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委会

1985年，李茂舒触礁身亡，江远峰和当地的藏民在虎跳峡下游几十公里处，找到倒扣在江心石上的红色橡皮筏，上面散落着猎枪和证件。他返回单位后毅然辞职，凑了两万元创建了鸿鹄技术。经过30年，公司发展壮大到18万名员工，他的年纪也过了70岁。公司规模越来越大，江远峰建立了强有力的管理团队，由于他坚持不上市，鸿鹄技术的董事会成员全部来自于内部员工，九位董事拥有管理和运营公司的最高决策权，作为创始人和精神领袖，江远峰享有一票否决权，不过他从来没有行使过这一权利。随着公司扩张到全球，董事会成员天南地北，一年只能碰上几次，于是江远峰在董事会下面建立了执委会，负责企业的日常经营，是公司运营的核心。无论多忙，执委会成员每个月都要聚在一起，只言片语，随意地交换意见，零零碎碎的想法和话题会渐渐汇成小河，形成方向，吸取精华形成思路，然后落地执行。江远峰年纪渐长，到了挑选接班人的时间，在执委会中选拔了三人担任轮值CEO，半年轮换一次。江远峰说，传统的CEO制度将公司的成败系于一人，轮值CEO制度要好很多，但是外界都明白，这是他考察和培养接班人的机制。

江晚一边开车一边介绍鸿鹄技术的董事会、执委会和轮值CEO制度，讲完时正好到达停车场，江晚顺手牵了耿晔的手，看到周遭同事们惊异的目光，她意识到这里不是雪山之巅，笑着收回手：“回到现实世界，要改改习惯了。”

“嗯。”耿晔也很留恋登山时的感觉，可是他们之间的习惯现实中惊世骇俗，回头看着江晚的跑车：“你的车，太霸气了。”

江晚开着一辆昂贵的跑车，对于她并不算什么，可是江远峰一贯坚持奋斗精神，这辆车在公司里显得很扎眼：“爸爸说了几次，让我换辆低调的，我不想换。”

这是堵住了耿晔的嘴巴，让他不要再劝。耿晔知趣，什么都没说，跟着江晚离开停车场。为了让耿晔看看公司全貌，两人在办公区域兜了一小圈。鸿鹄技术总部共有十栋写字楼，编号从A排到J，八万员工在这里上班。鸿鹄技术门禁极严，进出都要打卡，江晚助理一路小跑，帮耿晔办理了来宾卡，两人进了安检，耿晔回头看着穿梭在楼群中的巴士，这实在是一家巨大的公司，大到办公楼之间根本不能步行，必须乘坐班车。“中午我带你去看看，湖里最近来了一些黑天鹅。”江晚的心思已经飞回了执委会。

他们进了会议室，执委会成员都带着助理，耿晔混在其中并不突兀，他放下双肩包，取出记事本，江晚将一张议程传到他的手中，会议只有一个议题，讨论手机业务的战略目标。鸿鹄技术有三大业务板块，起家的是运营商业务，生产和销售手机基站、交换机和光纤等传输设备，其次是企业产品，包括路由器、交换器和服务器存储产品，前两项业务是鸿鹄技术的核心，最为稳定，手机业务是新业务，竞争激烈，故此这次执委会的议题围绕手机。主持会议的是轮值CEO庄雨农，他安排和筹备了这次会议，率先说道：“屹东刚从美国回来，应老总要求，我们这次执委会聊聊，看看未来应该怎么做？”

执委会成员的目光一起看向江远峰左边的西装革履，身材挺拔、神情坚毅的年轻人。耿晔常在新闻中看到他。这正是鸿鹄技术的另一位轮值CEO李屹东。他主管手机业务，大刀阔斧将手机业务做到中国第一，全球第三，推出新产品时都会亲自上阵发布。随着鸿鹄技术的手机家喻户晓，李屹东渐渐成为名人，由于敢想敢干敢说，被业界称为李大嘴。他嘴巴大是事实，却也在正常范围之内。李屹东缓缓站起，看了一眼江晚说道：“全球每年手机销量14.7亿部，三星卖了3.2亿部，苹果2.3亿部，我们以1.5亿部的销售量排行第三，还有差距，可是去年因为某些原因，我们上升了三成。我们即将发布全新旗舰手机，形势对我们有利。”李屹东先说了成绩，才说到美国市场：“由于政治原因，我们不能进入美国这个全球最大的高端市场，这次被AT&T突然放了鸽子，影响和损失是巨大的，我有责任。”

