的气息,却像个魔法点化的摩尔人,站在柜顶上,守护着柜里那些拿不到手的宝物。从古墓里掘出来的两个骨灰瓮,供在柜顶两角,好像在说教台上宣讲人生的孤寂、世事的无常。壁炉架上的镜子里,一下照见了董贝先生本人和他的画像;彼此都满面愁思。

董贝先生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戴着白领巾,挂着沉甸甸的金表链,穿着叽嘎叽嘎响的皮靴,看来只有铁硬的火炉用具最像他的亲属——当然,这是他法定亲属戚克夫妇到场之前的话。他们俩一会儿就来了。

戚克太太一面拥抱他,嘴里喃喃说:“珀尔哥哥,希望你从今以后还有许许多多快活日子。”

董贝先生严肃地说:“谢谢你,路易莎。约翰先生,你好。”

戚克先生说:“先生,你好。”

他和董贝先生握手,生怕触电似的。董贝先生握到他的手,仿佛握到了一条鱼或海藻等黏糊糊、冷冰冰的东西,非常客气地赶紧奉还原主。

董贝先生稍稍转过他那个插在白领巾里的脑袋说:“路易莎,你也许要生个火吧?”

戚克太太竭力管制着她那三十六颗捉对儿厮打的牙齿说:“喔唷,珀尔哥哥,我不冷,不用生火。”

董贝先生说:“约翰先生,你不嫌冷吗?”

约翰先生早把两只手连手腕子都插进衣袋。戚克太太前番听不入耳的“汪汪汪”合唱曲,正卡在他嗓子里还没有出口。他说自己十分舒服。

他随即低声唱了一句“我嘀利利、多罗罗”,幸好没唱下去,因为陶林生跑来通报新到的客人:

“托克丝小姐!”

那位漂亮的迷人女子进来了。她为这番典礼郑重其事,穿上轻罗薄纱的衣服,浑身装饰着飘飘抖抖的花边缎带之类。所以她鼻子青紫,一张霜冻的脸简直无法形容。

董贝先生说:“托克丝小姐,你好!”

托克丝小姐展开蓬蓬松松的纱罗裙子,屈膝一蹲身,仿佛一架套筒望远镜,上下一挤压,短了半截子。因为董贝先生赶上一二步来迎接,她深深回礼,蹲得太低了。

托克丝小姐柔声低语:“先生,今天的大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没法儿忘记。亲爱的路易莎,我只怕自己亲身的感觉都靠不住呢。”

假如托克丝小姐信得过她的一个感觉,就是天气严冷。那是很分明的。她早已找机会偷偷用手绢摩擦自己的鼻子,帮助血脉流通,免得她亲吻教子的时候,冰冷的鼻尖吓坏了娃娃。

一会儿娃娃到场,李切子捧活宝似的抱着进来。苏珊·聂宝像个机灵的小警察,押着弗洛伦斯跟在后面。俩孩子、俩保姆这时已经脱去重孝,换上浅灰的丧服;可是看到这一对没娘的孩子,还是够叫人沮丧的。娃娃忽又哇地哭了——说不定是托克丝小姐那鼻子惹的。戚克先生一片真心,想把弗洛伦斯爱抚一番;娃娃一哭,这件笨拙的事就没干出来。这位先生不觉得地道董贝家的人有什么地方出人头地。也许正因为他有幸娶到这么一位,深知好歹。所以他是真心喜欢弗洛伦斯,而且毫无隐瞒。当时他正要照自己一贯的作风当众表演,恰是珀尔哭了,他的贤内助阻止了他。

这位姑妈活跃地说:“哎,弗洛伦斯!你这孩子在干吗?到弟弟跟前去逗着他呀,小乖!”

