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三角

前几天的执委会被耿晔鼓掌打断，没有开出结果，今天继续讨论，核心议题还是一样：要不要进军美国市场。耿晔作为江晚的助理又一次出现在她身后，从双肩包里取出蒙着软牛皮的记事本，上面装饰着金光闪闪的扣子，摊在膝盖上，他在会议室中算是最穷的一个，本子却是最昂贵的。江远峰最后到达，向中间一指：“屹东，坐这儿。”鸿鹄技术采用轮值CEO制度，但中间这个位置向来归江远峰。这举动极有深意，李屹东将宽大的皮椅拖给江远峰，自己向中间挪挪，坐在江远峰指定的位置，一左一右并排主持会议。

“新闻看了吗？”江远峰没有特指，众人都明白是什么，这事儿影响巨大，不但朋友圈被刷爆，股市大跌，众人更关心的是，在这种背景下，公司该何去何从。庄雨农说了句：“等着吧，咱们国家肯定不会无声无息。”

执委会众人七嘴八舌辩论起来，中国肯定会予以回应，贸易战将会升级，谁也不知道会引起什么连锁反应，前景扑朔迷离。江远峰轻轻拍了一下桌子，众人停止议论，他轻松地说道：“在我们老家的村子里，村东有个早点铺，做包子的，老板起早贪黑，买菜剁馅儿，精心细作，包子好吃价格也低。村西有个点心铺，家大业大，老板人很聪明，就是不想奋斗，仗着祖先的品牌继续卖高价，自己都不爱吃，一家几口总跑到东边来吃包子，到了年底一算账，觉得亏了，嚯，我一年总到你那儿吃包子，你却很少来买我点心，逆差好多，太不公平了！怎么办？制裁呗！”

“美国借口贸易逆差打贸易战，本身就不成立，到街上看看，美国的品牌到处都是，苹果手机、星巴克、麦当劳、别克汽车，可是这些产品并没有统计到贸易逆差里面，贸易逆差给了中国，利润却跑到了美国。”庄雨农愤愤不平。

江远峰用通俗的语言比喻了当下政治环境，众人也都明白了他的看法，还要继续打下去，公司不能停止，江远峰径直说道：“我们30年前创业的时候，比起外企，我们就是一只小蚂蚁，那时我们喊出口号：通信设备三分天下，我们必占其一！今天，我们实现销售收入6000亿元，将昔日对手远远甩开，为什么不能再向前跨越一大步？”说到这里，江远峰身体一侧，将发言的位置交给李屹东。

庄雨农抢在了李屹东前面说道：“是不是先观察一下，再决定进军美国市场的计划？”

江远峰摇头，否决了庄雨农的提议：“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可以观察，却不能停下脚步，该做什么做什么。”

李屹东在美国受挫，又从虎跳峡回来，经过深思熟虑，知道江远峰的心意：“现在有两个思路，一是继续强攻美国市场，二是农村包围城市，守住中国和亚太市场，重点进攻欧洲市场，这是这次会议要讨论的议题。”

庄雨农显然支持暂时放弃美国市场，说话却很艺术：“我们什么时候放弃过美国市场？20年来，公司最精锐的队伍打过多少次，血流成河，根本啃不动，不是产品和营销问题，是政治问题，美国市场要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和财力，现在前有虎后有狼，怎能分兵进攻美国市场？”

“老总，先不说被AT&T放了鸽子，我上半年率领重装旅在美国，强攻Sprint，技术和商务都做得不错，但美国商务部发了最后通牒，禁止Sprint与我们签约，我们重装旅几十人听到这个答复，回到酒店抱头痛哭，坦白说，我也掉了泪，他们都是从全球调来的精兵强将，尽了最大努力，但是输了就是输了，扑上去搞了一年，业绩为零，到了年底，奖金一分拿不到。我咬着牙开掉了几个人，队伍必须有纪律，作战失败要惩罚，可是我心里在流血，他们都是最好的兄弟，根本没做错什么！美国市场是我们的英雄冢！况且Sprint只是美国第三大运营商，规模不如AT&T，难度之大可以想象。”郭厚军这一年全在支持美国市场，其中的辛酸可想而知。