江晚转身向耿晔嫣然一笑，低声说道：“屹东是李叔叔的儿子。”昨天在虎跳石上，江晚提到李茂舒有个遗腹子。耿晔迅速打开手机查了一下，李屹东毕业于华中理工大学少年班，毕业后加入鸿鹄技术，一步一个脚印成长起来，26岁时成为常务副总裁，与江远峰情同父子，经历挫折，闯过不少大风大浪，从执委会的氛围可以判断出来，李屹东的影响力仅次于江远峰。

“胜败兵家常事，非战之罪，不用讨论什么责任。”江远峰极为护短，否决了追责的问题，其实李屹东虽败犹荣，的确也谈不上什么过错。

江远峰这番话说出来，没人会追究李屹东责任。庄雨农说道：“手机业务超常规发展，埋下不少隐患，我们内部有两种意见，一是抓住机遇，继续推动出货量增长，也有人认为应该把战车停下来，给轮胎降降温，更换些零件，司机喝杯咖啡，休息一下，以利润为中心。”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我懂这个道理。”江远峰没有表现出倾向性，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小米从前几年的低谷爬升出来，增幅迅猛，我们前有虎后有狼，一不小心就要万劫不复。”郭厚军也是轮值CEO之一，资历和排名还在庄雨农和李屹东之后，故此最后发言。

在外人看来，鸿鹄技术家大业大，稍微算算账就知道，18万名员工每天开支几个亿，企业税费只增不减，房地产价格、用电燃气和土地成本高速成长，经营企业就像走钢丝，如履薄冰，利润和现金流才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江远峰从虎跳峡带回来了思路，却不急着说出来，问道：“屹东，是不是先把市场情况讲讲，我们还是应该慎重决策。”

李屹东心中有数，打开投影机，连接电脑说道：“我在飞机上做了一个复盘，这是今年互联网数据中心（IDC）报告，去年全球智能手机总销量超过14.7亿部，排名前五的手机厂商分别是三星、苹果、华为、威鸥和小米，总的来说，中国厂家份额上升，三星和苹果在下降。”李屹东的开场白十分简单，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情况。他又说道：“在欧洲市场，安卓手机的市场份额越来越高，德国的安卓手机所占份额稳定在80%左右，英国约60%，我们在欧洲市场提升到第四名，还有较大的空间，但去年陷于专利纠纷，收到法院的下架判决，虽然没有立即生效，却给业务蒙上了阴影。”

咨询公司善于分析数据，李屹东的数据完整清晰，结论也很充分，耿晔挑不出毛病。李屹东又翻到下一页：“亚洲市场相对发展缓慢，智能机普及率不高，我重点介绍印度和印度尼西亚。印度是典型的发展中国家，进入移动互联时代较晚，但增长迅速，苹果手机在印度的份额只有2.3%，余下市场份额的五分之一是功能机，其他都被安卓手机占据。排名靠前的是三星和印度本土企业Micromax。近年来，中国厂商瞄准印度，威鸥在销售套路上照搬国内打法，冠名板球联赛，聘请宝莱坞明星代言，通过广告轰炸、门店销售，取得了极佳的成绩。小米和天机通信没有那么多广告，却凭借性价比快速崛起，进展不俗，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印度尼西亚人口数量排名世界第四，政府为了支持本国企业发展，规定国外智能手机必须满足30%的本地化要求，中国企业纷纷建立生产基地，竞争十分激烈。”

鸿鹄技术的形势用前有虎后有狼形容很恰当，在欧美市场要与三星和苹果竞争，在亚非拉地区市场要和一堆中国企业混战，李屹东把PPT翻到拉美市场部分：“在南美，安卓占据90%以上的份额，三星排名第一，联想的份额超过20%，排在第二。特别有意思的是，南美用户最看中手机的颜值，一定要好看。”他将数据分发给江远峰和江晚，又递了一份给耿晔，两人目光一碰，停留数秒。李屹东走回会议室前方，讲述最重要的海外市场：“美国是全球最大的经济体，有惊人的消费能力，却也是极为特殊的市场，电信运营商提供补贴来促进消费者购买手机，如果不进入电信运营商的合约机名录，便寸步难行，我们与AT&T和Verizon的协议全被美国政府和国会阻止，至今毫无进展，这是最肥却最困难的市场。”

江远峰戴上眼镜翻了一会儿资料：“打算怎么打？”

“农村包围城市，守住亚洲和南美洲的根据地，全力猛攻欧洲市场，发布全新的旗舰手机，将市场份额尽快拉升。”李屹东在美国反思很久，现在运营商的路已经被堵死，只能改变策略。

