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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个新相识。江湖戏子的故事。一次讨厌的打扰和一场不快的遭遇

两位朋友的不寻常的失踪使匹克威克先生产生了几分忧虑,他们俩整个早上的神秘行为无论如何只能使他的疑虑有增无减。因此,当他们再次走进门来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带着比平常大得多的欢欣起身去迎接他们,并且怀着远胜于平常的兴趣询问是什么事使他们逗留在外。针对他的询问,斯诺格拉斯先生正准备以史家笔法对刚发生的事做一番描述,但是他突然打住了,因为他发现除了图普曼先生和头一天与他们共乘马车的那个人之外,还有一个外貌同样古怪的人在场。这位男子看上去形容憔悴,蜡黄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本已是天生的惊人相,再加上那乱七八糟耷拉到脸蛋上的直长头发,就更令人惊异了。他的双眼明亮和锐利到了简直不自然的地步,颧骨高高地凸出来,下巴又瘦又长,要不是半开的嘴和不动的表情表明那是他通常的脸相的话,别人会认为他暂时缩紧了肌肉,把脸颊上的肉吸了进去。一条绿色围巾绕着他的脖子,围巾宽大的两端贴胸乱塞在胸口,不时从他的旧背心的破纽扣孔下面显露出来。他的上衣是一件长长的黑色紧身服;下面穿着一条宽大的土黄色裤子,还有一双快要散架的大靴子。

温克尔先生的目光盯住的正是这位古怪人物,匹克威克先生也正是一边指着他,一边做了以下说明:“这是我们的朋友的朋友。我们今早才发现我们的朋友与这儿的戏院有关,尽管他不太愿意大家知道这一点,而这位绅士正好是干这一行的。在你们进来的时候,他正准备给我们讲一段有关这一行业的小轶事哩。”

“轶事多的是。”头一天的那个穿绿上衣的陌生人走向温克尔先生,以推心置腹的口气低声说,“古怪人——干的全是苦差——不是演员——怪人儿——什么苦都尝过——我们圈子里称他做‘忧郁的杰米’。”温克尔先生和图普曼先生对这位被优雅地指称为“忧郁的杰米”的绅士彬彬有礼地表示了欢迎,还叫了对水白兰地,像其他人一样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好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劳驾您把刚才正准备说的故事告诉我们,好吗?”

那个忧郁的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卷脏兮兮的纸,转向刚拿出笔记本的斯诺格拉斯先生,用与他的外貌完全匹配的沉重声音问道:“你就是那位诗人吗?”

“我——我和诗歌沾点儿边。”斯诺格拉斯先生说,他被发问的突兀弄得有点儿措手不及。

“啊!诗歌对于人生就像灯光和音乐对于舞台——假使剥去前者的虚假装饰以及后者的虚幻隐喻,那么,两者还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值得人为它活下去或在意它呢?”

“对极了,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站在脚灯之前,”忧郁的人继续说,“就像坐在宫廷里看堂皇的演出,有俗艳之众的绫罗绸缎让人观赏不尽——而在脚灯后面,却是那些缝制这些艳服的人,没有人关心也没人知道,是沉是浮,是死是活,全然听天由命。”

“没错。”斯诺格拉斯先生说,由于忧郁的人的深陷的眼睛盯在他身上,他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

“继续说吧,杰米,”那个西班牙旅行家说,“像黑眼睛的苏珊那样——全都在荡里 ——别哀哀怨怨的——说吧——打起精神来。”

“在开始之前您要再来一杯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忧郁的人接受了这一提示,他拿起一杯对水白兰地,慢慢地吞下一半,然后打开那卷纸,以半念半讲的方式叙述了下面的故事,我们发现它被记载在俱乐部纪事录里,题为《江湖戏子讲的故事》。

江湖戏子的故事

“我要讲的故事没什么了不起的,”忧郁的人说,“说不上有什么不平常。贫困与疾病原本是人生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除了被视为极为普通的人事盛衰,不足以引起更多的注意。我把这些个记录汇集起来,是因为所涉及的人是我多年来的老相识。我一步接一步地追踪他往下的发展,直到他逐步陷入极端的贫困,从此一蹶不振。

“我要讲的人是一个末流的哑剧演员。像他那个阶层的很多人一样,他嗜酒如命。在他情况还算较好的那些日子,在他还没有因放纵而衰弱、因疾病而憔悴之前,他的薪水还不错,假如他小心谨慎点儿的话——这薪水他还可以拿上几个年头——不是很多年;因为这些人不是死得早,就是因为不自然地滥用体能而未老先衰,过早地失去他们惟一能赖以生存的体魄。由于那无法摆脱的罪孽对他的戕害太深太快,致使他在其实对戏院还有用的情况下就不可能被聘用了。酒馆对他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假如他死脑筋走老路,那么,他的命运除了放任不医的疾病和无望摆脱的贫困,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而他竟然 真的 死不改悔,结果是猜想得到的。他找不到任何工作,他没有面包。

“每一个熟悉演戏这一行当的人都知道,堂皇的戏台四周总是有一大群衣衫破烂、贫困不堪的人在围着转——不是正式被雇用的演员,而是些凑数伴舞的,跑龙套的,翻跟斗的,等等,他们在演一出大哑剧或是复活节大戏时被录用,完了又全被解雇,要等到下一次再演什么大戏时才有他们的活路。这个人就是被迫走上这样一条谋生之路的,另外他还天天晚上到某个下等戏院去任主持,每个星期能够多赚几个先令,从而使他得以过过他的老瘾。可是不久,就连这一活路也断了;他的行为太不检点,以致使他连这么微薄的薪水都难以挣到了。实际上他落入了快要饿死的境地,只能靠偶尔向某个老伙计借几个小钱活命,或是偶尔在某个最普通的小戏院凑几个角儿挣几个子儿;而无论弄到什么,他总是按老习惯把它花个一干二净。

“他在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个活法的状态下过了一年多。那时我和萨里岸那边的一家戏院签了个短期合同,我在那里见到了他。我已有好久没见过他了,因为我一直在各个郡四处旅行,而他则藏匿在伦敦的大街小巷。当时我穿好衣服准备离开戏院,正当我穿过舞台走出去时,他突然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永远也忘不了回头时看到的那副恶心相。他穿着演哑剧的戏装,是荒唐透顶的小丑服。死亡之舞中的鬼怪角色,最能干的画家在画布上描绘的最可怕的形象,也决不会有那一半的恐惧。他那浮肿的身体和萎缩的双腿——它们的畸形被那古怪的服装增强了一百倍——呆滞的眼睛,以及与之形成可怕对比的涂在脸上的厚白粉,因麻痹症而颤抖的装饰得古怪花哨的脑袋,以及涂抹了白粉的瘦骨嶙峋的长手——所有这一切使他显出一副丑恶可憎的不自然的模样,不仅语言难以恰如其分地描绘它,而且直到如今我只要想到它就会打寒颤哩。他把我拉到一边,以不成句的话语罗列了一大通疾病和贫困,声音空洞而发抖,最后他照旧迫切要求借一小笔钱。我把几个先令放入他手中,转身走开的时候,我听到了他踉踉跄跄走上舞台时招来的哄堂大笑。

“几夜之后,一个童仆交给我一张脏兮兮的纸片,上面乱涂着一些铅笔字,说那人已病危,乞请我在演出结束后去某街他的住处看他——现在我已忘记街名——那里离戏院不远。我答应一有空就马上去。幕落之后,我如约赶去办了那桩忧郁的差事。

“当时已经很晚了,因为我演的是最后一个节目,而且由于那天是义演,所以特别延长了表演时间。那是一个又黑又冷的夜晚,潮湿的寒风乱吹,把雨点重重地打在窗户和屋檐上。狭窄冷清的街上积着一汪又一汪的水,稀稀落落的油灯有很多已被狂风吹灭,因此走在路上不仅不舒坦,而且觉得很没有把握。不过我幸好还走对了路,在费了一点儿周折之后总算找到要我去的地方——一个煤屋,它上面有一层楼,我要找的人就躺在楼上的后房里。

“一个模样可怜的妇人,那个人的妻子,在楼梯上迎接我,一边告诉我他刚刚昏睡过去,一边领着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还搬了一把椅子让我在床边坐下。病人脸冲墙躺着,由于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才有空闲观察置身其中的那个地方。

