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雨天的傍晚,我拎着小如猫咪的行李袋敲开了那所房子的门。
房子有些黯淡,湿乎乎的药水味弥漫了整个房间。狭长的暗白色的横棱格木窗隐约透出的光映照了她的半边脸。她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唤我道:“进来吧。”
说的是中文。
放下行李袋,随着她穿过走廊去盥洗室洗脚洗脸。那么小的房子,走廊却长得惊人。脱了鞋,光着脚跟着她白色的奥黛裙裾走动时,直让人觉得像是穿过了沁凉的长颈鹿脖子。
我的房间在长颈鹿脖子的另一头。
“澡,你会洗?”
“会。”我说。
她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听上去像是另一国度的人讲的另一种语言,但我不知不觉就懂了。我用懵懵懂懂的普通话大声地回她,起初是两个词两个词的,后来是断断续续的短句子。
阮扶贞是她的名字。
洗澡的时候,打湿了刘海儿。我对着镜子将湿成一绺一绺的刘海儿拨到一边,而后涂上强生BB霜。
“走廊的灯,记得关。”扶贞站在门口像看白色空气似的看着我,然后消失在门后。
“好。”我的回答穿过暗夜的走廊无人听得。
这一带,奇奇怪怪的公寓和风俗店一家挨着一家,扶贞的房子就在最里面靠近山脚的地方。四周全是紧紧挨着的形如小盒子的寓宅,简直黏成一片。这一爿房子的建筑风格类似十九世纪的法国,天蓝色或是奶油黄的三角形屋顶很是常见,房门和窗户也大半装饰成粉彩色。
扶贞的房子有个狭小的院子,清早起来我蹲在院子里刷牙洗脸。院子里栽着凤仙花和天竺葵,以及仅有的一棵结实的黄檀树。每到放学时间,便有一群小学生挤过来,叽叽咕咕说着语调怪诞的越南语,扒在明黄色铁门上朝里张望。我才一只脚踏进院子,他们便一拥而散,又重新聚拢在其他家门口。我不晓得孩子们是否都这样嬉耍,还是仅对我们这个来了中国人的院子情有独钟。
对面的二层楼公寓,楼上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具体有多年轻不晓得,只每天看着挂在细小阳台上的衣物裤衩和胸罩,宝蓝的、黛紫的,还有粉橘色和细花格子样,呼啦啦地甚是招展。有时会听到他们用越南话吵架的声音,但大部分时候,二楼窗户和阳台的门都是紧闭的,有斑斓的太阳花枝条像几近无人看管的儿童般垂到马路上来。
来这个家时,我没有同扶贞讲过我的事情,她也没问,自顾自地招待我吃饭。听舅娘说,扶贞这儿常接待亲戚朋友什么的,她都习惯了。“那孩子,打小就独自生活,晓得照顾人。”
“噢,那太好了。”我记得当时自己是这么说的。
可是,哪有一天到晚不理人的道理呢。
扶贞上班以后,我就一个人搬了凳子来到院子,在屋檐下看书。西贡的烈日甚是浓郁,明晃晃的,雷厉风行的日光像锯齿一样赫然把白日和阴影劈成两爿。虽然蜷缩在屋檐的阴影里,可是看不了多久,太阳穴就会隐隐作痛,眼睛也酸酸的。
真傻啊,后来我就不那么干了。
刚来的第二天,扶贞问我吃什么。我都说可以。她说了句冰箱里有吃的,就不再管我了。感觉上她总在睡觉,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她还在被窝,基本上是过了中午饭的时间才起床,盥洗室一通响后她的房间又归于平静。大概是从冰箱拿了点三明治或者法国长面包和咖啡,又回房去了。下午接近五点的时候她才化完妆施施然出来,拎着白色小兜,头发吹得像褐藻,对我说声上班去了就不见人影了。
“真不想来这里啊。”我看着扶贞的背影模模糊糊地想。可是一开始闹着要来越南阿舅家的不就是我吗?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母亲就催促我复习一年重新考试。“要是能去尽量远一点的地方,打工其实我也愿意。”我是这么对母亲说的。
可是现在,果真能够待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清清白白地从头开始吗?
我不知道。
扶贞上班的时候,我曾百无聊赖地偷偷进去过她的房间。牙白色的床单被子叠得非常随性,乍一看像坨开过了花期的白水仙。梳妆台倒是很大,零乱地放着许多外国商标越南文字的粉底、唇膏、香水之类的,从包装和设计上看得出是几个有名的外国牌子,不过是由越南本地生产的罢了。扶贞似乎不怎么用护肤品,仅有一罐黄油和护手霜,干巴巴地摆在角落里,俨然失宠的狗。
啊,是那样的女人。我在床头柜的闹钟下方窥见一个红色包装的安全套,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赶紧将目光移得远远的。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烟味,不像平常男人聚集房间后留下的粗鲁刺鼻的香烟味道,闻起来淡腥淡腥的,像是被碧蓝的海水过滤的烟味。我想,那应该就是抽烟的女人身上常有的体味吧。
像烟啦、唇膏啦之类的,虽然现在还不怎么晓得,应该将来就会像扶贞姐一样熟稔的吧。
在这所房子待了快一个星期,我每天都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院子,给花浇水,用手拧干抹布将粉青色大理石地板来回地擦。用过的碗筷、案板小心翼翼地抹过一遍,马桶也认认真真地洗了,本想把窗帘也一并拆下来洗,可是竖长形的窗户实在太高了,只好放弃。母亲说,到了人家家里,要手脚勤快,嘴巴甜。可是,我做的这一切,扶贞都好像没有看到的样子。大概她就是那样一个生性大大咧咧的人吧。
“哎,还没睡?”
