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界风云

夜景初上，京城无限璀璨。

飞机从南方的天空划过，在发动机凌厉的轰鸣声中到达首都机场，落地时已是傍晚。耿晔推着行李来到停车场，庄雨农与大家道别坐车回家，江远峰看一眼耿晔：“捎你吧。”随后坐进后座，这年轻人目光沉稳，想必有些来历。

江晚努努嘴，示意耿晔坐在后座，自己钻进副驾驶，车驶上机场高速，江远峰对耿晔的名字很有兴趣，说道：“小伙子，我很敬仰你爷爷。”

耿恭并非耿晔，江晚一头雾水，江远峰却熟知耿晔“爷爷”的故事。耿晔笑着回答：“可惜，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少了。”

“英雄豪杰当流芳百世，可惜可叹！”江远峰对耿晔的自我介绍起了好感，问道：“家在北京？”

“在北京工作，本来在IBM，后来辞职做了咨询顾问。”耿晔毫不隐瞒。

江远峰和江晚相视莞尔。鸿鹄技术和IBM很有渊源，江远峰说道：“20年前的圣诞节，我去了趟美国，参观IBM，当时的CEO郭士纳送我一本书，《谁说大象不会跳舞》。我买了几百本发给高管。我很推崇他，使亏损160亿美元的IBM起死回生。他像我一样，是一位不太懂技术的管理者，也像你一样，从咨询顾问做起，直到担任了IBM的CEO。我当时说，不能什么都学，那样只能是个白痴，向这边跑，再向那边跑，效果为零，所以我们只向一个企业学习，只学习IBM。”那时，江远峰开始引入IBM的咨询顾问，对鸿鹄技术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现在，我们和IBM竞争了。”江晚第一次听到耿晔的身份，倒有几分满意，悄悄提醒，如今鸿鹄技术发展壮大，开始挑战IBM的地位。

“商场竞争从来如此，怪得了谁？”耿晔真心没有怪鸿鹄技术。

“对我们的印象是什么？”江远峰很在意耿晔的看法。

“质优价廉，服务好。”耿晔和鸿鹄技术打了好长时间交道，有不少体会。

“你不懂我们。”江晚深知这只是外表而非核心。

“为什么出来登山？”江远峰很关心这个与女儿同行的年轻人，换了话题，他们肯定不是队友那么简单。

这句话问住了耿晔，放下工作，与朋友们断绝联系，到处登山，这些话能告诉初次见面的江远峰吗？只好说道：“想休息一下。”

“年轻人要有志向。”江远峰拿出了长辈的语气，忍不住教训。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耿晔念起这首杨慎的词，赢了世界又如何？商场如战场，职场似江湖，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有何值得迷恋？江晚在后视镜里做鬼脸，觉得耿晔乱说话。

“有什么打算？”江远峰皱眉头，耿晔甘于平淡，比他这个73岁老头子还不求上进。

“爸爸！还没和女儿说一句呢！”江晚不满父亲的盘问，连声抗议。江远峰呵呵笑出来，陪女儿聊天。机场高速免费之后慢如蜗牛，即便傍晚时分，仍然水泄不通。车从机场高速进入东三环，附近都是豪宅，以江远峰的经济实力，住在这里并不夸张。“吃顿饭吧。”江远峰诚心邀请，耿晔和女儿爬过万水千山，十分难得。

耿晔素来不拖泥带水，他在北京也没了家，拖着行李进了江晚家门。江晚妈妈约莫五十几岁，仍然一头长发，心性未老，她早将肉蛋蔬菜准备齐全，就等下锅，耿晔三言两语寒暄过后，循着香味来到厨房：“伯母，我能做一道菜吗？”

江晚妈妈饶有兴致地将主厨的位置让出来，她对此十分感兴趣—年轻人会炒菜？耿晔掀锅掌勺，热火朝天。他大学毕业之后加入了IBM，那时外企正是热门，谁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形势比人强，外企没落，国内企业高歌猛进，耿晔辞职开了家咨询公司，心里难免落寞，只好专心炒菜。厨房里鱼香飘荡，菜肴迅速出锅，耿晔端出厨房：“干烧鲫鱼，来喽。”

他和江晚在荒山野岭中钻了半年，这顿接风的饭菜可口又丰盛，耿晔见过世面，经过沉淀，任何场合都不拘谨，不油嘴滑舌，将江晚妈妈烧的饭菜夹入碗中，相谈甚欢。江晚妈妈停箸不多吃，看着眼前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小伙子，女儿的事儿比天大，这队友一表人才，还带到家里，见人接物也有门道，她试探着打听：“小耿，住哪里？”

