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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在一张宽大的床上,紧紧裹在卷成四层的大被子里,静听外祖母祷告上帝,——她跪在那里,一只手按住胸口,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间歇地画着十字。

院子里严寒砭骨;绿莹莹的月光透过玻璃窗上的霜花,清清楚楚地照着她那长着善良的大鼻子的面孔,两只黑眼睛像磷火似的燃烧着。绸子头巾遮盖着外祖母的头发,铁铸般的发亮;黑色的衣裳颤动着,从肩膀上溜下来,铺展在地板上。

外祖母祈祷完了,默默地脱衣裳,细心地把它折好,放在墙角的箱子上,便到床跟前来了。我有意装着睡得很香。

“你哄人呢,我的小强盗,你大概没睡着吧?”她悄悄地说,“我说,你没睡着吧?好孩子!喂,给我被窝!”

我知道她下一步会怎样做,忍不住笑了;于是她粗声粗气地说:

“啊,你竟敢跟你外祖母老太婆开玩笑!”

她揪着被边,敏捷地用劲往回一拉,把我给抛到空中打了几个转儿,扑通一声落到柔和的鸭绒褥垫上;她哈哈大笑:

“怎么样,小鬼头?吃亏了吧?”

有时,她祈祷很久,我真的就睡着了,已经听不见她是怎样躺下来的了。

往往哪天有了烦恼、吵架、斗殴,哪天祈祷的时间就长;听她祈祷很有趣;外祖母把家务事都从头到尾告诉上帝;她跪在那里显得臃肿庞大,像一座小山似的。起先,她又快又含混地细语,然后便咕咕哝哝念叨起来:

“主啊,你是明白的,每个人都想过得好些。米哈伊尔是老大,他应当住在城里,让他搬到河那边去住,使他觉得委屈,再说,那儿是没有住过的新地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是他父亲,比较喜欢雅科夫。对孩子偏心,有什么好哇?老头儿性子拗。主啊,请你开导开导他。”

她那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望着发暗的圣像,她对上帝劝告道:

“主啊,你托个好梦给他吧,让他明白应当怎样给孩子分家!”

她画十字,磕头,硕大的额头嘣嘣地捣着地板,又直起身子,庄严地说:

“也给瓦尔瓦拉一点儿欢乐吧!她怎么惹你生气了?她哪一点比别人罪过更大?为什么她弄到这个地步:一个年富力强的女人,整日价在悲哀里过日子。主啊,你也不要忘了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来越坏了,瞎了——就得去讨饭,真是不好!他为我们老当家的耗尽了所有的力量,你以为老当家的会帮助他吗!……唉,主啊,主啊……”

她沉默了很久,温顺地低下头,垂着手,屏着气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了。

“还有什么?”她微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回忆着,“救救所有的正教徒,怜悯他们吧!请原谅我这个该死的老糊涂,——你知道,我犯罪不是出自恶意,是由于愚蠢啊。”

她深深地叹息一声,温和地、心满意足地说:

“你一切都懂得,亲爱的,你一切都知道,我的主啊。”

我非常欢喜外祖母的上帝,他对外祖母是那样亲近,我常常央求她:

“讲一讲上帝的故事吧!”

她讲上帝的时候很特别:声音很低,奇怪地拉长了字音,闭着眼,并且一定得坐着讲;她欠欠身,坐下,把头巾披到散发上,她讲得很久,一直讲得使人入睡:

“在山冈上,在天堂的草地中间,在银白色的菩提树阴下,上帝在蓝宝石的宝座里坐着,那些菩提树一年四季都是繁花茂叶的;在天堂里,既没有冬,也没有秋,花儿永远不谢不落,不倦地开着,为的使那些上帝的信徒们开心。天使们在上帝身旁飞翔着,他们成群结队的,多得像飞舞的雪花或者嗡嗡响的蜜蜂,——这些白鸽儿飞降下界,又飞回天上,把我们人间的事儿全报告给上帝。那些天使中有你的,我的,外祖父的——每人都分得一个天使,上帝对任何人都平等看待。比方,你的天使报告上帝说:‘阿列克谢对着他外祖父伸舌头出怪相!’上帝就吩咐揍他一顿!天使就这样把一切事情,把每个人的事情,全告诉上帝,上帝赏给各人应得的——有人赏给不幸,有人赏给欢乐。上帝那儿一切都是好的,天使们快乐地游戏,扇动着翅膀,不停地对上帝歌唱:‘荣耀归于主,荣耀归于主!’可爱的上帝呢,只是对他们微微含笑,好像是说:行了,行了!”

外祖母也微笑着,脑袋左右晃悠着。

“你这全见过吗?”

“没见过,可是知道!”她沉思地回答道。

她一讲起上帝、天堂、天使,就变得又小又和蔼,她的面孔变得年轻,湿润的眼睛流露出特别温暖的光芒。我拿起她那粗重的、缎子般的辫发缠到自己脖子上,一动不动地,专心致志地听那永远讲不完听不厌的故事。

“人不能看见上帝——会把眼睛看瞎的;只有圣徒才能睁大眼睛看见他。天使,我倒见过;当你心境清爽的时候,他们就出现了。有一次做晨祷,我在教堂里站着,祭坛上就有两个天使,云雾一般,透亮透亮的,透过他们的身体,什么都看得见,翅膀尖儿挨着地板,像花边,又像绫罗细纱。他们绕着宝座走来走去,帮助伊利亚老神甫:他举起衰老的手祈祷上帝,他们就扶着他的肘弯儿。他老得眼睛都瞎了,摸摸索索的,过后不久,他就去世了。他一看见那两个天使,就高兴得呆住了,心头一阵难过,眼泪直往下滚,——噢,多么好哇!噢,廖尼卡,亲爱的孩子,不论是天上或人间,凡是上帝的一切都是好的,真好极了……”

“我们这儿也什么都好吗?”

外祖母在胸前画了十字,回答道:

“多谢最神圣的圣母,——一切都好!”

这可使我糊涂:很难承认这家子一切都好;我仿佛觉得,这里的日子越过越糟。

有一天,我从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前走过,看见纳塔利娅舅母浑身是素白衣裳,两手按住胸口,在屋子里乱窜乱喊,声音不高,但很可怕:

“上帝,把我召回去吧,把我领走吧……”

我懂得她的祷词,同时也弄明白了格里戈里为什么咕咕噜噜地说这话:

“我宁愿瞎了眼要饭去,也比待这儿强……”

我希望他快点瞎,那我就能请求替他带路了,我们一块儿到处讨饭。我把我这个想法告诉了他;老师傅含着笑回答道:

“那好吧,我们一块儿要饭去!我满城吆喝着:这是染坊行会头子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孙子!那才有趣呢……”

我常常看见,纳塔利娅舅母的无神的眼睛底下有几块青疙瘩,她焦黄的脸上的嘴唇肿着。我问外祖母:

“舅舅打她吗?”

她叹着气回答道:

“他偷着打,这个该死的!外祖父不许打她,可是他每天夜里打。他凶极了,他媳妇偏偏软得像凉粉……”

她兴头上来了,继续讲道:

“现在总算不像从前打得那样厉害了!现在只照着牙齿、耳朵给她几下,揪一会儿辫子,就完了,从前啊,一折磨起来就是几个钟头!你外祖父有一次打我,从复活节的第一天午祷时分,一直打到晚上。打累了歇一会儿,再打。连缰绳也用过,什么都用过了。”

“为什么打呢?”

“记不得了。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五天五夜没给我吃的,好容易活过来一条命。有时还要……”

这可把我给惊呆了:外祖母的块头比外祖父大一倍,不信她打不过他。

“难道他比你有劲吗?”

