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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与人生 |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李白:《春 夜宴桃李园序》) 。悠悠岁月,人生苦短,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对此长吟叹息。慨叹之余,不能不在思想上找一条出路,找一点慰藉。
一条出路是在超时间的永恒世界中找超感觉的、形而上的慰藉。基督教的上帝和柏拉图、康德、黑格尔的“理念世界”、“自在世界”、“绝对理念”都是施予这类慰藉的恩赐者。这条道路属于西方的旧传统,现当代的许多西方文化思想流派已舍弃了这条道路。至于中国传统思想所奉行的,更是与西方旧传统不同。
“何用别寻方外去,人间亦自有丹丘” (韩君平:《同题仙游观》) 。原来现实的人都生活在时间之内,脱离时间的人是抽象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 时间与人事的代谢是一事的两面,彼此不可分离。只因有人事,才有时间上的古今或过去、现在与将来之分。德国哲学家狄尔泰就曾强调时间与人生经验不可分的道理。所以慨叹人生短暂者,不必“别寻”超时间的“方外”,就在时间之内的人间、“方内”,亦可找到“丹丘”的常明之处。当然,中国人讲的“方外”并不就是超时间的世界,我这里只是借用这个术语而已。
在时间之内找慰藉者也分几种:在过去找慰藉者有之,在现在找慰藉者有之,在将来找慰藉者亦有之。
大抵发思古之幽情者,就是在过去中找慰藉。“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 (张功曹:《石鼓歌》) 。以不能生于过去为憾,这也许是怀古的一个极端例子。有很多事,当你身临其境时,并不能体会其中有什么意义,只是以后回忆起来,那过去的事才使你倍觉兴味无穷。“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把今日之烦忧化作弃我而去的昨日之慨叹,这其间自然会产生一种超越现实的愉悦之感,这大概就是人们喜爱缅怀往事的一个重要原因吧。“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正是因为水已流逝,花已凋落,春已归去,才产生了这“天上人间”的感叹,这里的关键就在于“过去”二字。过去使你眷恋,使你神往,即使是过去的伤心事,也会被时间蒙上一层美丽的幕纱,成为文人争咏的韵事。个中的道理,诗人浑沌未开,无意去敷陈,但诗人用流水落花春去一类的诗句表露的自我慰藉,在哲学家那里倒能得到一些理论上的说明。
黑格尔说:关于世界的思想和看法,总是要等到现实已经结束以后才能出现,所以哲学总是来得太迟;当哲学把它的灰色绘成灰色的时候,这一生活形态就变老了;密纳发的猫头鹰要等到黄昏时刻才会起飞。狄尔泰说:意义属于回想和回顾的范畴。人的计划、意向、目的只有在回顾中才能知道哪些实现了,以及它们与周围环境、与别人的计划、意向、目的的关系,所以人只有在事后才能辨明生活的意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狄尔泰认为个人永远不能认识自己,因为“他永远身在其中”,人至多只能了解他的过去,“只有等到生命结束时才能看到他生命的全部”。所以在狄尔泰看来,人生的意义最终要留给后人来评判。狄尔泰之所言,似乎说明了中国人所谓盖棺论定和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的道理。中国人重凭吊,是否也包含了狄氏所说的一些哲理呢?
