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是我们最初认识的‘我’,一路走来事无巨细,都陪我在场,一起行动、一起感受、一起笑、一起哭。身体感官连通当下与过去,身体感官连通作者和读者。从身体感受出发,与身体对话,聆听身体的声音,发觉自我被遮蔽的思念、感受和愿望。
今天早晨,我在梦里,好像听到耳畔响起“嗨啦啦啦啦”的歌声,“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这是儿时睡觉前,母亲总爱唱给我听的一首歌。在歌声的牵引下,我好像回到母亲身旁,看到她年轻美丽的面庞。她是乐观文雅的知识分子,精致的上海女人。即使在20世纪70年代,全国妇女一片灰黑蓝的时代,也穿着向阳花绵绸旗袍。母亲身上质地柔暖的旗袍,包裹我的皮肤,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怀抱。
不管长到多大,我的童年记忆都会沿着身体感官,如攀着慈母手中的线,在起心动念的瞬间,回到爱我的人身边。那些幼时通过眼耳鼻舌身意种植下的独特感受,蔓延流转,成为如今摇荡心头的思念。我好想赶紧写完这本书,回家看母亲,吃一碗年迈的她用颤抖的手做出来的阳春面。
我曾经有过一次很诡异的感受,在我去精神病院实习的第一天。
那是午饭后,我坐在病区的走廊休息,整个病房都安静下来,与上午的紧张喧闹形成强烈的动静对比。医生、病人、护士统统午睡了,我一个人坐在楼道里,大楼的通风很好,我深深地呼吸着带有医院特殊气息的空气,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如果能在这里有个单间,每天吃饭、睡觉、洗澡、写作,该多好!当我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想法时,大脑“嗡”的一声,像被电到了一样。“嗡嗡嗡”的音波在大脑中扩散。一股麻痒的感觉,从腰部沿着脊柱往上。后背似乎被一只手推动,身体一下子挺直,如同矗立在池塘中的荷叶。我怎么了?
我的第一想法是:“神经!想住进精神病院,说明是个精神病人?”接着,我开始小心求证:“我是不是一个隐藏的精神病人呢?我是披着实习生的外衣来住院的病人吗?”我感到自己心跳狂乱。但是此外,我似乎又出奇地灵魂安宁。在这个被“84消毒液”的特殊气味包围的地方,我有种回家的感觉。最后,我遥远的记忆被唤醒:小时候,母亲在家拖地的时候,每次都往水里滴几滴“84消毒液”,因为母亲在医院传染科工作,这种工作上的要求,被她带进了家里。从小到大,对我而言,家的气味中,包含了医院的消毒水气味。而这种嗅觉的记忆,在我进精神病院的第一天,在放松下来午休的时候,被唤醒了。呼吸着带有医院特殊气息的空气,连通到童年家里带有医院气息的空气,让我冒出在这里吃饭、睡觉、洗澡、写作的念头,和以此为家的感觉。
当下的感官细节,是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身体陪伴我们从小一路走过来,连通我们的过去和现在,记忆就留驻在身体的感官细节里,尤其是嗅觉这一最古老的感觉,比任何事物都更能诱发情绪的记忆,召唤出童年之地的芳香。比如小时候冬天用热水洗脸后,我涂上的郁美净雪花膏的沁人芳香,以及饭桌上那盘香煎小黄鱼的诱人香味。
在任何一个我们曾经经历的事件场景中,身体都是在场的,在场的身体必然会有各种感受和反应,身体储存了那些感受和反应。其实从一出生,甚至在出生前,身体就已经在储存和记录自身的感受了。一个人当下的身体感受,可以连通他的身体记忆,然后回到他童年的身体感受和更多对与那时相伴的情感事件的记忆。
写作需要感官细节来做身体和心理的连接触点,记忆储存在感官细节里面,而不在抽象的概念里。感官细节作为身体的记忆,是你的写作可以深深信赖的起点,它比你的意识记忆更真实可靠,也更长久。找到这个写作的支点,就可以跟随记忆,让思绪自由流淌。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道: “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颚,顿时使我浑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点心的滋味有关,但它又远远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觉的性质不一样。那么,它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在哪里才能感受到它?”
