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我焦虑方面，索伦·克尔凯郭尔几乎是一个天才。他发现了自己的问题，但在“解决”问题时又不得不完全依靠上帝和基督教。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不优雅的解决方案，尤其是对于像我这样的无神论者来说。不过，在焦虑方面，他通过巧妙的思考得出了一些开创性的存在主义观点。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例证，虽然他几乎没有实现无条件自我接纳，但他在很大程度上信奉并实现了无条件接纳他人。

如果我们研究他的两部半诊疗式著作《恐惧与颤栗》（1843）和《致死的疾病》（1848），我们就会发现下列与我们讨论的无条件自我接纳和无条件接纳他人有关的关于焦虑和绝望的论述。

“只有在无限的顺服中，我才能清晰地认识到我的永恒合理性；只有那时，我才能考虑凭借信心掌握存在性的问题”（p.59）。

在《恐惧与颤栗》中，克尔凯郭尔谈到了亚伯拉罕最为困难的两难选择。是遵从上帝的命令，将他的儿子埃萨克献为活祭，还是拒绝执行上帝的命令，救下自己钟爱的儿子？他的妻子撒拉在50年的时间里只生女儿，是上帝显示神迹，将这个儿子赐给了他。克尔凯郭尔还提到了他巨大的个人问题：已经与他订立婚约的雷吉娜嫁给了另一个人，他需要完全放弃对她的爱。

在这两个例子中，克尔凯郭尔“解决”两难问题的办法是让亚伯拉罕和他自己完全相信上帝，顺从这种信仰，放弃雷吉娜，并且不去责备自己，以免引起上帝的不满。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一种逃避。如果克尔凯郭尔真的做到无条件自我接纳，他就可以对自己说，“上帝是存在的，我完全相信他，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会把一切处理好。所以，即使我把上帝彻底得罪了，我也总是可以接纳我这种错误的选择，相信虽然我做错了，但我永远也不会因此而成为一个值得诅咒的人。所以，如果我是亚伯拉罕，我就会选择救下埃萨克，惹怒上帝，同时完全接纳犯下这种错误的自己；对我来说，我要放弃雷吉娜，虽然这可能很愚蠢，但我仍然接纳做出这种‘愚蠢’行为的自己。”

因此，克尔凯郭尔和亚伯拉罕实际上可以做出任何行动，甚至为“错误”的行为而内疚，但是他们不必自责。克尔凯郭尔采用了一种巧妙的策略，他完全相信基督教中永远“正确”而“宽容”的上帝——是的，即使他不近人情地要求亚伯拉罕将埃萨克献为活祭，即使克尔凯郭尔想要愚蠢地放弃雷吉娜，而不是努力使她回心转意。

在这里，优雅的存在主义选项是，做“错误”的事情（这种事情实际上不一定是“错误”的），同时永远不去责备你自己，也就是无条件自我接纳。如果你信仰上帝和基督教，你就会相信，上帝不会做真正的错事，他不会接纳亚伯拉罕或克尔凯郭尔的罪恶，但是他会接纳罪人，而且，即使人类做出了愚蠢而“错误”的选择，上帝也几乎总是可以奇迹般地让事情取得“良好”的结果。

纯粹而优雅的无条件自我接纳理念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接纳一个人，因为这种理念（或者说这个人）决定这样做。克尔凯郭尔那种由信仰激发的无条件自我接纳理念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接纳一个人对上帝的接纳，即使他可能是错误的和不近人情的。克尔凯郭尔的“解决方案”并不优雅，因为它无缘无故地假设存在一位无所不知的上帝，他可以犯错误，但永远不应当受到谴责。这种方案使用了两个无缘无故的假设，而大多数由人类激发的无条件自我接纳并不需要这些假设。

