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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家族的派遣者

领会自身被派遣的使命,把‘小我’融入更广大的家族系统,我写下的必须是真相,只有用绝对坦诚的态度直面真相,才能转化痛苦。闯过真相这一关,后面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闯不过,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依然会抱怨原生家庭,回避亲戚往来,放逐自我于荒原。回忆录属于‘小人物’,‘大人物’有许多话不能说,但‘大人物’‘小人物’到了阎王面前,平等站队,在历史的长河中,任何人都有资格留下自我和家族的独特回忆。我的写作具有珍贵的价值。

去年以来,我几近崩溃,由于父母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更由于母亲的精神状况。

来自于一种受害者的妄想,我的母亲对父亲的指责越来越多,指责的内容越来越脱离现实。而母亲对我,则倾尽所有的慈爱。就像上演“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母亲视父亲为侵略、迫害她和她的孩子的“老鹰”,视我为需要拼命保护的“小鸡”。我小时候玩这个游戏很欢乐,躲在“母鸡”的背后大笑大叫,可是人到中年再玩这个游戏,知道是母亲的幻想在作祟,应对起来倍感吃力。

“总有刁民想害朕”,在我母亲的心目中,这个“刁民”是我的父亲。母亲总爱控诉父亲,“不让我吃饱饭”“给我吃的东西简直不如狗粮”……我知道母亲说的不是事实。父亲对母亲饮食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例如母亲不喜葱姜蒜的气味,我们家做菜几十年,从没有放过任何这些东西。

前阵子我做了一个微创手术,术后少有地在家住了一个月,近距离陪伴父母生活。我的父亲今年84岁,罹患糖尿病多年,一只眼睛失明,另外一只眼睛不足0.1的视力;我的母亲82岁,心脏不好,生活略微不能自理。他们请人照顾起居,但是日常买菜购物,还是父亲在做。每天早晨醒来,我就听到母亲催促父亲:“给黄鑫买早餐”“给黄鑫买海鲜”“给黄鑫炖西洋参”……为了给我买海鲜,父亲以几近失明的视力,独自坐十几站公交去海产市场。父亲对我的爱与照顾,与母亲一样满满流溢。可是,他们两人会为“吃”这件事情发生激烈的口角。

有一天,到了喝酸奶的时间,父亲拿了自制酸奶和伊利酸奶两种酸奶给母亲挑选,母亲怒气冲冲地怼父亲:“我不吃这种东西!”父亲感到莫名其妙,问她:“你到底想要咋样?”他喊我过去:“跟你妈好好谈谈,问她想吃什么。你帮她做个菜谱,今后我按照菜谱买菜!”于是我打开电脑,拉着母亲一起做菜谱。母亲继续讲那些父亲不让她吃好饭的话。我一边做菜谱,一边烦躁地点击电脑屏幕上的各种文档。

我点开已经结束带领的“家族回忆录写作小组”文档,看到里面“强迫性重复——家人相似的性格命运”文件夹,忽然想起我母亲系的家族成员,姨妈、舅舅们,似乎都有以受害者身份控诉身边的人的共同特征,其中很多事情听起来很荒诞,可是他们像中了魔咒一般,坚信那些妄想。

母亲的受害妄想尤其跟“吃”有关。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理论理解,是固着在“口欲期”。口欲期是指婴儿从出生到1岁,生活和兴趣中心都在口腔,这个阶段的最大特点,是注意力集中于“吃”。

过去,我只听到中年后的母亲讲述她从求学到我出生为止的故事,那天,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从未听母亲讲过她出生时的状况。我问:“妈妈,你生下来是什么情况?”母亲说:“我生下来时,日本人在上海。”

母亲出生于1937年的上海,那一年日本全面侵华。母亲说:“我满月的时候,你外婆带我逃难到浦东乡下,花很多钱雇了一条小船,趁着夜晚偷渡长江。那时在打仗,苏州河的两岸,一边是国民党军队,一边是日本军队。”

啊!原来我一直不知道,母亲的童年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度过的。她刚出生,上海就被占领,日本人关闭了外公上班的公司。外公丢了饭碗,一家人衣食无着。等后来复工时,上海已经随处可见光天化日下挥舞的日本军刀。

被迫害这件事情,对于母亲和她的家族成员而言,其实并不是妄想,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残酷现实。母亲记得外婆时常叮嘱青春期的姨妈:“听说隔壁里弄的女孩被日本人强奸了,你们没事不要出门,千万不要出事啊!”

那场战争岂止是对上海一个普通的家庭产生影响,它的影响甚至扩展到我们整个民族。比如朋友涓的妈妈,出门旅行住宿时,问她这家宾馆如何,回答说:“好!因为有这个。”涓的妈妈手指门后贴的逃生通道示意图。她在抗战空袭中度过童年,判断一个地方好不好,永远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能否迅速逃生。

战争的创伤,损害了我们的心理健康。有很多中国人,都有受害者情结,觉得有人将要或者正在迫害自己,“总有刁民想害朕”,他们不仅把自己视为受害者,还把身边的人视为“刁民”、迫害者。他们心里苦,连带身旁的人也一起苦,因为被脱离事实地猜疑和指责。

因为他们和母亲一样,在生命的早年,经历了种种创伤。人在早年遭遇的创伤,会导致未来的人格发展受损。他们是受苦的生命,长久地陷入自己过去所遭受的伤害带来的内心痛苦和幻想中,而无法看清当下的自己未被迫害的现实。

受过伤的人,原本在以后的岁月中,如果能够进行一些安定心灵的工作,还可以减轻执念,缓解痛苦。但如果创伤接二连三地发生,人们哪里有喘息与疗伤的机会?

在抗日战争爆发那一年出生于上海闸北的我的母亲,生下来就是一个受伤的灵魂。生命在被迫害的环境下生长,被迫害的阴影深深地镌刻进她的心灵。她一路走来,经历和目睹了一件又一件的创伤事件,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了解了母亲的成长历史,就理解了现在的母亲,以及我的母系家族为何共有“受害妄想”的特征。当我把这些理解与父亲沟通后,他强烈的委屈情绪减轻了。

那天稍后,我把整理好的菜谱打印出来交给父母,父亲淡淡地收下,母亲看也不看。我更加意识到,促使父母关系和睦的方法,并不是整理一份菜谱给他们。我需要更多地询问父母的历史,挖掘父母甚至祖父母的故事,促进父母真正地理解彼此。我感觉我可以为父母做的一件简单但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是写一部家族回忆录。