“他不是劲儿大,是岁数大!再说,他是我的丈夫!上帝叫他管我,我命定该忍受的……”

看她拂去圣像上的尘土,擦干净法衣,使人觉得有趣而且愉快;圣像都是富丽堂皇的,在圆光上镶着珍珠、银子和宝石;她两手敏捷地拿起圣像,笑容满面地望着它,感动地说:

“你瞧这脸儿多可爱!……”

她一面画十字,一面吻它。

“蒙上尘土了,熏黑了。唉,你这万能的圣母啊,你是我不可多得的欢乐!廖尼亚,好孩子,你瞧这画得多细,花纹多小,可是都清清爽爽的。这叫作‘十二节’,中间是至善圣母费奥多罗夫斯卡娅 。这幅是:《勿哭我圣母》 。”

有时我觉得,她是诚心诚意地、严肃地摆弄圣像,就像受气的表姐卡捷琳娜摆弄洋娃娃一样。

她常常看见鬼,有时看见一大群,有时看见一个。

“有一次大斋期,夜里,我从鲁道夫家门口走过;那夜有月亮,月光照得像牛奶那样白,我忽然看见:在屋顶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它那带角的头正冲着烟囱口在闻呢,一面闻,一面打响鼻,个头挺大,毛茸茸的。一面闻,一面袅动着尾巴在屋顶上扫来扫去,沙沙地响。我画十字咒它:‘愿神兴起,使他的仇敌四散。’ 我这样说。它立刻低低地尖叫了一声,一个倒栽葱从屋顶滚到院子里,就完蛋了!大约,鲁道夫那天煮肉吃了,小鬼在那儿正闻得高兴呢……”

我想象着小鬼一个筋斗从屋顶滚了下去,不禁笑了,她也笑了,说道:

“它们非常顽皮,完全像小孩子!有一次我在浴室里洗衣裳,一直洗到深更半夜;炉子门突然打开了!它们从炉子里涌了出来,一个比一个小,有的红红的,有的绿莹莹的,有的黑得像蟑螂似的。我赶快向门口奔去,但已经没有路了;给小鬼围着了,它们把整个浴室挤得满满的,连转身的空儿都没有,它们往脚底下乱钻,拉拉扯扯的,挤得我腾不出手来画十字!它们都是毛茸茸的,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像小猫仔一样,只是用后腿走路;它们团团地打转,调皮捣蛋,龇着耗子似的小牙,小眼睛发绿,角儿刚冒出一点儿,像小包似的突出着,尾巴和猪的一样,——哎哟,我的天啊!我晕过去了!我醒来一看,烛快燃尽了,澡盆的水也凉了,洗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哎呀,我想,真是活见鬼!”

我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浑身是毛、五光十色的小东西从炉口、从炉子灰色的石头上,像一股稠嘟嘟的水往外流,它们把小小的浴室挤得满满的,直吹蜡烛,顽皮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这挺可笑,但却令人毛骨悚然。外祖母摇晃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又容光焕发起来。

“有一次,我看见被诅咒的人了;也是在夜里,冬天,刮着大风雪。我打久科夫山谷走过,你可记得,我曾讲过,雅科夫和米哈伊尔在那儿池塘上的冰窟窿里想淹死你的父亲?我就在那儿走;连滚带爬地刚一走到谷底,忽听得满谷都是尖叫声!我一看,嗬,三匹黑马拉着一辆雪橇冲着我直驶过来,一个身躯高大的鬼赶车,它头戴红色高帽子,像个橛子似的站在驭者座上,两手伸直,握着铁链子缰绳。整个山谷都没有路,这辆三套马的雪橇直冲池塘奔去,隐没在云雾般的白雪里了。雪橇上坐的也都是鬼;它们打着唿哨,喊叫着,挥动着高帽子,——后面跟着七辆三套马的雪橇,像消防车似的飞也似的奔过去,马一律都是黑的,所有这些马都是人,是被父母诅咒过的人;他们专门给鬼取乐,鬼让他们替自己拉车,每到夜里就驾着他们去赴各种宴会。我那次看见的,大约是鬼在娶媳妇呢……”