会议室安静下来，江远峰明确反对农村包围城市，庄雨农和郭厚军这两位轮值CEO却强调美国市场的难处，在耿晔看来，这是鸿鹄技术内部的分歧，但庄雨农和郭厚军说的是实情，美国市场久攻不下，成了鸿鹄技术的心病，江远峰很难说服执委会再次进攻美国市场。

耿晔曾和江晚聊过，现在的形势不是农村包围城市，也不是百万雄师渡大江，应该采取侵扰的游击战术，可他不是鸿鹄技术的员工，如果不是作为江晚的助理，连旁听的权利都没有，便决定不多说。江晚举手说道：“上次我们谈到了农村包围城市，那是秋收起义之后，老总说百万雄师渡大江，是解放军席卷全国取得大胜利的时候。我们市场份额全球第三，更像抗战时。我们可以派遣一支小队伍，不消耗太多资源，慢慢培育市场，生根发芽。”江晚娓娓而谈，打消了派遣重兵的顾虑，又提出了一种可行的方案，她在父亲身边工作，连语言和思路都学了个十足，这番道理说出来，庄雨农和郭厚军竟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李屹东很会倾听，笑笑问道：“小队伍是多大？”

“铁三角。”江晚回答，铁三角和重装旅是鸿鹄技术的战术组合，在小型市场，负责客户关系的销售代表，售前工程师和售后工程师组成铁三角，遇到小订单一口吃下，寻找到大型订单，就呼唤重装旅气势汹汹杀过去，毕其功于一役。

庄雨农感到不可思议，重装旅轮流冲击都没有结果，一个小小的铁三角有什么用？他反驳道：“美国市场巨大，派去三个人，就是一把盐撒入长江，根本没有意义。”

这问题极难回答，众人都看着江晚，她仓促间答道：“耿顾问说：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这搞了耿晔一个大红脸，好像自己借用古人的话欺骗江晚这个不懂历史的小姑娘，在座都是明白人，哄堂大笑，连江远峰都差点儿喷出茶水，耿晔连连摆手：“不是我说的。”

李屹东不为己甚，轻轻拍着桌子说道：“不管谁说的，这句话有道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们以前那种野蛮的打法太过单一。”随即找出了这个方案的致命之处，笑着问：“但谁愿意扛起这副担子？”

带着三个人跑到美国与苹果和三星竞争？尤其在当前背景下无异于送死，谁都不是傻瓜，都有各自的利益和小算盘，执委会成员们沉默不语，没人愿意打这毫无把握的仗。如果没人出头，决议无疾而终，进攻美国市场的机会就会失去，江晚突然站起来：“我来。”

谁也没想到会议开出这样一个结果，江远峰要求继续强攻美国市场，庄雨农和郭厚军两位轮值CEO反对，正在僵持不下，江晚提出来一个似乎最佳的策略，而且愿意亲自带队伍，可是她在执委会中资历最浅，却要冲到最难的地方，谁都难以接受。李屹东不想让江晚蹚浑水，他缓和一下语气：“你没做过营销，要不要再想想？”

江晚毫不犹豫：“我们要在炮火中指挥战斗，我申请去一线。”她的膝盖被耿晔重重碰了一下，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庄雨农也反对：“小晚，你是CFO，负责财务，哪懂得市场营销？”

“我说几句。”会议到现在，江远峰竟似被遗忘了，发言极少，他学江晚的样子举了手，惹出一阵笑声：“我们要敢于在战略机会点上，聚集能量实施饱和攻击，扑上去撕开口子，进行纵深发展、横向扩张。只要主航道坚定不移！在过去20年，我们十几万人努力划桨，把这艘航母划到了起跑线，我们力出一孔、利出一孔，靠着密集炮火攻击，努力奋进。绝不在困难面前退缩，不在议论中犹豫，不然大军突然转向会一片混乱。千军万马谋定而后动，大战役无密可保，只要方向是对的，就把我们30年来储存的力量砸出去，前仆后继，做好遇到挫折的预案。我们要有胆略，要全面加强自我批判能力，通过失败和自我批判不断纠正方向，我们背后是十几万英勇的员工，没有不成功的理由，一定会胜利的！”

