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商行在伦敦城里;街上不太闹的时候,那里听得见博街大教堂的钟声。 可是附近有些东西,还带着神奇故事的情味。不到十分钟的路,就看见郭格和梅郭格 两巨人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不远处就是伦敦交易所。英吉利银行是阔邻居,地窖里尽是金子银子,不比四周地窖里只有空酒瓶子。一拐弯是富庶的东印度公司。那里处处都叫人联想到贵重的料子、宝石、老虎、大象、象背上的座儿、长管子的水烟筒、阳伞、棕榈树、轿子,还有脸色棕黄、服饰华丽的王子,穿着翘头的尖鞋坐在地毯上。四周张贴的画上,都是扯足了风帆开往世界各地的大海船。旅行社半小时内,能为各地旅客把各色行装置备齐全,随时可以出发。配置航海仪器的店门外,都装着个小木人,雕刻成海军准尉模样,穿一身古老的制服,日夜在那儿招徕乘坐出租马车前来的顾客。
有一家店门口的小木人,不客气地说,可算是最木头木脑的。他临空迈着一条右腿,脸上那一团和气、讨好巴结的样子,简直让人受不了;扣鞋的皮带和背心的镶边,都花哨得岂有此理;它举在右眼前观望的那件仪器,和身材大小太不相称,刺目得很。这家商店是独资经营的,店主对他那木头海军还得意得很。他是个老人,常戴着一顶毛线便帽。他多年出店租、纳税、偿付各项费用;好些血肉之躯的海军准尉活一辈子,也不如他做这个店主的年份长,尽管英国海军里老当益壮的海军准尉并不少。
他店里的存货有航海时计、晴雨表、望远镜、罗盘、航线图、地图和天体图、六分仪、象限仪,还有纠正船只方向、推算船只地位、进行海上探索的各种仪器样品。他抽屉里和架子上那些铜的、玻璃的东西,只有内行人才知道哪头朝上、什么用处,看过了还能自靠自放回原来的红木匣里去。每件仪器都塞在最紧的套子里,夹在最窄的角落里,遮在最不必要的垫子下,折成最小的角度,防海上波浪震荡,失去平稳。一切东西都非常小心地紧排密放,不多占一点地方。种种航海用具都配着垫子,嵌在各式匣子里。有些匣子是平常的扁方形;有的却像三角帽,像海星——这些还是比较普通、不大古怪的。因此店里弥漫着船上的气氛,店屋就像一只小船,样样齐全,井井有条,随时可以出海;只要有空阔的海面,突然往海里一送,就能安然开到任何荒岛上去。
为那小木人自豪的航海仪器配制者,日常生活里还有许多小事助长这种幻想。他认识的人多半是船具商人之类。他每餐总吃许多真是航海时吃的粗饼干;干肉、干舌头都带些绳屑的怪味;泡菜盛在批发坛子里,上面贴着“经售各色船上食品”的商标;酒是装在无颈方瓶 里的。墙上挂着些配镜框的旧船图,船身复杂的部分,有按字母附加的说明。有一幅印制图是驶行海上的鞑靼号巡洋舰。壁炉架上装点着奇异的贝壳、海藻和苔藓。小小一间后房装着护壁板,日光从天窗透进,像一个船舱。
他也像船长的派头,过的是单身生活;身边除了他的外甥沃尔特之外,没有别的人。如果店屋像船,这个十四岁的外甥正像船上的小海军。不过这个幻想只到此为止,因为通称老索尔的索罗门·吉尔思,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航海人员。且不说他那顶毛线便帽,分明是不折不扣的毛线便帽,戴了怎么也不会像海盗。他慢条斯理、说话文静,是个颇有心思的老头子。一双红眼睛,望着你像雾里的两个小太阳。他常把店里的光学仪器,三四天连着一一观测,突然放下仪器,眼前的东西都变成了绿色,所以他老像刚睡醒的样子。他经常穿一套裁剪得非常整齐的咖啡色衣裤,钉着锃亮的扣子;有时换一条浅黄裤子,就是他外表上唯一的改变。他衬衫的褶边很整齐,一副头等讲究的眼镜常掀在脑门上,表袋里放一只精密透顶的航海时计。时计如有差错,他只会想是全市的钟表合帮捣乱,甚至太阳都靠不住,决不会怀疑他那件宝贝。他在门口装着木头海军的店里,多年来一直这样生活,每晚按时到风声呼呼的顶楼上去睡觉,远离着别人住宿的地方。安居楼下的英国绅士们还没大感觉到气候变化, 他那里已经听到狂风怒号。
索罗门·吉尔思初和读者见面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五点半钟。他正在看他那只绝没有差错的时计。伦敦市中心的商店照例已在一个多小时前打烊;行人还潮水似的滚滚西去。吉尔思先生说得不错,“街上散掉不少人了。”看来晚上要下雨,店里所有的晴雨表都情绪低落,门口那个木头海军准尉的三角帽上已经闪亮着雨点。
索罗门·吉尔思小心把时计放回袋里说:“沃尔特不知哪里去了?晚饭已经等了他半个钟头,还不回来!”
