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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与肉体的对话 |
抗日战争时期,我念书的中学迁移到鄂西的山区,国文老师是一位爱国志士,在课堂上讲过这么一段情节,至今难忘。他的一位大学同学长期在城市里任中小学教员,因家室之累,留在沦陷区,日本人以重金利诱,要他出任伪教育局局长,他婉言谢绝,回到自己的乡间,弃教务农,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他在写给我老师的信中说:“我宁可饿死首阳山,绝不出卖灵魂,去当汉奸。”老师给同学们念完他朋友的这封信后,还讲了一段故事,记得其中有一段是关于灵魂与肉体较量地位高低的争论:
肉体:“我不但要吃要穿,而且要吃山珍海味,穿金戴玉。没有我,你岂不成了幽灵游魂!”
灵魂:“你算什么?没有我,你不过是一具僵尸,一个躯壳。”
肉体:“你他妈的……” (一段薛蟠“女儿乐”式的臭骂语言)
灵魂默然,转身而去,但还是自言自语地哼了一句:“悲夫!人之去禽兽也几希矣。”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老师进述的那位朋友的民族气节,一直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但那段灵肉的争论却几乎没有再想起过。奇怪的是,最近遇到的一件事,猛然勾引起我对这段灵肉争论的回忆。
我家附近有一所小学,几年来,我经常散步路过它的门前,校门虽很破旧,但与大操场相连,横额上又有名家题字,倒也显得比较宽敞。一年多来,校门突然不见了,前些时兀地立起了一座豪华大厦,正好位于原来的小学大门口,台阶高耸,门前的行人道全部被铁链封锁,地上写了几个大字“内部停车处”。抬头仰望,原来是一列十几米长的横额“××××银行”。小学是否搬家了?校门是否移了方位?我寻寻觅觅,东张西望,居然发现,就在这新建的银行大厦北侧屋脚下,有一个矮而窄的小门,从前宽大的校名横额现在变成了狭长短小的一个竖牌,还是原来那位名家的题字,但如今却被镀上了金色,似乎是要告诉过往行人:我在这儿。再往银行大门两侧的墙下看,原来墙脚下还有地下室,据说是小学教室,墙脚下露出的小窗小口是为了通空气和阳光用的。有人告诉我,所有这些,都是学校经费困难,教师待遇低,为了得到一点钱而换取的。
银行即将开业。看样子,灵魂工程师们与孔方兄的这场较量已经结束了。但留给过路人的长远印象,却是关于灵肉究竟谁胜谁负的评论之争的新场面:
孔方兄:“我资助了你们,理所当然地要占领你们的地盘。你看,我多么腰肥体壮,连行人道也是属于我的。”
灵魂工程师:“别看我没有什么门面和形体,但我的名字却是金碧辉煌的,难道不是我胜利了?”
其实,灵肉之争,古已有之,于今尤烈。有人说:灵肉的结合是奇妙的。我看,奇妙就在于他们是一对爱吵架的夫妻,既不离婚,又难和睦相处。只是灵肉一旦分离,他们间的争吵之激烈与无情,却是其他任何争吵都不可比拟的。
载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四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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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有尊严的人 |
对于老知识分子来说,恐怕没有人不知道什么叫作“嗟来食”的了,但也许现在的不少年轻知识分子就不一定了解其中的详细内容和出处。无论如何,重温一下,似乎仍有必要。《礼记·檀弓》上有这样一段记载:齐国遇到大灾荒,黔敖左奉食,右执饮,以待饿者。有饿者贸贸然走来,黔敖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嗟来食。”“嗟来食”,非敬辞也。饿者扬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饿者终不食而死。后世遂以“不食嗟来之食”的成语赞美一个人宁可饿死也不肯受辱的气节。这确实是中华民族看重人的尊严的美德。如果用现代的语言来说,我看,“不食嗟来之食”可算得是中华民族最早的、最朴素的“人权宣言”,其核心和实质翻成大白话就是:与其让我跪着活,不如站着死。但这种气节和美德究竟是体现在统治者身上呢?还是体现在老百姓身上?我看,尊严——人权历来都是要靠老百姓付出代价来不断争取的。
司马迁的遭遇便是一例。李陵虽忠,但被迫而投降匈奴,司马迁极言其忠,下腐刑。最近正上演电视剧《司马迁》,剧中的狱卒偷偷对司马迁说:“你真是个好人,只不过是说了几句皇帝不愿听的话呀!”虽说是剧中人说的,但此话的确反映了老百姓最真实的心声。我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谈何人的尊严!”聊以补足狱卒之语气耳。可是司马迁真正代表了“中国的灵魂” (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 ,他不甘作“主上所戏弄”的帮闲文人,终于效法“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隐忍苟活”,完成了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谤书”——《史记》。司马迁在写作过程中,痛心疾首地说:“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这真是一幅千秋万世都难以忘怀的为争取人的尊严而忍辱负重的壮烈情景。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