董贝先生的大少爷和继承人高高坐在他的宝座上;小姑娘拍着双手,踮起脚尖,逗引他低下头来望她。董贝先生冷漠地站在旁边观看。屋里的气氛愈变愈冷——大概会愈变愈冷;幸亏李切子诚心帮小姑娘的忙,促使娃娃低头下望,停止了啼哭。小姑娘躲到奶妈背后,娃娃就转过眼睛去找。她欢呼着把脸一露,娃娃就蹦跳起来,高兴得直叫。她冲到弟弟身边,娃娃就出声大笑。她吻得娃娃喘不过气,娃娃小手摸着她的鬈发,好像是爱抚她。

董贝先生看了喜欢吗?他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看不出一点喜悦的心情。不过他任何感情都难得露在脸上。假如阳光要照耀俩孩子嬉戏,偷偷进屋来,决不会有一线光照到他脸上。他冷冷地一眼不眨,在旁看着。后来小弗洛伦斯的笑眼偶然和他的冷眼相遇,她眼里的温暖也立即消失了。

那一天真是个灰暗的秋天。刹那片刻的沉寂中,树叶愁惨惨地直在凋落。

董贝先生看看表,戴上帽子和手套说:“约翰先生,劳驾你扶着我妹妹,今天我得搀扶托克丝小姐呢。李切子,你最好还是抱着珀尔少爷打头走。多多小心啊!”

董贝先生那辆车里,坐的是董贝父子、托克丝小姐、戚克太太、李切子和弗洛伦斯。戚克先生的小马车里,坐的是苏珊·聂宝和马车的主人。苏珊不停地向窗外观望,免得时刻对着那位先生的大肥脸,怪不好意思。她每听到一点咔嗒咔嗒的纸声,就以为那位先生要给她赏钱,在掏摸钞票呢。

前往教堂的途中,董贝先生曾一度拍着手逗儿子。托克丝小姐看到这位爸爸的热情,不胜倾倒。这一车赴洗礼的,除了以上那点细节,和送葬的没多大区别,只不过车辆马匹的颜色不同罢了。

车到了教堂台阶下,有个神气活现的教区执事在那里迎接。董贝先生先下车来搀扶妇女下车。他和教区执事并立在教堂门口,仿佛也是一位执事,但衣服不如那一位华丽,而状貌更狰狞些。他是一家的执事,掌管着咱们的家业、咱们的心情。

托克丝小姐伸手挽着董贝先生的胳膊。她觉得自己正由他扶持着走上台阶;一面看到教区执事戴着三角帽、披着华丽的领巾在前引导,她那只手直哆嗦。一时,他们好像是去举行另一种典礼——“鲁克丽霞,你愿意嫁这人吗?”“我愿意”——好像是问答这种话的典礼。

教区执事敞开教堂里面的一重门,小声说:“请快把孩子抱进去吧。”

里面寒气袭人,一股子泥土味。小珀尔也许可以学着哈姆雷特问一声:“进我的坟墓吗?” 高高的宣讲台和讲经台都蒙着布。望去一片荒凉:空空的祈祷座一排排直延伸到走廊里;空空的长凳子一排高似一排,直达二楼,消失在大黑风琴的影子里。地下是满布尘土的地席和冷冷的石板。中间过道里添设的凳子,也凛然不可亲近似的。钟楼上打钟的绳子,在一个潮湿的角落里直垂下地;出丧搁置棺材的两个黑架子、几把铁锹、几个筐子、一两卷令人生畏的绳子,也堆在那里。再加上令人窒闷的怪味和惨淡的光线,全教堂气氛一致,呈现出一派阴寒凄凉的景色。

教区执事说:“先生,教堂里正举行婚礼呢,不过一会儿就完事。请先到存放祭服的小堂里去等一等怎么样?”