他坐在柜台后的凳子上,转过身子,目光穿越摆在橱窗里的许多仪器,直望着窗外,指望能看见外甥过街来。可是没他的影儿。那一片浮动的雨伞里找不见他。有个戴油布帽的卖报童子挨着门外的铜招牌慢慢过去,一面用食指在吉尔思先生的名字上画着自己的名字。分明这也不是他外甥。
“我知道他和我亲得很,舍不得违拗了我逃到海船上当水手去。不然的话,我就得着急了。”吉尔思先生一面说,一面用指节骨叩叩两三只晴雨表,“我真得着急。气压都下降 吗?潮湿得很!好啊,正用得着。”
吉尔思先生把罗盘盒玻璃面上的尘土吹净,说道:“你恰恰对准我那间后房,直指正北,分毫不差;可是我相信那孩子的心,比你还不偏不歪地直向着我呢!”
“嗨!索尔舅舅!”
“嗨!我的孩子!”配制仪器的老人轻快地转过身,“怎么!你回来啦?”
这小子高高兴兴,满面快乐,刚从雨里跑回,脸色很鲜明。他相貌漂亮,双目炯炯,一头的鬈发。
“哎!舅舅,我没在家你一天怎么过的?晚饭得了吗?我饿极了。”
索罗门随和地说:“怎么过的吗?我没了你这小家伙,若不好过得多,才是怪事!至于晚饭,半个钟头前就得了,一直在等着你!饿了,我正也饿了。”
那小子说:“那么来吧,舅舅。海军上将万岁!”
索罗门·吉尔思说:“去你的海军上将!你是说市长大人万岁吧?”
孩子说:“不,不是的!海军上将万岁!海军上将万岁!开步……走!”
这一声令下,头戴毛线便帽的老人顺从地迈开步子,好像带着五百战士抢上敌舰似的走进他那间后房。索尔舅舅和外甥马上吃饭:第一道菜是煎鱼,下一道还有牛排。
索罗门说:“小沃,以后只说市长大人万岁,不再提海军上将;市长大人就是你的海军上将了。”
孩子摇头说:“哼!他算得海军上将吗?给他捧剑的都比他神气!那捧剑的倒有时拔剑跟人打架。”
舅舅说:“那就叫他当众出彩了。听我的话,小沃,听我的话。你瞧瞧壁炉架上。”
孩子惊讶道:“嘿,谁把我那带柄的银杯挂在钉子上了?”
舅舅说:“我挂的。你以后不再使带柄的杯子,从此和我一起用玻璃杯了,沃尔特!咱们是有职业的!是伦敦商界人士!你从今天起,也自己谋生了!”
孩子说:“好吧,舅舅,只要能为你祝酒,随你叫我用什么杯子都行。索尔舅舅,祝你,也祝……”
老人抢着说:“祝市长大人。”
孩子说:“祝市长大人、司法长官、市政委员、同业工会会员……祝他们长寿!”