“没。”
扶贞终于同我讲了几句话,不过是打招呼而已。她推着突突作响的摩托车进到院子里,我开了门,才十二点不到,竟然回来得这样早。
“小碗,帮我拿一下包。”听到她用中文叫我的名字,我吃了一惊。来这里后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乍一听好像在叫别人似的。
“好的。”我应了一声,从她肩上卸下那只白色小兜。
“不,是那个。”她朝摩托车下方努努嘴。
“噢,是袋子。”我看见她的女式摩托车脚踏板里放着两个白色包装袋,拎起来一看,是印有英文商标的服装袋子。
“今天下班这么早啊。”我说。
她好像对我的问题不打算回答,把摩托车熄了火,卸下头盔,走了进来。毛茸茸的长鬈发被压出了印痕,有点像不成形的结缕草。
我跟着扶贞穿过凉凉长长的走廊,把包装袋拎到她的房间。
“放桌上就好。”她拧开梳妆台上的白黄色镜灯,开始对着镜子卸妆。先是摘下睫毛,接着擦掉口红,然后把头发盘了起来。
放下袋子,我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扶贞姐的样子,让我想起初中时候读过的言情小说里的女二号,通常那样的女人都有长长的鬈发、玲珑浮夸的唇和粉红色的脖颈。我想起那天在她房间看到的红色安全套,再一瞥,已经不见了。
当我正小心翼翼地把扶贞卸妆的样子从镜子中一点一滴烙入脑海的时候,她突然扭过头来说:“先去睡了吧,这么晚了。”
我点点头。她把妆卸到一半,眼角残存的黛蓝色眼影,有点像哭,又像蝴蝶死后多余的身体。
“有空带小碗你去海边玩吧。”
走出门的时候听见她这么说。
回到自己床上,我想着扶贞的样子,想着她突然热情有致地说起到海边玩那番话。到这里一个多星期以来,这也算是她说过的比较亲密的话了吧。扶贞的样子,同我之前认识的中国女孩完全不同,不管是相貌也好,身材也罢,完完全全一副娇柔得不得了的样子。比方说那天早上我吃过早餐后,躺在客厅的吊床上晃荡着看书,扶贞穿着睡衣忽然呼啦啦地从我身边跑过,看样子是要去门口拿什么快递,丰腴又细小的白色脚踝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接着又晃了回来。长这样子脚踝的女人,真是羡杀人啊。什么时候起她会对我亲热起来呢?我想象穿着自己那套橄榄绿泳衣同她一起到海滩游玩的情景,不禁觉得温柔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晒到额头的阳光热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才发现昨晚睡觉时窗户没有关,鹅黄的窗帘被撇到一边,七八点钟的太阳直剌剌地在床上形成一摊日光灸。
我像往常一样举着牙刷,肩上搭着毛巾,到院子里刷牙洗脸。在我呸的一声往下水道吐漱口水的时候,听见门口传来哐当一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上学路过的偷窥的小学生。穿着黑色校服的平头小孩突然把脑袋往后一缩,消失不见。我起身拤着腰,探头往路尽头望去,那边除了白花花的太阳形成的反光路面,什么也没有。在西贡,太阳是最不吝惜自己热情的,什么时候外面看上去都像白得失去细节。
我洗了把脸,用洗脸水浇了花,往房间走去。要是这时候扶贞醒了就好了,说不定马上会带我到海边去玩,不是吗?走过扶贞房间时,我将耳朵趴在她的房门听了听,什么动静也没有,那里面简直像阒无人迹似的。
拉开冰箱门,发现两天前买的长面包早已吃完,只剩下用来夹面包的一根黄瓜和两个番茄。我趿拉着拖鞋到巷口的早点摊买了一份春卷、一杯豆浆。付钱时想了想,又多添了一份。通常我早饭只吃夹着黄瓜和番茄的长面包,从不动手煮米粉或者蒸饭团之类,也不准备扶贞那份。但她昨晚回来得那么早,说不定会早起想要吃点什么吧。
来西贡这段时间里,哪儿也没有去过,光是在唐人街的阿舅家住了两个晚上,就背着包来这里。阿舅在唐人街是做盆景生意的,也兼卖点古玩和陶瓷,也亏得舅娘同我妈讲,小碗来这里同阿舅舅娘学做生意,总比留在国内打工强,我这才得以来了越南。刚来的那两天,晕头晕脑地在唐人街逛了一晚上,阿舅舅娘请我吃了一顿潮州菜,就叫了一辆摩的把我往扶贞姐家送。说到底,我连西贡这个城市具体是什么样,都还不晓得。
吃完春卷没一会儿,扶贞就起床了。不过,她好像没有同我讲话的意思。我在吊床上摇曳着读从阿舅那儿拿来的那本《鸳鸯刀》,听见盥洗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她洗澡,像是在同什么人做激烈的斗争似的,水声响得轰轰烈烈。过了一会儿,浴室静悄悄的,听得房门呀的一声响,扶贞又回房里去了。
她出来的时候同昨晚回来时妆容一样,只不过略微淡了些。已经蓬松了的鬈发末端黏在丝光白的奥黛上,沿着胸口不声不响地垂下来。
“买了春卷和豆浆,吃吗?”我将书扑到胸前,看着她。
“谢谢。有事要出去。”扶贞的中国口音很生硬,可能是起得太早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拒人千里之外。