他一面对董贝先生鞠个躬,好像见了熟人那样微露笑意,表示他这教区执事曾有幸参与董贝太太的丧礼,希望董贝先生别来无恙。然后他转身引导他们一行人到小堂里去。

他们掠过祭台前面走入小堂,只见当时举行的婚礼也够凄凉。新娘太老,新郎太少,主婚人是个老朽的花花公子,一眼已瞎,安着个玻璃眼;参与婚礼的朋友们冷得直哆嗦。小堂里的炉火只冒烟。一个年纪太老、工作太忙、工资太低的律师书记,在那里翻检一大本丧葬注册簿。那样的大本子有一大摞,他正用指头点着填满丧葬的皮纸书页,逐项往下寻找。壁炉架上张着一幅教堂地下的坟圹图。戚克先生把图上的注解大声略读,为同伙们活跃一下气氛。他未及制止自己,早把有关董贝太太坟圹的情节,也全都读出来了。

大家在小堂里挨冻了一会儿,来了一个照管祈祷座的矮个子女人,唏里呼噜直哮喘——假如这种病不是教堂里的常病,也该是教堂墓地上的常病。她招呼董贝家人到举行洗礼的地方去。他们在那里又耽搁了一会儿,等新郎新娘注册完毕。害哮喘的那小女人来回在教堂里大声咳嗽,简直像喷气的鲸鱼。她这来一半是病,一半也是要提醒新婚夫妇别忘了给她赏钱。

一会儿,教堂的书记拿了一罐热水来,倒在圣水盘里,说是去掉些寒气。其实,搀上十万加仑 沸水,也无济于事。教堂里只有这个书记表情愉快;他却是做殡仪馆生意的。接着教士也来了,是个和善的年轻牧师,显然对小娃娃很害怕。他像鬼故事里的主角:“高高个儿,一身白”;小珀尔一见立即杀猪似的哭叫起来,直哭得满面紫胀,被从圣水盘里抱出来。

大家这才舒了一口气。洗礼继续进行。可是在门廊下还能听到孩子的哭声:一时轻,一时响,一时停止了,一时好像受足委屈,制不住又哭出来。两位女眷听得心乱如麻。戚克太太频频跑到教堂中间的过道里去,叫照管祈祷座的女人向外传话。托克丝小姐的祈祷书,翻在感谢“火药阴谋” 失败的章节上,不时从那里念诵答词。

董贝先生自始至终,维持他的绅士风度,一点不动声色。也许他增添了这场洗礼的寒冷;年轻牧师念诵祷辞的气息,竟凝成白蒙蒙的烟雾。洗礼结尾,有一段告诫教父教母将来得监视孩子的话;教士很自然地念到这里,偶尔对戚克先生看了一眼。只在这时候,董贝先生绷紧的脸稍为松了一下,严正地瞪着戚克先生,仿佛叫他小心,别再来他那一套。

董贝先生参与洗礼非常严谨。其实,他应该多想想洗礼的起源和宗旨何等伟大,少想想自己的尊严。他那样骄傲,和洗礼的历史很不相称。

行礼完毕,他又搀扶着托克丝小姐,把她送回存放祭服的小堂。他在那里告诉教士:他家门不幸,遭逢了丧事,否则他很想奉请教士先生到他家吃饭去。登记手续已经办妥,各项费用也已付清。照管祈祷座的女人又咳得厉害,没让人忘掉她的赏钱。教区执事也得了酬报。教堂管事员恰好站在门口台阶上,对天气大有兴趣;他也得了赏钱。董贝一家人重又登上马车,照旧凄凄凉凉地一起回家。

书房里,庇特先生的铜像正望着一桌冷餐鄙夷不屑。席上那些玻璃和银子的器皿,冷冷地摆足架子。那桌饭,不像招待客人吃喝的,倒像等待入殓的尸体。大家到了那里,托克丝小姐就拿出她送给教子的一只杯子;戚克先生拿出一套盒装的刀、叉和匙。董贝先生拿出一只手镯送给托克丝小姐;她收到这份人情,深为感动。

董贝先生说:“约翰先生,劳驾你坐在长桌下首,行吗?约翰先生,你那头盘子里是什么东西?”

戚克先生使劲摩擦着冻僵的两手说:“我这儿是冷的小牛肉卷。先生,你那头呢?”