舅舅很满意,点头赞许。他说:“好,现在讲讲你们那商行吧。”
“唷,舅舅,那商行没什么可讲的。”孩子直忙着使他的刀叉,“那是一套很暗的办公室。我坐的那间里,有一个围壁炉的高架子,一只铁的保险箱,几幅预告船只航期的广告,一份日历,几张办公桌子和凳子,一个墨水瓶,几只匣子,许多蜘蛛网;我头顶上一个蜘蛛网里还挂着一只风干了的绿头苍蝇,看来挂了不知多久了呢。”
舅舅说:“没别的了吗?”
“还有个旧鸟笼……我不懂怎么会有那么个东西!还有个煤桶。完了,没别的了。”
老索尔经常好像是笼罩在雾里的。他有所不足似的隔雾望着他外甥说:“譬如银行存折呀、支票簿呀、汇款单呀等等贮存着滚滚财源的东西,都没有吗?”他说到这些,声调里非常羡慕。
他外甥满不在意地说:“有啊,大概多得很吧。不过这些东西都在卡克先生、莫芬先生,或董贝先生的办公室里呢。”
舅舅问道:“董贝先生今天去了吗?”
“去了!整天在那里出出进进。”
“他大概没看见你吧?”
“看见我了。他跑到我坐的那儿……舅舅,我希望他别那么一本正经地绷着个脸儿……他说,‘喔,你就是配制航海仪器的吉尔思先生的儿子。’我说,‘我是他外甥。’他说,‘我是说外甥。’可是,舅舅,我可以发誓,他说的是儿子。”
“也许是你听错了。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觉得他何必那么严厉呢;尽管他说了儿子,也没什么不好。他接着跟我说,他是因为你托了他,才把我安插在他那商行里的。他嘱咐我做事要认真、规矩,说完就走了。我觉得他好像不大喜欢我。”
配制仪器的老人说:“我看,大概是你不大喜欢他。”
那小子笑着说:“哎,舅舅,也许是这么回事;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索罗门吃完晚饭,神气更认真些,目光频频在孩子高兴的脸上掠过。他们的晚饭是从附近饭馆里买来的,饭罢撤去杯盘,他点了一支蜡烛,由他外甥站在阴湿的楼梯口、尽心地照着他下地窖去。他在地窖里摸索一会儿,拿着个灰尘堆积的古式古样的瓶子上来。
孩子说:“啊呀,索尔舅舅,你这是干吗?这是了不起的马德拉葡萄酒!除了这瓶,只剩下一瓶了!”
索尔舅舅点点头,表示他自有道理。他一声不响,开了塞子,斟了两玻璃杯,把酒瓶和第三只干净杯子放在桌上。
他说:“小沃,等你交上好运,有钱、有地位、有福气,由今天开始的职业走上康庄大道……我求上天保佑你有那一天……到那时候,孩子,你再喝剩下的那瓶酒。这杯酒,表达我爱你的一片心!”
笼罩着老索尔的雾好像堵到他嗓子里去了,他声音有点嘶哑。他和外甥碰杯的时候,手也发抖。可是他酒一沾唇,就以大丈夫气概大口喝下,咂着嘴表示满意。
孩子眼睛里噙着泪,装作不介意的样儿,举杯说:“好舅舅,这是答谢你赏我的体面,和说不尽的种种情意。现在让我为索罗门·吉尔思先生祝酒,三个三次,再加一次,欢呼他百年长寿!舅舅,咱们将来同喝那末了一瓶酒的时候,你再答谢,好不好?”