江远峰摘下眼镜，用眼镜腿指着投影：“美国市场，真的束手无策吗？”

“老总，我们在美国市场前赴后继，什么时候放弃过？多少人被派了过去？十年如一日，发起一波波攻势，最好的团队都折在了美国，再接着派团队过去，我们于心何忍？”李屹东动了感情，美国市场是他伤心之地，也是鸿鹄技术的英雄冢。

哎！江远峰长叹，他30年来崛起，横扫国内，剑指亚欧，打遍天下，唯独在美国折戟，寸步难进。鸿鹄技术甚至起诉美国国会，江远峰曾经亲自写信给美国总统，用了各种办法，仍然折腾不出结果，他认可李屹东的分析，却忘不掉心中之痛。“农村包围城市？谁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对，是毛主席提出来的，什么背景，什么时间？”

这句话常被引用，却没人详细考察，与会众人都低头不语，想来都是一知半解，唯独耿晔抬头看着江远峰，他作为江晚的助理出席执委会已是破例，更没有发言的权利。江远峰看出耿晔有话说，想了想，点了名：“耿晔，你说说。”

执委会成员大吃一惊，江晚隔了半年多回来上班，带来这一个助理，谁也不认识此人，他应该没有资格在执委会发言，但是江远峰点名，谁也拦不住，耿晔起身说道：“1930年9月秋收起义后，攻打长沙失利，毛泽东退到株洲，身边只有100多人，召开了扩大会议，确立了放弃攻打城市，优先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的方针。”

江远峰指着窗外一栋栋写字楼说道：“我们奋斗30年，现在拥有18万名员工，和秋收起义时的情形大不一样。你们引用主席的策略，我也引用一句诗：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庄雨农点头，笑着承认：“如果1949年，还有人说农村包围城市，那就是笑话了。”

江远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轻按皮椅直起脊梁，思路穿梭回30年前：“遇到难题，我就会去虎跳峡看看。1985年，改革开放之初，美国探险家肯·沃伦准备漂流长江，我和屹东的父亲决定抢在美国人前面完成漂流，我们哪知道什么是漂流？弄个皮筏子，穿着救生衣往水里跳，逐级向下来到虎跳峡。那地方两山对峙，高达4000米，是世界上第二深的峡谷，长江从世界屋脊奔流而下，在这里转个大弯，向东而去。虎跳石是江水中间的礁石，水从两侧绕过，形成巨大的漩涡，水急浪高。流水的声音如同钟鼓，十里之外可闻，水花如同碎石，打得皮肤青紫，前面哪有路？有空的时候，我带大家去看看，站在虎跳石上就明白了，什么叫绝路？什么叫死路？前有虎后有狼算什么？”

耿晔刚去过虎跳峡，想象着长江、峡谷、礁石和漩涡，鸿鹄技术的处境绝对不会比长江漂流更难。李屹东摇头叹气：“老总，我这次在美国，感觉很不好，人人都在谈论美国的贸易政策，我觉得，AT&T取消合作协议不是偶然的，很可能是中美爆发贸易战的前奏，更大的风雨很可能还没有到来。”

“更大的风雨！要么进要么退，怎么办？闭着眼睛向水里跳，橡皮筏落水就被冲到龙王庙里，人在大自然眼中算什么？脆弱得像一片纸，只能闭着眼睛向前冲，听天由命！”江远峰语气悲怆，令人动容，安静的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被感染。“那一年，为了抢在美国人之前完成长江漂流，11人遇难！”江远峰眼眶湿润，缓了口气，空气中流动着悲怆，他指着投影出来的数据说：“中国是世界最大的手机市场，我们守住了本土市场，还要一往无前，拓展海外，30年前我们有什么条件？还不是闯出一条路来！”

耿晔听到这席话，心窝里热血澎湃，一直涌到眼眶，心潮起伏，猛然站起来鼓掌，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会议室的气氛极为怪异，鸦雀无声。李屹东目光在耿晔周身快速掠过，又看向江晚，江晚不与他目光接触，整个会议期间，连那个方向都不看一眼。江晚轻轻一拉耿晔，让他坐下回身压低声音说道：“大厨，你摊上大事儿了。”

耿晔突如其来的鼓掌，似乎捅了马蜂窝，执委会的气氛已被冲淡，庄雨农连忙总结：“关于美国市场，我们还有分歧，我建议再沉淀一下，想清楚再商量，这次先到这里好不好？”

江远峰还没谈完，却被耿晔的鼓掌搞得心烦意乱，点点头说：“好，听老庄的。”