不能不相信外祖母,——她说得是那么简单明了,那么令人信服。

她念起诗来特别好听,有一首诗是讲圣母巡视苦难的人间情景 的,讲她训诫女强盗安加雷奶娃“公爵夫人”不要抢劫和殴打俄罗斯人;还有些诗是讲神人阿列克谢 的,讲战士伊凡的 ;还有关于大智大慧的瓦西莉萨 、关于公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的童话;还有关于女王公玛尔法 、关于绿林女头领乌斯达 、关于一个有罪的埃及女人玛丽亚 、关于强盗的母亲的悲哀等可怕的童话;她记得的童话、故事和诗歌,多得数不清。

不管是人是鬼,不管是外祖父还是什么邪气,她都不怕,就是怕黑蟑螂怕得要命,离她老远老远的,她就能听见它们在爬。她常常夜里把我叫醒,对我耳语说:

“阿廖沙,亲爱的,有一只蟑螂在爬呢,你去蹍死它,看在基督的分上!”

我睡意蒙眬地点上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寻找敌人;但不是一下子,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

“哪儿也没有。”我说;她连头蒙在被窝里,躺着一动不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地要求说:

“咳,有啊!求求你再找找吧!是它,我知道……”

她从来没有说错过,我在离床老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只蟑螂。

“打死了吗?谢谢上帝!也谢谢你……”

她掀开被窝露出头来,微笑着松了口气。

如果我没有找到那个小虫子,她就睡不着;我能感觉到,在深夜死寂的空气中,只要稍微有点儿动静,她就浑身打战,我听见她屏着呼吸轻声地说:

“它在门槛附近……在箱子下面爬呢……”

“你为什么怕蟑螂啊?”

她满有理地回答道:

“我不了解它们有什么用处。这些黑东西,老是爬啊爬的。上帝给每个小虫都有任务:土鳖是表示屋里潮湿了;臭虫是叫人知道墙脏了;跳蚤咬人,那就是说,那个人要生病了,——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有这些东西——谁知道它们身上有什么魔力,上帝派来它们是干什么的?”

有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和上帝谈话,外祖父忽然打开房门,嘶哑着嗓子说:

“老婆子,上帝到咱家光顾来了——失火了!”

“你说什么?”外祖母大叫一声,从地板上跳起身来,两个人脚步沉重地向黑暗的大厅奔去。

“叶夫根尼娅,把圣像摘下来!纳塔利娅,给小孩子穿上衣裳!”外祖母严厉地、声音坚定地指挥着,而外祖父却低声地号泣:

“噫——噫!……”

我跑到厨房里;面朝院子的窗户照耀得金光灿烂;一片片的黄光在地板上浮动着;赤脚的雅科夫舅舅一面穿靴子,一面在一片片的黄光上乱跳,仿佛烫着了他的脚掌似的,他喊道:

“这是米什卡放的火,放了火就跑了,好嘛!”

“住嘴,狗崽子。”外祖母说,把他往门口一推,他几乎摔了个筋斗。

透过玻璃窗上的霜花可以看见:染坊的房盖在燃烧,火舌曲卷着,旋风似的直往染坊的门外冒。火焰的红花,纯净无烟的红花,在静静的黑夜里盛开着;在高高的空中荡漾着一朵黑云,但银白的天河仍然看得清清楚楚。雪被照得通红,建筑物的墙壁颤抖着,摇晃着,仿佛要冲到院子燃烧的地方,那里火焰正玩得高兴,往染坊的宽宽的墙缝里灌满了红光,从这缝里吐出无数弯弯曲曲的烧红的钉子。整个干燥的黑色屋顶木板,很快逶逶迤迤地缠满了红色和金色的带子;在这些带子中间,细细的缸瓦烟筒冒着烟,突突地响着;低低的破裂声,像绸缎似的沙沙声,叩打着窗户玻璃;火头越来越高;染坊被火装饰得像教堂里的圣壁一般,令人难以抗拒地想到它跟前去。