他们再碰碰杯。沃尔特舍不得喝,只吸了一点点,竭力装出品评的神气,把酒杯举在眼前鉴赏。
他舅舅默然看了他一会儿,后来和他目光相遇,就把心上的话从嘴里讲出来;他心上好像一直在想这些话呢。
他说:“沃尔特,你知道,我干这一行,其实只是个习惯。我积习难改,如果放下这买卖,就不知怎么过日子。可是没买卖可做了,没买卖了。”他指指外面的木头海军,“从前穿那种制服的时候,真可以大发其财;财是那时候发的。可是商业界你追我赶,商品日新月异,这个世界变了,变了,早已把我抛在后面了。我不知道自己落在哪里,更不知道我的主顾在哪里。”
“舅舅,别理会他们!”
索罗门说:“譬如你从派肯的寄宿学校回来,已经十天了,我记得店里只来过一个人。”
“两个呢,舅舅,你忘了吗?一个人来兑换一个金镑……”
索罗门说:“就是那一个人。”
“哎,舅舅,还有个女人跑来问到一里外的关卡上去该怎么走,她就不算吗?”
索罗门说:“喔!是的,我把她忘了;一起两个人。”
孩子说:“不过他们没买东西。”
索罗门沉静地说:“没有,他们什么也没买。”
孩子说:“他们不需要什么东西。”
索罗门还是很沉静地说:“不需要;如果需要什么,就到别的店里去了。”
孩子说:“可是来了两个人呀!舅舅,”好像这是大可得意的事,“你说只有一人。”
老人顿了一顿说:“哎,小沃啊,咱们不是鲁滨孙·克罗索 岛上跑来的野人,一个兑换金镑的男人、一个问到一里路外关卡上去该怎么走的女人,不能供咱们吃饱肚子呀。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个世界早把我抛在后面。我不怪这世界,不过世上的事,我现在都莫名其妙了。做买卖的、当学徒的、商业、商品,都改了样儿。我的存货八分之七已经过时。我这人是过时的;我这店是过时的;这条街也不是我记得的样儿了。我已经落在时代后面,年纪太老,再也跟不上去,就连老远乱哄哄的声音,都闹得我糊里糊涂。”
沃尔特正要开口,他舅舅举手止住他。
“小沃,我是为这缘故,急着要你就业,让你早早走上这个世界的轨道。我这店,其实早已死了,我是它的幽灵;等我死,它的幽灵也就安息了。这份产业,分明没有什么可传给你的;所以我觉得最好还是借我多年来保留下来的一点交情,为你出一把力。有人以为我很有钱。我为了你,但愿他们没有看错。不管我遗下些什么,或能给你些什么,你在董贝家商行里做事,就有办法好好尽量利用。好孩子,你该勤勤谨谨,要爱你那商行,努力工作,打下基础,将来可以稳稳地自立,幸福快乐。”
孩子诚恳地说:“舅舅,我都听你的,尽力不辜负你的一片心。我一定好好干。”
索罗门说:“我知道的,我肯定你会好好干。”他斟下第二杯陈葡萄酒,喝得更有滋味。他接着说:“至于航海,小沃啊,故事里讲来顶好,当真可不行,压根儿不行。你成天看着这些航海的仪器,就想去航海,这也很自然。不过这是不行的!不行的!”