一块玛德莱娜小甜饼有何神奇之处,让普鲁斯特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这块小甜饼唤起了作者的童年记忆。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灰色的老房子、乡间的小路、陈旧的教堂、路边的杂货店,都历历在目,亲切温暖。“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片段,在回忆中变得不胜美好。由于感受到了一块小甜饼的味道,往事点点滴滴,涌上普鲁斯特的心头。感受到小甜饼味道的那一刻,因为他感性直观、细致入微的描写,被后人称为“普鲁斯特时刻”。
身体的感官细节连通了一个人的当下与过去,用现代脑科学的发现来解释,神经学家达马西奥强调,我们自我意识的核心在于我们躯体内在状态的感觉:“原始感觉让我们直接感觉到活生生的躯体,这是一种无须表达、不加修饰、直截了当的彻底的存在感。这些原始感觉反映了身体各种各样的感受……和快乐与痛苦的程度。而且,这些原始感觉起源于脑干而不是大脑皮层。所有的情绪都是原始感觉的变奏曲。”
创伤心理学家范德考克在《身体从未忘记》 一书中写道: “我们的感官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开始塑造我们了。在子宫中,我们的皮肤感到羊水的流动,我们听见血液流动和消化道工作的声音,我们随着母亲的移动而颠簸。出生之后,我们通过生理感觉来界定自我以及自我和环境之间的关系。这一切都从感受到我们的潮湿、饥饿、饱足和困倦开始。刺耳嘈杂、难以理解的声音和图像不断刺激我们尚未开发的神经系统。即使我们获得了自我意识和语言之后,我们的身体感觉系统仍然时刻给予我们重要的反馈:沟通内脏感觉、面部和躯体的肌肉动作,强化痛苦和舒适的信号,以及产生食欲或性欲之类的欲望。周围发生的事情都会影响我们的生理感觉。看见我们认识的人、听见特定的声音(音乐、警报),或感觉到特定的温度变化,在我们思考和行动之前,我们的注意力已经在我们没有觉察到的时候转移了。”
他继续写道: “正如我们看见的那样,大脑的工作持续模拟和分析我们身上和周围发生的事情。这些分析会转换为我们血液中化学信息和神经电信号,让我们的身体和大脑发生或微小或剧烈的变化。这些改变通常在我们意识到达之前就发生了:大脑的下皮层区可以以惊人的效率调整我们的呼吸、心跳、消化、激素分泌和免疫系统。然而,这些系统在面临长期的威胁,甚至持续的危机感时,都有可能不堪重负。这解释了为什么创伤幸存者往往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躯体问题。”
身体记录了我们在成长过程中所遭遇的一切,包含身体的,也包含心理的创伤。写作会唤醒长时间沉睡的记忆,记忆中埋藏创伤,这些创伤以身体的形式,频频向你发出信号,而你无意识地忽略这些信号,或者压抑、扭曲。范德考克认为:“忽略或扭曲身体信息的代价是,不能够真正地体会到危险与伤害,而且同样糟糕地不能体会到安全与丰盛。自我调节仰赖于你和你自身的友好关系。没有这种关系,你只能依靠外界调节——从药物、物质(例如酒精),或他人的反复保证,或强迫自己服从他人的意愿。”
写作是疗愈创伤的有效方式。写作治疗的四大工具之一自由书写,在觉察自我、修复身体方面非常有效。神经科学研究发现,当你的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的时候,通常你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身体上,这个默认状态激活了脑区,一起构成你的“自我”感觉。有过自由书写经验的人,会以切身感受同意这个发现。当我们什么都不想,只是脑子里面有什么就写什么地进行自由书写时,会经常写到自己的身体,对自己的身体有很多自我觉察,而这正是创伤治疗最重要的第一步——在身体上自我觉察。