“噢。”我抬眼瞥了瞥桌上绿色饭罩里的春卷,模模糊糊地想那也只好把它当午餐了。
扶贞推着摩托车出院门的时候,我穿上拖鞋起身到院门,扶着摩托车送了把力,院门口有个台阶,不高也不低。她披上防晒的披肩,又戴上印有Hello Kitty的口罩,然后罩上头盔。从深深的头盔里看她透明的眼睛,只觉得很远很深邃。她朝我做了个拜拜的动作,轻踩油门离去。
仔细关上铁门,从门的缝隙里看出去,对门的老婆婆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正在一动不动地瞅着我,由于逆光,看不清她的表情。对面楼下那一家的老头子,每天都把腿脚不灵便的老婆子搬出来,放在门口透气。越南的老婆婆,同中国的老人家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更瘦小更沧桑。
还有,他们总是对中国人很好奇。
回到客厅,我想了想,又接着把留给扶贞的那份早餐一股脑儿吃了,继续摇摇晃晃地在吊床上看书。
电话铃响起时将近十一点,我迟疑了半天,才决定接。
“喂。”我拎起话筒试探着喂了一声。
没想到是扶贞。
“喂喂,是我啦。”
“嗯。”
“能不能麻烦你将我房间里的两个白袋子送过来?坐摩托车过来就好。”
“好。”
“地址我直接发信息给你,记得给司机看就好。”
放下电话,我这才想起扶贞根本没有我的手机号码,我来住了这么多天,她压根儿没打算问我。她的号码,还是舅娘当时留给我的。
我拿出手机,用拼音打出“我是小碗”发送过去,随即推开房门。
昨天像鼯鼠的那两包东西今天还是像鼯鼠。我拎着它们,拎到了自己房间。迟疑了半晌考虑自己该穿什么衣服,最后换上茶藕色半袖衬衫和白色七分裤。衬衫有点褶皱,不过也算了。
扶贞发给我的地址是两行用字母拼出的文字,仔细看又不是英文单词,大概是把越南字母换成英文字母发出来的吧。拿给巷口的摩的司机看,那个坐在本田摩托车上头发略微花白的男子朝我伸出五个指头,我想大概是五万盾的意思吧,便点头跨上后座。
我将两个纸包放在座位前,一手攥住纸包,另一只手紧抓后座的扶手,任由车子汇入车流。中午时分的西贡,太阳暴烈,空气闷得胸口发烫,摩托车在狭窄的车道上灵活地穿行。可能是这段时间都窝在家的缘故,一出门觉得四周的光景浮白得煞人,两旁挨挨挤挤的商铺、招贴广告、街中心的花圃以及时不时一闪而过的巷角的小寺庙,让人觉得眼前的一切曝光过度得几近失真。
不多会儿暑气濡上来,只觉得额头恍恍的。遇到红灯停下来时,周围几辆摩托车一拥而上,突突地响着,像几头喘着粗气的怪兽。一个穿着青紫色奥黛蒙着口罩的女人骑着车,在我旁边停了下来。我摁了摁手上的纸袋,微微倾侧着脸看她,看不见脸,也看不见表情,只觉得她的目光从口罩上方直直地落在前方斑马线上。可能是身处异国的缘故,我对新鲜的人的感受格外敏锐,即便隔着她的淡白色的口罩,也能觉得她那样坚毅的神情,大概潜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困顿的哀愁吧。正在这么想着的当儿,绿灯霎时亮了,女子的车比我们先行一步抽离,一掠而去的空气瞬间留下半秒钟真空。
很快我们的车也发动了,司机驾驶着摩托车穿行之际,感觉自己被酷烈、粉尘、日光和浓郁的街景包裹成困顿萎靡的小猫。其间司机似乎问了我几句什么话,大概是朝哪里走的意思,我不愿意被他看穿自己不是当地人,含含糊糊地“嗯”了声便算搪塞过去。
最终车子停在一间星级酒店的咖啡厅门前。我付过钱,拿下纸袋,朝这个招牌上画着一只看起来像麝鼠的猫的咖啡馆走去。被法国梧桐环绕的幽静咖啡馆,看起来同国内的这类场所没什么两样。站在门口的男侍应为我推开沉重的玻璃木门,一股袅娜的过于森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果然,不管在哪个国家的高档场所,冷气必然是过于充足,完全抽离实际存在的。
进来后我站在门口呆立半晌,目光沿着吧台和周围的桌子徐徐逡巡。像找人啦送货啦这类活儿我最拿手了,在家的时候,就常常帮着杂货铺的妈妈送货到客人家里去。不过,当我站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咖啡馆时,觉得自己穿得未免有些单薄,茶藕色半袖半衫和白色七分裤,怎么看都像是上不了台面的打杂姑娘的装扮,连周围的几个女侍应生都穿得比我齐整得多。
落地窗边的角落里有人冲我招手。远远地看到被卷曲的头发缠绕的扶贞,一瞬间觉得她变得娇嫩弱小得不可思议。
可能是从来没有在距离这么远的地方看见过她的缘故。
我抱着两个纸袋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嘿,来了。”扶贞说。她身旁坐着一个穿白衬衫打蓝领带的男子,两人隔着不远不近、不咸不淡的距离。
我把抱得快要变形了的纸袋递过去,在他们对面的黛棕色真皮沙发上坐下来。深陷在巨大的充满褶皱的真皮沙发的我,和同样深陷在沙发里面的对面两人,感觉像是又暄又软的包子里的肉馅似的。
扶贞把纸袋接过去放到一旁,笑着对我说:“这是哲先生。”
“哲先生,你好。”
扶贞冲哲先生说了一句越南话,他转过脸来看着我,用相当地道的发音说了句:“Hello!”