我往头上披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一双脚伸进不知谁的靴子里,我趿趿拉拉地从过道里走到台阶上,一下就把我吓呆了:明晃晃跳动着的火头令人目眩,外祖父、格里戈里、舅舅的叫喊声和哔哔剥剥的爆炸声,把耳朵都震聋了;外祖母的行动把我吓坏了:她头上顶着空口袋,身上裹着马被,直冲着火跑了进去,一面喊叫:

“硫酸盐,混蛋们!硫酸盐要爆炸了……”

“格里戈里,拉住她!”外祖父狂叫,“哎哟,这下她可完啦……”

但外祖母已经钻了出来,浑身冒烟,直摇头,躬着腰,伸直两手捧着像水桶大小的一瓶子硫酸盐。

“老当家的,快把马牵走!”她一面咳嗽,一面哑着嗓子喊,“快给我脱下来,我要烧着了!看不见还是怎么啦?……”

格里戈里给她脱掉了烧煳了的马被,折成两段;他开始用铁锨铲起大块的雪往染坊门里扔;舅舅拿着一把斧头绕着他乱跳;外祖父在外祖母身旁奔忙,往她身上撒雪;她把瓶子塞到雪堆里,向大门口奔去,打开大门,向那些跑进来的人们鞠躬,说道:

“街坊邻居们,快救救仓库吧!眼看火就要烧到仓库,烧到干草棚,——我们烧光了,你们的家也免不了的!把仓库顶盖扒掉,把干草都扔到花园里!格里戈里往上扔,你干吗老往地下扔啊!雅科夫,不要瞎忙,把斧头都拿来交给大家,铁锨也都拿出来!我的好邻居啊,做做好事吧,上帝保佑你们。”

她像大火一样有趣:她被火照得亮堂堂的,火仿佛捉住了她这个一身黑衣裳的人,她在院子里东奔西跑,哪儿有事就到哪儿,所有的人都听她指挥,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沙拉普跑到院子来了,它直立起来,把外祖父悬空掀起;它那两只大眼睛被火照得红光闪闪的;这匹马高声嘶叫,前蹄紧贴着地;外祖父松开了缰绳,跳到一边喊道:

“老婆子,牵住它!”

她抢向前去,奔到直立起来的马的前腿下面,张开两手挡着它;马悲哀地长鸣一声,斜视着火焰,顺从地向她凑近来了。

“你用不着怕!”外祖母声音低沉地说,拍拍它的脖颈,牵起了缰绳,“我哪能忍心使你担惊受怕啊?咳,你这个小老鼠……”

这个比她大三倍的小老鼠,乖乖地跟着她向大门口走去,一面瞅着她那通红的脸,一面打着响鼻。

叶夫根尼娅保姆从屋子里把裹得紧紧的、呜呜地哭着的小孩子领了出来,喊道:

“瓦西里·瓦西里奇,阿列克谢找不到……”

“走吧,走吧!”外祖父摆着手回答道。我藏在门口台阶下面,怕保姆把我领走。

染坊的顶盖已经垮下来了;细细的梁柱冒着烟向天空耸立着,像一根根金色的火炭亮光闪闪;建筑物内部,哔哔剥剥地爆发出一阵阵绿色、蓝色、红色的怒号的旋风,一团团的火焰掷到院子里,掷到人身上,聚集在这一大堆篝火跟前的人们,正用铁锨把雪扔进去。几口染锅疯狂地沸腾着,蒸气和烟,密云似的往上升,院子里充满了奇怪的气味,眼睛被侵蚀得流泪;我从台阶底下爬出来,正碰着外祖母的脚。

“走开!”她大喊一声,“踩死你,走开……”

一个骑马的人闯进了院子里,他戴着隆起鸡冠的铜盔,枣红马溅着白沫,骑马的人高高举起鞭子,威吓地叫喊着:

“闪开!”