董贝先生说:“大概是冷冻的小牛头肉。看去还有冷的野鸡——火腿——小面饼——色拉——大虾。托克丝小姐赏脸喝杯酒吗?给托克丝小姐斟香槟!”

每样东西都冰得人牙疼。托克丝小姐喝到冰凉的酒,差点儿失声叫出来,好容易才把她的惊叫变作一声“呣!”小牛肉储藏的地方太风凉,戚克先生尝了一口,直冷得四肢都麻木了。只有董贝先生照旧不动声色。他可以悬挂在俄罗斯博览会上,当做一具冰冻绅士的标本出售。

寒冷的笼罩下,连他妹妹都受不住了。

她鼓不出劲来拍马屁或说闲话,只竭力装出温暖的样儿。

大家沉默好久,戚克先生斟上一杯白葡萄酒,毅然开口说:“哎,先生,请容我满饮这一杯酒,为小珀尔祝福!”

托克丝小姐举杯呷了一口,低声说:“祝福他!”

戚克太太也喃喃说:“亲爱的小董贝!”

董贝先生铁板着脸,一本正经说:“约翰先生,假如我儿子能领会你这番盛情,我知道他一定感激,并向你道谢。我相信,无论私人之间亲友的好意,或者社会上我们那种任务繁重的地位,所寄予他的一切责任,将来他全都承担得起。”

他说话的口气,不容旁人再多嘴。戚克先生又没精打采,无话可说。托克丝小姐却不然。她倾听董贝先生说话,比平时更一心贯注,脑袋歪得更得神。她凑近桌子,向对面的戚克太太柔声说:

“路易莎!”

戚克太太说:“亲爱的朋友!”

“‘社会上我们那种任务繁重的地位……’,我忘了底下怎么说的。”

戚克太太说:“‘交给他的……’。”

托克丝小姐说:“对不起,朋友,好像不这么说;他的话还响亮、还流畅呢。‘私人之间亲友的好意,或者社会上我们那种任务繁重的地位,所寄予他的……’是吧?”

戚克太太说:“一点不错,‘所寄予他的……’。”

托克丝小姐得意地轻轻拍着一双纤手,两眼望着天上说:“真是好口才啊!”

董贝先生当时已经传出话去,招李切子来。小珀尔这早上疲倦得睡熟了,李切子没带他,只一人进来,一面蹲身行礼。董贝先生赏了这女佣人一杯酒,对她说了下面一番话。托克丝小姐早把脑袋歪在一边,做好种种准备,要把他的话铭刻在心上。

“李切子,你来了六个月左右,一向是尽责的。我想乘今天给你点报酬,曾经考虑到怎样最实惠。和我一起商量的,有我妹妹……”

戚克先生插话道:“戚克太太。”

托克丝小姐说:“啊呀!请悄悄儿听着呀!”

董贝先生对约翰先生狠狠地瞪了一眼,接着说:“我记起雇用你的那天,你丈夫在这间屋里讲起你们的苦况:一家子从他起,全都愚昧透顶,一字不识。我现在就是要告诉你,李切子,他那番话帮我打定了主意。”

李切子听到这样严词责备,惶恐得抬不起头来。

董贝先生接着说:“我远不是赞成平等主义所鼓吹的普及教育。不过对下等人,照旧还应该教他们知道自己的本分,循规蹈矩。在这点上,我是赞成学校的。有个老学校叫作‘碾磨慈幼院’ ,因为是著名的碾磨业行会出钱办的。那里的学生,不但能受到健全的教育,还能领到一套校服、一个校徽。我有权保送一名免费生,现在正有个名额。我托戚克太太通知了你家里,然后提名保送了你的大儿子。据说他今天已经穿上校服。”董贝先生把那孩子当做一辆雇用马车似的转脸问他妹妹,“好像他的学号是一百四十七吧?路易莎,你跟她讲讲。”

戚克太太说:“一百四十七号。衣服是蓝色的燕尾服,很好、很厚的粗呢料,帽子上的镶边是橘黄色,毛线袜子是红的;还有一条结结实实的牛皮裤子。”戚克太太讲来十分热心,“谁自己能穿上这么一套衣服,也感激不尽呢!”