扶贞冲我嫣然一笑:“他不晓得中文。”
我点点头,随即回应般地笑了笑。
这个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只彬彬有礼的欧亚红松鼠。略微稀疏的额发,掩盖着快要松懈的发际线。与大多数越南男子不同,哲的皮肤相当润泽,看不出热带男人应有的淡黑色肤色。衣着也好,神态举止也好,均与星级酒店标配般的相应和。
“小碗喝点什么吧。”
“嗯。”
扶贞让侍应拿来了菜单,递给我,我一页一页地翻着,越南文下方无一例外地印着英文,很是好懂。
“要不干脆在这里吃午饭吧。”扶贞看着我,“如果不急着回去的话。”
我看了看扶贞,又看了看她身旁的哲,掂量了一番在这里吃饭的可行性。
扶贞以相当的鼓励性的眼神看着我,说起来,和她的目光如此深长的对视,大概还是头一次吧。我点了点头。
在扶贞同那男子细细翻看菜单的当儿,我不免有些浮想联翩。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在这里遇到的她,比此前在家来得真实和亲切得多。青天白日下凝神细看那女人,家里有的神韵,这里有,却是多了一些触手可及的祥和。是她身畔的男人的缘故吗?我在心里摇了摇头,那男人同扶贞姐不像是情人一类的角色,更多地带有已熟知和未熟悉的进行时的关系,大约是什么具有暧昧性质的客户一类的人吧,我想。
我偷偷瞥了眼翻看菜单甚有默契的两人,随即低下头玩弄垫在桌上的印着酒店标志的餐巾纸。
扶贞点了鲜奶芝士通心粉和水果沙拉,我则要了火腿蛋松饼和一份燕麦酸奶。哲先生则连菜单都没读,便要了一份西冷牛排、烤面包和鹅肝沙拉。
点完餐,哲先生以询问的眼神望着我,用英文说道:“还要喝点什么吗?”
我摇摇头,客气地笑了。他让侍应给我上了一杯凤梨苏打水。
我咬着吸管,喝着冒着微微气泡的冰凉苏打水,凝眼呆滞地望向落地窗外。厚厚的茶褐色玻璃内向而自省,透过玻璃映衬出大棵大棵的梧桐、柏油路、私家车、男人、女人、侍应,和静谧得快要消失的阳光,那么酷烈惨淡的西贡正午,隔了质地厚实的玻璃窗,变得安好、平实。来时我额头沁出的细汗早已蒸干,贴着玻璃杯的脸颊凉凉的。身体适应店里的冷气后,便觉得完全疏离了先前酷热又狼狈的世界似的。
扶贞同哲说着话,从他们谈话的表情来看,大约是与工作相关但并不完全相关的内容。我半看不看地将大部分目光都落在玻璃窗上,玻璃上也映着扶贞和那男子的脸。表情是有的,经过光的折射已经不太明显。她红的唇、描过的眉、蓬松了的发梢,颜色已经不得见了,只剩下好看的轮廓,淡而纯熟的举止。不知为何,我觉得玻璃里映出的扶贞姐,像有淡淡的哀恸似的。明明她同那人讲话讲得那么热烈,连笑也是纵情得体的,可是这种感觉,像是被喝光的牛奶留在瓶子里的渣子似的黏在我心里。
上菜的时候我有点拘谨。到底是不熟的人。哲先生大方地给我和扶贞姐夹切好的牛排,我稍稍正了正位置,再一次偷偷打量那人。还算说得过去,如果是情人的话。哲切好牛排,侧身往扶贞的盘里送去。从侧面看,他挺拔的鼻梁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同他温柔的落在牛排上的目光交错成一体。扶贞姐淡淡地笑着,用手护住盘子边缘,垂着眼帘说了句听起来大概像是“谢谢”的话。
我静默地用刀叉吃着盘里的牛排和蛋松饼,任由两人亲切的、时有时无的越南话交谈的声音贯入耳膜。
突然,哲转过头来,用细长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问道:“Are you Tide Shan person?”
