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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照片抵上千言万语，老照片证明了我的历史和存在。在时间中移动，走进记忆，娓娓道来更多关于我的往事，让思绪和情感涌上心头。以成年人的视角重观当年，看到当年的我看不见的视域盲区，看到貌似忽略却从未真正忘记的事件和关系，看到我选择性地忽略了的自我本真的面目。
当阳光照耀，我们孤独而叛逆地前行在青春之路上时，总是忽视了年迈的祖父母、顽固的父母。他们过去经历过什么？曾经如何痛苦与不安？只有在失去或者预感到即将失去与亲人心连心的最后机会时，我们才蓦然警醒，想看看他们的人生之路是何模样，他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和努力，才把我们安置在这个世界的这个家族的这个位置，成为家族的一位成员。
回到老家进行田野调查，除了与父母、亲戚访谈，你还要收集一些家族历史资料，其中老照片和信件必不可少。此刻，我正对着一张母亲62岁时的照片浮想联翩。母亲前些天刚做了腰椎手术，她在这两三年内，做了心脏支架手术、视网膜修复手术，加上这次手术，照片上那眉眼间的笑意和挺直的腰板，都已鲜少出现在她的现实生活中。我拿着照片一遍遍地看，回忆照片是在什么情况下拍摄的，母亲当时的心情怎样。
这张照片拍摄于1999年。那年暑假，父母带了二姐和外甥女悦悦来南京大学看望我。照片中只有母亲一人，穿着紫色上衣，背景是绿意葱葱的树木和草地，母亲坐在那儿，似乎正是下午两三点时分，阳光温煦，均匀地洒在她的面庞上，显得缓慢而诗意。母亲脸上的表情宁静安详，端庄典雅。她微笑着凝视前方，目光深邃委婉，像澄澈的湖水，平静地流淌着朦胧的喜悦。我的视线与母亲的目光相连，我仿佛能嗅到暖阳照在一片翠绿的树梢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在自由呼吸的瞬息，母亲生机勃勃的憧憬和幻想于六朝古都金陵苏醒了。
母亲年轻时最大的愿望，是能上南京大学也就是彼时的中央大学，但是她离开上海支援内地建设，阴差阳错地后来在河南学医。所以当我选择就读的大学时，她毫不犹豫地向我推荐南京大学。在经历过热闹的人间百态，度过了许多悲伤和喜悦后，她已是一个年届花甲的妇人，终于踏入年轻时憧憬的校园，她的神情凝结着一种冥想式的沉浸。在闹中取静的一片绿荫之处，她脸上稍纵即逝的表情，仿佛倾诉着心中的美好、对青春梦想温情的留恋，和对过去人生阶段的思考。面对这张老照片，我潸然泪下。我发现它正向我讲述某些珍贵的记忆，在给母亲的生命历程和我的写作文字赋予意义。
老照片是家族回忆录创作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它既证明事实，又补充文字，还带领读者领略岁月的斑驳、永恒的存续。
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生活并不是我们的当下，而是一个人所记得的，以及一个人是如何为了讲述它而去记得的。”我们似乎总在准备着去讲述记忆，告诉人们那些关于自我的个人故事、人生经历、家庭苦难、家族英雄等，通过这些回忆和讲述，我们发现家族绵延不绝的传承、人与人共通的人性，以及自我生命的意义。我们把讲述转化为透视命运轮回的回忆录，而一张家族老照片，正是你的回忆录有力的起点。
其实你在阅读回忆录时，必定能够见到老照片。阅览回忆录始末，你随处可见照片的影子，它们向读者证实所读到的一切都千真万确、真实存在过，所以老照片在回忆录写作中，起到证实的作用。同时，老照片在回忆录中，为事件提供了线索和脉络。写作时通过对一张张不同时段的老照片的讲述，过往曾经存在的点点滴滴，经由你的讲解，串成清楚的脉络，传递给读者。读者因为你的叙述，进一步地了解你和你所讲述的一切。
在回忆录中使用老照片，不仅让内容更加直观，而且帮助读者看到回忆录中人物的具体形象，给读者留下更加清晰的印象。老照片还帮你解决该从哪里开始回忆和讲述的难题，帮你打开不知如何创作的困局。当你对一个人物或者事件不知如何用文字表达时，拿出相关的照片，通过我后面给出的写作练习，就能顺畅地写出自己的思绪和情愫。