小铃铛快活而急促地响着,一切都像过节那样好看。外祖母把我往台阶上一推,说道:

“我不是告诉你了?滚开!”

在这时刻不能不听她的话。我跑进了厨房,又贴近窗户玻璃往外瞧,但一大群黑乎乎的人挡住了火,只能看见在那冬季黑便帽和带檐的帽子中间,铜盔在发光。

火很快被压下去,浇灭了,踩熄了。警察把人们赶走,外祖母走进了厨房。

“谁在这儿?你啊!没有睡,怕吗?不要怕,现在已经没事儿了……”

她在我身旁坐下,晃悠着身子,一句话也不说。真好,又回复到静夜和黑暗了;但火灭了也怪可惜的。

外祖父走进来,在门槛旁停下脚步,问道:

“是老婆子吗?”

“嗯?”

“烧伤没有?”

“不要紧的。”

他划着硫磺火柴,一片青光照亮了他那涂满烟滓的黄鼠狼似的脸,他找到桌上的蜡烛,慢条斯理地挨着外祖母坐下。

“你最好去洗一洗。”她说,她也是满脸烟滓,发散着刺鼻的烟味。

外祖父叹息一声:

“上帝总是对你大发慈悲,给了你很大的智慧……”

他抚摩着她的肩膀,龇了龇牙干笑一下,又补充说:

“虽然时间很短,虽然一个钟头,上帝总算给你了!……”

外祖母也苦笑一下,想说句什么话,但是外祖父把眉头一皱,说:

“要跟格里戈里算账,——这都是他的粗心大意!这个老家伙干活儿干够了,活到头了!雅什卡坐在门口哭呢,这个混小子……你去看看他……”

她站起来,把两只手捧到脸前面,吹着指头,走出去了;外祖父眼睛不望着我,轻声问道:

“失火的情形都看见了吧?从头看到尾?你瞧你外祖母怎么样?嗯?已经是老太太了……受一辈子苦,病病歪歪的……可真能干!嗨,你们这些人啊……”

他躬着腰,半天没说话,然后站起来,掐掉烛花,又问道:

“你害怕了吗?”

“没有。”

“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气汹汹地脱掉衬衫,走到角落去洗脸,他在那黑暗的地方把脚一跺,大声嚷嚷道:

“失火是一件蠢事!应当把灾主牵到广场上痛抽一顿;他是混蛋,再不然就是小偷!要这么办就不会有火灾了!……睡觉去吧。干吗老坐在这儿?”

我走了,但这一夜仍然没有睡成功:刚躺到床上,忽然一阵凄厉的嗥叫声又把我从床上掀了起来;我又跑到厨房里;没有穿衬衫的外祖父手里拿着蜡烛在厨房中间站着;蜡烛直颤悠,他两脚在地板上蹭蹭磨磨,原地不动地沙哑着嗓子说:

“老婆子,雅科夫,出了什么事了?”

我跳到炕炉上,挤在角落里,屋里又像失火一样开始忙乱起来;有节奏的、越来越高的、紧张的嗥叫,像波浪似的拍打着天花板和墙壁。外祖父和舅舅丧魂失魄地乱跑;外祖母喊叫着把他们赶到别处去;格里戈里稀里哗啦地抱柴火填进炕炉里,往铁罐里倒水,脑袋颤颤巍巍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活像阿斯特拉罕的大骆驼。

“你先生上火啊!”外祖母指挥道。

他慌忙来找松明,一下子摸着了我的脚,惊慌地叫道:

“谁在这儿?嘿,吓我一跳……你到处碍手碍脚的……”

“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纳塔利娅舅母生孩子。”他从炕炉跳到地板上,淡漠地答道。

我记得我母亲生孩子并没有叫得这样厉害。

格里戈里把铁罐子放到火上,又爬上炕炉来找我,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烟袋给我看。

“我开始抽烟了,为了眼睛!你外祖母劝我:闻鼻烟吧,可是我觉得最好还是抽……”