我被派遣的使命

在我小时候,一家五口挤在父母单位分配的两间狭小房间里。每天晚饭后,两个姐姐到小房间读书,我跟父母留在稍大的房间,晚上没有娱乐,只有学习。饭桌的一头坐着母亲,另一头坐了我,父亲坐在我背后的沙发上。他把笔记本放在沙发扶手上,胳膊架着扶手写论文。我听到身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现在我带领写作小组,每次听到课堂上学员书写的声音,都会油然而生一种熟悉且安定的感觉。有人在一起学习,是我最享受的温暖时刻。

我和母亲坐在饭桌旁,理论上这很方便她辅导我完成学校作业,然而实际上,母亲最珍惜晚上伏案的时间,她有很多实验数据要整理,也经常要赶写论文。我呢,是个瞌睡虫,晚上八点后,就时不时地用书遮脸,合眼打盹。母亲坐在我身边,忽然动手拍下我的脑袋,把我吓醒,有时候她下手重了,身后的父亲会说:“别打头,万一打傻了。”

说不定我真是在那个时候被母亲打傻的。反正整天爱打瞌睡的我,学习成绩平平。父亲每次看到我的成绩单,就骂我“一事无成”,母亲嘴上不骂,却以更激烈的实际行动,进行比骂更大的“骂”。母亲总爱给我转学,她一看到令人失望的成绩单,就张罗着给我转学,因为她认为我的成绩不好,肯定是上的学校不好。所以我从小学到中学毕业,12年时间,上了7所学校,平均不到2年就转学一回。我和同学的关系,要么是半路相逢,要么是中途分手,这造成今时今日的我,既有融入群体的困难,又有分离焦虑的痛苦。

我的父母都在晚上写论文,然而他们各写各的,并不合作撰写同一篇论文。他们本是同班同学,毕业后一起分配到全省最大的医院工作,在同一个科室,都热爱学习、追求专业进步。后来,父亲在外周血图片上发现“小巨核细胞”,为国内首次发现,获得破格晋升并且成为全省学科带头人。但是母亲失去了晋升职称的机会,因为在传统观念中,一个家庭的男人出息了,女人就不用在工作中多么争锋,而应该把晋升的机会让给同事。甚至连单位分房子,都规定双职工家庭以家庭为单位分房,以男性的条件为准。

母亲拼命想在专业上有所成就,她做实验、写论文、翻译文章……有一年姐姐告诉我,母亲当年发表的论文量,在单位名列前茅。可是无论怎么努力,她的事业上升通道都已被堵上,无法冲破。这是母亲终生耿耿于怀的事情。

我人生的高光时刻之一,是在2017年12月,当选为深圳市心理咨询行业协会写作治疗专业委员会首任主任,这是国内第一个写作治疗的专业委员会,这意味着我将带领一批有志于写作治疗的同道共同前行,同时也意味着我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学科带头人。

当我站在台上致辞的刹那,我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母亲未完成的心愿,被我实现了!我在专业上冲破障碍,脱颖而出。而父亲未完成的心愿,我也实现了!我虽然是女儿,但并非一事无成,而是像他期望中的儿子那样,继承了他的荣光。

我是家族的派遣者,父母未完成的愿望的实现者。我被派遣的任务,是安抚母亲事业受阻的遗憾,是弥补父亲没有儿子的缺憾。当父亲为我取名“黄鑫”,戏称我为三千金时,他觉得此生都只有三个“千金”,没有儿子了。对他来说,没有儿子的人生,是一事无成的人生。

我表面上什么都跟父母对着干,他们命我学医,我从文;他们帮我相亲,我自己找对象;他们让我留在家乡,我去深圳……但是实际上,那个爱打瞌睡的小女孩,那个叛逆的文艺女青年,那个写作治疗的专家,出走半生,步步向前,绕个圆圈,回到了起点。

自以为从来不听父母话的我,活成了父母最希望的样子!

我注定会成为今天的我。无可避免。

这是我的命运。

家庭治疗派遣理论

家庭治疗不同于精神分析。精神分析强调自我发展和童年经历,重视个人内心状态的省思,而家庭治疗则认为家庭是一个关系网络,是一个组织起来的整体系统。家庭不仅是个人的相加,个人也并非孤立的个体,家人间相依为命、相互影响,这种关系是“先天性”的,具有束缚性,谁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家庭的影响而单独存在。家庭中出现特别状况的人,是“系统问题”的承担者和表达者。

在家庭治疗中,有一个派遣理论,说的是家庭的某一个成员,在完全“无明”的情况下,接受了家族派遣的任务,去完成家人未完成的愿望。

这种任务的派遣与接受,有时候直接在意识层面。比如过去某些技能明确规定“传子不传女”,以及由长子继承家族事业等。也有的是父母明白告知,例如我的母亲一直心仪南京大学,但是她支援内地建设到了河南,所以在我选择上大学时,母亲直接告诉我,她希望我完成她的愿望,去南京大学就读。

但是更加根本的情况是,这种派遣在潜意识的层面进行,当事人和派遣人谁都没有意识到当事人背负了某个使命。这个成员角色并非明文规定的长子继承家业,而往往容易由家族里最小的那个孩子暗暗承担。还有的时候,这个孩子自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对抗家族,但是实际上,对抗的背后是更大的忠诚,是在完成任务。像我从小不听父母的话,不做他们要我做的事情,但是最终还是实现了他们最深的期待。

心理学家早就发现,对孩子最有影响力的,是父母尚未实现的愿望。“派遣”是大人把自己的愿望,输入进孩子的潜意识。联结大人和孩子的纽带,是家庭成员间情感的依附,以及孩子持久的忠诚,尤其对于母亲,孩子总是会忠诚于自己的母亲,联结的纽带早已存在于血肉相连的母子关系中。母亲未完成的愿望,往往成为孩子的人生目标和生命意义所在,因为那是“妈妈想要的”……

至于具体是什么任务被派遣,取决于父母究竟在哪个领域的追求没有得到满足。比如,父母节衣缩食而孩子非常奢侈浪费,这里孩子的奢侈,也许正是父母派遣给他的任务。有些父母小时候曾经吃过很多苦,童年的条件不允许其享受丰富的物质,因而形成节俭的人格。父母未满足的愿望是——大肆花钱,好好享受物质生活,就把这个愿望暗暗地交付给了孩子。父母不仅把家里最好的物质优先提供给孩子,而且鼓励孩子大肆享受,形成了孩子浪费的特质。还有最典型的,是母亲小时候没有条件读书、接受好的教育,于是读书、受教育的愿望,就被派遣给了女儿。这样的母亲往往一边嘴上骂女儿不帮自己做家务,一边实际上又不让女儿帮她做家务,只喜欢看到女儿读书和学习。

另外,家庭治疗对出生次序影响孩子性格的形成和发展,也有很多研究发现。通常,最大的孩子是比较有责任感的,力求完美;中间的孩子容易被忽视,有强烈的被赞许的需求;而最小的孩子是被关注、被保护的对象,与父母情感的牵绊最深,所以也最容易承担家族的派遣者角色。

不过不管排行第几,假如你是家族里面写作家族回忆录的那个人,那么事实上,你就是家族任务的派遣者。恭喜你,中奖了!