除此之外，老照片还是你走进记忆、自我探索、发现真我的重要工具。人的记忆在形成和储存的过程中，常常在潜意识中被歪曲或压抑，以掩饰早年往事中太痛苦以至于你不能承受的那部分。照片帮助你对屏蔽性记忆进行修复，这种记忆的修复，是修复一个人早年创伤的有效途径。照片是文字的有力补充，与文字相辅相成，成为作品的一部分。有时候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正是物（照片）—我（作者及文字叙述）—他（读者及阅读想象），构成了回忆录写作的本质。
把老照片作为写作的线索，可以讲述三类故事。第一类是照片本身的故事。因为照片本身自有它的生命——大家是在怎样的背景下走到一起拍摄这张照片的？是因为结婚团圆？还是毕业分离？拍之前大家是什么样子？拍之后又怎样了？谁拍的照片？谁提议的？谁保存的？照片如果留存到了现在，关于保存这张照片有些什么故事？
第二类是照片里面人物的故事。照片里面如果有人物，那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在人与人之间，也有彼此关系的故事。第三类是关于由照片所引发的联想的故事。你由照片的整体或者细节，引发了什么联想？仔细推敲其内容，通过使用“或许”“我想也许”“它看起来像是”这样的词语，你可以发现事件和人物新的可能和面向。还可以打开思路，摆脱照片的限制，想想照片以外的内容。
总之，家族老照片是一个家族存在的证明和印记，是家族历史的视窗。一张家族老照片，就是一个世界，其中蕴含的主题、场景、时代、人物、故事和家族凝聚力等，都是你在写作家族回忆录时，取之不尽、叙之不竭的宝藏。通过对家族老照片的深度描述，你将探索和发现远远超出一张照片的深厚无比的家族内容。
“深度描述”的概念由人类学家格尔兹提出，格尔兹认为人生活在文化的符号中，而不是生活在具体的文化事件中。人们使用这些符号来交流思想感情，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活的感受。他借助英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对两个男孩子眨眼睛的动作的讨论，来说明生理性的习惯行为和隐藏着深厚的社会文化意义的社会行为的区别。
赖尔假设有两位少年正在迅速抽动右眼皮，其中一个是无意地抽动，另一个是向一个朋友投去密谋的信号。如果仅仅凭表象的观察，对于一个张合眼睑的行为事实来说，动作是完全相同的，但当它处于交流过程时，却并非人们表面所见的单纯行为，而是包含有不同的意义。在特定的文化中，表达暗示的抽动眼皮具有被广泛理解和回应的文化特征。用我们通俗的说法，就是背后有“潜规则”，而这些“潜规则”自然具有文化的意义。
人对同样一个抽动眼皮的动作进行的描述，有深浅层次的不同。如果你仅把这一动作描绘为抽动眼皮的话，就是“浅度描述”，而若对这些动作进行情景化、具体化的描绘，就是“深度描述”了。描述是用文字描绘某些事情，浅度描述与深度描述的区别，对应于人记录和探寻事物在层次意义上的区别。
假如你面对一张家族老照片，浅度描述仅仅是对事实的陈述，不涉及细节，只是简单地报道事实，类似于一张照片配的简短说明。而深度描述强调意图和意义，对照片中的蛛丝马迹都要进行详细的描述。你不断地向照片提问：它表现了哪些内容？它为我记录下了哪些回忆？为什么我会想到这张相片？它对我有何意义？……本章后面你要做的写作练习，是我根据深度描述的概念创制的，它们拒绝任何简单的答案，逼迫你进入更深层、复杂的层面，苦苦思索，寻找答案。
吴和鸣老师把“深度描述”的概念引入了心理治疗临床实践中，并且在他倡导的书写“实验传记”中加以运用。他在《正念：沉默的描述》一文中提到：“从哲学与人类学角度考察心理治疗，我们不难发现心理治疗的描述性特征。从评估、诊断到肯定化技术，都基于持续不断的个案描述，即使是精神分析的解释，其本质也是对早期经验及症状的深度描述。自我有两个很重要的元素，一是完整，二是连续。基于我们对早年经验和现在症状充分的描述，一个桥梁在两者之间建立起来，保证了自我的完整性和连续性，实现了自我的统一性。心理治疗的主要工作就是描述，是怎么描述和描述什么的工作。”
在“实验传记”的书写中，他认为完整的深度描述是历史性、传记性、情境性、关系性的，必须能够将一个行为背后的意图和意义揭示出来。
·历史性：没有一个纯粹、客观、绝对的外部世界，我们描述任何事物时，总会把我们的情感投射其中，这个情感来自于个人成长和家族的历史；
·传记性：总有历史和现实两个部分，从历史到现实的轨迹形成传记；
·情境性：心理治疗和其他医学学科、精神病学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始终把个案放在情境当中进行描述。写作时需要情景化，描述具体的时间、地点、情景等；
