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都是“这一个” |
在医院的诊室里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场面:患者不断地、不厌其详地诉述自己的病情,要求医生给予一点特殊治疗;医生总结性地回答一句话:“患这种病就吃这种药,都一样。”我完全无意责备医生的态度,因为这里的确存在着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永远纠缠着人们的哲学问题。
任何一个事物都有其独特性,它不仅有异于和它不同类的事物,而且有异于和它同类的其他事物,它是世界上的唯一者,非其他任何一物可以代替。用黑格尔的术语来说,它是“这一个”。“这一个”就是唯一的一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事物都是唯一的“这一个”。就如一个患感冒的人,他的病情和自我感觉总有不同于其他感冒患者之处,这个患者是唯一的。但是,要将“这一个”用语言表达出来,就“都一样”而成了普遍的东西。一个感冒患者无论怎么不厌其详地诉说自己病情的特点,他说出的总有和别的感冒患者“都一样”之处:你说你流鼻涕吧,也可以找到别的患者同样谈他流鼻涕;你说你不流鼻涕吧,也可以找到别的患者同样说他不流鼻涕;如此等等。患者不断地强调自己是“这一个”,医生执着地强调大家“都一样”。患者的“这一个”与医生的“都一样”之争,在哲学史上叫作个别与普遍之争。有的哲学家强调个别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有的强调普遍的东西才是真实的,争了几千年,医院里的这种争论照样进行着,而且肯定会永远继续下去。不仅医院里有这种争论,当官的和老百姓之间也存在着这种争论:老百姓喜欢把自己的情况申述得淋漓尽致,强调“我的情况特殊,请多多考虑”。当官的喜欢老百姓把情况谈得简单概括,强调“大家都一样,难道你就例外?”如此等等。总之,社会上总有一部分人希望说出自己的特殊性,说出自己是“这一个”;而另一部分人则总是把别人看成普遍的人,看成“都一样”。这大概是一个比比皆是的现象。谁是谁非?各有自己的道理。哲学家们争论了几千年都不能解决的问题,怎能期望医生和病人、当官的和老百姓来解决?
只是在中西思想史上有两个彼此类似的现象值得我们注意:一是西方哲学史上黑格尔的最高普遍者——“绝对”的垮台,一是中国明清之际对理学家的普遍伦理道德原则的驳斥。黑格尔是西方哲学史上关于普遍与个别关系问题之论述的集大成者,他认为“这一个”是最抽象、最无内容的,因而也是他所谓精神发展的最低阶段;反之,普遍的东西则是高级的东西。黑格尔死后,他的最高的普遍者——“绝对”被学者们撕得粉碎。西方现代哲学家大都驳斥黑格尔的绝对主义,反对把人的本质放在抽象的、僵死的普遍本质世界之中,而强调人的个别性、独特性和现实性。在西方现代哲学思潮中,黑格尔所视为最贫乏、最抽象、最低级的“这一个”被颠倒过来而成为最丰富、最具体、最真实的东西。
中国宋代的理学家认为人人有一“太极”,“太极”实即最普遍的绝对。这种学说用封建的普遍道德原则即所谓“天理”束缚了人的个性发展。但是明清之际出现了一批学者,他们反对此说,而力主人物之“不齐”,其中最为突出的戴震认为,同类之物虽大致相同,但各物所禀之气则“有偏全厚薄清浊昏明之不齐”。戴震此说是对理学的冲击,对个性的解放。
斥责“宋时理学多腐”的袁中郎三兄弟,即所谓“公安派”的三袁,力主“师心不师道”,也是要反对抽象的普遍,强调个性。“师心”者,“独抒心灵”也;“师道”者,“效颦学步”也。胡适关于文学革命的“八事”之一,“不摹仿古人,语语须有个我在”,更是把“我”性当作文学革命的关键。
看来,无论在西方思想史上,还是在中国思想史上,对抽象的普遍之厌弃似乎都成了一个合乎时势的大潮流,用抽象的普遍压制个性的时代已成过去。
我并不认为医生之视病人“都一样”和当官的之视老百姓“都一样”,是无根据、无理由的,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更进一步认识到:真正现实的、人们实际上所面对着的,还是一个一个的“这一个”,“都一样”毕竟只是寓于“这一个”之中,离开“这一个”,则“都一样”是要垮台的。当然,要填平“都一样”和“这一个”之间的鸿沟,使“都一样”达到“这一个”,确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通过双方耐心的平等的对话,是否有可能使“都一样”尽量接近“这一个”呢?
载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