只有与自己的身体友好相处,创伤才能够修复,而友好相处的前提,是在身体上的自我觉察。持续每天15分钟的自由书写,让你对身体的觉察越来越微细,帮助你注意到感官细节,并能够用文字将它们进行描述。写出来就是把痛苦由“附骨之疽”的状态扔到外面来了,你的痛苦暴露于外,你与往日的痛苦回忆有了距离,更加容易看清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真实样貌。只要坚持自由书写,痛苦就会减弱,身体的病况也会随之改善。
身体当中住着我们残破的心灵,各种心理的创伤全部反映在我们的身体上面。例如患有哮喘病的人,往往成长在被限制的环境,被“窒息的爱”包围,没有自由的成长空间,身体以哮喘的症状来表达他压抑在内心的哭喊。我们的内心,都住着一个受伤的小孩,残破的感受是内心小孩的形貌。对身体感官的呵护和有意识地激发,是滋养我们“内在小孩”的绝佳方法。
写作治疗“入兴贵闲”的练习,要你静默独处,回避文字,去取悦自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最好是童年时期非常渴望但是没有实现的那些事情,其目的就是重新滋养你的“内在小孩”,去修复她的创伤,让她快乐成长。因为身体感受联结你的童年回忆,所以你不妨直接对应身体感受去做练习,让自己闻一闻铁观音的芳香,看一看大海蓝天,品一品米酒的温润,做一做精油按摩来喂养你饥饿的皮肤。激发身体的感受,从当下通向过去,滋养内心的小孩,在创伤疗愈中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每天15分钟的自由书写和每周2小时的“入兴贵闲”练习,是重要的疗愈工具,认真去做它们,会极大地助力你疗愈心灵,写出作品。如果你忘记了,请务必捡起来,写作治疗是我所知道的最省钱和简便的方法,只做这些基本练习,就能带给你人生的改变。而你最奢侈的付出,就是时间和坚持!
真正感人的作品,让作者和读者相遇在感官细节的描写里,这些细节描写碰触到双方的身体。读者通过作者提供的感官细节描写来熟悉故事人物。如果你的写作给出了很多生动的感官细节,读者会一边阅读,一边在自己脑海里拼凑细节、整理想象,不断熟悉人物,经由自己和这个人物相遇。他不需要作者告诉什么概念性的东西,来得到关于这个人物的重要信息,读者把读到的细节自己慢慢拼凑,就能在内心逐渐描绘出一个人物的肖像。
当读者沉浸在一部作品中时,尽管他用头脑理解故事、思考含义,但其实他的身体也一直参与其中,会有许多无意识的反应,包括心跳、皮肤、肠胃、呼吸等,读者的身体会与作品中的内容产生镜子一般的回应。比如读到令人胆战心惊的场景,心跳频率加快;感到紧张的时候,有些喘不过气来;恐惧时汗毛竖立,看到血腥的场面时想要呕吐;当然最常有的,是读到悲伤的时刻,不由得潸然泪下。我小的时候读书读到感动哭了,父亲就说我:“读三国落泪,替古人担忧。”
身体才是连接作者和读者的最可靠的桥梁,读者的身体器官会对作者写的场景产生相应的化学反应。现代脑科学和神经科学家经过一系列研究,解释了人与人之间何以有这种感同身受的能力。1994年,意大利科学家发现了一组大脑皮层中的特殊细胞,这些细胞后来被称作“镜像神经元”,研究人员发现,当我们观察或模仿他人的面部表情时,或者在预期他人会感到痛苦时,镜像神经元系统就会启动。这种生物学的倾向,通过磁共振成像技术已经被不断地观察到,我们不但可以模仿他人的动作,也可以模仿他人的情绪状态和意图,在自己的神经系统中复制他人的神经系统。这似乎是我们理解他人感受能力的核心。心理学家认为这种内在的镜映能力,是共情反应的神经心理表现。