一时之间我有些措手不及。
扶贞笑道:“他问你是不是潮汕人呢。”
我点点头。
哲先生笑道:“我的外祖父也是。”
哲的英语发音既地道又流利,我却花了好半天才听得清楚。说起来,在西贡这段时间,我已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正经同人交谈了。
“是吗。”我说。
“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哲摊开手,“我想那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继而他憋着舌头用发音很怪的潮汕话说了一句“你好”,我也用潮汕话回答:“你好。”我们都笑了。阿姐看着我,笑眯眯地不说话。
静默半晌,我又低下头把注意力放在那盘蛋松饼上。这个看来颇有风度的男人最后会成为阿姐的情人吗?我用叉子费力地叉出剩余那块松饼,塞进嘴里,很大口地灌了一口已经不凉了的苏打水。
侍者收拾完桌子的时候我们三人又回到先前的状态。吃完餐后甜点,我的目光无处落脚,翻了翻一旁杂志架上的时尚杂志,又转而瞄向窗外。扶贞和哲似乎仍回到先前的话题的讨论——就表情而言,是那么回事。
不大一会儿,我感受到了某种静默,扭过头来发觉扶贞静静地看着铺着黄褐色桌布的某处,她的眼神落在某个虚处,像是惊悸的鸽子飞翔过后的无处可去的短暂得令人心怜的停歇。
哎。
我瞥了一眼哲。他同样静默着,表情有着某种程度的滞重。
两人的静默裹挟了我,如月色下在沙丘上踽踽独行的我,恍然觉得大概就这样下去的话,大家都会越来越迷茫的吧。
“吃饱了吗?”
我抬头,发现阿姐正在认认真真地盯着我。
“还要点什么喝的吗?”
“不了,我先回去吧。”我勇敢地迎向阿姐的眼神,发现她眯着眼冲我笑了起来,那样子像只万分乖觉的狐狸。这一笑,先前的疑惑瞬间豁然开朗,像阿姐这样的女人,什么时候都值得男人备感珍惜的吧。可是我,什么时候心底暗暗称呼起她阿姐来了呢?
“真的不喝了吗?”
“嗯。”
“那回去的话,路上小心点啊。”
我想扶贞姐大概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跟哲先生商量吧,我转头瞥了一眼拿过来的那两个纸袋,此时它们怪模怪样地趴在阿姐身边,大概等我走后阿姐就把它们拿出来给哲这个家伙。我想了想,没能搞清楚这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
“那么,我先回去了。”
起身的时候,扶贞姐微微笑着看着我,哲也温和地一点头。他们俩,有那么一刹那是相互对称、彼此呼应的。可能是扶贞姐身边有着能够应和的男人的缘故,对我的好,都那么真切起来了啊。
所以,他们是有可能成为情侣的吧。
直到我踩着木地板,穿过吧台,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才感觉他们的目光从我身上收束而去。
可是这一天,扶贞姐回来得同之前一样晚。仍是半夜两三点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摩托车低低的发动机轰鸣声,接着是门响,门底的缝隙中传来一丝昏黄的光。闷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经过房间,一切都归复平静。
来这里之前,舅娘就同我讲过,扶贞姐在中国人开设的酒店上班,晚上回来得晚,让我别太介意。白天的话,走路做事什么的也尽量轻手轻脚一点,毕竟是常常上夜班,需要休息好一点。“因为是普通话讲得很好的缘故,扶贞姐她可是很受中国人欢迎的哟。”舅娘倒是这么同我自豪地讲述来着。可是见到扶贞姐的第一面,我就推翻了舅娘这种老一辈人的古板说法,明明就是因为扶贞姐她风情万种,同会不会讲普通话关系不大吧。
每次见着扶贞梳妆打扮后认真推着摩托车出门的模样,我就不由自主地幻想她工作时的模样,可是无论怎么样设想,也丝毫想象不出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今天白天见着她坐在咖啡厅沙发上同男人谈笑风生的模样,大约等于一半时候她工作的样子吧?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走廊那头的盥洗室水声小得几乎没有,但眼下这当儿扶贞姐必定是在洗澡,我凭着想象一点一点地勾勒出浴室的声音。直到后来迷迷糊糊入睡,我都没能分清耳边传来的水声,究竟是我的想象呢还是真实存在的。
那天以后,阿姐一如往常上班下班,偶尔漫不经心地同我说上几句话,眼角眉梢还是那样疏离,仿佛那天送包裹同哲先生之间的遭遇,平淡得没有发生过似的。兴许扶贞姐就是这样的人吧,我胡思乱想过几回,想法也就淡去。
照例窝在家看从阿舅那儿拿来的武侠书,有时会到巷口的菜市场买菜,买完菜沿着巷尾的山脚慢慢踱一圈,又回来。舅娘说,等他们那边把新店铺装修好,我就可以过去帮忙了。说起来,她说这话也有十来天了,还是那个阴雨天傍晚,舅娘将我的行李提上摩托车尾,嘱咐司机将我送到阿姐家时说的。可是,究竟什么时候去上班,也没个准信。这样的话,妈妈给我的钱,也在一天一天地减少。
白天这个城市总是热浪炙人。那种热是从骨子里透出来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的闷热,即便是每天洗上三次澡,黏腻的滞闷的热气还是无法消散。大白天的,只要站在明晃晃的外头,不管是街道上还是树荫里,不多会儿汗水就往外冒,像被开水浇过了一般狼狈。阿妈说我是个夏天出生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怎么会不由衷地喜欢夏天呢?”妈妈的这个说法,我也是承认的,可是,一旦离开了中国,到一个完全炎热得没有尽头的地方去,是我这个夏天的孩子完全没有办法想象的。刚刚来到这个城市,感到滞闷的头几天里,我总是半夜热醒,偷偷去浴室冲个凉,顶着湿湿的身子钻回被窝。就算是那样,也只能是在片刻的凉爽里透口气罢了。