所有家族派遣的任务中,必定有一项是把家族故事告诉后人,告诉更多的人,使之不被岁月湮没。既然你翻开本书读到此处,就泄露出你有强大的动力去了解和传承你的家族故事。你的任务是书写家族的回忆录,用自己的文字,去清楚呈现事件;用你的望远镜或者放大镜,去观察思考,看到人性的善恶和生活的不易;用你的赤子之心,对发生的一切都心怀敬畏,对所有家族事件中的人物都有一种体谅。

因为,那不仅是你的命运,还是家族的家运。

以家族为主题的回忆录写作

写家族回忆录是以“家族”为主题的回忆录写作。

回忆录是非虚构写作的一种形式,是关于实际经历的文章创作,回忆录的作者与读者之间有一个默契,就是讲的、读的都是真实的。所以写回忆录不是虚构小说,回忆录作者用自己的声音,以谈话的形式,不仅讲述自身生命中的故事,还仔细思考,试着依据自我现有的认知,去阐释这个故事的含义,道出对真实故事的思索。

回忆录不是自传,虽然我们日常阅读的很多回忆录,更贴切地说其实是作者的自传。人们不太注重区分二者。自传是关于传主一生的故事,作者会设法捕捉一生中所有重要的因素,包括个人成长过程、家庭生活、所受教育、人际关系、婚姻、游历以及各种内心挣扎中的事实和情感。自传把从出生到现在一路走来所有的经历,都陈述一遍,并没有主题的限定。人一辈子只写一部自传。

但是回忆录不同。回忆录和自传最大的区别,就是有主题。回忆录作者并不复述生活的全部,而是设定界限,选择能将整部作品紧密联系起来的一个或者几个主题,将叙述的焦点集中在这里,给读者带来更有深度的探究。回忆录可以是任何篇幅,从一两页到大部头都行。人一辈子可以根据不同主题,写出很多回忆录。

回忆录是一种拼贴创作,所谓拼贴,就是把一小块一小块的材料组合成一个整体。就像我小时候用的褥子。在计划经济时代,人们日常的衣服被褥,都要自己买布,回家制作,而每个人能用多少布料,早被分配好了,必须凭票购买。于是妈妈把一小块、一小块零碎的布料,拼凑缝补在一起。那时家家的褥子,都是布头拼贴起来的创意之作。一部回忆录作品,就等于一块拼贴的褥子,你的记忆碎片好比一小块、一小块的布头,经过文字加工处理,用短文、小诗、个人随笔、旅行游记、美食评论、手绘摄影等表达方式,整合成一部回忆录作品。

写家族回忆录是以家族为主题的回忆录写作。你把自己关于家族的记忆碎片,以及家人告诉你的家族故事,如实地写出来,拼贴成一部作品,就形成了你的家族回忆录。因为写作回忆录具备深入记忆、直面真相、讲述事件以及认真思考的特点,家族回忆录包含对个人成长经历和家人关系系统的反思,所以我视家族回忆录为写作治疗的首选文体。

写回忆录不要怕平淡。因为生活是平淡的,所以书写生活的回忆录,也是平平淡淡的松散片段。回忆录征服人心之处在于真实,不管你描写哪一种生活经历,只要读者知道它们真实,就肯带入自我的情感,去跟随、呼应你。除了真实,你写回忆录时还必须思考。回忆录的魅力在于读者可以看到你是如何奋力理解自己的历史的,伴随着对自我的揭露,还有分析和解读,你的心理变化过程带给读者借鉴和提醒的作用。

普通人也能写回忆录

在这本书的前言和附录中,都重点强调——回忆录属于普通人。任何人只要有真实记忆,都有资格写作回忆录,留下属于自身和家族的独特记忆。越是普罗大众的回忆录,越有史料的价值,因为它更真实,更反映出某个时代的凡人的现实生活。

我非常认同本书附录的访谈“家族伤痕的写作疗愈之路”中,陈向一教授说的: “一个普通人写他的回忆录,其实就是一个社会的写照,普通人眼里的现实,丰富了我们对这个时代、这个现实的了解,远比名人眼里的现实要丰富。社会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名人写的,如果有很多老百姓写,就会真实很多。”

陈教授说他看到美国一本口述实录的书,里面讲一个芝加哥南城的警察,说自己一辈子没去过北城。这怎么可能?他开着警车一会儿就去了。但是,他没去过。因为芝加哥南部是穷人区,北部是富人区。由此设想一下,读者就能感觉到美国的社会阶层差异。所以普通人写的回忆录非常重要,因为社会和历史不全是由英雄创造的,更多是由普通人创造的。

其实回忆录这种体裁在美国的盛行,起源于普通大兵疗愈战争创伤的需要,自己写是花费最小又对自身心理健康最有益的事情。不用是名人权贵,只要是一个愿意说真话的人就足够。

普通人写作回忆录有几大意义:

每一位回忆录的作者都是一个“幸存者”,凡是活过的人,都能写出一本。

因为某些对你和你的生活相对特殊的原因,你需要讲出真相。

你生命中的某个或者某些人,也需要你讲出真相,无论他们在世或已不在世。

回忆录给人以希望,读者会感谢你的坦诚,因为你的作品对他产生了影响,通过对你产生认同感,他从你的回忆录中汲取到了生活的勇气。

薪火相传。你说出了读者从没听别人说过的事情,或者你对重要话题的处理方法帮助了读者思考,最终促使他也说出来自己的心事,而这些心事曾经是他很重的心灵包袱。他甚至写出了自己的回忆录,继而影响更多的人。

克服孤独。你分享自己的故事,努力找寻自己生命的意义,不管读者跟你的差别有多大,都能从中寻获人类共同的人性,彼此因为共鸣而感到自己在世上的孤单少了一点。

写作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不是死的,是活的,你的写作维系和创造了我们的文化。

真诚袒露的写作态度

我很少像在“写出真相”那堂课上一样,遇到学员集体性的阻抗。通常我在课上讲一些写作要求,学员都会很认同,但是那次课上,当我强调“写家族回忆录必须直面真相”时,一位同学当即质疑我。“为什么是必须?”她说,“老师,必须写出真相让我觉得像是要被逼迫招供一样,感到很不舒服。”

我想,她大概在成长过程中有“被逼迫招供”的不愉快经历,比如被父母、老师强迫汇报某件事情、说出想法甚至写思想报告等,在听到我讲“必须写真相”时,过去类似的不舒服的感受被无意识地激发了。我希望通过其他学员的发言,来帮助她意识到为什么必须写出真相。于是我们腾出教室中央的位置,一人一把椅子,围坐成一个圆圈,全体讨论:

你听说过周围的人的家族秘密吗?