“他躺在一张旧床上,那在白天是要翻起来的。一块破烂的格子布帘被拉在床头挡风,然而风却从门上的无数条缝里吹进冷冷清清的房里,把帘子吹得荡来荡去。一个可移动的锈炉子里燃着微弱的煤渣火,它的前面放着一张有污斑的旧三角桌子,上面放着一些药瓶、一个破杯子和几件其他的家用物品。一个很小的孩子睡在地板上的临时地铺上,那个女人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墙上有两块搁板,上面放着几个盘子、杯子和碟子,在它们的下方则挂着一双戏鞋和两把道具剑。除了乱丢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的几小堆破布和包裹之外,这些便是房间里仅有的东西。

“我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房间一五一十的摆设,并注意到病人沉重的呼吸以及高烧之下的惊悸不安,然后他注意到我来了。在不安地想把头枕得舒服点的过程中,他把手胡乱伸出床外,他的手碰着了我的手。他吃惊地撑起身子,热切地盯着我的脸。

“‘是哈特利先生,约翰,’他妻子说,‘哈特利先生,你今晚请他来的,你知道。’

“‘啊!’病人说,用手摸了摸额头,‘哈特利——哈特利——让我想想。’他好像竭力思索了几秒钟,然后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老朋友。她要谋杀我;我知道她会的。’

“‘他这样已有很久了吗?’我问他那在啜泣的妻子说。

“‘昨夜开始的。’她回答说,‘约翰,约翰,你不认识我了吗?’

“‘别让她靠近我。’她向他俯下身子的时候,他颤抖着说,‘把她赶走;我受不了她靠近我。’他狂怒地盯着她,面带极度的恐惧,然后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我打了她,杰姆,我昨天打了她,以前还打过很多次。我饿她,还有孩子,现在我虚弱了,无可奈何了,杰姆,她会为此谋杀我的,我知道她会的。假如你像我一样见过她哭,你就会明白。别让她靠近。’说完他松开了手,精疲力竭地倒在枕头上。

“我很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如果说有那么一个片刻我还有点儿怀疑的话,看一眼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和消瘦的身体就足以明白事态真相了。‘你最好是站开些,’我对那个可怜的女人说,‘你什么也帮不了他。要是看不见你,他也许还会平静一些。’她退到了她男人看不到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焦急地向四周张望。

“‘她走了吗?’他迫切地问道。

“‘是啊——是啊,’我说,‘她不会伤害你的。’

“‘我告诉你吧,杰姆,’那人低声说,‘她 真的 想伤害我。她眼中有某种东西能在我心中唤起可怕的恐惧,逼得我简直要发疯。昨天一整个晚上,她那瞪得大大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就凑在我面前;我转向哪里,它们就跟向哪里;无论我何时从睡眠中惊醒过来,她都坐在床边看着我。’他把我拉得更近,用深沉的、惊恐的耳语说——‘杰姆,她一定是邪恶的精灵——一个恶魔!嘘!我知道她是。假如她是一个妇人,她早就死掉了。没有哪个女人能承受她所承受的那些东西。’

“一定是长期的虐待和忽略给这个男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厌恶。我说不出任何话来作答,因我眼前这个可怜人,谁都无法给他提供希望或安慰。

“我在那儿坐了两个多小时,他一直在床上折腾着,喃喃地发出痛苦和焦躁的叫喊,不安地把双臂到处乱舞,不断地翻过来滚过去。最后他陷入了部分失去知觉的状态,心灵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安地流浪着,失去了理性的控制,但依然无法摆脱那种对眼下的痛苦的难以言传的感觉。从他不连贯的胡言乱语看出他的病情就是如此,而且也知道这一热病不大可能马上恶化,于是我离开了他,答应他那不幸的妻子我第二天晚上还会再来,而且,如果有必要,可以整夜守护病人。

“我信守了我的诺言。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出现了可怕的病情变化。病人的双眼,虽然已深深凹陷而且沉重呆滞,但它们却闪耀着一种看上去可怕的亮光。嘴唇是焦干的,很多地方裂开了——干枯发硬的皮肤烧得滚烫;他的脸则显露出一种几乎是非人间的焦躁欲狂的神情,更有力地表明疾病对他的进一步危险。热病正处在高峰期。

“我在头天晚上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听着足以深深打动人类中最铁石心肠的人的那些声音——一个临死之人的可怕妄语。根据我听到的医务人员的看法,我知道他没救了;我正坐在那儿替他送终啊。我看见他枯槁的四肢在燃烧一般的高热的折磨下扭动——不久之前,它们还在扮着鬼脸取悦嘻嘻哈哈的观众哩——我听到了小丑的尖声怪笑,它与临终之人的低声呻吟混杂在一起。

“看到一个人的心灵回归于健康时正常地工作和追求,而其身体却病弱无助地躺在你面前,那场面是非常感人的。但如果那些工作和追求与我们认为严肃或庄严的任何东西都是水火不容的,那么造成的印象就更是无限强烈了。戏院和酒是这个可怜人的胡言乱语的主要话题。他幻想是在一个晚上;当晚他有角色要演;时间不早了,他必须马上出门。他们为什么拉住他,不让他去呢?——他会失去那笔钱的——他必须去。不!他们不让他去。他把脸埋在滚烫的手中,无力地悲叹着自己的虚弱和迫害者的残酷。暂歇片刻之后,他唱出几句拙劣的韵文——这是他最后学到的东西了。他从床上爬起,抬起他枯槁的四肢,做着各种古怪的动作扭来滚去;他是在演戏——他是在戏台上。几分钟的沉寂,然后他不堪重负地喃喃唱起一首原本应是很高亢喧闹的歌。他终于到了那家他老去的酒馆——馆子里可真热。他刚生完病,病得很厉害,但现在他好了,而且挺快活。把杯子斟满。是谁干的好事,竟把酒杯从他唇边打掉?原来是一直在跟着他的那同一个迫害者。他倒回到枕头上,大声地呻吟。一段短暂的遗忘,然后他又钻进了一个由无数间带低矮拱门的房间构成的没有尽头的迷宫——那些拱门是那么低,有时他必须手脚并用地爬行才能通过;通道又窄又黑,无论他转向哪里,都有某个障碍物挡住他的去路。里面还有虫子,那些用眼睛瞪着他的可恶爬虫,四周的空中到处都是它们的眼睛,在迷宫的漆黑中闪着可怕的亮光。墙壁和天花板上爬满了爬虫——天顶扩张得巨大无比——可怕的人影在飞来飞去——还有他熟悉的人从这些东西之中探出脸来,他们嘲笑和做鬼脸的样子真可怕;他们用烧红的烙铁烫,用绳子绞他的头,直到流出血来;而他则在为生命疯狂地挣扎。

“他发作了一次又一次,在一次发作接近尾声时,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按到床上,他陷入一种好像是睡眠的状态。我因守候和用力累坏了,把眼睛闭了几分钟,可是突然我感到一边肩膀被猛烈地抓住了。我立即惊醒过来。他已经爬起来,想坐在床上——他的脸出现了可怕的变化,但是神志已经清醒,因为他显然认得我。那个一直被他的呓语搅得不得安宁的小孩,从小床上爬了起来,惊恐地尖叫着向父亲奔去——那位母亲连忙把孩子搂进怀里,生怕病人在精神错乱的狂暴中伤害孩子;母子俩被病人的脸相变化吓坏了,愣愣地在床边站着。他痉挛地抓住我的肩膀,用另一只手捶着胸部,绝望地挣扎着要说话。但那是徒劳——他向那对母子伸出手,再次挣扎着想说出话来。喉咙咕噜响了一下——眼睛瞪了一下——一声短促的窒息的呻吟——然后他倒回床上——死了!”