执委会结束，助理们随着各自的主人涌出会议室，江晚先行一步，耿晔小跑着出来，自己本来是她的登山队友，现在变成了她的小助理。他跟着江晚进了办公室，关门拉帘：“我鼓掌错了吗？他们都像看怪物。”

江晚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鼓掌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耿晔，她解释道：“内部会议鼓掌，和迎来送往性质一样，属于吹捧上级，没有把心思放在客户服务上。”

耿晔小心翼翼，还是踩了雷：“严重吗？”

江晚故意吓唬耿晔：“估计和老白一样，就地免职，通报公司。”然后做出犬吠的样子：“应该不会罚你，俗话说……”

“我懂，打狗看主人。”鸿鹄技术内部规定太奇怪，开会哪有不让鼓掌的？耿晔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入侯门深似海，一不小心就踩雷。”说完伸出双臂拥抱江晚道别：“那我先躲吧，走为上。”

江晚双臂抱着耿晔，却好像和登山时的拥抱不太一样：“惹了祸就想跑？挺聪明。”

“就为鼓掌，你们能在北京城追杀我吗？”耿晔在温暖的办公室里，隔着薄薄的衣服，感受到江晚少女的身体：“我觉得，回来之后拥抱都不一样了。”

两个人都感觉到了不同，谁也舍不得分开，江晚问：“有什么不同？”

耿晔分开一些，指着江晚的胸口，目光在屋子里到处看看：“空调在哪儿？太热。”两人登山时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外面还有冲锋衣，拥抱特别正常，在办公室没有羽绒服和冲锋衣，感觉就不一样了。“明明你动了歪心思，还倒打一耙？”江晚推开耿晔，脱离他的怀抱：“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未动，何须脸红？”这段话简直是赤裸挑衅，也是他们登山时候的说话方式，以往耿晔肯定会反唇相讥，两人一边登山一边斗口，时间便会愉快地流逝。

“记得吗？我们在结束登山的时候说，回到现实世界不要改变，可是在外面牵手别人觉得惊世骇俗，室内拥抱又脸红，我们已经被自己打败了。”耿晔苦笑着，没和江晚争下去，提起背包说了声再见，准备逃走。“等等，刚才的执委会你怎么看？”耿晔还没出出门，又被江晚叫住。

耿晔本来不想说，但是江晚问了，就答道：“我觉得，现在的形势比农村包围城市的时候肯定要好很多，但是也没有强到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时候。”

江晚在历史方面远不及耿晔：“所以呢？”

耿晔刚才没有讲，也是因为没完全想明白：“实力不够怎么办？收缩回来？太保守，全面进攻，又太冒险，应该深入敌后，骚扰伏击。”

江晚想明白了，鸿鹄技术以往派遣重装旅，声势浩大，风险和代价都很大：“你是说，我们或许应该采取游击战法，奇兵突击。”

耿晔大摇其头，每次遇到有关历史的话题，他就能彻底压过江晚，找回自信：“《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江晚头昏脑涨，似乎感觉到其中有深奥的含义，将耿晔拖回来，坐在大办公桌上，让耿晔详细说。耿晔把空杯递给江晚：“倒茶。”这是两人在登山时培养出的默契，江晚乖乖倒了茶来：“耿大哥哥，茶。”

耿晔把江晚拉起来，喝茶说道：“这是说，要进攻美国，必须有正规军，也要有游击队，对应你们鸿鹄技术就是重装旅和铁三角，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当年唐初名将李靖在评价自己的舅舅韩擒虎时说，他懂得运用奇正之兵，却不懂得正可以为奇，奇可以为正，非上将也。”

耿晔的说话方式很像江远峰，江晚已经听懂：“遇到小订单，铁三角一口吃掉，遇到大项目，呼唤炮火，重装旅气势汹汹杀过去，我懂，又是《孙子兵法》又是《唐李问对》，你们都是怎么说话的？这些在LTC流程里都有的。”

LTC是鸿鹄技术的内部管理商机的流程，L是Leads，C是Cash，就是打通从销售线索到回收账款的流程，其中规定，当订单大于一亿美元时就是大订单，铁三角就可以呼唤炮火。耿晔叹气一声：“你们鸿鹄技术把《孙子兵法》和《唐李问对》用在管理流程里，是吃透中西文化了。”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先派出铁三角到美国寻找战机，这是奇兵，一旦发现大订单就呼唤战火，派遣重装旅，这是正兵，奇可以为正。”江晚总结着，看见耿晔点头，向她竖起大拇指。 fuflcBEe0eapwGg4y816VYJKnGR2F97mcs3smvROHC9u72qVvTLoEwkfaQdvEb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