“这种道德是普适的，因而适用于每个人，适用于每时每刻”（p.64）。

在这里，克尔凯郭尔的绝对信仰陷入了困境。如果道德是普适的，适用于每个人和每个时刻，那么我们人类就无法在对错之间做出选择。一旦一项道德规则得到确立，我们就需要依靠它来判断我们的对与错。我们可以选择遵从或不遵从这些命令，但是不能对这些命令本身提出反对。所以，我们不是对的，就是错的。正如阿尔弗雷德·科日布斯基所说，这是一种可笑的过度一概而论。在人类生活中，我们会在许多不同的条件下做出数千种行为。因此，我们不可能有绝对的道德——除了天使和上帝的命令。如果亚伯拉罕在上帝的请求下杀死埃萨克，那么在这种条件下，他永远都是正确而道德的。所以，他没有道德问题。不过，在另一种条件下——比如他因为不喜欢埃萨克的相貌而杀了他，他的做法可能会被认为是完全错误的。道德的建立需要依据一些判断对与错的条件。不过，和其他事情一样，条件总是处于变化之中。它们不是普适的，而且显然不可能是普适的。所以，根据（亚伯拉罕信仰和接纳的）上帝的条件，他最好遵从上帝的命令，将埃萨克献为活祭。他究竟怎样才能制造出不同的条件呢？怎样都不行！他只有一个解决方案——将埃萨克献为活祭，仅此而已。

亚伯拉罕深爱着埃萨克，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但并不是普适条件。它属于特定（选定）条件。所以，根据这种道德规则，它很理想，但并不普适。因此，由于亚伯拉罕的这种个人选择，埃萨克很可怜，亚伯拉罕也很可怜。不过，只要它是一种个人选择，而不是普适选择，埃萨克就难逃一死。

当然，我们可以确立另一条“普适”规则：“任何父亲在任何条件下都不能杀死自己的儿子。”

现在，亚伯拉罕真正遇到了麻烦，因为两个“普适”规则发生了冲突：（1）“上帝的命令必须永远得到执行。”（2）“亚伯拉罕永远也不能杀死自己的儿子。”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这似乎可以证明，普适道德规则必须永远得到执行，而且这些规则永远也不能与其他普适道德规则发生冲突。现在，我们路在何方？我们无路可走。

显然，拥有道德规则是对的——有时，我们需要严格的道德规则。不过，我们之所以设立这些规则，是因为我们相信它们利大于弊；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条件的变化，我们最好对其进行修改甚至将其取消。否则，我们就会制造许多问题，而且基本没有解决方案，就像克尔凯郭尔的例子那样。我们设计和遵从无条件自我接纳、无条件接纳他人以及无条件接纳人生的好处在于，它们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道德问题——这是一个正常而理想的结果，并且极为轻松地解决这些问题。由于未能真正遵从无条件接纳理念，克尔凯郭尔陷入了几乎无穷无尽的道德问题之中。

“亚伯拉罕凭借荒谬行事，正是由于荒谬，他这个特殊个体才能高于一般”（p.67）。

实际上，一般是荒谬的，实际上永远不曾存在，而且无法严格遵守。我们可以换一种说法：“在许多条件下，一些一般性的道德规则可以得到建立和遵守，它们常常利大于弊。不过，它们不应该得到严格而普遍的遵守。我们应当试探性地建立规则，谨慎地遵守规则，以判断在何种时间和条件下它们能够取得利大于弊的效果。”

如果翻阅《致死的疾病》，我们可以看到，解决克尔凯郭尔焦虑和绝望问题的另一种宗教“方案”。下面列举了他的一些观点和我的评论。

“在基督以外的每个人都生活在绝望之中；在基督里，只有真正的基督徒才能避免这种状态，如果一个人不是真正的基督徒，那么他也会生活在某种绝望之中”（p.155）。

绝望似乎无处不在，只有真正的基督王国才能将其消除——也许吧！这似乎是一种循环思维。基督教信仰是我们所有人依靠的力量，没有它，我们将陷入绝望之中。只有珍贵而纯粹的基督教信仰才能拯救我们。不过，人类的本性就是怀疑——并且对他的疑问产生怀疑。不怪我们生活在绝望之中。

“绝望……是非常普遍的”（p.159）。

不过，克尔凯郭尔忘了一个条件：“前提是你相信如此，认为自己必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认为自己绝对不能产生绝望的感觉。”他忘了指出，你用绝对的必须、理应和应该制造出了绝望；相反，如果你坚持“优先考虑”的理念，你很可能不会生活在绝望之中。