“凡所难求皆绝好,既能如愿便寻常”,这大概是唯一在将来中找慰藉者。凡未实现的、仅仅属于将来的,就是最美好的;一旦成为现实、成为现在的,就不值得珍贵。这种思想很容易导致见异思迁,见异思迁还不等于憧憬未来,不等于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表面上说的是空间上的无垠,实际上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种无限广阔的前景,是对未来的憧憬 。这种用空间来表现时间的例子,在中国诗词中随处可见。我倒是很欣赏我的朋友、诗人曾卓的一首《六十述怀》: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偶尔抬头
遥望六十岁,像遥望
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
遥望我年轻的时候,像遥望
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全诗都是用空间来描写时间的推移和流逝,后一阕的“遥望”是回首过去,前一阕的“遥望”则是展望将来。将来对于年轻人是寻好梦的别名,它就像“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多么奇异,多么丰饶美好!它引导年轻人为之斗争。黑格尔说:青年的特点是对将来的幻想、希望与不符合幻想、希望的现实之间的对立与斗争,也可以说是将来与现在之间的对立与斗争。但黑格尔是一个器重老成的哲学家,与黑格尔不同,海德格尔以将来为重为先。海氏认为世界万物的意义与人的筹划不可分,一切都要通过将来的可能性来理解,将来比现实更高。但海德格尔对将来还有更深一层的看法,他认为对于必死的人来说,将来总是有限的。而在日常生活中,人认识不到或者说不注意人生的有限性,总是把将来当作将要到来的现在。只有在预期到死亡时,这将来的有限性才显露出来,将来不复成为现在,这时,人才摆脱了日常事务和种种身外之物的纠缠而返回到“本真”和“真己”。海德格尔把这套道理讲得很晦涩、很难懂,但其要点还是清楚的,它说中了我们中国诗人和词人所最能体悟的一条人生哲理:人都是在“叹年华一瞬”的时刻才悟到人生的真谛。中国历史上多少大诗人、大词人之所以感叹“一向年光有限身”,“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显然不是简单的哀鸣,而是诗人、词人的真情之流露,正是透过他们的这种慨叹,我们才看到了他们的真己、真人。西方当代思想家中也有人批评海氏这种以将来为先的看法不过是一种“将来完成式”,杂有回首当年的怀旧意识,故海氏颇有东方人的特点。
与海德格尔相较,我倒是觉得魏武帝的“龟虽寿”更富开阔的特色。“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但魏武帝由此而更为奋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种精神比一般年轻人之展望未来尤有难能可贵之处。
在现在中找慰藉的,比比皆是,原因各异。李白因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秉烛夜游”;张翰因“任心自适,不求当世”而宁弃“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如此等等,都是要把握当前,从适一时。这种人生态度,或流于玩世不恭,或可赞为旷达。无论如何,比起那“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者当要洒脱得多。这样的诗人或词人貌似无情,实则是把浓情藏在心灵最深处。
西方传统哲学一般以现在为先为重,理由不外是:现在的才是存在和现实的,过去的和将来的都不存在和不现实;现在的能直接被认识,而过去的和将来的只能间接地认识。不过西方传统哲学往往把现在绝对化为永恒的超感性的抽象本质。西方当代的现象学哲学家例如胡塞尔,也以现在为先为重,但另有其理由:人的现实生活和意识都是当前的,至于过去的经历和将来的期望都不过是衬托现在的“背景”。
后现代主义哲学和美学则更进一步突出了现在的重要性,以至有的后现代主义者几乎否定了过去和将来。在他们看来,人对过去都添上了现在的解释,过去在现在中已得到更新,过去变成了现在,原本、传统已不复存在,它已转换到现在的新的平面上。至于将来,更是从现在出发来设想的。德里达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各式各样的增添物越来越多,名单越来越长,以致原本的面目全非。“只要一经重复,一条线便不再是原来那条线,圆圈的中心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了。”于是可以出现以当代生活中所看到的面孔描绘过去人的画像,可以出现女人鼻子上长八字胡的变性。
我们且不去管后现代主义理论上的评论,它的人生效应却是饶有兴味的。人们大都贬斥后现代主义趋向荒诞和玩世不恭,这种指责有一定的道理。但后现代主义是对西方旧传统的反叛,过激之处在所难免。联系到我们这个封建传统根深蒂固的中国,如果能借用一下后现代主义反西方旧传统的普遍性、确定性、统一性和独断性的反叛精神,冲击一下我们的封建天理的不变性、凝固性、整体性和专制性,岂不可以起到一点振聋发聩的作用吗?玩世不恭和荒诞固然不值得提倡,但它们潜藏着一颗愤世嫉俗的心,蕴涵着大胆创新的精神。勇于在蒙娜丽莎鼻子下画八字胡者和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者实可比美。
载一九九四年《东方》杂志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