索罗门·吉尔思讲到航海,对搓着两手,还是掩饰不下私心的喜爱;他看着周围的航海仪器,说不出的得意。
老索尔说:“譬如说吧,你且想想咱们这酒。这是先运到东印度,又运回国的,不知运了多少回,全世界都绕了一周。你想想那漆黑的夜里,狂风怒吼,波涛汹涌……”
孩子接着说:“还有雷呀、电呀、雨呀、雹子呀、各式的风暴。”
索罗门说:“对啊,咱们这酒都经历过。你想想:船骨和桅杆震撼得叽叽嘎嘎响;大风扫过绳索、帆缆,嘘里里、哗啦啦地号叫……”
外甥兴奋地说:“船颠簸得像发疯,水手都往桅杆上爬,争先去卧在桅杆的横木上,把冻硬的帆卷上……”
索罗门说:“装这酒的旧木桶,在船上经历的正是这种情况呀。不是吗,‘莎莉美人号’失事的时候,在……”
沃尔特起劲地抢着说:“深夜在波罗的海沉没;那是一七四九年二月十四日。船长死在大桅杆旁边;他表袋里的表正停在十二点二十五分上。”
老索尔说:“哎,对呀!一点不错!当时船上这种酒有五百桶。除掉大副、船务主管、两名水手、一个女人上了漏水的小艇,船上所有的水手都动手砸破酒桶,喝了个烂醉,高唱着‘不列颠!在海上称雄吧!’ 船直沉下海,大家在齐声怪叫的大合唱里同归于尽。”
“可是舅舅,‘乔治二世号’船上是二百来匹马。七一年三月四日,天亮前两小时,暴风把船刮到康沃尔海岸边。风刚起,甲板底下的马匹挣脱了身来回乱闯,互相践踏死不少,叫闹成一片,嘶号的声音仿佛人的呼喊。水手以为满船都是鬼怪,最刮刮叫的都吓糊涂了,走投无路,直窜到海里去。结果只剩两人没死;当时的情况就是他们讲的。”
老索尔说:“还有‘独眼巨人号’……”
沃尔特嚷着说:“往西印度去的商船……载重三百五十吨;船长是戴德福特的约翰·布朗。那是威格斯公司的船。”
索尔说:“就是那只。船从牙买加港乘着顺风出海,第四天晚上着火了……”
他外甥抢着讲那个故事,说话又急又响:“船上有两兄弟;只剩一只小艇没淹没,坐不下两人。兄弟俩谁也不肯上去。后来哥哥拦腰抱住弟弟,把他摔在艇里。弟弟站起来大喊,‘爱德华哥哥,别忘了你家里的未婚妻!我不过是个大男孩儿,没人在家等着我!跳到我这儿来吧!’说着他就蹿进海里去了!”
孩子讲来深有感受,激动地站起身,两眼闪闪放光,两颊添了颜色。这好像提醒老索尔有件事他忘了,或是笼罩在雾里没见到。刚才他分明还想讲些这类的故事,这时只干嗽一声说:“好吧,咱们谈别的吧。”
这实心眼儿的舅舅暗地里最喜欢惊险的奇事。他的行业和这种事多少也有点牵连。他私心的喜好,其实大大助长了他外甥的同好。他劝诫孩子别追求冒险生活,可是他讲出来的种种道理,不知怎么的只增添了孩子在这方面的兴趣。事情往往如此。专为劝阻男孩子向往海上的每一本书、每一个故事,好像都自然而然地把他们引诱到海上去。
这时来了一位客人。他穿一套宽大的蓝衣服;右腕没有手,安着个铁钩;毛茸茸的黑眉;左手拿一根粗手杖,手上面一层疙瘩,像他的鼻子一样。他脖子上松松围着一条大黑丝巾;衬衫的领子质料又粗,尺寸又宽大,像小小一幅船帆。那只空酒杯显然是为他设的,他又分明知道。他脱下粗呢外衣,挂在门后他专用的钉上。他那只绷硬的加光便礼帽,敏感的人看见就会头痛;戴在头上好像紧紧扣着个盆儿,脱下了额上还留下一圈红印。他搬个凳子,对着放干净酒杯的桌子坐下。这位客人通常称为船长。他当过领港员,或商船船长,或武装民船的海员……也许三者都当过,看来确是个十足的水手。
他那脸,焦黄结实得出奇。他和舅甥俩握手的时候满面放光,不过看来不爱多话,只说:
“怎么样?”
吉尔思先生说:“都好啊。”一面把酒瓶推给他。
他拿起瓶子细看,又闻了闻,神情异常地说:
“ 那种? ”
配制仪器的老人说:“ 那种。 ”
他一面斟酒,一面吹口哨,觉得真像过节了。
“小沃!你看看他!”他用铁钩把自己稀少的头发整理一下,然后指指配制仪器的老人说,“要爱他!敬他!听从他! 你去查查《教理问答》,找到了这一条,折下一个角。孩子,祝你成功!”