假如能记录下匹克威克先生对上述轶事的看法,那一定会让我们感到最大的满足。要不是发生了一件极其不幸的事的话,我们无疑是能够把它奉献给我们的读者的。

在故事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把端在手中的杯子放到了桌上,刚好已打定主意开口说话——的确,据斯诺格拉斯先生的笔记本的权威记载,他其实已经把口张开了——这时招待突然走了进来,说:

“有客人,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正准备发表一番高见,却在节骨眼上被如此这般地打断了。据猜测,他的高见本来是会给全世界带来启迪的,假如不是启发泰晤士河的话。他严肃地盯着招待的脸,然后又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好像是在看是否与新来的客人有关。

“噢!”温克尔先生站起来说,“是我的几位朋友——请他们进来吧。都是些使人愉快的人,”招待退下后温克尔先生补充说,“第九十七联队的几位军官,我今天早上很奇怪地结识了他们。你们会很喜欢他们的。”

匹克威克先生立即恢复了镇静。招待又回来了,把三位绅士领进了房里。

“这是泰普尔顿中尉,”温克尔先生说,“泰普尔顿中尉,匹克威克先生——潘恩大夫,匹克威克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你们已见过了,这是我的朋友图普曼先生,潘恩先生——斯拉默大夫,匹克威克先生——图普曼先生,斯拉默医——”

说到这儿温克尔先生突然打住了,因为从图普曼先生和大夫两个人的脸上都可看出激烈的情绪。

“我以前见过 这位 绅士。”医生以明显的强调语气说。

“是嘛!”温克尔先生说。

“还有——还有那个人,如果我没搞错的话,”那个医生说,一边仔细打量了一下穿绿衣的陌生人。“我记得我昨天向那个人发出一项迫切的邀请,而他却认为应该拒绝。”说这话时大夫冲着陌生人大度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就对他的朋友泰普尔顿中尉耳语起来。

“不会吧。”在耳语结束的时候那位绅士说。

“是的,千真万确。”斯拉默大夫回答说,“你应该当场踢他一顿。”野营凳的所有者神气十足地咕哝着。

“请别说话,潘恩,”中尉插话说,“请允许我问你一下,先生。”他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后者已被这一很不礼貌的插曲弄得大惑不解,“请允许我问一下,那个人是不是你们一伙的?”

“不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他是我们的客人。”

“他是你们俱乐部的一员,还是我弄错了呢?”中尉刨根问底地说。

“当然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从没穿过带贵社社徽的扣子的衣服吗?”中尉说。

“没有——从来没有。”匹克威克先生吃惊地说。

泰普尔顿转向他的朋友斯拉默大夫,令人难以察觉地耸了耸肩,仿佛对后者的记忆的准确性表示怀疑。小个子医生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有点不知所措;潘恩先生则恶狠狠地盯着不明就里的匹克威克先生那张容光焕发的脸。

“先生,”医生对图普曼先生说,那语调使后者明显地惊跳了一下,仿佛有一根针被偷偷扎进他的小腿似的,“昨晚的舞会你在场!”

图普曼像在喘气一样低声地做了肯定的回答,并且眼睛一直牢牢注视着匹克威克先生。

“那个人和你一起去的舞场。”医生说,用手指着那个仍然不动声色的陌生人。

图普曼先生承认那是事实。

“好了,先生,”医生对陌生人说,“当着这些绅士的面,我再一次问你,你是选择把你的名片给我并接受一个绅士的待遇呢,还是硬要我当场惩罚你一顿?”

“且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假如不把事情解释清楚,我真的不能让事态发展下去。图普曼,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令当头,图普曼先生三言两语叙说了事情的原委。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借上衣的事,一再说明那是在“饭后”做出来的,然后就让陌生人尽可能地做自我辩护了。

他显然想那么做。这时,一直在很好奇地打量他的泰普尔顿中尉极轻蔑地说:“我不是在戏院见过你吗,先生?”

“没错。”脸无愧色的陌生人说。

“他是一个走江湖的戏子。”中尉轻蔑地说;然后他转向斯拉默大夫:“他将在第五十二团明晚在罗彻斯特主办的节目里担任角色。这事你不能进行下去了——斯拉默——不可能的。”

“完全不可能。”一脸尊严的潘恩说。

“很抱歉使您处于如此令人不快的境地。”泰普尔顿中尉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允许我提个建议,避免以后再发生这种事的最好办法,就是在选择朋友的时候更加慎重一些。晚安,先生!”说完,中尉便蹦出了房间。

“也允许我说一句,先生。”急躁易怒的潘恩医生说,“假如我是泰普尔顿,或是斯拉默,我就要揪你的鼻子,先生,还有这伙人里每个人的鼻子。我肯定揪,先生,每一个人。我叫潘恩,先生——第四十三团的潘恩军医。晚安,先生。”如此结束了他的讲话,并且用很高的声调说完最后一句之后,他跟在他的朋友后面威风凛凛地高视阔步而去,紧跟其后的是斯拉默医生——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向那伙人投去了使他们羞愧难当的一瞥。

在受到上述挑战的过程中,勃然的怒气和极端的狼狈使匹克威克先生高贵的胸膛膨胀起来,几乎要把他的背心胀破了。他木然地站在原地,凝视的眼神里一片茫然。房门关上的声音使他回过神来。他猛地向前冲去,脸上带着狂怒,眼中冒着怒火。他的一只手已抓住门锁;要不是斯诺格拉斯先生抓住他尊敬的领袖的燕尾服的燕尾并把他拉回来的话,那只手马上就要掐住第四十三团的潘恩军医的喉咙了。

“拦住他,”斯诺格拉斯先生大叫道,“温克尔、图普曼——他犯不着用他卓越的生命,去为这点事儿冒险。”

“放开我。”匹克威克先生说。

“抓紧他。”斯诺格拉斯先生高喊道。由于大家的一致努力,匹克威克先生被迫坐进了一张椅子里。

“让他自个儿歇会儿。”穿绿衣的陌生人说,“对水白兰地——令人高兴的老绅士——胆量不小——把这个喝下去——啊!——好东西。”陌生人把那个忧郁的人调出来的酒先尝了一口检验其效力,然后把杯子凑到了匹克威克先生唇边;杯子里剩下的酒很快就消失了。

短暂的停顿。对水白兰地起作用了,匹克威克先生那张和蔼的脸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表情。

“他们不值得您介意。”忧郁的人说。

“你说得对,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不值得。我很惭愧居然动了如此火气。把你的椅子拉到桌边来吧,先生。”

忧郁的人欣然照办了。桌边再次围成了一个圆圈,和谐再一次弥漫于整个房间。只是温克尔先生的胸中好像还有一丝不快萦绕不去,也许是由他的外衣被暂时借用造成的——虽然几乎难以设想,如此一点小事竟能在一个匹克威克信徒的胸中激起暂时的愤怒。除了这一例外,他们大伙儿的兴致完全恢复了;这一夜以开始时的欢快而告终。 4MD3mXgj4Y7xICMiv3fO+HWm/iHz2ihhSvLLXyECDO4x5Y0gQLyT5ZYoYauB0FYk



第四章
野外活动与露营。更多的新朋友。下乡的邀请

很多作家都不愿承认他们获得的很多宝贵材料的来源,这不仅是愚蠢的,而且也的确不诚实。我们可不是这样。我们只是正直地去努力履行我们作为编辑的应尽职责。就算在其他情况下我们可能会有什么野心,想声称自己是某些故事的作者,但是对真理的尊崇使我们不敢贪他人之功为己有,而只是说我们的功劳仅在于对素材的明智处理和不偏不倚的叙述。匹克威克通讯社的文件是我们的新河水源,而我们则可以比做新河自来水公司。他人的劳动已为我们建起一个重要素材的大水库。我们只是以这些章节为载体,把素材变成清亮的涓涓水流,输送给渴望匹克威克同仁们的学问的世界。

本着这一精神,为毅然贯彻我们的决定,公开承认在获得素材方面受惠于哪些权威人士,我们坦白地说,本章和下一章所记载的详情细节,均得益于斯诺格拉斯先生的笔记本——而既然我们已卸掉良心上的负担,那么现在我们就把这些情节细细道来,而不再进一步注明了。

第二天大清早,罗彻斯特和附近一些市镇的全体居民便已起床,一个个匆匆忙忙而且兴奋异常。操场上将举行大阅兵。有六个团队要进行演习,接受目光如鹰的总司令大人的检阅;临时炮台已经竖起,堡垒将受到进攻并被占领,还有一个地雷要爆炸。

匹克威克先生对军队是情有独钟的,读者诸君或许可以从前面摘录的匹克威克先生对查特姆的描写猜出这点来。没有什么比演习更令他感到欢快的了,也没有什么更能契合他的每一个同伴各自不同的情感。因此,他们很快就朝阅兵地点走去,无数的人正从四面八方涌向那里。