我总在傍晚出门,或者天气晴凉的早上六七点去采买食物。就食物来说,热带地方的瓜瓜果果感觉比国内鲜艳明翠得太多,茄瓜也好,西红柿和大头菜也好,什么看上去都是脆生生的。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水果,一箩一箩摆得极是热闹。扶贞吃得少,早餐又常常不吃,晚餐和消夜大约总是在上班的酒店解决,我把做好的饭菜留在餐桌用纱罩罩着,她尝过几回,却没怎么正经吃完过。因此我在做饭方面也就尽可能简单、清爽些。
买完食物,时间尚早的话偶尔会沿着巷子胡逛一通。这里的巷子同中国的一样狭小,只是火柴盒般的房屋颜色鲜艳,像是经过商量似的折叠得很好看。我通常踱到巷子尽头的山脚,绕着山脚走上一通,再回去。山很小,贴近山脚的人家沿着山种了些娇艳的蝴蝶花以及油绿油绿的蔬菜,边边缘缘弄得煞是齐整。可是这里墓多,走几脚时不时便冒出几座来,光天化日乍一看,让人心里有些逼仄。可能这个国家是这样吧,生者和死者习惯挨得很近,慢慢我也安然接受起来。
那天下午,我买了莜麦菜、苦瓜和新上市的两斤橘子,沿着回去的小路看到一位穿灰色僧袍的女尼,她戴着灰色无檐帽,拎着西瓜和橘子,撩起半边僧袍,往那山上走。
原来那山中有路啊!想着想着,不由得跟上了她的步子。虽说女尼一身灰袍,却走得甚快。跟在她身后四五米的距离,觉着神秘兮兮的。路窄小,也像平常少有人走,阶梯时有时无的。可能原本就不是什么大山的缘故,很快我就随着她到了半山。原来那是一座小庙。由于这小路是通往寺庙后门的缘故,只见得到后门边木头搭成伙房、柴房和洗手间。
女尼闪进寺庙时我愣了愣,提着蔬菜在那条路的尽头发呆了好久。一只半大不小的狸花猫从伙房的灶头跳出来,远远地望着我喵喵地叫,那样子像是有话要讲但又不愿靠近。
我往前凑了几步,猫倏忽一下跳远了。那么荒凉的山头,猫啊猫是为什么呢?
隔了两天我对扶贞提起这事,她愣了愣才说:“山上是有庙。小时候去过的,现在不晓得。”
连扶贞姐也不晓得啊。
舅娘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冲完凉用毛巾揉着短发。接电话的时候,脖子还没擦,凉凉的一块,被头发滴下的水濡湿了后背的T恤。
“准备一下,星期一可以过来上工了。”
“哎。”我瞅了瞅挂历,是后天。
“可以的话,明天同扶贞过来吃晚饭。”
“哎。”
“之前同她讲过,她晓得。”
“好,我知道了。”
舅娘同阿舅,已经不怎么说家乡话了。她同我讲,也像是隔了很久一样捂出来的词。扶贞不一样,从小就把中文作为一门课程来学。简单的普通会话说得很是顺畅,但那大概是在酒店工作练就的吧。
阿舅大舅娘十二岁,他们离开中国的时候,我妈还是个孩子。说起来,妈妈也有好多年没有见过她的哥哥了。在那种情况下,妈妈对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思念的呢?我始终揣度不来,就好像阿舅见到我第一面,就若无其事地将我视作他一直以来熟得不能再熟的外甥女似的。
明天是星期天,扶贞照例休息。一想到今晚扶贞可能又回来得很晚,我觉得应当先发个短信把这件事同她讲。
“舅娘讲,明天我们一起过去吃饭。”在手机里写好这则短信,我想了想,又逐字删掉,改为:“明晚有空吗?舅娘喊我们吃饭。”
短信发送后,水红色的诺基亚手机很快闪烁出新的信息,扶贞回复:“OK。”
自从我晓得手机可以直接传中文短信给她,很多琐碎的小事,我都通过短信跟她讲。大概这样做,是因为我不晓得怎么同扶贞姐沟通的缘故。
因为想着晚上吃饭阿舅可能要跟我谈论工作的事,早上起来我特地换了一套看起来成熟些的细格抽褶衬衫和小黑裙。边吃早饭边发蒙的时候,我总不由得想着阿妈的话。阿妈的这个哥哥,有生以来只见过一次,加上今天也只是第二次,可是为什么他们一家对我,亲热到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茫然的程度呢?
可能是因为我,是唯一从老家过来的亲人吧。
吃完早饭,我顺手把碗洗了,拿了只苹果站在屋外的廊檐下啃。初升的日头暖烘烘的,照得院子璀璨动人。院落里长出来杂草,越来越同扶贞种的那些凤仙花融为一体了。我偷偷睨了一眼对面的老太婆,她正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家屋门口闭目养神。对面那屋没有院子,因此老太婆闭目养神的时候总把脚丫子透过天蓝色的栅栏,伸到巷道上去。
真是个霸道的老人家啊!我边啃苹果边想。
扶贞起床的时候已近中午,我不仅拖了地,洗了衣服和被单,连中午的饭菜都准备好了。
“咦?”扶贞走过厨房喝水时掀开锅盖看了看,“好香啊。”
“是我做的酿豆腐。”我说,“打算晚饭时带过去,让阿舅舅娘尝一尝。”
“不错啊。”扶贞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拿着锅盖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脸温柔地端详起那在蒸屉里睡得像瓷娃娃的酿豆腐来。我偷偷看着充满食欲的扶贞姐,觉得她可爱极了。什么时候见过那么为食物心动的扶贞姐呢?好像还是头一次呢。
“阿姐喜欢的话,吃午饭时就可以尝一尝啊。”
“好呢。”
从咕嘟咕嘟响的锅里冒出的白色蒸汽笼罩了阿姐的脸,她那样子真让人觉得娇艳欲滴啊。
“那天那个人,是阿姐的男朋友吗?”我搓着手里的玉米,装作很不在意地问道。难得阿姐有这么亲切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让人鼓起了勇气。
“啊,你说什么?”