他耷拉着两腿坐在炕炉沿上,朝下望着微弱的烛光;他的一只耳朵和一边腮都涂着烟滓,一边衬衫被撕破了,我看得见他那宽得像铁箍似的肋骨。眼镜有一边打破了,从镜框里掉了半片玻璃,从破洞里可以看见一只伤口似的又红又湿的眼睛。他把烟叶塞进烟锅里,细听着产妇的呻吟声,他像个醉汉似的前言不搭后语地咕哝着:

“你外祖母烧成这个样子,她怎么能接生啊?你听,你舅母叫唤的!大家把她忘了;火刚烧起来,她就抽筋,是吓的……你瞧生孩子多难,就是这样人们还是不尊敬女人!你记住:应当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亲……”

我打瞌睡,但嘈杂的人声,关门声,喝醉酒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叫喊声,把我弄醒了;耳朵里闯进几句奇怪的谈话:

“要把上帝的大门打开 ……”

“把长明灯的油、甜酒和烟滓掺在一起给她喝:半杯油,半杯甜酒,再来一勺厨房的烟滓……”

米哈伊尔舅舅死缠活缠地要求:

“让我去看一看……”

他张开两腿坐在地板上,用手掌拍着地板,直往自己面前吐口水。炕炉上渐渐热得难受了,我爬下来,但刚走到舅舅身旁,他忽然抓住我一只脚,用劲一拉,我仰面朝天地倒了,后脑勺咕咚一声碰着了地板。

“混蛋。”我骂他。

他跳起身来,又捉住了我,把我揪起来一扔,咆哮道:

“我把你摔死到炕炉上……”

我苏醒过来,这时我已经在前厅犄角的圣像下面,躺在外祖父的大腿上;他瞪着天花板,晃荡着我,低声地说:

“我们谁也得不到宽恕,谁也得不到……”

在他头上方,长明灯的光亮辉耀着,前厅中间的桌子上点着蜡烛,窗外已经露出朦胧的冬天早晨了。

外祖父俯下身子问我:

“你哪儿疼?”

全身都疼。我的头是湿的,身子是沉重的,但不愿把这说出来。周围一切是这样奇怪:大厅里的椅子差不多坐满了生人——穿紫衣裳的神甫,戴眼镜、穿军服的白发老头,还有许多其他的人;他们都像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定神地在期待着什么,听附近什么地方发出的水声。雅科夫站在门框旁边,背着双手,直着身子。外祖父对他说:

“来,带他睡觉去……”

舅舅伸出一只手指打手势招我出去,他踮着脚尖向外祖母的房门口走去,当我爬上床时,他悄悄地细语说:

“你舅母纳塔利娅死了……”

这并不使我觉得惊奇。很久以来就没有看见她了,她既不到厨房里去,也不来吃饭。

“外婆在哪儿?”

“在那儿。”舅舅把手一挥,答道,他仍然踮起打赤脚的脚尖儿,走开了。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不知是哪些人的面孔——头发又长又白,眼睛是瞎的——紧贴着窗户玻璃;在角落箱子上方,挂着外祖母的衣裳,这我是知道的,但是现在仿佛觉得有一个活人在那儿藏着,在等待着什么。我把头埋到枕头底下,用一只眼睛瞅着门;我直想从鸭绒褥子上跳起来跑开。觉得很热,稠密沉重的空气窒息人,令人想起“小茨冈”死的情形,地板上到处流的都是血;有一块什么东西在我的脑袋里和心里肿胀起来;我在这屋里所看到的,仿佛是冬季大街上的载重车队,慢慢地从我身上走过,把一切都轧碎了……

门慢悠悠地闪开了,外祖母几乎是爬着进来,用肩头把门挤开,背靠着它,对着长明灯的青光伸出两手,静静地、像孩子似的诉苦地说道:

“我的手啊,我的手好疼啊……” SxDROm1+uzZPqXmDFaSGFqYAC7hXnAmzP3AmAFUbbyic0FPCnO+ogyWsq0/Hbx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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