阅兵场的一切都表明即将举行的仪式是无比壮观和隆重的。哨兵们站在岗上替部队守场子,仆人们在炮台上为女眷们安排座位,中士们腋下夹着皮封面的书跑来跑去,布尔德上校则全副武装骑在马背上,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又跑到那里,不是在人群中勒住马,就是信马由缰而行,又蹦又跳的,还以极其惊人的样子大声叫喊,弄得自己嗓子哑,面容红,如此劳神费劲其实也找不出确切的原因或理由。军官们前前后后跑来跑去,先是和布尔德上校交谈,然后是向中士们发号施令,再后来就全部跑开了。就连那些列兵都在他们那亮闪闪的枪托后面显出一种神秘的庄严神情,充分说明这一场合是何等的不同寻常。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伙伴站在观众的最前面一排,在耐心地等待演习的开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在接下来的两个钟头里,他们不得不耗费全副精力维持他们业已获得的好位置。有一次后面的人突然挤压过来,匹克威克被猛然撞出去好几码远,那种速度与弹性与他惯常的庄重风度极不协调;而另一次是前面传来“退后”的命令,紧接着枪托子落到匹克威克先生的脚趾上,以提醒他执行命令,或是戳在他的胸口上,以保证命令得到服从。然后是左边的几位诙谐的绅士合伙胡推乱挤过来,把斯诺格拉斯先生挤到了人类惨境的极致,而他们还在说“他到底要往哪儿钻”;温克尔先生目睹这种无端的攻击,刚刚表示出极度的愤慨,后面便有一个什么人把他的帽子往下按得罩住了眼睛,说是劳驾他把脑袋塞进口袋。所有这一切,以及其他的俏皮调侃,再加上图普曼先生莫名其妙的下落不明(他突然失踪了,哪儿都找不到),使他们的处境总的来说与其说是愉快或惬意的,不如说是不舒服。

终于,一阵由很多声音组成的低沉哄闹声从观众中传出,这种声音通常都表明他们在盼望的什么东西来临了。所有的眼睛都朝堡垒的出击口方向望去。在望眼欲穿地等待了一会儿之后,便看见彩旗在空中欢快地飘扬,武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队接一队的士兵涌进了检阅场。队伍停下来并整好了队形;号令传遍队列,随着一声整齐的咔拉声,所有的士兵都举枪行礼;总司令在布德尔上校和很多军官的陪同下,骑着马缓缓来到队伍前面。军乐队全体演奏起来,所有的马都立起双腿,慢慢后退,还把它们的尾巴扫来扫去;狗在吠叫,观众在尖声呼喊,军队举枪致意完毕,恢复了常态;这时,目光所及之处,无论哪一边都看不见别的,只有由近而远由红衣服和白裤子组成的一派壮观景象,一动不动地固定在那里。

匹克威克先生一直一门心思地在忙于闪避,从马的双腿之间奇迹般地脱险,因此他没有足够的闲暇来观赏眼前的壮观场面,直到它变成我们刚才描述的模样。当他最后能站稳脚跟的时候,他真是感到无限的满足和欢快。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更欢快呢?”他问温克尔先生。

“没有了。”那绅士回答说,此前有一个矮小的男人踩在他的两只脚上站了一刻钟之久。

“真是一派高贵而壮丽的景象。”斯诺格拉斯先生说,他的胸中有一团诗意之火在快速迸发,“瞧这些保卫祖国的英勇儿郎,在爱和平的市民们面前摆出的阵容多么堂皇;他们的脸容光焕发——不是带着好战的凶猛,而是表现出文明的温文尔雅,他们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是带着劫掠或报复的粗野之火,而是闪耀着人道与智慧的温柔之光。”

匹克威克先生完全认同这一颂扬的精神,但他没法再很好地回应它的字句了。因为随着一声“向前看”的命令,战士们眼中那柔和的智慧之光已暗淡,在场观众看见的只是几千双直视前方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现在的位置好极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同时看了看四周。他们附近的观众已渐渐散开,差不多就剩他们几个在那儿了。

“好极了!”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回应道。

“他们在干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道,一边调整了一下眼镜。

“我——我——我看,”温克尔先生说,渐渐变了脸色,“我看他们马上要开枪了。”

“胡说!”匹克威克先生慌忙否认。

“我——我——我看是真的。”斯诺格拉斯先生急迫地说,有点儿惊慌了。

“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他的话差不多还没有说完,半打团队的所有士兵都已端平了枪,好像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这个目标正是匹克威克一伙;紧接着,威力无比、极其可怕的射击开始了,它足以把大地震得心都发抖,也足以使一位上年纪的绅士的心抖出来。

面对这样的考验场面,暴露在演习空弹令人恼火的火力之下,还受着部队演习的困扰——已有一队新的人马在对面布阵,匹克威克先生表现出伟大人物必不可少的充分的冷静与镇定。他抓住温克尔的胳膊,置身在这位绅士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之间,热切地请求他们记住,除了被隆隆炮声震聋的可能性外,对射击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可以担忧。

“但是——但是——假如某士兵恰巧错用了实弹,”温克尔先生争辩说,他被自己想到的假设吓得脸都变了色,“我刚刚听到有什么东西呼啸着从空中飞过——声音清清楚楚,就从我耳边擦了过去。”

“我们最好是趴下,好吗?”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不,不用——马上就结束了。”匹克威克先生说。他的嘴唇或许会发抖,他的脸颊或许会苍白,但那个不朽的人的嘴里永远不会吐露出畏惧或忧虑的字句来。

匹克威克先生是对的:射击停止了。但是他几乎还来不及庆贺自己的判断的准确性,士兵队伍已明显地迅速运动起来,一声沙哑的命令沿队伍传开,匹克威克一行还没有任何人能猜出这一新的行动的意义是什么,六个团的士兵已端起上好刺刀的枪,快速地朝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站立的地点冲过来了。

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人类的勇气也是有一定限度的。匹克威克先生透过眼镜对那直冲过来的士兵凝视了一会儿,然后便老老实实地掉转身子并且——我们不是说逃跑,一是因为这个字眼不体面,二是因为匹克威克先生的身材根本不适应那种方式的撤退——而是以他的双腿所能运载他的最高速度小跑步跑开了。的确跑得够快的,以致他没有充分觉察出自己的处境是多么不雅观,而等到他觉察到时却已太晚。

对面的部队,也就是几秒钟以前以其溃散使匹克威克先生大惑不解的队伍,现在已摆开阵势准备迎击佯装攻城的军队。结果是,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两位伙伴发现自己突然陷入了两大队人马的包围之中,其中一队人马在急速向前推进,另一队人马则摆开敌对的阵势坚定地等待着冲击的来临。

“嗬!”发起冲锋的队伍中有几位军官喊道。

“我们往哪儿跑呀?”匹克威克分子们尖叫道。

“嗬——嗬——嗬!”是惟一的回答。一瞬间的极度狼狈,一阵沉重的践踏,一阵猛烈的冲撞,一声憋住的大笑!六个团队已过去五百码远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鞋底朝了天。

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两个人都以不同寻常的敏捷演了一场迫不得已的翻跟斗杂技,当后者坐在地上,用一块黄手绢止住鼻子流出的生命之流时,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可敬的领袖正在不远处追自己的帽子,而那帽子,像恶作剧似的在滚跳着,由近而远。

在人的一生中,难得有几个难堪时刻能和追自己的帽子的时刻相比,在追自己的帽子时,你经历的荒谬可笑的尴尬是那么多,而得到的仁慈的怜悯却少得可怜。大量的冷静,还有特别的判断力,是抓帽子时必不可少的。你不能太急躁莽撞,不然就踩着它了,也不能走另一个极端,否则你就彻底失去它了。最佳办法是文雅地跟踪你的目标,小心而谨慎,随时等待机会,渐渐走到它前面,然后迅速扑上去,一把抓住帽顶,把它牢牢扣在头上,并且始终要面带微笑,就好像你也跟别人一样把这视为一件逗趣的事儿。

当时正刮着不大不小的风,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开玩笑似的被风吹着滚动。风一阵接一阵地吹,匹克威克先生也一口接一口地喘大气,而那顶帽子则欢快地滚滚向前,犹如急流中一条活跃的小海豚;它本来是会永远滚下去,令匹克威先生望帽兴叹的,有幸的是,就在这位绅士准备把它托付给命运的时候,它的去路被阻挡住了。