“那个人……”
“没有这回事啦。”
“可是,那人看上去很好的样子。”我冲着她露出细细肩胛骨的吊带睡裙嘟囔。阿姐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喝完水后,径直去了卫生间,哗啦一下拉上了门。隔着雕花玻璃看着她那影影绰绰的淡粉红色影子,我想,可能是男朋友太多了,所以才说不清楚的吧。
出发的时候差不多快四点。午饭后打了个盹,然后收拾好东西塞进提兜,来到门口,太阳又涩又刺眼,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蜷得像脱了神。我用手搭成凉棚停在额头,呆里呆气地站着。
发呆的当儿,扶贞已经将摩托车从树荫下推到院门口,立住脚蹬,扣上头盔后,边系着头盔的带子边转头对我说:“小碗,你也戴上头盔吧。”
“好。”
扶贞说起“头盔”这个词,感觉发音怪怪的,像是在说“积木”“乌龟”那一类的词。
我放下拎包,回到客厅拿出挂在门背后的备用头盔,稍稍拍了拍灰往头上戴。可能是不习惯戴这玩意儿的缘故,觉得脑门被箍得紧紧的。
“笨蛋,戴的时候要向后转一下啦。”扶贞叫我“笨蛋”的时候我稍稍愣了一下,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走到我身边,帮我拿起头盔重新扶正,还撇了撇我额前的刘海儿。被她扳正脑袋温柔地扣上圆乎乎的头盔的一刹那,我觉得整个人晕晕的。含有花露水清香的扶贞姐的胸部靠得我很近,她的嘴唇几乎碰到我的鼻翼,我还来不及看清她的眼睛,她已经走开了。
这样的举动真让人害羞啊。
阿姐驾驶的摩托车突突地响着,灵巧地在狭小的巷子穿行,那样子就像惯于躲避猎犬的獾。坐在后座扶着她的腰,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傻乎乎地对阿姐刚才的举动没有回过神来。
是好看的女人,才会让我害羞的吧?我觉得阿姐举手投足真是没的说。即便是像我这样迟钝的、不谙世故的高中毕业生,也暗暗地将她的魅力偷偷地吸收进脑海,反复地回味。
在我浮想联翩的当儿,阿姐吱的一声停下车,我定睛一看,原来马路对面有个骑本田的年轻男子在冲阿姐打招呼。那男人穿着牛仔罩衫,罩着钢盔的脸看不清面容,他轻旋车头,掉头逆行过车流,朝我们这边开过来。
“嘿。”
“嘿。”
摘下头盔后的男人看起来像个文质彬彬的文化人,不太年轻但也并不老,算得上是个温和的中年男子。两人打招呼之后的对话,我一句也没有搞懂。只觉得阿姐同他说话的样子像是亲切中含有单纯的包容的成分。
那之后摩托车依然突突响着继续上路。戴着头盔的脑门黏着湿成一撮的刘海儿,很是不便,因为头盔是阿姐给戴上去的,所以怎么也不想摘下来重新捋一捋。沿途经过公园、学校、商铺和人来人往的交通要道,加之路旁花花绿绿的招牌、广告牌和绿化树,仿佛一一叠合了阿姐身上花露水味似的让人难以忘怀。也许坐在她身后,那股香气特别让人在意的缘故。
车子很快驶进了中国人聚居的地方。在这里,什么都是打着浓郁的中国色彩的商标。沿途的招贴、广告牌、门联和灯笼突然变成繁体汉字,摆放着熟悉商品的商铺比比皆是。刚来的时候匆匆一展眼,因为是晚上的缘故,什么都没来得及瞄清。现在扑入眼帘,顿时觉得亲切无比。
“快到了吧?”