他引用了这句话非常得意,不禁低声重复一遍,说自己四十年来已经把这话忘了。
他说:“吉尔思,我这辈子想要引用三两个字的时候,总知道该上什么地方去查找。因为我不像别人那样多说废话。”
他大概是谴责了别人,就想到自己也该像小诺瓦尔的爸爸那样“多蓄养” 。反正他不说话了,总也不开口,直到老索尔到前面店堂里去点灯,才突兀地对沃尔特说:
“看来他如要制造一只钟,他也能。”
孩子说:“那不稀奇,柯特船长,他准会。”
“造了会走!”柯特船长挥舞着他的铁钩,“哎,走得好着呢!”
当时他出神似的只顾想他心眼里的钟走得多准,瞪眼坐着看那孩子,好像孩子的脸就是钟面。
他对店里的存货挥着铁钩说:“他满肚子尽是科学!瞧瞧!什么都有!陆地、天空、海洋,全是一样;想到哪里去,只要说一声。乘个气球上天吗?这里有啊!封在钟形的舱里沉到海底去吗?这里有啊!你要把北极星放在秤上约约吗?他会替你称啊!”
从柯特船长的话里,可知他对店里的仪器多么崇敬。在他看来,经售或发明仪器,并没什么分别。
他叹口气说:“啊,懂得这些学问是好事;不懂也是好事。我简直说不上懂好还是不懂好。坐在这里,觉得人家可以把你秤呀、量呀、放大呀、通上电呀、变成个阴极或阳极呀,尽量作弄,全不知他用的什么方法,这也是顶舒服的。”
他是喝了那刮刮叫的马德拉葡萄酒,又加那天不同寻常,该让沃尔特增长点见识,才畅着嘴发了一番大议论。他十年来每星期日在店后房吃晚饭的快乐,尽在不言中,今天却讲出了他感觉愉快的道理,自己也很诧怪。他成了“更彻悟、更悲怆的人” ,默默沉思,不再开口。
他所钦佩的人物回房说:“来,内德 ,咱们且干了这瓶葡萄酒,你再喝烧酒。”
内德自己斟满一杯说:“等着,再给孩子点儿。”
“谢谢你,舅舅,我够了。”
索尔说:“不,再来点儿。咱们喝完了它。内德,咱们为那商行——沃尔特的商行祝酒吧——说不定将来商行有他的份。谁知道啊!李切·威丁登爵士不就娶了他东家的女儿吗! ”
船长插嘴说:“‘回来!威丁登!伦敦的市长大人!等你老了,再也不离开伦敦!’小沃!我的孩子,你去翻翻那本书吧。”
索尔说:“尽管董贝先生没有女儿……”
孩子涨红了脸笑着说:“有,有,舅舅,他有!”
老人说:“有吗?真的,好像他有个女儿。”
孩子说:“哎!我知道他有个女儿!今天办公室里有人就在讲呢!舅舅,柯特船长,他们说……”他放低了声音,“他不喜欢这女儿,把她扔在女用人一起,满不理会她。他一心一意只等着儿子来经营商行。尽管儿子还只是个小娃娃,他已经打算更要加紧结账、仔细登记。他还跑到码头上去查看自己的船只、货色等等,好像估计着将来父子共有的财产非常得意似的。他以为人家没注意,可是有人看见了。这都是人家说的,我当然不知道。”
配制仪器的老人说:“你瞧,他对那女儿的事已经一清二楚了。”
沃尔特一副孩子气,越发脸红了,笑着嚷道:“舅舅尽胡说!他们说给我听,我不是聋子呀!”
老人乘势取笑说:“爱德,我看那儿子目前有点儿碍着咱们的道儿。”
船长说:“很碍事呢。”
索尔说:“可是咱们且为那儿子祝酒,为董贝父子干杯!”
沃尔特笑得很乐,说:“好啊,舅舅,你既然提到了女儿,还把我牵在一起,说我对她的事一清二楚,我就冒昧把你的祝辞修改一下吧。来,为董贝和儿子,和女儿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