这个秘密酿成什么后果?带给你怎样的心灵震颤?

那些外遇、私生子、犯罪、被强奸、精神病、家暴、酗酒的秘密,被深藏于家族内部,好像只要大家都绝口不提,日子就能一如既往地过下去。你认为秘密应该尽早被揭露吗?

你有什么秘密想说出来吗?

讨论的过程遇到很大的阻碍。许多同学沉默,只有零星两三位同学支持“必须直面真相”的观点,剩下的或反对或犹疑。这种情况令我感到惊讶。原来,人们对真相的回避如此普遍,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选择沉默。

直面真相是写作家族回忆录的人要过的最大的坎儿,面朝真实,打破沉默,是对一个写作者最严峻的考验,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无论在写作还是在心理疗愈上,只有正视那些家族极力回避的真实,才能解决问题、获得成长、写出作品。令我感到欣慰的是,那堂课还是播下了“直面真相”的种子,当时沉默的学员在课后的几个月里,通过写作实践慢慢地打开自我,我收到学员莉莉(化名)发来的文字:

“从小到大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一直是我最大的缺憾与痛苦,因为没有父亲,我觉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不敢跟人走得太近,我害怕被人问起我的爸爸。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我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世,也让老公替我保守秘密。我变得战战兢兢,对此绝口不提,永远拒绝去面对内心的那份羞耻感。

“我一直幻想我父亲是爱我的,他肯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寻找我,小时候我一直追问我的父亲是谁,但是我的母亲从来不愿意告诉我真相,身边的亲戚对此说法不一,于是我活在各种谣言与幻想之中,渴望知道真相。直到去年我苦苦哀求我的妈妈,她依然对我撒了谎,直到后来,在我多方打听下,在一次舅舅喝醉酒的情况下,我终于从他口中得知,我妈妈在未婚先育的情况下将我生下来,他是除我妈以外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真相?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我就不必沉溺在幻想与自责、内疚和痛苦之中。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善意的隐瞒,但是他们不知道,真相不可怕,长痛不如短痛,可怕的是对真相的掩盖,是因此而漫漫无期去寻找真相的痛苦。

“真相是什么?是你们觉得未婚先孕是个耻辱。真相是什么?是你们对性的羞耻感。真相是什么?是集体意识所产生的婚姻观和性羞耻。

“真实的经历不可怕,可怕的是对自己的经历过滤加工,好的引以为荣,坏的屏蔽隔离,所谓好坏全凭喜好,但这些都是你实实在在的经历,最宝贵的一生啊!你在害怕什么?遮掩什么?羞耻什么?生而为人,我们无法说不要这个,不要那个,我们受困在这具肉体里,我们并非生命的拥有者,而是生命的体验者。”

真相通常都是难以启齿的。但是讲出真相,以真诚袒露的态度去写作,是让作品成立的绝对要求。写回忆录和写小说不同。小说是虚构文学,而回忆录从一开始,作者就已经对读者许诺:“接下来你所读到的都是真相,它们不可能让你完全满意,可这就是我的真实经历。毕竟说真心话不容易,有些时候我会啰唆、过于情绪化,或者言词寡淡,但是我向你展露了我的隐私,告诉你某些秘密和真相,所以请你读起来宽容、耐心一点。”作者和读者之间已经彼此默契,一个讲述真实故事,一个想听真实故事。这样的读者和作者的关系,决定了家族回忆录的写作内容、形式与态度。

家族回忆录的写作内容,是发生在自我和家族中的真实故事;写作形式,是拼贴作者平淡琐碎的记忆;写作态度,是真诚袒露。虽然你的记忆不可能完全准确,多年之前的事情,世界上没有人记得一丝不差,并且在写作家族回忆录的过程中,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你需要改换名字和人物特征,以及为了让叙事更加紧凑,你可能略过某些事情,只写自己认为重要的部分,所以并不存在绝对的真实,写作是再现,相比于现实生活,已经失去了绝对的真相。但是对作者而言,有一个基本的承诺,就是我在提取自己的回忆进行非虚构的写作,写作的初心,是想告诉世人我和我的家族真实发生的那些事情。写这个故事,我是充满真诚的。

随着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自我意识的增强,我们想要诚实地审视曾经度过的生活,想把对自己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记录下来,包括家族的历史和故事,我们不再甘心话语权握在别人手里,要发出自我的声音,因而强烈地渴望写作。可是,我们又害怕直面真相。很多时候你写不好,是因为既不能对读者勇敢宣告作品写的就是我自己,是非虚构写作;又不肯按照虚构写作的要求,好好讲故事,充分关注读者的阅读感受。你一边用虚构小说的形式,貌似要给读者讲一个吸引人的故事,一边又沉溺在自我的世界,由着性子去写,却期待不管写成什么样子,读者都能读懂并且欣赏。你就像一个孩子,既要西方式的自由,完全按照自我的个性生活,父母的观点一概不爱听;又要中国式的啃老,要父母养活,给钱买房子。

要任性地写,又不敢承认那就是我,要读者强烈关注,又不愿意用心揣摩读者的感受,这种写作不是有个性,而是内心还有顾虑,脆弱的自我不敢承担直面真相的责任。既然写作的对象是你无法释怀的记忆,是真实经历的生活,那么真诚袒露的态度,就是写作的根基。真诚袒露首先在“真”,你一定得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王国维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就正在创作的文字而言,专家只有一个人——你自己,除你之外再无其他权威比你更有资格讲述关于你的故事。只有你可以最深刻地让读者在对你的赞同中受到激励,在为你产生的悲伤中触碰心灵,所以只要与自己的真实情感建立联结,你写出的文字就是最有价值的。然而,由于本能地想远离痛苦,你会将自己与内心的真实感受隔离开来,或索性将自己彻底封闭,变得与自我的真情实感绝缘。

你阻断与情感的联结,导致不了解自己,对于在某些场合为什么要那么做,感到“莫名其妙”。在我的心理咨询工作中,假如我的来访者说她对某件事情的发生感到“莫名其妙”,比如她与相亲对象一起吃饭,莫名其妙地离席而去,通常在那个时候,她实际上阻断了与自己真实情感的联结。我们在咨询室里深入探索,发现她听到对方一味地恭维自己漂亮,觉得被男性视为花瓶,因而感到愤怒,但是那个时候她没有感受到自己的愤怒,只是觉得桌上的饭菜很恶心,让她反胃,所以她走了。