迄今为止的研究表明:“镜像系统与模仿、语言发展、共有情感、共情、痛苦的调节,以及对自身和他人意识的发展等有关。这些反应不依赖于刻意去理解对方,也不依赖于从认知上试图解释他们的处境,是一种相互不自觉的、丧失反思性的反应。”
镜像神经元系统与我们进入他人情绪状态的能力之间的联系,解释了读者阅读时会与作品同调产生身体反应的现象,有科学家将镜像神经元比喻为天然的“Wi-Fi”,也有人说是“主体间的复写纸”,总之人与人之间其实是通过大脑皮层的镜像神经元,发生像镜子一样的情感反应,在身体层面互相连接的。因而进行身体的感官细节描写,是获取读者共鸣的不二法宝。
对于写作而言,关键是要“展示”而非“讲述”。展示的意思,是展现、显示。“示”的基本解释是把事物拿出来或指出来,使别人知道,“示”本身就要求给人看那些眼睛可以看见的东西。作者要调用读者的视觉,使之在阅读文字时仿佛看到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是读者亲眼看到了一幅《清明上河图》在面前展开,而不是听你讲述一个宋朝繁荣街肆的概括。
比如在《三国演义》第三十回《战官渡本初败绩,劫乌巢孟德烧粮》里,战争最困难的时刻,曹操听说深知袁绍家底的许攸来投奔自己,这简直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绳索。原文这么写曹操的反应:“时操方解衣歇息,闻说许攸私奔到寨,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遥见许攸,抚掌欢笑,携手共入,操先拜于地。”这段话用曹操一系列的动作:“跣足出迎”“抚掌欢笑”“携手共入”“先拜于地”,形象地展示了曹操“大喜”的心情,读者仿佛透过这段话看到曹操光着脚急切地跑出去,拍着巴掌像迎接胜利的曙光那样,迎接许攸到来的鲜活情境。
又比如《水浒传》中十分经典传神的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我们都说林冲是被逼上梁山的,“被逼”不是“被激”,意思是说林冲并非一时冲动,激情失控上了梁山,而是思维冷静,完全清醒,最终无奈上的梁山。作者只有让读者切身感受到林冲的清醒冷静,才能体现出“被逼”的状态。施耐庵在写草料场被烧、林冲知道了真相、把陆虞候和富安都杀了这一系列场景之后,原文是这么展示林冲的清醒冷静的:“(林冲)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的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胳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东头去。”
彼时在林冲这里,只剩下造反上梁山这一条路可走,但是施耐庵没有写林冲马上什么都不管不顾,冲出山神庙奔赴梁山,而是对林冲的一系列动作做了具体的交代:插尖刀,把三个人的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摆在供桌上,再换白色的衣服,“系”了胳膊,带上毡笠,吃尽葫芦里的冷酒,扔掉被子和葫芦,提了枪,出庙门向东走。
这一段写得冷到极处,令人窒息,却是于无声处响惊雷。“结”头发和“系”胳膊,都是细致的手部动作,如果林冲的内心激动,手上发抖,是做不了这样的事情的,由此可见其冷静。而换了衣服,带上毡笠,喝掉残酒,扔掉被褥葫芦,则是明显地描写林冲在取舍,说明他的头脑清醒,完全知道接下来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把有用的都收起,甚至连一滴冷酒也不放过,把没用的丢弃。接着林冲“提了枪,出庙门向东走”。为什么他要向东走?因为草料场在城东,他向西走等于进城去自投罗网。作者通过这一系列的行为展示,让读者完全感受到了林冲的清醒冷静。