“罪恶指的是在获得关于什么是罪恶的上帝启示之后，在上帝面前绝望地不想做自己，或者在上帝面前绝望地想要做自己”（p.227）。

你不可能获胜！当上帝告诉你做什么不做什么时，如果你选择（想要）不做自己或做自己，你就会遭殃。上帝要求你做自己——不管你自己到底是什么，而且不接受你对这个要求的同意或反对意见。不过，不管怎么说，如果你完全相信他，你就会获胜。如何完全相信他呢？我也不知道！

“通过将自己与其自身联系起来，通过想要做自己，自己被建立在组成它的力量之上。而且，这个经常被提及的准则就是信仰的定义”（p.262）。

让我们试着阐释这种观点。（1）上帝是使你拥有（或没有）信仰的至高力量；（2）他希望你完全相信他和他的力量；（3）如果你选择相信他，你的信仰就会给予你做自己的力量——属神的力量；（4）于是，由于某种原因，你的信仰使你在生活中不会产生绝望的感觉，所以你成了你自己（在上帝的允许下），你对他的信仰使你成为你自己，不管对错，无论如何不会感到绝望；（5）一切最终都会变好——很可能是因为你冒了很大的险，投入到了信仰之中——这使你能够成为你自己，并且拥有一个伟大的盟友——上帝。

我认为（但我并不知道其原理），你既能成为可能犯错误的自己，也能具有神性。不过，如果你的信心足够大，相信你能够实现这个奇迹，那么你就能实现这个奇迹。这就像是第二十二条军规：是的，你能做到，但你需要相信奇迹。你所选择的信仰为你带来了这个奇迹。否则，你就会陷入自己、上帝和宇宙之间的深刻矛盾中。

现在，你可以放弃所有奇迹，用“理性情绪行为疗法”来解决你的问题，其步骤如下：（1）在知道你的（甚至是上帝的）目标和价值观存在矛盾的情况下，你选择一组看上去更加有益或者不那么有害的价值观；（2）你知道你的选择可能是错误的——拥有巨大的缺点，但你仍然做出了这种选择；（3）你认为即使存在上帝，他也会接纳你的（以及他自己的）正确和错误的选择，因为即使是上帝也存在矛盾，可能犯错误；（4）所以，你和上帝接纳了你的局限性，决定对这种局限性采取无条件自我接纳的态度；（5）为什么？因为你的目标是无条件自我接纳，减少对你和你那可能存在的上帝的诅咒。要想实现这个目标，唯一的方法就是停止诅咒任何人；（6）所以，你选择你认为更加有益或者不那么有害的方法，并将其作为生活准则。你选择跟随它受苦，但你永远不为自己愚蠢的错误决定以及由此带来的痛苦而责备自己（或上帝）。因为这种错误的选择，你接纳了你、上帝和这个世界。你讨厌你的错误，但你决不为此责备任何人。

根据上述步骤，你选择了无条件接纳自我、他人和人生。同时，你放弃了确定性和绝对正确性。这样，你可以过上还算快乐的人生，尽管这并不完美。

如果你想保留某种上帝——当然，这不是必需的——你可以将他重新定义成一个可能犯错误的上帝。我认为这是可行的。如果你不想麻烦上帝，你可以将更多信心转移到不完美、不可靠和不确定上，也就是转移到你身上。

在《创世记》的故事中，亚伯拉罕可以选择遵从上帝的命令，杀死自己的儿子埃萨克；或者救下埃萨克，反对上帝。结果，他决定杀死埃萨克。由于上帝实际上想要试探他的信心，而他已经展示出了极大的信心，因此上帝认为亚伯拉罕的意图证明了他的信心，并因为这种“得到证明的”信心放过了亚伯拉罕。

根据亚伯拉罕对上帝的感知以及上帝为他准备的残酷的两难选择，他之所以决定杀死埃萨克，是因为：（1）他知道上帝的力量，如果他不将埃萨克献为活祭，上帝就会惩罚他或杀死他，他相信上帝的命令；（2）他钟爱埃萨克，但他也许更爱自己的生命；（3）他完全接纳不近人情的上帝；（4）如果他决定救下埃萨克，上帝可能会很自然地杀死亚伯拉罕，而且很可能会杀死埃萨克，所以亚伯拉罕非常明智地选择了他认为不那么有害的做法。幸运的是，结果皆大欢喜。