阻断与自己情感的联结,并不会让这些情感消失,而是会把它们投射到外在的人、事、物上面,发生所谓的“莫名其妙”,比如这位来访者把她对相亲对象的反胃,投射到了饭菜上面,责备一家口碑还不错的餐馆做出的菜太难吃,才导致她离席而去。而她经过深入了解自己,发现原来小时候她的父亲一味夸耀她长得漂亮,从不赞赏她在学习上的努力,这令她十分气愤。这些年来她都阻断了自己对父亲由此产生的愤怒。被自我压抑或阻断的情绪,会投射到他人身上,带来关系的破裂或者疏远。

这种事情我也干过。以前我辅导孩子做作业,那些功课很难,我不会做,觉得自己很无力。我开始指责孩子,说她写作业有畏难情绪、懒惰不肯用功,冲她发火。其实这是我自己在无意识层面,在回避对孩子的作业的无力感。为了回避自己对孩子作业的无力感,我给孩子报了语数英各科的课外辅导班。她每天放学后,都奔波在去辅导班的路上。为了节省时间,我开车接送也成了必需的。送她上辅导班的路上,我不停地抱怨塞车,怪她动作太慢,而她学会了抗辩,跟我吵架时嘴皮子日渐利索。结果搞得我们母女双双筋疲力尽,不再为一口热狗的美味欢呼,也不会为路边的一朵小花感动。

后来我自问,这么拼命让孩子补习,为了什么?我知道很多家长说为了孩子的前途担忧,为了让孩子上更好的学校、有更好的未来,为了满足学校的要求……可是透过这些表面的理由,深入询问我的内心,我知道我的答案是——为了回避我不会写她的作业所带来的无力感。可是为了隔离自己不会写作业的无力感,我也隔离了美好的情感。

我回忆起自己做学生时不会写作业的痛苦,在多少个夜晚自责、生气、羞愧不已、暗自垂泪。甚至到了现在,我不知接下来写什么时,也会哭泣。我把母女关系搞得鸡飞狗跳,真正的原因不是孩子懒惰、不用功,而是我不会写她的作业,我感到无力,我怪她“笨蛋”。其实,我需要接纳有时候真实的自我是个“笨蛋”的现实。

“真”是与自己的“诚”相遇,所谓诚,就是自我接纳。自我接纳并非自我纵容,为自己的不妥行为找借口,或者在某些不良喜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比如某人罹患高血压,医生嘱咐少喝酒,但是他想喝酒的时候说“我接纳自己”,然后举杯畅饮,这其实是在自我纵容。自我接纳是指敞开心扉接纳自身的缺点和过错,当遇到自己让人失望、不受人喜爱的时刻,别再火上浇油羞辱自我,不要批判自我,放下完美主义,不拿自己的弱项跟别人的强项去比较,把这些力气都省下来,安然做自己。

家族回忆录写作的过程,是发现真相的心灵旅程。当你碰触了真相,不妨给予自我体谅和接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这一生不可能不伤害任何人、不破坏任何规则,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应该停止尝试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过更好的生活。

写作是一种袒露,也是一种自我疗愈的仪式,你用自己的方式把真相说了出来,打开封印心灵的枷锁,感到从未有过的解放,灵魂自由翱翔,在写作中获得力量与新生。袒露真相的意义,是作者的自我发现、自我解放。我的老师吴和鸣认为,围绕着袒露真相,有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疑问。 表述为“明明……,却……”,你感觉到有不对劲的地方,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例如:明明我很聪明,可我妈妈却总说我笨,总是一副对我不屑的表情。

第二阶段:探索。 让那些“不对劲”,最终都找到了答案,即使是最荒谬的事情,也有它最合理的起源。例如:原来,妈妈经历了许多苦难,在她的童年、少女时代,战乱、饥荒让她看到了很多鲜血、尸体,经历了很多生离死别,这些经历早已彻底改变了妈妈的目光,所以她看我的时候,才会是贬低的、否认的。经过探索,最后你觉得真相大白。

第三阶段:理解。 有种青天白日的感觉,表述为“就是如此”。

真诚袒露中的“袒露”,做起来着实不易,可是如果我们不能袒露真相,这就会导致一系列对我们生活、身体的深刻影响。

在《书写的疗愈力量》一书中,作者詹姆斯·彭尼贝克谈到他研究表达性书写的缘起,是被邀请与一些顶级的美国联邦调查局(FBI)、中央情报局(CIA)测谎专家一起工作,他们进行了关于秘密、健康和表露的实验,通过实验他发现: “重大的秘密总是让人充满压力感。保守秘密也像其他压力源一样,尤其是对那些与我们关系亲近的人保守秘密,会影响我们的健康,包括免疫功能、心血管系统的活动,甚至是大脑和神经系统的生化活动。简而言之,隐瞒自己的想法、感受和行为,会增加我们罹患大大小小疾病的风险。”

一系列的实验证明: “心怀秘密可能会对我们有潜在危害,而直面个人想法和感受,却有着显著的短期或者长期的健康益处。……当人们表露深刻的个人经历时,大脑的激活、皮肤电反应以及与释放体验相关联的外显行为都有即刻的改变。表露之后,人的血压和心率立即降低,免疫功能马上增强。在随后的几周甚至几个月内,心理和生理健康状况都会有所提升。”

对比隐藏和表露两种不同的心理状态,彭尼贝克与另一作者约书亚一起做出如下总结:

保守秘密是一项身体工作。

秘密将会产生短期的生物学改变,并影响长期健康。

秘密损害了我们的思考能力。

表露能够减少保守秘密带来的负面效果。

表露能够迫使我们对事件重新思考。表露或者面对创伤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并且最终同化这个事件。通过谈论或者书写一个秘密的经验,我们能够将其转译为一种语言。一旦它是基于语言的,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这个经历,并且最后也许会放下这件事情。

袒露秘密的伦理压力

直面真相,会让你有复杂的情感,而袒露真相,你更有伦理的压力。足够接近真相这件事情本身,就会给你带来痛苦。你可能会产生复杂的情感,比如恐惧、焦虑、好奇、担忧等,有时候宁愿自己不知道真相。人们一方面隐藏真相,将之遮蔽,另一方面揭露真相,将之显现。隐瞒与揭露此起彼伏,构成欲盖弥彰的真相,而这种晦暗不明、既露又遮的状态最撩人,激发起你强烈的好奇心,也埋伏下临近答案揭晓的恐惧,以及潜意识里对知道真相后受到惩罚的担忧。

不管是遮还是露,真相都存在于你的记忆里,而记忆不是一成不变地记录历史。记忆是一段不断展开的迷思,伴随着写作的深入,往事一件一件涌上心头,回忆逐渐发生变化,真相层层剥开,逐渐向你绽放,让你产生“我突然想到……”“我突然明白了……”的对真相的看见。