毕飞宇在《写作课》这本书里说: “在美学上,说空话有一个专业的名词,叫‘席勒化’,把思想性落实到艺术性上,也有一个专业名词,叫‘莎士比亚化’。联系到林冲这个人物来说,如果施耐庵只是拍案而起、满腔热忱地‘安排’林冲‘走’上梁山,我们说,这就叫‘席勒化’,‘席勒化’有一个标志,那就是这样的作家都可以去组织部。相反,由白虎堂、野猪林、牢城营、草料场、雪、风、石头、逃亡的失败,再到柴进指路,林冲一步一步地按照小说的内部逻辑,自己‘走’到梁山上去了,这才叫‘莎士比亚化’。在‘莎士比亚化’的进程当中,作家有时候都说不上话。但写作就是这样,作家的能力越小,他的权力就越大,反过来,他的能力越强,他的权力就越小。”
如果你在展示,就是让人物自己说话,作者的权力很小。而如果你在讲述,则是作者在不断说话,说出来的话,通常是一些头脑层面的评判,作者看似权力很大,实际上写作能力很弱。只有让人物自己说话,“展示而非讲述”,才能带给读者感同身受的体会和共鸣。
如何避免“席勒化”,做到“莎士比亚化”呢?你可以尽量少用形容词和副词,因为这些修饰成分通常只是在重复名词或者动词已经传达过的信息,比如“鲜红的五星红旗”或者“愉快地笑了”。用一个生动的动词或者更准确的名词来表达,效果可能更好,比如“在日落之后昏暗的光线中,他几乎看不见东西”可以改为“在黄昏中,他几乎看不见东西”如果用了更恰当的动词,副词通常都可以去掉,比如“那是一个十分热的下午”可以改为“那个下午冒着火焰”。
另外,要展示而非讲述,还要注意“展示”的时候一般使用具体名词,“讲述”的时候一般使用抽象名词。具体名词是可以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的其中一种或者多种感受到的,比如尖刀、头发、白布衫、冷酒等,都是具体名词。具体名词可以让文字显得生动而丰富。抽象名词是只能用精神感受的,它是一种概念,比如冷静、清醒、美丽、罪恶、愤怒、困惑、爱等,抽象名词可能让文字显得枯燥无味。
如果你在写作时发现自己频繁使用抽象名词,比如“冷静”,那么不妨自问一下,怎样才能向读者展示这种冷静,而不是告诉读者某人很冷静?林冲杀了三个人之后,施耐庵通过具体的例子,一系列的动作,展示了他的冷静,这样就不需要使用“冷静”这个词了。
无论是曹操的“跣足出迎”,还是林冲的“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写作中“展示而非讲述”这个关键的核心,是感官细节。当我读到曹操光脚向外跑的情节时,我的脚底似乎也触碰到了地面,而当我读到林冲把冷酒喝得一滴不剩时,我的肠胃似乎跟着冷缩,但是心头又有小火苗燃烧。这些文字之所以感人,是因为它们连通了我们的感官。
感官指眼睛、耳朵、鼻子、舌头等身体器官,它们带给我们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感觉。如果你能把自己故事中人物衣服的布料是粗糙的还是柔滑的、在海滩上吹风是凉爽的还是身体长出红点疙瘩、在沙尘暴里嘴巴尝到什么味道这些感官印象传递给读者,让读者在阅读时在脑海中同步生起,并且在阅读完结之后,还可能在脑海中停留很久,那么就说明你的写作成功了。
在写作当中,有时候你发现自己似乎被隔离在故事之外,“进不去”要讲给读者的故事里,这时你可以有意识地尽量接近自己的感官感受,将各种感官调动起来,引导你的读者和你一起进入一个感官的世界里,故事就会由朦胧找不到核心,变为具体可感了。