执委会成员琢磨着，江远峰似乎支持反复强攻美国市场，却对江晚的提议未置可否。江远峰语气黯然，又说道：“我对那些冲在前线的勇士们很内疚，我们有纪律，打了胜仗要奖赏，打了败仗要处罚，不能赏罚不明，也不能只赏不罚，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像老郭上次派去Sprint的那个重装旅，哪个不是我们久经考验的精锐，我们赢得了客户，但是美国商务部拦着，输得很冤枉，我严厉开除了几个员工，之后难受得睡不着觉。小晚要去美国，我不反对，但是你要想清楚，兵行险道，要做好打败仗的准备。”

李屹东也是这意思，想私下里劝劝江晚，江远峰当面说了出来，挑在明处。其实，耿晔刚才在桌下碰碰江晚膝盖，也是提醒她不要出头，这事吃力不讨好。江晚回忆起虎跳峡，李屹东的父亲从那里跃下，有没有犹豫？肯定有，父亲说过，他很想见到还没有出生的儿子，可是他仍然跳了下去，现在的人很难理解，但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不止他一人，总共有11个人葬身长江。江晚抬起头来：“如果人人患得患失，我们的公司将会怎么样？”

这句话问住了执委会，江远峰默不作声，女儿要带领队伍拓展美国市场，他心里很不放心，却驳不过她的道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执委会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勇气顶替江晚，会议在沉默中结束。

耿晔跟着江晚返回办公室，关门拉窗帘，江晚知道这是吵架的准备，他们在登山时也有争执，大多数都能解决，如果解决不了，耿晔就会把她拉进帐篷，拉上帘子大吵，出来之后就和好，江晚乖乖地给耿晔倒了茶：“喝口茶，润润嗓子，再生气。”

耿晔被逗笑了，背身抹平脸庞，严肃地说：“你登山的时候，看到那个新闻就要下山，那时候你就要负责美国市场，对不对？”

江晚乖巧地点头承认：“我一直负责财务，这次休息半年，想转换岗位了。”

耿晔生气的点不在这里：“我是外人，按理说和我没关系，但是美国市场风险太大了。”

江晚跳到耿晔身边坐下：“记得那次的冲顶吗？你说难度高，风险大，我们仍然成功了。”

耿晔站起来想想说道：“你瞒着我偷偷冲顶，你永远都有自己的想法，不顾别人。”

江晚走到耿晔对面：“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现在是什么时代？还要求女人一辈子听男人的吗？耿大厨，我不是那种打扮得漂漂亮亮，每天喝着下午茶遛狗的女孩子，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你在讽刺我。”耿晔的志向就是养孩子养狗喝下午茶。江晚外表温柔谦恭，内心却极为强大，他只好退让：“小晚，我不是拖你后腿，是担心你。”

江晚像极了江远峰，从不患得患失：“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拼死相救，是我们的企业文化，明哲保身哪里会有战斗力？”说着江晚又把皮球踢过去：“有你这个大顾问，我怕什么？”

耿晔做个晕倒的姿势说道：“直捣美国市场，夺取皇冠上的明珠，如果是电影，我肯定很喜欢，现在中美贸易战开打了，去捣什么乱啊？”耿晔决定不管江晚，她勇敢聪明又在父亲身边，肯定吃不了亏：“我撤了，明天要上班了，白天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晚上如果有空，就吃个饭看场电影。”

江晚眼珠一转问道：“刚才干吗踢我？”

耿晔不喜欢做江晚的小助理，抱怨道：“明朝太祖朱元璋立下宦官不得干政的牌匾，现在执委会也应该挂一块，上面写着：助理不得干政。我哪有资格在执委会说话？只好踢你了。”

耿晔不是公司员工，旁听执委会都很勉强，确实没有发言的权利，江晚在办公室转了一圈，不想让耿晔离开，可是他又要工作，正在犹豫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江晚接完电话狐疑地看着耿晔：“我爸让你去一下，你们在搞什么？”她实在想不明白，江远峰为什么叫耿晔，而不叫自己。 1TFZFb8MydqMMHKvSS05Sw4Adykfb24dutcaozzmgW7kRE6EevDIFzfNmQ4C95J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