仅仅看见真相,已经足够艰难,而写家族回忆录,袒露你所知道的真相,更会让你承担巨大的伦理压力,因为这些真相往往不能向人提及,是“家丑不可外扬”的家族秘密。当我们说出有人希望我们保守的秘密时,就会面临暴露隐私、失去脸面、引起尴尬、引起烦恼、社会排斥、武力或者情感报复、失业、失去朋友或者家人等后果。而你若胆敢袒露家族的秘密,则必定会招致失去家人的危险,以及被打断腿的威胁。

你可能要担负“不忠不孝”的骂名,因为你的写作违背了家人的要求。家人要求你对家族秘密保持沉默,以示忠诚,而如今你如实描写了亲人和亲戚间的事情,他们斥你“胡说八道”“神经病”“什么也不懂”,你成了家族的罪人,要承担泄露家族秘密的罪责。

你对于真相的揭露,会把家人为了回避真相而建构的谎言击碎,会触犯他们墨守的规则,会打破家族希望抱团的规定。你将承受巨大的恐慌和内疚感,在你的内心有个声音强烈地要求你保持沉默,对自己说:“我不能写那件事情,那会害死妈妈的。”同时在你的耳边响起另一些声音,被你激怒的家人清清楚楚地威胁你:“如果写了那个故事,就别想再踏进我们的家门。”

内外交集的声音向你施加巨大的伦理压力。但是,总有一天你会认清一件事情——你终究要面对真相。那些难言的秘密、生命中的创伤,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早晚要面对。

面对伤痛当然痛苦,但是挖掉腐肉,处理伤口,你会生活得更加幸福安宁。《圣经》中耶稣曾说:“若把存在于你内心的事实说出来,它将能拯救你。若你不将它说出来,它便能毁灭你。”

你的伤口、愤怒和哀痛,是通往真相的途径。若你一直躲避,即使是似乎完全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或者觉得如今自己变得毫不在意那些了,你真实的状况也是被束缚的,你在紧绷和焦虑的状态下生活,消耗大量心理能量,无法将它用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你跟生活保持距离甚至躲得远远的,不愿以直接、贴近的方式体验生活。实际上你应该怕的不是写出了事实,而是写出了虚情假意的文字。

莉莉的这段话说出了一个写作者的困境和决心: “写东西的时候,最怕突破家人的心理底线,要是冷不丁来一句我‘伤风败俗’或是‘有伤大雅’,我可真要无地自容、自惭形秽了,而内心却又如此渴望得到家人的支持。我要把活生生的真相,赤裸裸地写出来,不带任何修饰。为我自己,为我所爱的人,为所有想要看见真相的人。我知道这就是我的使命,我会用接下来的全部时间去完成这本书。”

你要写出事实,可是家人的生命是相互缠绕的,有时候你的故事不可避免地和家族中其他人的故事相互重叠。假如你袒露的秘密也是家人的秘密,而对方祈求你保守秘密,那么在写作的时候,你需要考虑平衡袒露秘密与家人感受。可以试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去操作:

写的时候畅所欲言,写完之后把内容分为可分享和不可分享两类,只发布可分享的内容。你并不需要对读者和盘托出自己的文字。

写的时候尽管放任,但是修改的时候要小心翼翼,遣词造句保持谦卑,在内心对记忆中的事情和人物有足够的尊重,尽量不要对故事中的人使用伤害的字眼。

必须改名字,改换故事人物有标志性的特征。

弄明白家族恐惧和禁忌秘密的原因,寻找合适的方法规避,比如去世的祖父有个私生子,而家人很怕在世的祖母知道这件事情,那么你写出的文字就不要让祖母看到。

把你写的文字给它所牵涉的人看,弄清这样的文字如果公之于众,对方的感受是无所谓还是绝对不行。

选择写的内容,如果真的牵涉对方太多、太深,对对方生活造成损害,就考虑放弃吧。

最重要的是,比真实更重要的是真诚,时刻反问自己写作的初心:“我写这个故事的真诚的初心是什么?”

家族禁忌与沉默

围绕着秘密,家族形成各种禁忌,有些禁忌被明文规定,家族所有的人都不许做,比如好莱坞电影《寻梦环游记》里,曾祖母可可的母亲就规定,全家族的人都不许碰音乐,音乐是这个家族明确的禁忌。而有些禁忌秘而不宣,大家彼此你知我知,都看见、都知道,就像一盘菜摆在饭桌上那样明显,但是都不能说、不许碰触,集体视若无睹,尽力回避,保持沉默。

不管是明文规定还是秘而不宣,家族的禁忌里都埋藏着家族最深的秘密,而秘密的背后,则有一个创伤的故事。在《寻梦环游记》里,曾祖母可可的父亲为了音乐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似乎抛弃了可可和她的母亲,所以家族有了禁止音乐的禁忌。

在我们熟知的寓言《皇帝的新装》中,人人都知道正在游行的皇帝赤身裸体,但是说出这个事实成了禁忌,所有人都对真相保持沉默,只有一个孩子喊出了“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穿”的大实话。家族回忆录的作者,往往是家族中打破禁忌、揭露秘密、喊出大实话的孩子。

秘密对作者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你热衷于探秘,上穷碧落下黄泉,翻箱倒柜,也要找到那些秘密和答案。而家族中也有人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帮助你发现秘密,假如这些人同时又是最热烈祈求你保守秘密的人,最后你会发现,恰恰是此人最需要作者碰触禁忌,讲出秘密,还原真相。《寻梦环游记》里的曾祖母可可就是。她曾经是这个家族不许碰音乐的禁忌的最强力维护者,否则主角小男孩米格的那些长辈,不会提起音乐就胆战心惊。但是曾祖母可可实际上是这个音乐禁忌的最深受害者,她深爱的父亲在她幼小的时候因为音乐弃她而去,她在内心深处渴望父爱,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需要找到父亲对她的感情。所以小男孩米格成了一个“家族的派遣者”,背负了替祖母可可找回父爱的使命。

家族中大多数人会回避秘密,虽然他们渴望了解真相,却不像作者那样去接近、探究、揭露秘密。他们以沉默回应秘密,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沉默是对家族效忠的行为,而说出真相,则会违背家人墨守的那些规则,打破家人希望维持的一团和气,等于对家族的倒戈和叛变。

秘密不是单方面的,秘密之所以能够长期存在,是因为家族集体的沉默。沉默是一种合谋,共同的沉默保全了秘密,只要有一个人发声,秘密就会被揭露,可是家族中沉默的大多数,彼此确认过眼神后心想:“你不说我也不说,谁说谁傻……”大家都眼睁睁看着谎言像泡沫一样越吹越大,都等着真相被发现和言说,都等着谎言被某人戳破,但是,都不肯自己做那个打破沉默的人!