·关系性：重视人物彼此之间的关系与交往。
与浅度描述对比，深度描述有如此丰富的内涵，运用深度描述的理念，你甚至可以把一张家族老照片就扩展成一本书。
然而深度描述必然会把你领向心灵内部，导致你可能过于沉溺在自我或顶多是家族的私人世界里。当你在自我和家族的圆圈内不断向下深挖一口井，你很可能描得太细太深，结果只有少数家人或者只有你自己能够懂得你所描述的内容。假如你在心理治疗室进行诊疗，那么只要你的治疗师明白你就可以了，但是现在你在写作，你的作品不仅要自己和家人能看懂，还需要读者能够理解，尤其是作品中独特的内容和情感，更要读者能够看懂。所以，当你在私人世界里努力弄明白家族和自己时，还要小心不要让作品变成一座孤岛。除了立足于自我和家族，你还要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检视历史，与环绕着你的公众世界连通。
无论是你的个人经历还是家族历史，都不是在真空中发生的，而是在社会、政治、地理以及文化环境中发生的。所以你不能停留在完全个人化的世界里，仅仅从纵向的血脉传递视角来推进写作，你同样需要一个横切面，尝试弄清楚自己所生活的时代、所从属的社会阶层以及所在群体的价值观，弄清楚自己和家族是如何被这些所影响的。
如果你希望读者能够理解你的作品，明白你所描述的那些特殊的内容，你就要站在读者的角度，去考虑自己的文字有没有为读者提供进入作品的通道，有没有给读者提供理解你的世界的立足点或者切入点。只有当读者碰触到那个立足点，进入那个通道后，你的作品才有可能被接受，对读者产生影响。
站在读者的角度，进入一个作品或者一个故事的切入点，往往是自己与作者共同的经历，也就是彼此相似的背景，比如大家都知晓的当时的电影、流行歌曲等文化背景，重要的体育活动比如奥运会，流行的服饰或者建筑风格，应季的食物，可供选择的交通工具，还有每个人都不陌生的学校、医院、超市等，都是读者与作者同样熟悉的背景环境。
所以当你写作非常个人化、对于读者而言非常陌生的经历时，你需要同时为读者提供以上线索，让读者理解故事发生的背景。通过这种方式，把读者带入故事之后，再将叙述转入非常深入、纯粹个人化的议题，这样你和家族的私人世界就与公众世界融合在了一起。
比如学员君晓的一段文字： “在我12岁时，父亲把我送上开往西南某地的一架飞机，那个陌生的地域有他新婚的第二任妻子。12岁之后，几乎每隔两年便变换居住地和学校，或是寄住在亲戚家，或是就读半年才回家一次的寄宿学校。”
作者写的是非常个人化、对许多读者而言比较陌生的经历，但是接着她写道： “如果问我彻骨的孤独是什么？也许是在全国人民欢庆的春节，亲戚家的孩子们围绕着新外公的客厅随意地吃着糖果、玩耍打闹，而胆小害羞的我只敢默默躲在窗台边听着这热气腾腾的喧嚣而无法融入，而世界似乎也忘了我。也或者是元旦节空荡荡的校园，冬雨淅沥沥地飘零着，我裹着被子躺在空无一人的昏暗宿舍里，天大地大而我独自在此。”
文中提到读者熟悉的春节和元旦，在读者熟悉的背景下，讲述作者对自己特殊的私人世界的洞察，或者某些从隐约到清晰的感受。作者将私人世界与公众世界联系了起来，将自我内心的感受与外部的场景以自然流畅的方式进行整合，因而读者即使没有同样的经历，也能读懂作者那彻骨的孤独感受。
与环绕着自我的公众世界连通，还会给作者本人提供更宽广的社会视角，来理解小时候似乎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比如原先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每次参加完我的家长会，父亲都拿全班同学的错误来批评我，后来作为成人向后回顾，将童年时光置于公众世界中，与当时的社会情形连通，我不再局促于从前儿童的视野中对这件事情的理解，理解了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一个地主成分的人在环境中的自然行为，新的深层含义被我发觉，一个心结也得以释怀。
选一张你的原生家庭照。最好是原生家庭的第一张照片，或者是家庭成员最全的照片。它可以是冲洗的，也可以是打印的；可以是彩色的，也可以是黑白的；可以是在照相馆拍的，也可以是你们去度假景点用手机拍照并保存的。要选你第一时间想到的那张照片。
第一步 ：看着你感兴趣的这张照片，体会这张照片所传递的情感，想一下你为什么选这张而不是其他的照片作为自己的写作对象，你和照片之间有什么故事，这张照片最触动你情感的地方是什么。（5分钟）