“租套房子。”耿晔喝了一大口汤，他一向对房子车子都不太计较。

江晚妈妈不是势利眼，以她的经济实力，给女儿陪嫁十套八套北京的学区房都毫不吃力。可是年纪轻轻没有房子，太没有事业心了，江晚妈妈在心里悄悄给耿晔减分：“挺晚了，吃完早些休息。”

这是逐客令，耿晔指着锅碗瓢盆说：“伯父伯母，早些休息，我洗完锅刷完碗就走。”

江晚妈妈没有离开，向江远峰问道：“在云南生气了？”见江远峰点头，劝道：“别发火，你有糖尿病。”

江远峰想起那个LED显示屏，怒气未平：“我发火时血压从不升高。”

江晚妈妈熟知他的性格，反问：“你发火，谁敢给你量血压？”又说道：“老白跟你20年，你说免就免，还通报公司，人家面子往哪里放？”

江远峰不出声了。江晚妈妈向女儿说道：“你去公司的时候，给老白打个电话，愿意留公司，职务可以免，待遇不能变。如果不想留，按照退休处理，福利待遇不能降，远峰，这样可以吗？”江远峰掰不过她，知道自己当时确实有些过火，说道：“我有安排。”

江晚妈妈对此十分放心，起身走了。江晚和耿晔在同一个帐篷下面过了几个月，这次登顶遇险，感情更不同，并不避讳耿晔：“爸爸，我看见报道了。”她是鸿鹄技术的CFO，半年前请假赌气出走，职位仍然保留。

“嗯。”江远峰未置可否，不理这个话题，问耿晔：“现在做什么？”

“咨询顾问。”耿晔离职之后，无心在企业中发展，利用以往经验，帮助中国企业转型。

江远峰吩咐女儿开瓶红酒。鸿鹄技术一路发展，沟沟坎坎过得多了，江远峰鬓生华发，仍然壮心不已，不喜欢耿晔的颓废，开导道：“小伙子，30出头吧？应该有所作为，不该消沉，山上有什么，值得浪费时间？”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耿晔随口念出了南北朝时期陶弘景的一首诗，与江晚相视一笑。携手登山是他们的美好回忆，旅途中云海缭绕，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美景不胜收。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齐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山川之美，古来共谈，可是世人沉迷名利，哪能领悟其中之妙？江晚想起登山时他处处照顾自己，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暖流，加上红酒入肚，她肤质如雪，更衬得脸色娇艳。耿晔目光一瞥之间，不禁看呆了。

江远峰咳嗽几声，耿晔与女儿眉目流转，音容契合，绝不是登山队友那么简单，他对耿晔更加注意。对于男人来说，没房没车没工作都不重要，但一定要有远大的理想和百折不挠的精神，问道：“陶弘景在山中是为了求仙，你图个什么？”

陶弘景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道士，在茅山修炼，江远峰一口道出那首诗的出处，可见对历史的洞悉。耿晔答道：“这陶弘景有个典故，当时梁武帝萧衍召他入仕，派使者来茅山，您猜猜陶弘景是怎么回应的？”

江远峰喝了一杯红酒，两人立场迥异，引经据典却同样充满智慧：“陶弘景画了两头牛，一头戴着金笼头耕地，另一头自由自在地吃着水草。梁武帝看到双牛图后，明白了寓意，就不再请他出山了。”

江晚十分聪慧，明白了江远峰和耿晔的谈话，金笼头象征世俗名利，世人都为此拼命，耿晔把自己比那头没有枷锁的自由自在的牛，没有直接反驳父亲，却说出了心意，十分聪明。在不知不觉之中，江远峰和耿晔通过陶弘景的典故，就人生态度做了一次小小的较量，耿晔没有落了下风。江远峰没有罢休，耿晔自称在IBM工作过，可是意气消沉，绝不可取，不想用长辈语气教训，便出题考校，让他知难而退：“你既然做咨询顾问，我问问你，我们还要再进攻美国市场吗？”

两人的较量从历史转向了商业，耿晔苦笑，鸿鹄技术成为通信行业领导者，手机在全球销量第三，江远峰是中国的企业领袖，这如同大学教授向小学生请教，自己怎敢班门弄斧？说什么都会落了下风。江晚也不看好，耿晔即便是咨询顾问，也得先了解病情才能对症下药吧？他冷不丁被接到家里，什么背景都不知道，对公司也不了解，医生开处方还要诊断一下，他哪里能回答出来？江晚帮着耿晔解围：“爸爸，您考他做什么？”

女儿心里向着耿晔，江远峰更是惊奇，故意说道：“我这个题目想了很久，到了虎跳峡才想明白，他答不出来也算正常。”