又有的时候,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中整个故事的地图,似乎进出自如,但是缺少一个切入点,像钩子那样拎起所有的故事情节。那么调动你的眼睛、耳朵,回忆属于这个故事的气味,穿过时间回到往日,伸手触摸某件家具、某条裙子的纹理或者某个人的肌肤,感受那个感官的细节,并且把它们记录下来。以感官的方式重构场景,能为你提供很好的帮助。
但是初学写作的你,很容易有意回避感官细节的描写,因为担心自己写得太过具体会显得“私人化”而令故事失去“普适性”。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忧。写作需要作者展示个性,你正是通过一些特殊的细节,向读者呈现故事的人物和你自己的。展示感官细节可以引领读者进入故事当中,而不像阅读较为抽象的文字那样无关痛痒、隔岸观火。
细节生动与否能产生真实鲜活的人物与刻板的人物之间的天壤之别,当然你要选择感官细节,不要给读者扔出一堆,要选择代表人物精髓的那一小部分细节,可以是某人的一种怪癖、头发垂在脸上的样子、一件衣服、独特气味、走路的姿势,等等,抓住一点细致描摹,就能让人物显得栩栩如生。
不管男女老幼,我们都有对厨房的记忆,那里放着的东西,远不止食物。你对童年时代厨房的记忆里,埋藏着你最熟悉的气味和情感。
第一步 :请闭上眼睛,回想你第一次见到的厨房,或者至少是从孩提时代起,你记忆里印象最清晰的厨房。
第二步 :厨房可以有门和窗户,但你的回忆不能离开这个厨房,要把自己局限在厨房内。
第三步 :开始想象厨房的样子,慢慢地引出一个它的概况,然后注意越来越具体的细节:
·这个厨房有多大?
·窗户在哪里?窗台上有植物吗?
·阳光照耀时,厨房需要开灯吗?
·灯光明亮吗?灯的形状如何?
·看一眼水池,里面有蔬菜吗?
·家中常吃哪些蔬菜?分别是什么颜色?
·冰箱放在哪里?打开冰箱,一眼看到什么?
·厨房里有你喜欢用的餐具吗?它是什么样子的?
·灶台什么形状?有在煎或者在煮什么东西吗?
·闻起来气味如何?
·厨房里有人吗?是谁?在干什么?
·有人跟TA说话吗?
·说了什么话?
·……
第四步 :尽可能地把这个画面记在脑子里,然后,缓缓地睁开眼睛。什么都别想,自由书写10分钟,写下你记下的一切。不要在意错别字,只管一路写下去。(10分钟)
写作会唤醒沉睡的记忆。做这个练习,将使你回想起许多不曾想过的情形,来重建或者修正脑海中的童年时代的厨房。很多情况下,厨房会在某一点上被你重新理解。通过理解厨房,你明白了自己身上某个长期的行为习惯来自于哪里。或许,它就是你的情结。
记忆中的厨房是一个小小小小的空间,只能放一个橱柜,大大大大的橱柜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另外靠窗的那三分之一是一个挨墙砌的灶台,左边是洗菜洗碗的水台,中间是炉灶,右边是水缸。灶台用白色瓷砖砌着,看着倒是干净得很,但我就不喜欢它,邻居们用水泥砌的灶台就好得多,至少脏了也看不出来,而白瓷砖上的灰尘总是那么惹人注目,而我又是见不得那些灰,我怕它会跑进妈妈炒菜的锅里、水里。
妈妈做菜很好吃,每到吃饭的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就常端着碗来我家蹭菜。而我,则常常在妈妈做菜的时候,偷偷用手夹刚做好的菜吃,两个手指捻着菜,半仰着头,咂着嘴,吧唧吧唧嘴地偷吃。妈妈每次听到声音,都会回头一顿大喝,我从来不怕被骂,屡骂屡犯。除了吃饭的时候,平时玩累了,偷偷打开橱柜用手抓菜吃那更是经常的事,至于橱柜里有没有蟑螂,我是从不考虑的,我在橱柜里见过蟑螂,也见过老鼠,可那又怎样呢?它们丝毫不影响我对橱柜里食物的贪婪。
在那个食物贫瘠的年代,橱柜是我的快乐,厨房是我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