说真的,匹克威克先生已筋疲力尽,正打算放弃追逐,谁知那顶帽子却突然被猛地吹到一辆马车的轮子上,原来他追过去的那个地方停着六七辆马车。匹克威克先生发现了可乘之机,便敏捷地冲过去,保全了他的财产,把它扣在头上,然后停下来喘粗气。他站定还不到半分钟,便听见一个声音在热切地喊他的名字,他立即听出那是图普曼先生的声音,于是抬头张望,看到的情景令他又惊又喜。

在一辆敞篷四轮马车里——为更好地适应拥挤的场面,马匹已被卸下——站着一位壮实的老绅士,他穿着蓝色上衣,纽扣亮锃锃的,还穿着灯心绒裤子和高筒靴;旁边站着两个戴着披巾和羽饰的女士、一位显然倾心于其中一位戴披巾和羽饰的年轻女士的年轻绅士、一位也许是两位女士的姑妈的年龄难说的女士;还有图普曼先生,瞧他那自在逍遥的模样,就好像他从一出生就属于那个家庭似的。马车的后部拴着一个特大的带盖篮子——就是那种永远让一个爱沉思的人想到冷鸡、舌头和酒的篮子——车子前的驾驶座上则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红脸胖男仆,任何一个善于推断的人都可以看出,一旦到了消受篮中美味的时候,他就是正式的膳食大员。

匹克威克先生刚刚对这些有趣的东西匆匆瞟了一眼,他那位忠实的信徒又招呼他了。

“匹克威克——匹克威克,”图普曼先生说,“上这儿来吧,快点。”

“来吧,先生,请上车,”那位胖绅士说,“乔!——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放下踏板。”那个胖男仆慢慢吞吞地翻下驾驶座,放下脚踏板,客气地打开了车门。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走了过来。

“你们全有地方,绅士们。”那个胖子说,“两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好了。乔,让一位绅士坐到驾驶座上。喂,先生,上来吧。”胖绅士伸出手臂,用力先把匹克威克先生拉进了马车,然后是斯诺格拉斯先生。温克尔先生爬上了驾驶座,胖男仆也笨手笨脚爬了上去并立即又沉睡过去了。

“噢,先生们,”那胖子说,“真高兴见到你们。我对你们挺熟悉,先生们,虽然你们也许记不起我了。我去年冬天在你们的俱乐部呆过几个晚上——今天早上在这儿碰上我的朋友图普曼先生,真高兴。噢,先生,你好吗?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真的。”

匹克威克先生接受了这一番恭维,并和那位穿高统靴的胖绅士热忱地握了手。

“那么,你呢,先生?”胖绅士以父兄般的关切问斯诺格拉斯先生,“挺迷人吧,呃?噢,不错——不错。你怎么样啊,先生?(对温克尔先生说)好,听你说好,我真高兴;非常高兴,真的。我的女儿,先生们——这是我的两个女儿;那是我的妹妹,拉切尔·华德尔小姐。她是一位小姐,是的;但她又不是小姐了 ——呃,先生,呃?”胖绅士戏谑地用手肘戳了戳匹克威克先生的肋骨,很开心地大笑起来。

“哟,哥哥!”华德尔小姐说,面带嗔怪的微笑。

“没错呀,没错呀。”胖绅士说,“谁也不能否认啊。先生们,劳驾听我说,这位是我的朋友特伦德尔先生。现在反正大家都认识了,那就让我们舒舒服服、快快乐乐地看下面有些什么好戏吧。就这么着。”于是胖绅士戴上了眼镜,匹克威克先生也掏出了自己的眼镜,大家都在马车上站了起来,越过别人的肩膀观看别人的演习。

真是震撼人心的演习啊,一队人马朝另一队人马的头上方开枪,开完就跑;另一队人马又朝第三排人马的头上方开枪,放完也跑开了;然后是排成的许多方阵,军官们处在中央位置;再往后的表演是用云梯从一边爬下壕沟,又用同样的手段从另一边爬上去;士兵们还突破了由篮子筑成的工事,最大限度地表现出了英雄气概。然后炮台上的大炮被用放大的拖把似的器械牢牢实实地塞满了火药;开炮之前的准备工作做得那么认真,开炮的时候发出的轰隆声实在是吓人,以致空中回荡起了女士们的尖叫声。两位年轻的华德尔小姐被吓得够呛,致使特伦德尔先生不得不抱住其中的一位使她能在车中站稳,而斯诺格拉斯先生则扶住另一位;华尔德先生的妹妹同样受到了可怕惊吓,致使图普曼先生发现他完全有必要搂住她的腰才能使她站稳脚跟。所有的人都激动万分,除了那个胖男仆——他睡得那么沉,仿佛那隆隆炮声不过是他平常的催眠小曲似的。

“乔,乔,”堡垒被占领之后,当攻城者和守城者都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胖绅士说,“该死的家伙,他又睡着了。请您行个好拧他一下,先生——在腿上,劳驾,除此之外是弄不醒他的——谢谢你。把篮子解开,乔。”

胖孩子被有效地唤醒,因为他的腿的一部分被温克尔先生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他再一次翻下驾驶座,开始解那个大篮子,速度比根据他先前的恹恹惰怠预料的要快一点。

“对了,我们得坐拢一点。”胖绅士说。先是一大堆关于扎紧女士们的衣袖的笑话,接着是使女士们脸红的、让她们坐到绅士们膝盖上的诙谐提议,然后大伙儿在马车里挤着坐了下来。胖绅士开始从胖男仆(他已特地爬到车后面)手里接吃的东西进来。

“现在,乔,把刀和叉子拿来。”餐刀和餐叉被递进了马车,于是车里的女士们和先生们,以及坐在驾驶座上的温克尔先生,每个人都装备好了这些有用的工具。

“盘子,乔,盘子。”这种陶器也用相似的方式分发了。

“好了,乔,拿鸡来。该死的家伙,他又睡着了。乔!乔!”(一根手杖在胖小子头上敲了几下,他勉强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快点,把吃的东西递进来。”

“吃的东西”这几个字眼里有某种东西使那个油腻的孩子振作了一点儿。他跳起来,从篮子里拿出食物,那双原本疲乏无神的眼睛,如今在他那山包一样的两颊后面眨巴起来,贪婪得可怕地瞅着那些食物。

“快点儿,”华德尔先生说道,因为胖孩子恋恋不舍地拿着一只阉鸡,好像根本不能和它分离似的。胖孩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热切地凝视了一下鸡的肥硕,然后老大不情愿地把它递给了主人。

“这就对了——打起精神来。现在拿舌子来——再拿鸽肉馅饼。当心小牛肉和火腿,——小心龙虾——把色拉从布里拿出来——把佐料给我。”华德尔先生嘴里发着这一连串急促的命令,一边把所说的食物一盘接一盘地递到每个人手里,放到每一个人膝上,一道一道的没完没了。

“不是挺棒的吗?”当大扫荡开始的时候,那个欢快的人说。

“真棒!”坐在驾驶座上切鸡肉的温克尔先生说。

“来杯酒吗?”

“再好不过了。”

“你最好是单独拿一瓶在上面喝,好不好?”

“太感谢了。”

“乔!”

“哎,先生。”(这回他没有睡,他刚刚愉快地扣下一块小牛肉馅饼。)

“给驾驶座上的绅士拿瓶葡萄酒。为幸会喝一杯吧,先生。”

“多谢。”温克尔先生干了杯,把杯子放在身边。

“能赏光和我干一杯吗,先生?”特伦德尔先生对温克尔先生说。

“乐意奉陪。”温克尔先生回答特伦德尔先生。于是两位绅士喝了葡萄酒,紧接着他们又和其他几位轮流干了杯,包括女士们在内。

“瞧,亲爱的艾米莉在向那位陌生绅士挤眉弄眼哩!”那位老处女姑妈带着地道的老处女的妒忌对哥哥华德尔先生说。

“噢!我不知道。”那个欢快的老绅士说,“这非常自然,我敢说——没什么不寻常的。匹克威克先生,来点葡萄酒吗?”正在探究鸽肉馅的内部奥秘的匹克威克先生欣然同意了。

“艾米莉,亲爱的,”老处女姑妈以监护人的口气说,“说话别那么大声,宝贝。”

“哎呀,姑妈!”