不过，上帝拥有严重的情绪问题：（1）他不仅想要亚伯拉罕的信心，而且绝对地需要这种信心。他缺乏安全感！（2）如果亚伯拉罕没有提供他所需要的信心，上帝完全可能不近人情地杀死他。（3）上帝实际上并不想惩罚亚伯拉罕，只是想试探他的信心。所以，他对他说了谎，这说明他缺乏信心——这是颇具讽刺意义的。（4）至少，上帝为亚伯拉罕提供的两难困境可能使他变得格外焦虑。（5）事实证明，上帝没有无条件接纳亚伯拉罕，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位复仇之神。

如果亚伯拉罕提前5000年使用“理性情绪行为疗法”，他就会做出极为明智的行为：（1）憎恨上帝的命令，同时无条件接纳他和他那极度的不近人情；（2）也许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不多，而埃萨克可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此选择一种不那么有害的做法——拯救埃萨克，而不是拯救自己；（3）认为上帝的命令的确非常不公平，令人讨厌，但是不认为这是一种糟糕而可怕的命令；（4）杀死自己，而不是埃萨克；（5）想出其他可能的“好”办法。

问题的关键是：通过无条件自我接纳、上帝和可怕的状况，亚伯拉罕以及索伦·克尔凯郭尔仍然会面临严重的问题，但他们可以更好地去解决问题，不会使自己感到恐慌。

继续浏览沃尔特·劳里翻译的《致命的疾病》中克尔凯郭尔的一些陈述，我们会发现下面这些可疑的观点：

“意识是绝望的决定性特点”（p.134）。

不，绝望的决定性特点是意识加上下面这些武断的信念：生活绝不能像它经常表现的那样艰难而矛盾；对于生活中出现的问题，你必须有某种良好的解决方案；只要相信上帝，你就可以很好地解决生活中的两难问题。

“所有的基督教知识都应当得到热切关注，不管其形式多么严格，这种关注是有教益的，它可以强调与人生的关系”（p.142）。

是的，但是克尔凯郭尔并没有充分意识到，过度关注及其蕴含的对于确定性和安全性的要求会导致焦虑和致命的疾病。

“‘要么当皇帝，要么一无所有’……正是因为他没有当皇帝，所以他现在无法忍受自己”（p.152）。

不，他相信自己必须表现出众，由于他必须这样做，而他在现实中显然又没有做到这一点，所以他只能有条件自尊，而这总是不可靠的。

“没有一个人最终不会陷入某种程度的绝望之中”（p.154）。

是的，因为我们所有人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取得有保证的持续性的成功。否则……

“罪恶的反面是信仰”（p.213）。

能在1849年提出这种观点，真的很了不起！今天，我们有相当多的证据表明，如果你笃信上帝或魔鬼，你就可以获得一种自我效能感，尽管它可能是错误的。你对上帝或魔鬼的信仰可以暂时帮助你。不过，小心泡沫破裂哟！

“最低劣的冒犯形式就是宣布基督教是虚假的谎言。这种说法否定了基督……作为悖论，这种对基督的否定自然蕴涵着对一切基督教元素的否定，包括罪恶和对罪恶的宽恕”（p.262）。

克尔凯郭尔通常能够容忍反对意见，但他在这里变得极为偏执。他一直在谈论罪恶和宽恕，但他并没有真正宽恕那些真诚地不相信基督和基督教的人。虽然他有时能够无条件接纳他人，但在涉及上帝、基督和基督教信仰时，他丧失了这种态度。不对基督做出任何判断——不关心他的存在与否，消极地对关于基督的所有事情持怀疑态度，或者否认基督教的一切——所有这些观念都是罪恶；因为你们应当遵从十诫，其中没有一条具有真正的宽容性。诅咒仍然近在眼前，如果你没有真正的基督教信仰，你最后一定会陷入绝望之中。克尔凯郭尔在无条件接纳他人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很远了，但他就这样停了下来。 NAEO7C79cTyHtcU0VR2V77JoZ+ACePim+OeJcbYzBf02t2yUS5HDRj26V7UPaje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