耿晔有咨询公司的底子，抱定一条，只问不说，便不会出错儿，用咨询技巧虚来虚去：“手机行业风起云涌，鸿鹄技术排行第三，看似风光，其实却在风口浪尖，外企技术领先，抢滩中国市场，本土手机企业崛起，凭借性价比与您竞争，前有虎后有狼，面临不小的挑战啊。”

江远峰就刚才谈论陶弘景的典故和耿晔打了一个平手，如果用公司的难题都难不住他，传出去就贻笑大方了，于是哈哈笑着说：“不愧是咨询顾问，说得很好听，却什么内容都没有。”

耿晔左躲右闪也躲不开，端起茶水似在沉思，江晚不禁着急，耿晔是登山队友，又不是公司的顾问，哪能为难人家？但她也忍不住好奇，这个曾经出生入死的登山队友，到底有什么本事？耿晔有自知之明，他虽然做过几个咨询案子，比起江远峰，差的远不止十万八千里，他抱定主意只问不说，凭借咨询技巧周旋：“公司去年手机出货量已经接近苹果，但是利润呢？”

鸿鹄技术的手机出货量排名第三，但苹果在手机市场拿走了450亿美元的利润，鸿鹄技术的手机的利润只有9亿美元，是苹果的零头的零头。鸿鹄技术的市场集中在中国和发展中国家，大量销售低端机，只有在美国和欧洲市场上才能大大提升利润。耿晔没有直接回答，却间接给出了答案。江远峰缓缓点头，这小伙子还是有两把刷子，并非无能之辈。耿晔随手拿出一张白纸，画出一个矩阵，横轴是市场潜力，纵轴是市场份额，他指着右下角说道：“美国市场是典型的市场，潜力极大，但是鸿鹄技术的份额极低，无非两种打法，一是正面强攻，二是侧面侵扰，没有做不做，或者退不退出的问题。”

在虎跳石，江远峰认为现在的条件远好于30年前，不该退缩，而耿晔用的是营销理论，只有怎么做的策略，没有退出的选项，印证了江远峰的思路。江晚也松了一口气，江远峰先掂量了耿晔的人生态度，江远峰积极入世，耿晔消极避世，很难说谁对谁错，但是江远峰无法反驳陶弘景的诗和双牛图中的道理，双方暂时休兵。在商业领域，耿晔先点出鸿鹄技术利润率远不如苹果的问题，认为拓展美国市场势在必行，只有怎么做的问题，没有退出的选项，获得了江远峰的认可，算是过了关。江晚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耿晔从没有说过工作上的事情，今晚侃侃而谈，有完全不同的气场，与他当过顾问有很大的关系。她泡了上好龙井，端着晶莹剔透的茶水回来的时候，耿晔从背包中取出一个黑色记事本，两面覆盖黑色皮革，夹着质地优良的白纸，用牙齿咬开笔套，画出一幅图来，他咨询的基本功极为扎实，图形栩栩如生，细细谈起来，耿晔自知没资格为江远峰上课，便拿出咨询公司的功底，不停地提问，激发江远峰的思考和灵感，将他的想法记录到几个模型之中。

江远峰手下汇集了最顶尖的人才，并不缺这些理论和方法，只是对耿晔感兴趣而已。耿晔曾经在IBM工作，做过企业咨询顾问懂得企业经营，现金流、平衡计分卡、能力模型头头是道，又来自公司以外，客观中立没有私利，最重要的是他和女儿有着难以撼动的友情，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咚咚敲门声，江晚妈妈推门进来，惊醒了打盹的江晚：“凌晨了，休息吧。”江远峰在家里一向极为听话，意犹未尽地吩咐女儿：“收拾一下客房，耿晔，明天早餐继续聊。”

江晚妈妈当面不好说什么，回到卧室才向江远峰抗议：“怎么把他留在家里了？”

“这小伙子年纪轻轻，懂得不少。”江远峰没有回过味儿来，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之中。

“小晚半年前和屹东闹别扭，今天忽然带他回来，你偏要留家里，不是添乱吗？”江晚妈妈只关心女儿，不关心公司。

“他们是队友，吃饭是礼貌。”江远峰一向纵容女儿，知道女儿和耿晔的交情不简单。

“留在家里就不对，传出去多不好。”江晚妈妈在女儿身上的心思比江远峰细腻多了，可是江远峰已经发出了邀请，只能埋怨几句，权当提醒。 6a0lh8cLgTYv5Sc2cljW7gNGwgiRFJGIoCxs5u7I/ysyW+O8RPVVvXVe6MgRXNT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