第二步 ：尽可能描述照片中的环境和人物，详细写下你认为从这张照片中有可能发现的蛛丝马迹。（10分钟）
第三步 ：回想拍摄这张相片时你们在哪里，列出和这个地方相关的所有名字，例如街道、地区、地貌（河流、草地、山川、树林等）、商店、公司、市政设施以及其他所有你能想起来的名字。
第四步 ：讲述一些发生在这个家庭的故事，比如：爸/妈曾经得过哪些病，受过什么伤？爸/妈从什么学校毕业？爸/妈年轻时的工作经历？爸妈在哪里结婚的？我出生时发生了什么？兄弟姐妹出生时发生过什么？
第五步 ：猜测一下，在你出生前，母亲是怎样的一位妙龄女子？她有什么梦想？她的梦想都到哪儿去了？她为什么变成了后来的样子？同样猜测一下你的父亲。（10分钟）
第六步 ：思考缺场的家庭成员（包括死亡或流产）为家庭带来了什么。父母亲没有满足的愿望是什么。（10分钟）
第七步 ：思考照片的主题和它所传递的情感。给这张家庭合影配上文字说明。（5分钟）
照片往往是一部回忆录的线索和脉络。使用照片的目的，是让内容更加直观，给读者更加清晰的印象，起到突出人物形象的作用。
家族照是一个家族存在的证明和印记，本练习旨在通过对家族照的深度描述，延续家族的传承，深化家族的凝聚性。
第一步 ：翻出一张你感兴趣的家族老照片。要选一张对你很有吸引力的照片。
第二步 ：开始对照片做最基本的场景描述。照片大概是在什么时间拍的？我们在哪儿？是在照相馆里拍摄的，还是实景拍摄的？是在室外还是室内？是在阳光下整齐地坐着，还是随意地聚在餐桌旁？我们在看着相机镜头，还是看着别处？照片是谁拍的？摄影师把自己也拍进来了吗？（10分钟）
第三步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照片？是冲洗的还是打印的？彩色的还是黑白的？照片的背面有字吗？如果没有字，那么保留相片的过程中留下了一些什么线索？（5分钟）
第四步 ：照片里有多少人？努力辨认照片上的每个人，一一说出每个人的名字。你还记得家族取名的字辈吗？你属于哪一辈？名字叫什么？和照片中的人物是什么血缘关系？（5分钟）
第五步 ：你觉得照片上的人长得像吗？哪里像？家族遗传的外形特征是什么？或者有什么相同的身心疾病？（10分钟）
第六步 ：没有出现在照片上的人是谁？有时候这种缺场反倒是照片想要表达的内容。
试着用否定句来写：“我在照片上看不到……”或者“那天应该出现但没有出现的人是……”
接着，对那些缺失的人物进行提问：“那天你为什么没有出现？你去了哪里呢？”猜测自己不知道的原因或者结果，写下知道的照片背后隐藏的故事。（10分钟）
第七步 ：想象一下假如这张照片上面或者这个家族里面没有“我”，照片上的人物会是什么状态？使用“如果张（王李赵）家没有我……可能……”“这张相片上面没有我，他们看起来……”这样的开头，展开一段自由书写。（10分钟）
不断向照片提问，拒绝任何简单的答案或观点。相反，你要努力进入更复杂的层面去寻找答案，同时探索和发现自己的身份。
在你观察照片以试图发现其中的意义时，有些思绪和情感会涌上心头。带着这样的思绪和情愫细细体味这张照片，试着扩充你的回忆录内容。
小时候三舅开了个照相馆，时间大概从我上小学之前到初中毕业之前。
每年春节，我们都要去外婆家走动，三舅会拿出照相机给我们照相。那时候大家都很穷，照相还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而且只有黑白照片，胶卷很贵，人又太多，不可能给每个人照单人照，只能给几个兄弟姐妹或者一家人一起照张合影。即使这样，村里的人也很羡慕我们，因为很多人很多年都没有照过相了。
我能记得的第一张照片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的合影，大约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吧，是在外婆家老房子的门口照的。照相前，弟弟哭得一塌糊涂，怎么也哄不好，后来不知道谁从哪里找了一个橡皮狮子，捏着“滴滴滴”地像吹口哨一样响个不停，弟弟破涕为笑，三舅趁机按下了快门，留下了这张照片。照片里，我的头发有点乱，和弟弟站在前排，姐姐和哥哥站在后排，可能因为是第一次照相吧，四个人看着都有点羞涩。