要打破沉默、发出声音,不但需要勇气,还意味着承担。在《房间里的大象》这本书里,作者泽鲁巴维尔写道: “谈论全球变暖意味着我们要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意味着我们可能要选择不买车、少开暖气和空调、刻意节约用水。所以,为了逃避责任和不安,‘还是不谈这些’为好。你可以不谈论它,甚至不谈论这种不谈论,但是全球还会继续变暖,而我们还是要在所有的痛苦面前接受良心的审判。”

为什么大多数人保持沉默?首先,有些人沉默,因为怀有对他人的善意和礼貌,比如你和临终的亲友谈论对方的病情,你不忍心直接说出真相:“你得了癌症,没几天好活了。”即便这是事实,你估计也不会这么说吧。另外,沉默是因为怯懦。人们害怕权力,害怕高压,害怕失去升官发财的机会,害怕失去房子、车子,于是沉默成了自我保护的机制。

但是,有些既不想升官也不愿发财、原本很有勇气的人,也会在明显的真相面前保持沉默,比如曾经沸沸扬扬的“学诚法师事件”,知情人为寺院中的出家人,他们早已淡泊名利,能够剃度出家,当然有非凡的勇气和舍弃,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保持了沉默。我猜测这是因为不愿在精神上被自己的同类群体孤立,因为对信仰归属感的依恋,因而通过沉默来实现温暖的“合群”。在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中,人类在满足基本的生理需要后,对认同感、归属感会有强烈的需要,这种需要有时候成为勇气的源泉,但同样也有时会迫使曾经的勇者,对事件视若无睹,变得噤声不语。

谁是家族的替罪羊

每个家族都有一个“替罪羊”,这个人像个害群之马,令全家人想起来就皱眉头,恨得牙痒痒,关心他的人对他感到忧心忡忡,痛恨他的人只愿此生不要再见。形象一点的说法是,假如你有一张家族合影,有了他相片就好像有了瑕疵,把他的头像抠掉你觉得最完美。在《寻梦环游记》里,曾祖母的父亲的头像就被从合影中抠掉了,他扮演了家族“替罪羊”的角色,家族传承着对他的仇恨和对音乐的禁忌。

一般我们会在家族中看到创建者、承重者、替罪羊、继承者、组织者、从众者、破坏者、疗愈者8种角色。家族回忆录的作者,通常是家族的破坏者和疗愈者,而不会是家族的替罪羊。你拿起笔揭露家族秘密,破坏了家族原有的秩序和沉默的设定,彰显出自我的存在,也连通了家族的血脉,为家人带来重新审视自我、与往事和解的机会。

家族回忆录作者和家族替罪羊有相似的地方,就是基本上都不会是家族的主要人物,往往原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家族替罪羊通过糟糕的生存状态,比如酗酒、毒瘾、网瘾、外遇、犯罪、心理疾病、精神病,以及被强奸等,被钉在了家族的耻辱柱上。

我有一个来访者就是家族的“替罪羊”。他吸毒上瘾,几进几出戒毒所。全家人提起他来,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有很好的条件,父亲是一位事业成功人士,母亲非常爱他,姐姐继承父亲的事业,是父亲的骄傲,但他却因吸毒屡次被捕,败坏了父亲的好名声,成为家族的耻辱。他何以会自毁前程呢?

当一个家族里所有人都抱团对某个“替罪羊”产生强烈的厌憎或者忧虑时,他们其实是在躲避一个谁都不能触碰的秘密,一个还未痊愈的伤口。无论我们多么不理解,在“家族替罪羊”的痛苦和恶行背后,往往记录着家族的某些秘密。秘密因为被禁忌,不被言说,成为操控家族的汹涌暗流。家人越是想否认,就越是被暗流冲击;越是要清除掉秘密,就越是会有一个替罪羊存在,提醒秘密还未了结。

比如这位来访者,他的父亲年轻时有过外遇,要跟他的母亲离婚,母亲不同意离婚,所以父亲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对母亲进行严重家暴。当时支撑母亲活下去的力量,是告诉自己儿子还小。母亲紧抱幼小的他,挨父亲的打,姐姐在一旁战栗,后来成了异常乖巧的女孩。这段困难时期过去后,父亲放弃了离婚的念头,随着岁月流逝,对母亲越来越体贴。于是整个家族都不愿再提及曾经的那段创伤,它成了秘密和禁忌,谁都不能说。

可是有一颗未被疗愈的心灵,在表面上以吸毒、堕落呈现的面具之下,是他等待被解救的灵魂。那边挨打边声泪俱下的妈妈紧紧怀抱他的创伤记忆,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只有直面真相,与之和解,才能带给他真正的解脱。

他是家族的“替罪羊”。台湾家庭治疗专家赖杞丰说: “替罪羊家庭成员身上的问题,并不是其个体的问题,而是整个家庭的问题。全家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罪魁祸首,也没有一个人要负全责,不要说那个替罪羊是害群之马,他只是被全家公推出来,代表全家表示有受苦的地方,家庭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们不是要责怪家庭,家族治疗就是要收起指责的手。”

对于某个“替罪羊”的出现,家庭治疗认为家族、家庭是一个关系网络,通常被定义为“病人”的人,不过是扮演了一个“替罪羊”的角色,以此来维持家庭的稳定。产生症状的人,只是家庭环境、父母关系、亲子关系、代际关系所组建的那个“问题系统”的承担者和表达者。这个“替罪羊”通常是承载不了整个家族痛苦的那个最弱小的孩子。孩子成为家族的替罪羊,一次次地以他的糟糕状态来呼唤家族直视真相,了结秘密。

写作练习:破除禁忌之法

第一步 :回忆一件你生活里让自己骄傲的事情。

第二步 :关于这件事情,可能有一个或者几个人和你对事情的看法不同,用下面这个句子作为开头,写出这件事情:“在我眼中,这件事情是这样的……”不要写得太简单,也不要太谦虚。(5分钟)

第三步 :接着以“但是在某某某眼中,这件事情是这样的……”开头,写出你认为的别人对这件事情与你不同的看法。(5分钟)

第四步 :列出所有你觉得自己忌讳的事情,对每一项写下一段话,解释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10分钟)

第五步 :思考在列出的事情里面,有哪些是你可以写的。

第六步 :从清单中选出一项进行写作,用“讨论……太危险了”作为开头,写一篇回忆录。心里记得,你不需要给别人分享这些文字。(10分钟)

第七步 :完成之后,思考其他人是否也和你一样,认为讨论这个事情很危险?同时也思考是否有办法改变故事,掩饰其中的人物,使得事情可以公开。

写作练习:向死而写

【解决问题】

帮助你征服恐惧;