的事迹,虽不及司马迁之壮烈和令人感动,但也不失为中国古人维护人的尊严之一例。“五斗米”,言官俸之少,足够温饱而已,但即使如此,陶渊明也不愿为此而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拳拳事乡里小人”
(《晋书·陶潜传》)
。这又一次证明,“嗟来之食”正是对人的尊严的损害。
明末的李贽,和儒家相对立,卑侮孔孟,认为“六经语孟”皆“童心”之障碍。“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伪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 (《焚书·童心说》) 。李贽为了存“真心”,做“真人”,触犯了经典,虽“一境如狂”,受到他讲学当地群众的狂热欢迎,却屡遭统治者的迫害,被旧传统视为“得罪于名教,比之毁圣叛道”,“卒就囹圄” (袁中道:《李温陵传》) ,自杀身亡,其著作亦屡遭禁毁。呜呼!人的尊严何在?人权何在?然而李贽的著作却反而因此而广为流传,所谓“卓吾死而书愈重”,我不知道这是否曾经引起当时统治者的深思。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三日
载东方出版社《北窗呓语——张世英随笔》,一九九八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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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三峡随想 |
船刚一离开四川巫山,就开始计算到达湖北巴东的时间,抗战时期我上中学的楠木园小镇就在巴东上行约六十里的江边。估计楠木园就要出现在眼前了,心潮多少有些起伏。是即将找到失去的童年的喜悦?还是感叹时光的流逝?实在说不清楚。像企盼未来一样地期待着过去的重现。一会儿一堆丛林中隐约闪现着白屋旧瓦,一会儿一列现代工业建筑中夹杂着些许破落村户,我也随着“轻舟”,一会儿叫喊“这就是楠木园”,一会儿又叫喊“不像楠木园”。由于顾虑同船的游人会笑话这个“老头儿”,多少自觉地收敛了一点,但仍然情不自禁,东张西望,上下打量。真正是“过尽千帆皆不是”,令人怅惘。我多么急切地希望找到我的过去啊!
忽然间,带着望远镜的女婿大叫一声:“看,楠木园中学几个大字,这才是真正的楠木园!”我赶紧接过望远镜,多年的期盼真的实现了,五十八年来的汹涌波涛已经把楠木园的旧貌冲洗尽净,幸有古道石阶依然蜿蜒在两山的峡谷之间,还能指引我的回忆。原来这石阶两旁簇拥着几十家小商店和酒家,周边绿树环抱,溪水淙淙,宛如一条系着铜铃的锦带,自山腰逶迤而下,垂至江边,如今却只剩下一条光秃秃的不见一个人影的山间小道。这小道在夕阳残照里仰望着山上的现代化建筑——楠木园中学和高速行驶着汽车的公路,也许会兴“天涯沦落”之感;但当今楠木园最突出的豪华大厦楠木园中学俯视着昔日的石阶古道,是否又会感到一种时代的骄傲呢?而我却紧紧盯住那石阶古道。
同船的游伴大都和我一样,来自现代化的都市:现代化的商店,现代化的工业,现代化的住宅,现代化的街道,总之是现代化的生活,其特点是执着地追求,义无反顾地奔向未来。大家旅游的具体目的地虽然不尽相同,有的是小三峡,有的是小小三峡,有的是神龙溪,但总的目标又是一致的,都是暂离现代化,寻找原始,寻找过去。我没有去小三峡和小小三峡,只是漂流了神龙溪,但据说这几处大同而小异,共同的特点是,很少开凿过的峭壁巉岩,没有污染过的碧水青山,山间古木参天,民间人情古朴。我们都来自那冲向未来的急流,这里却多少有点凝聚在过去。我的旅伴们大都第一次来三峡,这和我旧地重游颇有些不一样,但他们旅游的目的也是在寻找过去——寻找自然的过去,寻找人类的过去。
生活就是奔向未来,其间必然有征服和占有的功利追求之心。反之,对过去的回顾则无物可以占有,无物可以征服,它是超功利的。也许可以说:未来主要是属于功利的,过去总是属于超功利的。
船行太快,楠木园几乎一闪而过。女儿在我眼巴巴地期望楠木园出现时拍的一张照片,却为我留下了难忘的纪念和回忆。那苍苍的白发,臃肿的面庞,额头的深沟,眼角的皱纹,鲜明地刻画着我从童年到老年所经历的多少沧桑荣辱,多少惊涛骇浪!我思索着,所有这些究竟说明什么?无非是五十八年来追求未来的记载和痕迹,这张照片把我过去的这些尽收其中。面对这张照片,我似乎进入了一个忘怀一切的境界,万物都被推远了镜头。难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都讲过同样一个道理:历史的真实在于,首先把过去埋藏在遗忘之中,经遗忘而回忆——回顾,就会进入一个“澄明之境”。我想,这“澄明之境”,也就是一种超功利的境界。
人啊,既要执着地追求未来,也无妨遥望一下过去,不管是个人的过去,人类的过去,还是自然的过去。对过去的回顾并不都是怀旧和发思古之幽情,它会带给你高远旷达的胸怀,更能激发未来。
载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七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