之后连续很多年，我们春节去外婆家的意义除了领外公外婆、舅舅们发的压岁钱，可以毫无节制地吃各种各样平时吃不到的糖果以外，还有就是照相了。照相的时刻在那时候是比较庄严的，大家都穿着新衣服排队等候，每家都可以照一张全家福。人真的太多了，除了外公外婆、大舅一家、三舅一家、小舅、我们一家、阿姨一家外，还有几个堂舅家，大人小孩加起来可能有三四十个。看着别人家照相的时候会在一边指指点点，告诉人家怎么摆姿势、注意表情，但是轮到自己家照的时候往往都会有些不知所措。
印象里很多年我家的照片布局其实都是差不多的，都是在外婆家老房子的门口，妈妈坐在一张椅子上，我们四个围着妈妈站着，爸爸永远缺位，没有一张有爸爸的照片。当我想到这点的时候感觉非常奇怪，爸爸不但在照片里缺位，在现实生活中也是缺位的，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但总是不在。按说他也是个农民，没有在外的工作，当时还在生产队，也没有出门打工这一说，而且爸爸也没有打过工，但是爸爸就是不在。我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爸爸不在吧，但是我印象里别人家的爸爸都是在的，包括舅舅们、阿姨家的姨夫都是在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不在，很多年里爸爸都不愿意去外婆家，不光是春节的时候不去，平时也是不去的。
给每个小家庭拍完照片以后，高潮是给外婆一大家拍全家福。那时候，外公外婆，妈妈和阿姨，舅舅们，舅舅家的表姐、表妹和表弟们，还有堂舅和他们的孩子都可以一起照相，进入这个全家福。因为人很多，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要么这个人姿势没摆好，要么那个人的表情不够灿烂，甚至有时候有的人刚照完相发现自己的衣服没有整理好，要求重拍。总之这张照片可能会拍好几次，在大家的欢声笑语中结束。而我们姊妹和阿姨家的孩子是没资格参与的，因为我们不姓蒲，不是蒲家人，只有在一边看着的份。现在想起来，当时大家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甚至没有人问过为什么。
过段时间照片洗出来，三舅会给每家把自家的照片送过来，送到我们家的除了我们自己的照片，还有一张外婆家的全家福。记得那时候家里有一个相框，是专门来放照片的，里面全是我们那些年拍的照片。每年新的照片送来了，姐姐和哥哥会小心翼翼地拿下相框，想办法把最新的照片加进去，然后大家围着相框一起讨论这张照片谁照得好，好在哪里，谁没照好，不好在哪里。如果邻居或者其他亲戚朋友来家里串门，我们会热情地指给他们看我们的新照片，大家又是评论一番。
印象里似乎还有一张比较特殊的照片，可能是我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和姐姐一起去舅舅家玩，三舅刚好拿着照相机回来，就给我们俩拍了一张合影，我俩站在一棵大树下，笑得一脸灿烂，这也是我和姐姐小时候唯一的一张两姐妹的照片了。
小时候除了在外婆家拍的那些照片之外，从来没有在自己家拍过照片，没有和奶奶、叔叔婶婶和姑姑们一起拍过照片。搜遍记忆，竟然也没有和爸爸一起拍过照片，没有一张有爸爸的合影。
大概在我初中毕业之前，三舅关闭了照相馆，改做其他生意了，照相机也卖了，从此外婆家就再也没有春节拍照的传统了。近十年之后，哥哥开始找人给我们拍全家福了，有时候甚至会请县城照相馆的人专门到家里来拍照。当然现在的照片里有了很多其他人，仔细想想，竟然一直都没有拍过一张父母和我们姊妹四个的合影。
看到照片工作坊的通知，在外婆家照相的记忆突然就跳进了我的脑海里，不过那些照片很久都没有再见了。最近这十几年，老家反复地拆房子、盖房子，翻来覆去地装修房子，搬来搬去好几次，很多老东西都遗失了，而父母并没有整理、保留老东西的习惯，而且他们年龄也大了，也没有精力和体力去关注这些事情了，我觉得那些照片很可能再也找不到了。纠结了很久，我还是决定专门回一趟老家去找找那些照片。
回到家里以后，我说了要找照片的事情，爸爸妈妈说照片不可能丢了，都存着呢，可是具体存在哪里呢，不知道，只好一起翻箱倒柜地找，找了整整一个下午，找了所有可能存放照片的地方，都没有找到。想到舅舅家和阿姨家即便没有我们家的照片，或许还有部分外婆家的照片，又给表弟和阿姨打了电话，请他们找找那些年拍的照片，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那些满载童年记忆的照片就这样全部丢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