托克丝小姐说:“好啊!李切子!你现在真该得意了!碾磨慈幼院!”

李切子恐慌地说:“先生,我实在感激得很;您一片好心,还记着我的孩子。”她立即看到“锅炉”成了碾磨慈幼院的学生,小肥腿箍在戚克太太所形容的硬皮裤子里:这副模样浮现在眼前,泪水也随着出来。

托克丝小姐说:“李切子,我瞧你这样感激,心上很高兴。”

戚克太太自诩她对人性的信念,她说:“这简直真能叫人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星半点知恩感激的心呢!”

李切子听着她们称赞,只顾蹲身行礼,喃喃道谢。她想到儿子小小的孩童,套着那条大人穿的皮裤,心疼得再也鼓不起兴致。她一步步挨近门,溜到外边,才透过一口气来。

她进书房,好像带来了一点暖意;她一出去,那里又回复了霜冻,像先前一样严冷。戚克先生坐在长桌下首,两次哼出歌来;不过都是《扫罗》 清唱剧里送葬曲的片断。这宴会越来越冷,渐渐凝成一团冷冻,像桌上的冷餐一样。后来戚克太太和托克丝小姐交换一个眼色,一起站起来说:该回家了 。董贝先生听了满不在乎。她们辞了他,由戚克先生护送回家。他们出了大门,撇下那位主人照旧独居孤处,戚克先生就双手插进衣袋,登上马车,往后一靠,把“嘿嘿嘿!快快追!”的歌调,用口哨从头吹到底,一面还摆出一副气恼挑衅的神色;戚克太太竟没敢奈何他,也没敢说一句招惹的话。

李切子怀里抱着小珀尔,心上却忘不了她的大儿子。她觉得这是不知感激。可是那天的气氛,就连碾磨慈幼院都受到沾染。她儿子那个编号一百四十七的铅皮校徽,在她看来,总不知怎么的附有那天的死板和严厉。她在婴儿卧室里也说起儿子那双遭殃的大腿;想到他穿上校服的怪相,又不胜烦恼。

波莉说:“那可怜的小宝贝几时才穿得惯呀!我什么样的愿都许得下,只要能看看他。”

她把心里话告诉了聂宝。聂宝答道:“那么,你听我说吧,李切子大娘,你干脆去看看他,放下了心。”

波莉说:“董贝先生不会乐意。”

聂宝说:“呵,李切子大娘,他不乐意吗?我看呀,你去求他吧!他就乐意得很呢!”

波莉道:“你的意思是,压根儿不去求他?”

聂宝说:“李切子大娘,你可千万别去求他。托克丝和戚克那两位警察,据我听她们说,明天打算不来值班了。我和弗洛伊小姐明儿早上可以陪你一起回家。我们反正要出门散步;街上来回走,还不如上你家去。李切子大娘,你若愿意和我们做伴,欢迎!”

波莉开始竭力反对。可是,禁止她看望的孩子和家,在她心念里愈来愈亲切;她渐渐觉得这主意不错。后来她想想,回去在门口探望一下,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就听从了聂宝的建议。

她们刚商量妥当,小珀尔却非常哀苦地哭了起来,好像预先感到这事不妙。

苏珊说:“这孩子怎么回事呀?”

波莉说:“大概是冷了。”一面抱着他来回走,哄他别哭。

那个秋天的黄昏真是凄凉。她来回地走,哄着孩子别哭;眼望到阴暗的窗外,越加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当时窗外枯黄的树叶,直在纷纷飘落。 qBF+hlc2bNXHmwGqcsVW4L69PG1TxnRrTx9s/zpp0HhNX6UJv3cxD7S82sPbDo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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