跨越你脑海里的想法和真正落在纸上的写作之间的鸿沟;

令你能更真实地写作,写出以前不敢或不好意思写的内容。

【练习说明】

为了能够勇敢直视、写出真实的自己,你有时需要不断地这么想:“当我死后,很可能没有人会记得我,所以管它呢,我为什么不写我自己真实的东西呢?”欧文·亚隆在《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这本书中写道:

我们每个人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有时候是在年轻时,有时候会迟一点——都会突然醒悟到人生必然走向死亡。有很多契机会引发我们的这种醒悟,比如有一天,你在镜子里突然看到了自己松弛的脸颊、灰白的头发,还有弯曲的肩头;比如生日临近,尤其是五十、六十、七十大寿等;比如你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惊讶地发现他居然老了这么多;比如翻看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童年时代那些熟悉的面孔已经有那么多离世;比如在梦中与死神邂逅……

这些体验会让你感觉怎样?会让你做些什么?你会因此抓狂、焦虑、试图躲开这个话题吗?或者,你开始美容祛皱、染黑头发,想在39岁的好年华里多待上几年?抑或是,你开始通过工作和按部就班的日常琐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忘记这一切,对自己的梦想视而不见?

我建议你不要把目光挪开,相反,你可以保持清醒,充分利用这些体验。当你看着照片里年轻的自己时不妨停下来,让那种心酸的感觉呈现出来,在你心里逗留一会儿,像品味甜蜜的欢愉一样品味心酸的痛苦。

记住,对死亡保持觉知,拥抱这人生的阴影会让你受益匪浅。这种觉知会让你的生命之光与死亡的阴影重新融合,在你还拥有人生时拓展、丰富你的人生。实际上,要想过上真正有价值的生活、对他人充满悲悯、对周围的一切心怀挚爱,唯一的途径就是去觉知,觉知当下所经历的一切都会随风而逝。

很多次,我惊喜地看到我的病人在晚年发生了积极的人生巨变,甚至有些病人在临近死亡时发生了改变。记住,改变从来不会迟,你也永远不算老。

【练习步骤】

想象自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拿着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以这个情形作为开端,就像下一句话就是你在世的最后一句话那样,奋笔疾书你的临终遗言,不管怎样,动手去写。

现在就动手,开始写10分钟,不要在意错别字,只管一路写下去。写出以前你不敢写、不好意思写,或因受限制而没有写出来的内容。

格外留意你的头脑中冒出的荒诞不经的想法,那些你一直以来由于太过自卑而没来得及与人分享的狂想。

【练习结语】

这个练习的主要目的,是释放你自己。

学员习作:《讣告》

作者 常乐

常乐,女,于2019年1月31日,在家中无疾而终,享年56岁。

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是我们大家的朋友。她的善良温暖了很多人;她的慈悲帮助了很多人从湿冷的情绪中走向阳光。她去学家庭系统排列,在那堂课上,她对祖先说:“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所有需要我帮助的人。”离开课堂,她兑现了她的诺言,她去做了。她接触到了佛法,她想知道佛的思考模式,“达妄本空,知真本有”“何期自性本自清净”,找到清净自性,安住,那是她遥远而美丽的梦想。

在她看到光明的同时,阴影也没有离开她左右。就这样,她带着她的努力,带着她的骄傲,带着她的成绩,也带着她的自卑和阴影走了。

一声叹息,不能全然释放我们的伤悲。感悟人生,人的一生都在努力地做,做到死亡那一刻来临,也还是没有做完我们想做的事。不得以中断、放下、留下遗憾,别无它计。

为了缅怀我们的朋友,寄托我们的哀思,让我们一起来回顾她的一生。

常乐,1963年的春天,出生在黑龙江省安达市农村的一个家庭。在她呱呱落地的时候,外面的小草也发芽了,树干泛着绿色,树叶也已长成,当你望向远方,一片的嫩绿,一心的欢喜。

她排行老六,有3个姐姐,2个哥哥,大姐大她16岁,二哥大他3岁。家中爸爸上班,妈妈有病,大姐辍学。妈妈说,最艰难的不是现在,都已经过去了。

她渐渐长大,聪明伶俐,善于察言观色。很晚才会说话,总是用两只大眼睛去看着别人,努力地去读懂别人的意思,可会哄着别人高兴了,人见人爱,下跳棋总是赢。

上学了,期末考试,给妈妈拿回来了一张奖状,妈妈把它贴在墙上。入少先队了,拿着红领巾,她一个人躲到屋里去练习系法。

恢复高考,1978年,她考上中专,学习护士专业。三年毕业,分配,工作,离家千里。同学中五个老乡,四个动用关系,或者回家,或者到达理想之地,当时的她很难过。

同单位的同学,大她六岁,她叫她肖姐。她经常跟着肖姐去肖姐家,肖姐的全家都很喜欢她,肖姐全家决定让肖姐当兵的弟弟转业回家,娶她。她带着肖姐的弟弟回老家给家人看。家中的每一个人都强烈地反对。她说,不用这么激烈吧,反正也没有感情,不处就是了。肖姐的弟弟先她回去了,她写信给肖姐,说明了家中的意见。过完春节,她又回到了单位,变化的是,从此,她和肖姐再没有了往来,至今她和肖姐都住在一个城市,但没有见面。

两年后,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老伴。他们育有一子,现已成家,自立门户,小有才气,撑起一个家绰绰有余。

老伴儿的父亲几次为她调动工作。最后在区政府的红十字会退休。婚姻中,有打闹,有和谐,有过危机,有谅解。生活、工作,自觉一路坎坷,思想上打了很多结。为解结学习了心理学,从2009年至今。当初的两个心愿都没有实现。一是当正规的心理咨询师,没当上;二是解结,也没有把自己清理干净。

2017年起,退休在家,学习更加繁忙,网络学习、公益咨询,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临走的时候,也还是在忙,也还是在学。她走了,就这样走完了她的一生。她走了,留给我们的是思索,我们该怎样走完我们以后的人生,身体终将化为灰烬,精神才是可以永存的。

通过今天对常乐的追忆,我们面对了一次死亡,和死亡进行了一次对话。死亡是朋友,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陪伴着我们的生活,默然又忠诚。死亡只是一道界碑,那边的世界令人恐惧又神秘。

好,就让我们带着对常乐的祝福,也带着常乐对我们的祝福,回到我们各自的生活中,幸福快乐地过好我们的每一天,谢谢大家! zjlyhBW/jJLZLHvnluAeepVpxEJwm7cf8l62AzwhMGbzMMaWoJzUs3NWofQ4gg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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