“我想呀,姑妈和那个矮个子绅士只想他们自己说话。”伊莎贝拉·华德尔小姐低声对她姊妹艾米莉说。两位年轻女士很开心地大笑起来,上年纪的那位女士努力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可是却装不好。

“年轻女孩就是这么 活蹦乱跳 的。”华德尔小姐对图普曼先生说,脸上带着温柔的怜悯神情,仿佛勃勃生机是一种违禁品,未经许可而拥有它是一桩莫大的罪过。

“噢,她们是那样的。”图普曼先生回答道,与对方的期待相去甚远,“蛮讨人喜欢的。”

“哼!”华德尔小姐很暧昧地说。

“允许我吗?”图普曼先生以最殷勤的口气说,用一只手抚摸着迷人的拉切尔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文雅地举起了酒瓶,“允许我吗?”

“噢,先生!”拉切尔说。图普曼先生的神情是极其感人的;而拉切尔则表示,她担心等一会儿还会放炮,在那种情形之下,她当然还需要有人搀扶。

“你觉得我亲爱的侄女们漂亮吗?”那位慈爱的姑妈贴着图普曼先生的耳边说。

“假如她们的姑妈不在场的话,我觉得是的。”那位早已有准备的匹克威克俱乐部成员回答道,热切地瞟了她一眼。

“噢,你这个顽皮的家伙——不过说真话,假如她们的长相稍微好 一丁点儿 ,你不觉得她们还算是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吗——在烛光下看起来?”

“是的,我想是的。”图普曼先生说,露出一丝冷漠的神情。

“噢,你这个刻薄鬼——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什么?”图普曼先生问道,他显然根本没打算说什么。

“你想说,伊莎贝拉背有点驼——我知道你想说——你们男人就是这样眼尖的。没错,她是驼背,这没法否认;而且的确是,假如有什么缺陷比任何东西都更能使一个女孩子难看,那就是驼背。我经常对她说,等她更大点的时候,她那样子会很吓人的。噢,你真是个刻薄鬼。”

图普曼先生对如此便宜得到的名声并不反对,因此他显出一副完全心知肚明的样子,而且还神秘地微笑一下。

“好一个讽刺的微笑,”佩服的拉切尔说,“我承认我很怕你。”

“怕我!”

“噢,你什么也瞒不了我——我很清楚那微笑是什么意思,我清楚得很。”

“是什么呢?”图普曼先生说,连他自己都根本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那位和蔼的姑妈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你的意思是,你并不觉得伊莎贝拉的驼背有艾米莉的厚脸皮那么坏。可不,她 厚脸皮!你想不出有时候它把我弄得多么可怜。我敢说我为这种事足可哭上好几个小时哩——我的哥哥 好了,太少猜疑了,所以他根本就看不出来。要是看出来的话,我敢肯定那会叫他心碎的。我但愿我能认定那只是一种姿态——我希望我能认定那只是一种姿态——我希望那是——”(说到这里,这位满怀挚爱的亲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沮丧地摇了摇头。)

“我相信姑妈正在说我们,”艾米莉·华德尔小姐对她的姊妹说,“我敢肯定是的——她那样子够恶毒的。”

“是吗?”伊莎贝拉回答说,“哼!姑妈,亲爱的!”

“哎,我亲爱的宝贝!”

“我 担心你着凉啊,姑妈——拿块丝手帕把你那上了年纪的头围一围吧,你可真得自己保重啊——想想你的年纪吧!”

受这番报复的人或许是咎有应得,不过这样的以牙还牙也的确是复仇心切了点儿。要不是华德尔先生大声地叫唤乔,从而无意中岔开了话题的话,那位姑妈的气愤会以什么形式发泄出来就谁也说不准了。

“该死的小子,”老绅士说,“他又睡着了。”

“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匹克威克先生说,“他是不是总是这样睡呢?”

“睡!”老绅士说,“他没有哪一刻不在睡。做事的时候他会马上睡去,叫他侍候用餐他就在那儿打鼾。”

“太古怪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真是古怪啊,”老绅士回答说,“有这么个男仆,我得意得很哪——无论如何我都不愿辞掉他——他可是天然奇物!喂,乔——乔,把这些东西收拾掉,再开一瓶酒——听见没有?”

胖孩子爬起来,睁开眼睛,咽下他睡去之前还在嚼着的一大块馅饼,慢慢开始执行主人的命令——他没精打采地垂涎于那些残食,一边把盘子收拾起来放进篮子。又拿来一瓶酒,瓶子很快就空了;篮子重新被拴到了老地方——胖孩子再一次爬上了驾驶座——眼镜和袖珍镜重新被戴上。部队的演习又开始了。枪炮的咝咝声和轰隆声猛烈地响了一番,女士们也大大地惊恐了一番——然后是一颗地雷爆炸,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满意——在地雷轰炸之后,军队和观众也效仿着一哄而散了。

“好了,记住,”老绅士说——他和匹克威克先生在演习结束的时候断断续续地谈了谈话,现在是最后握手告别了,“明天请你们全都去。”

“一定,一定。”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地址记下来了吗?”

“迈诺庄园,丁格莱谷地。”匹克威克先生说,同时查了查笔记本。

“没错,”老绅士说,“不到一个星期我是不会放你们走的。担保你们看到所有值得一看的东西。你们若是想体验一下乡下生活,找我没错,我会让你们大饱眼福。乔——该死的家伙,他又睡过去了——乔,帮汤姆把马套上。”

那些马被套上了——车夫爬了上去——胖孩子爬到了他旁边——互相说再见——然后马车就吱吱嘎嘎开动了。当匹克威克一行回头朝马车投去最后一瞥的时候,落日把灿烂的光芒投射在他的款待者们的脸上,也照在那个胖孩子的身上——他的脑袋耷拉在胸口上,又睡过去了。 OWHStvZ04GHEBizwsTDPo7kgVsapJDE2ig4imxO482Eh8l/Og9i6UzOeOe93j0NH



第五章
本章不长
——除了别的事情,主要讲匹克威克先生如何驾车,温克尔先生如何骑马,以及他们俩做得如何

天空晴朗,空气芬芳,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美丽无比,匹克威克先生倚着罗彻斯特桥的栏杆,正在冥想大自然并等待早餐。如此迷人的景致,即使对一个悟性比眼下这位逊色得多的人,都是极具诱惑力的。

这位观察者的左边是城墙的残垣断壁,很多地方已经坍塌,另一些地方则还有粗糙而沉重的残壁巍然俯临狭窄的河岸。纠缠在一起的大团大团的海草挂在嶙峋参差的石头上,在一阵接一阵的风里抖动;绿色的常春藤悲哀地攀缘在颓败的黑色雉堞上。雉堞后面耸立着古堡,它所有的塔都没有了顶,厚墙也坍塌了,但它仍然在自豪地向我们讲述它昔日的威风与力量——七百年以前,里面响彻的不是武器的铿锵声,就是宴饮狂欢的喧闹。两边,麦德威河的两岸,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和牧场,上面点缀着一架又一架的风车,或是一个遥远的教堂;稀薄的半定形的云朵在朝阳的光辉下掠过,它们在大地上投下的变幻莫测的云影快速地拂过,使这一派丰富多彩的风景更加美丽迷人。河水静静地流淌,映照着天空的湛蓝,还闪耀着太阳的光芒;渔夫们的桨划着河水,发出清脆的声音,沉重却美丽如画的船只顺流缓缓而下。

匹克威克先生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陷入了美丽的遐想,突然,一声深深的叹息和肩膀上的触碰使他回过神来。他回头一看,发现那个忧郁的人站在他身旁。

“在对景出神呀?”忧郁的人问道。

“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庆祝自己起了这么个大早?”匹克威克先生点头表示同意。

“啊!人应该早起,好看看辉煌无比的太阳,因为它的光辉是持续不了一整天的。一日之晨和人生之晨是多么相似啊。”

“你说得对,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常言说得好啊,”忧郁的人继续说,“‘良辰美景难再。’这话用来形容我们每天的生活是多么恰当。天啦,要是能够恢复儿时的好时光,或是把它们永远忘掉,我有什么代价不能付出!”

“你饱尝人间苦辛吧,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语带同情地说。

“是呀,”忧郁的人急匆匆地说,“是呀。多得让现在见到我的人认为是不可能的。”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突兀地说:

“你是否曾想到过,在如此美丽的一个早晨,在水里淹死会是一种幸福与安宁?”

“天啦,没有!”匹克威克先生说,同时离开栏杆远了一点儿,因为他不由自主地担心忧郁的人有可能把他推下水去验证一下。

“我可是想过的,常常这样想,”忧郁的人说,他没有注意到匹克威克的动作,“宁静清凉的河水好像在对我喃喃细语,邀请我去那里安息。纵身一跳,水花一溅,短暂的挣扎;片刻之中会有一个漩涡,它渐渐会平息成涟漪;水把你的头淹没了,世界也就永远淹没了你的悲苦与不幸。”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忧郁的人沉陷的眼睛闪耀着亮光,但这短暂的兴奋很快就消失了;他平静地转过脸去,说:

“哎——够了。我愿和你谈别的话题。前天晚上你请我读那篇故事,你听得挺用心的。”

“我是用心,”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我当然觉得——”

“我没有问你的意见,”忧郁的人打断说,“我不需任何意见。你旅行是为了获得快乐和教益。假如我给你一份奇特的手稿——注意,说它奇特,不是因为它胡说八道或异想天开,而是因为它是真实的人生戏剧的一页。你会把它拿到你常常说起的那个俱乐部去汇报吗?”

“当然会。”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只要你愿意,它还会被记载在俱乐部的记事录里。”

“那就给你吧,”忧郁的人回答说,“告诉我投寄的地址!”匹克威克先生说明了他们可能采纳的旅行线路,忧郁的人小心地把这记在一本油腻腻的记事本上,但是他谢绝了匹克威克先生请他共进早餐的恳切邀请,在旅馆门口离开了这位绅士并慢吞吞地走开了。

匹克威克先生发现他的三位伙伴已经起床,正在等着他吃早餐,而早餐已经诱人地摆在了桌上。他们坐下来开吃,烤火腿、鸡蛋、茶和咖啡,等等,很快就无影无踪了,那种速度立即证明食物是多么精美,食客们的食欲是多么旺盛。

“那么,说说去迈诺庄园的事吧,”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们怎么去呢?”

“也许我们最好是问问招待。”图普曼先生说,于是招待马上被叫来了。

“丁格莱谷地,绅士们——有十五英里远,绅士们——有岔路——叫驿马车吗,先生?”

“驿马车只能坐两个人。”匹克威克先生说。

“没错,先生——对不起,先生。——呱呱叫的四轮马车,先生——后面有双人座——前面坐一位绅士赶车——噢,对不起,先生——还是只能坐三个人。”

“那怎么办呢?”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也许有哪位绅士乐于骑马吧,先生?”招待提议道,一边看着匹克威克先生,“非常好的鞴有鞍子的马,先生——可以让华德尔先生的任何一个仆人来罗彻斯特的时候带回来,先生。”

“只好这样了,”匹克威克先生说,“温克尔,你骑马去好吗?”

温克尔先生对自己的骑马技术,在内心深处是颇有几分忧虑的,但是他无论如何不愿别人对这一点有任何怀疑,于是就立刻硬着头皮答应了:“当然。那是我再乐意不过的了。”

温克尔先生只好听天由命了,毫无办法。“让他们十一点的时候在门口等着好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很好,先生。”招待说。

招待退下,早餐结束。旅行者们上楼回到各自的房间,为即将进行的远行准备要带的换洗衣服。

匹克威克先生做完了基本的安排,正从咖啡间的百叶窗上方看着街上的行人的时候,招待进来了,说马车已经准备好——马车本身证实了这一点,它已出现在上面所说的咖啡间的百叶窗前面。

那是一个安装在四个轮子上的奇怪的绿色小车厢,后面有像酒箱一样的低矮的两人座位,前面有一个抬高的单人座,拉车的是一匹高大的褐色马,它粗大的骨架对称地显露出来。一个马夫站在旁边,正抓着另一匹大马的缰绳——这匹马显然是拉车的那匹的近亲——它已配好鞍子等着温克尔先生去骑。

“天啦!”匹克威克先生说这话时他们已站在人行道上,换洗衣服正被放进车内,“天啦!谁来驾车呢?我可从没想到这一点。”

“噢!当然是你啰。”图普曼先生说。

“当然嘛。”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我!”匹克威克先生叫道。

“一点儿也不用怕,先生,”马夫插话说,“保证它乖乖的,先生;抱在怀里的娃娃都能赶得了它。”

“它不会受惊吧,不会吧?”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受惊,先生?——就算是遇上一大车子烧掉尾巴的猴子,它也不会受惊的。”

最后这句美言是不可辩驳的。图普曼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进了车厢;匹克威克先生上了驾驶台,把脚放在座位下面的蒙了布的踏板上。

“好了,发光的威廉,”马夫对助手说,“把缰绳交给先生。”“发光的威廉”——这一雅号也许要归因于他那光滑的头发和油光发亮的脸——把缰绳放在匹克威克先生的左手里,马车夫则把一根鞭子塞进他的右手。

“喔——喔!”匹克威克先生叫道,因为那头高大的四脚兽坚决表示要退进咖啡间的窗子里去。

“喔——喔!”图普曼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也在车厢里呼应着。

“它只是闹着玩的,先生,”马车夫鼓气说,“抓住它,威廉。”助手制住了马的烈性,马车夫跑去帮助温克尔先生上马。

“那一边,先生,请从那边上。”

“要是那位先生没上错边的话,我情愿挨一顿揍。”一个露齿笑的邮差对那个乐得无法形容的招待耳语说。

温克尔经过一番指点,总算爬上了鞍子,艰难得简直就像是爬上一艘超级军舰一样。

“一切都准备好了吧?”匹克威克先生问道,可他心里却预感到一切都糟透了。

“好了。”温克尔先生怯生生地回答说。

“让他们走吧,”马夫叫道,——“拉住它一点,先生。”于是,马车和马都出发了。匹克威克先生坐在马车的驾驶座上,温克尔先生坐在马背上,令整个院子的人看了既快活又满意。

“它怎么斜着走呀?”车厢里的斯诺格拉斯先生对马鞍上的温克尔先生说。

“我怎么知道,”温克尔先生回答说。他的马以极其神秘的姿态在街上晃荡——先是斜着身子,把头对着街的一边,尾巴则对着另一边。

匹克威克先生根本没有闲工夫观察这一情况或其他任何情况,他的全副精力已倾注到对付那头套在车上的牲口上去了,它耍出了各种各样的古怪招数,那在一个旁观者看来十分有趣,可是对坐在它后面的人来说却绝不是好玩的。除了以非常令人不快和不舒服的方式把头高高昂起,并且把缰绳绷得令匹克威克先生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拉得住,它还显示出一种古怪的嗜好,那就是,时不时地向路边冲去,接着又突然停住,然后又向前猛冲一会儿,速度快得压根儿没法控制。

“它这 到底 是什么意思?”在马儿第二十次玩这种花招的时候,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不知道,”图普曼先生说,“它 真像 是受惊了,不是吗?”斯诺格拉斯先生正准备回答,突然被匹克威克先生的一声叫喊打断了。

“喔!”那位绅士说,“我的鞭子掉了。”

“温克尔。”斯诺格拉斯先生叫道,这位骑师正骑在那匹高头大马上小跑过来,他的帽子罩住了两只耳朵,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好像剧烈的颠簸要叫他骨头散架似的。“把鞭子拾起来,好样的。”温克尔先生使劲拉高头大马的缰绳,自己的脸都绷青了,终于使马停了下来。他跳下马,把鞭子递给匹克威克先生,然后又抓紧缰绳,准备重新上马。

现在那匹高头大马,到底是出于其爱嬉闹的天性,想和温克尔先生来点天真无邪的小消遣,还是突然想到,与其让一位骑手驾驭着旅行,还不如自个儿漫游来得惬意,关于这一点我们当然找不出确定而明白的答案。不管那畜生是受什么动机驱使,总之事实是,温克尔先生一触到缰绳,它就让缰绳从头上滑开,并且猛然后退,把缰绳拉到最长限度。

“可怜的家伙,”温克尔先生抚慰地说,“可怜的家伙——多好的老马。”可那个“可怜的家伙”却对恭维毫不买账,温克尔先生越是努力接近它,它就越是闪避到一边去;各种各样的哄骗和劝诱全然是徒劳,温克尔先生和那匹马彼此兜圈子达十分钟之久,可到最后彼此的距离还是和开头一样远——这种情形在任何场合都是令人不满意的,而在一条无处求助的偏僻的街上尤其如此。

“该怎么办呢?”在这场躲避延长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温克尔先生叫了起来,“怎么办呢?我骑不上去。”

“你最好是牵着它走,等到了某个收过路费的卡子再说。”匹克威克先生从马车上回答说。

“可是它不肯走!”温克尔先生吼叫似的说,“来呀,来抓住它。”

匹克威克先生是仁慈与博爱的化身;他把缰绳丢在马背上,从驾驶座上跳下,小心地把马车拉进篱笆里面,生怕有什么东西要路过,然后走回去帮助他那个遇到麻烦的伙伴,把图普曼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留在车厢里。

那匹马一看见匹克威克先生拿着赶马车的皮鞭朝它走去,便立即一改它先前迷恋的旋圈运动,而代之以毅然决然的疾速后退,把仍旧抓着缰绳那一头的温克尔先生拖着就朝他们刚刚来的方向跑,速度比快步走还要快。匹克威克先生跑上去帮忙,但匹克威克先生往前跑得越快,马就往后退得越疾。响起一大阵脚步声,扬起一大片飞尘,最后,双臂差点儿被拉脱了臼的温克尔先生彻底松开了手。那匹马停住了,瞪着眼睛,摇摇头,掉转身子,静静地小跑着朝罗彻斯特走去,留下温克尔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面面相觑,惊魂甫定。不远处的一阵吱嘎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抬头望去。

“天啦!”痛苦的匹克威克先生叫道,“另外那匹马也跑了!”

这是再真实不过的。那匹马受到了喧闹声的惊吓,而缰绳又是在它背上。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它拉着后面的四轮马车直往前冲,车厢里坐着图普曼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狂奔持续的时间不长。图普曼先生跳进了树篱之中,斯诺格拉斯先生也学了他的样,那匹马则把四轮马车撞在一座木桥上,使轮子和车身分了家,使车厢和驾驶座脱了节,最后它静静地站在那儿,愣愣地注视着它造成的一团糟。

那两位没有翻车的朋友的第一要务,是把他们的不幸伙伴从树丛里解救出来——这一过程令他们感到说不尽的满意,因为发现脱险的两位没有受伤,只是衣服被荆棘挂烂一些地方,身上被划破了点皮。接下来要做的是,把马卸下来。在做完这项繁琐的工作之后,大家又慢慢往前走,把马儿牵在身边,而丢下破车听天由命去了。

经过一个小时的步行,旅行者们到达一个路边酒店;酒店前面有两棵榆树、一个马槽和一个路牌;酒店后面有一两个已变形的干草堆;旁边还有一个菜园子,园子周围则是一些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的已腐烂发霉的小偏屋。一个红头发的男子正在菜园子里干活儿,匹克威克先生朝他大声地叫唤:“哈啰!”

红发男子直起身子,把一只手罩在眼睛上方,对着匹克威克先生及其伙伴们漠然地看了好长一会儿。

“哈啰!”匹克威克先生重复道。

“哈啰!”红发男人回答说。

“到丁格莱谷地还有多远?”

“七英里多吧。”

“路好走吗?”

“不好走。”做了这一简单的回答,红发男子对他们打量了一番之后,又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我们想把马寄放在这里,”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想可以吧,是吗?”

“要把马放在这儿,是吗?”红发男子重复了对方的话,倚在铲子上。

“当然是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这时他已牵着马走到园子的栅栏前面。

“太太,”红发男子吼叫似的喊道,说着走出园子,对那匹马死死地盯着看:“太太!”

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应声而来——从上到下笔直的,没有一点曲线,穿着一件粗蓝布上衣,衣服的腰身吊在腋下一两英寸的地方。

“我们可以把这匹马寄放在这儿吗,好心的女士?”图普曼先生走上前去,以他最富于诱惑性的语调说。那个女人对他们大家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番。红发男子对她耳语了几句。

“不行,”那个女人在稍加考虑之后回答说,“我怕这种事情。”

“怕!”匹克威克先生叫道,“她怕什么呢?”

“上次这种事已叫我们吃过苦头了,”那个女人说,转身就朝屋里走,“我不想再和他们啰嗦。”

“这辈子都没碰到过这么离谱的事。”感到吃惊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我——我真相信,”温克尔先生低声说,他的朋友朝他围拢过来,“他们以为我们这匹马是以不诚实的方式弄来的。”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叫道,愤慨不已。温克尔先生谨慎地重复了一遍他的看法。

“喂,你这家伙!”愤怒的匹克威克先生说,“你认为这马是咱们偷来的吗?”

“我担保是的。”红发男人一边说,咧嘴一笑,他的脸从这边耳朵到那边耳朵都搐动起来。他一说完话就转身进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真像一场梦,”匹克威克先生脱口说道,“可怕的梦。想想看,一个人一整天都在走路,还牵着一匹怎么也丢不开的马!”沮丧的匹克威克同仁们郁郁不乐地走开了,那头令他们大家都感到无比厌恶的高大的畜生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当四位朋友和他们的四足伙伴走上通往迈诺庄园的小路时,天色已晚,黄昏将近;虽然他们离目的地已如此之近,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古怪模样和荒唐处境,他们那本来应该很高的兴致大大地打了折扣。撕烂的衣服,划破的脸,满是尘土的鞋子,精疲力竭的模样,尤其糟糕的还有那匹马。噢,匹克威克先生多么恨那匹马啊。他时不时地对那头高贵的动物盯上一眼,脸上充满仇恨与复仇的表情;不止三次,他在心里盘算割断那畜生的喉管会使他破费多少钱;而现在,把它干掉或丢开它让它自生自灭的想法,更是以十倍的冲劲在他心头翻腾。小路拐弯处突然出现两个人影,这使匹克威克先生从他那可怕的想入非非中回过神来。那是华德尔先生和他的忠实仆人,那个胖孩子。

“嘿,你们都上哪儿去了,”那位好客的老绅士说,“我等你们一整天了。瞧,你可 累坏了。什么!破了皮!但愿没受伤——呃?好,听这么说我就 高兴 了——非常高兴。就是说你们翻了车,呃?不要介意。在这一带是常有的事。乔——他又睡过去了!——乔,替这位先生把马牵走,牵到马房去。”

胖孩子牵着马跟在他们后面昏昏沉沉地晃荡着,老绅士拉家常似的抚慰着宾客们——他们把一天的遭遇改头换面说了一番——领着大家朝厨房走去。

三四个丰满的女仆迅速分头去找各种所要求的东西,同时两个大头圆脸的男子从火炉所在角落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虽然这是五月的黄昏,他们对柴火的依恋却是那么热烈,仿佛现在是圣诞时节似的),钻进一个什么黑暗角落,然后很快拿来一瓶黑鞋油和半打刷子。

“赶快!”老绅士再一次说,不过这一告诫是多余的,因为女仆之一倒出了白兰地,另一个拿来了毛巾,男仆之一突然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腿——险些使他失去了平衡——在他的靴子上猛擦起来,直到他脚上的鸡眼火烧火燎的。另一个男仆则拿着一把沉重的衣刷在刷温克尔先生,从始至终都在自得其乐地发出嘶嘶声,就像马夫们在刷马的时候常常发出的一样。

斯诺格拉斯先生在洗涤完毕之后,对房间观察了一番,然后背对火炉站在那里,心满意足地啜饮着樱桃白兰地酒。根据他的描写,那是一间很大的房间,地上铺着红砖,有一个大烟囱;天花板上装饰着火腿、大块的熏肉和一串一串的葱头。墙上装饰着几根猎鞭、两个马笼头、一副马鞍和一把生锈的旧的大口径枪,枪下面的说明文字说枪是“上了弹药的”——根据斯诺格拉斯先生的记载,弹药是至少半个世纪以前就装好了的。一座一次能走八天的仪态庄严安详的旧钟在一个角落沉稳地嘀嗒作响;一只同样古老的银表垂挂在装饰着餐橱的很多钩子中的一个下面。

“准备好了吗?”在客人们洗好、补好、刷好和喝好之后,老绅士问道。

“全好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那就跟我来。”于是,大伙儿穿过几条黑魆魆的走廊来到客厅门前,逗留在后面的图普曼先生也跟了上来——他在后面偷吻了爱玛一下,因而被理所应当地回敬了推搡和抓挠。

“欢迎,”他们的好客的主人推开大门,迈上前去宣告他们的到来,“欢迎,绅士们,欢迎光临迈诺庄园。” OWHStvZ04GHEBizwsTDPo7kgVsapJDE2ig4imxO482Eh8l/Og9i6UzOeOe93j0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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