“快了。”
阿姐开车时从头盔后面露出来的被压弯了的鬈发,时不时地挠着我的脸。真心觉得,如果就这样坐在她身后一心一意地看风景,也是自在呢。
车子经过一个拱形牌坊,停在巷子边的红门院子。阿舅的家,晚上来的时候,恍然觉得有些深邃,现在青天白日的,觉得敞亮好多。我跨下车,跟着推车的扶贞姐走进院门。
罗汉松、榕树、棕竹、海棠等各种各样的植物灌满了庭院。深青、茶青、卵绿、靛蓝、群青和浓稠墨绿,各种青青绿绿,说是灌满,一点也不过分,连石阶和铁架子上,都层层叠叠地摆放着各式盆景。先前来的时候,天太黑,只觉得黑魆魆中一片浮青在院子重沓,没想到敞亮了是这般光景。
“妈,我们来了。”扶贞跨进客厅,拧开了吊扇。越南话“母亲”的发音,同中文一模一样。
我随着扶贞走进来,脱下湿漉漉的盔帽,用手扇着风。装着酿豆腐和武侠简装本的提兜,顺手放到了客厅的桌上。
客厅看上去阴凉凉的,实际上空气仍是滞闷。老旧的檀木家具在沉寂中发出暗淡的光。扶贞从八仙桌上拿起陶罐,给我倒了碗凉茶,又给自己倒了碗。我喝在嘴里,觉得涩涩凉凉的,大概是夏枯草一类的凉茶。
“我去厨房找阿妈,你就在这里待着吧。”扶贞喝完茶,将碗扣回原处,转头跟我说。
我点点头,兀自低头喝茶,突然想起提兜里的酿豆腐,便也拿出来去了厨房。
厨房在后院靠近花圃的地方,潮乎乎的,走进去便闻到一股浓浓鸡汤的香味。大概是放了生地、土茯苓一类的药材,闻起来十分清香的,一时之间不免让我有些犯乡愁。舅娘正蹲在地上剥毛豆,扶贞撩着粉砂色的奥黛裙角,也蹲在一旁帮手。脆生生的阳光洒落到潮凉的厨房,光线恰恰只落在她们手边。
“舅娘,我来了。”
“哎,细碗来了。”
阿舅舅娘总叫我细碗,不晓得是母亲在电话那头介绍我的时候,没把名字搞清楚,还是他们口音重,喜欢把“小”唤作是“细”。
“舅娘,这是我做的酿豆腐,你们尝尝。”
“哎,细碗乖。”舅娘起身往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我手里的保鲜盒。
我拧开水龙头,把手伸到冰凉的水龙头下,将手洗了个透净,转头在地上剥起毛豆来。用湿水熬煮过的毛豆滑溜溜的,轻压豆荚,豆子便扑哧一通滑出来,简直像是逗孩子。
扶贞同舅娘嘀咕了几句越南话,因为不懂,我便自顾自地讷讷地剥着豆子。扶贞倒是说着话,时不时地将几粒豆子塞进嘴里,我也学着她尝了尝,半生不熟的毛豆味道怪怪的。
“喂,说你呢。”扶贞突然转而用普通话同我讲。
“嗯?”
“住得惯不?”舅娘说。
“嗯,挺好的。”
“看样子细碗挺喜欢这里的生活啊。”
“哎。”
“干脆嫁到这里来好了。”
“啊……”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傻傻地笑了。
“你阿妈身体还好吗?”
“还好,就是老犯鼻炎。”
“哎,有空让她过来这边玩。”
“好的。”
我们很快剥光了一筐毛豆,剥出来的豆子挤在宝蓝大瓷碗里,绿晶晶的看着真熨帖。
“细碗出去玩吧,阿舅就在园子里。这边我们来就好。”舅娘说。
我看了看扶贞姐,她起身卸下蜷在膝头上的奥黛裙角,拍了拍裙子,笑着对我说:“去啊,看种树去。”
“好,要帮忙就喊我啊。”
扶贞姐亲切地笑了。
园子其实并不大,可能是栽了很多树的缘故,感觉又深邃又厚重。这里头种的树都颇为古里古怪,除了我认得的罗汉松、榕树、棕竹一类的盆栽植物,大部分都叫不上名字。园子的边边角角还堆着各式假山、卵石、陶瓷盆和肥料什么的。西贡单纯而浓烈的太阳在这里似乎减缓了它的明度,连日翳也受到植物的影响变绿了。
我在浓浓重重的树里走,发现阿舅就蹲在角落的黄檀树下剪枝丫。头戴斗笠的阿舅穿着颜色有些旧的白汗衫,手里拿着粗粗的剪子,蹲在地上抚弄一小盆树。虽然斗笠挡着看不清舅的脸,只凭身影便能察觉得出他的神态。
晦暗的树影挡住了他的大半部分身子,他的目光很慢很慢地落在手里的树上,像凝视什么小动物似的。原来我有这样一个阿舅啊!甚至在一个月之前,母亲没跟我提起要到越南的时候,我还懵懵懂懂地对是否真有其人并不知晓。如今这个人活生生干干脆脆地出现在我面前,屏息凝视起来,郑重其事地感知着“这是妈妈的哥哥”这样的事实,真让人觉得不可以思议啊!
“阿舅。”我站的地方有点远,声音有点怯,好像更宁愿他听不到的样子。
“哎,细碗快看。”
阿舅直截了当地招呼我过来,连头都不带抬一下那般自然。
我赶紧小跑过去,蹲在一旁。
“啧啧,多美。”
实在闹不清这种干瘪瘪的枝丫尽是分枝的半枯树木美在哪里,只觉得这么根枝粗壮的家伙挤在一个靛蓝瓷盆里怪憋屈的,要我来养,定会让它痛痛快快地想长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你看,它像什么?”
“有点像缺了半只角的山羊的脸吧,也有点像小时候玩过的那种木滑梯。”
“嗯……”
我不晓得自己比喻得对不对,感觉把阿舅的心爱物说得有些粗俗了,要是让我细细思考,定会说出类似像倒立过来的仙鹤啦,长了翅膀的乌龟那样高大上的比喻来。
“每种树木都有自己的个性,细细了解它们各自的性格的话,就会发现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啊。”
仔细看过去,才发现那树顶上缠绕着细细的铁丝,看上去要成为某种形状的样子。我暗暗地想,阿妈所说的学做生意,就是跟着阿舅像这样侍弄植物吗?真是很怪的工作呢。比起我那些同学毕业后要么上大学、上高职,要么到咖啡馆或是服装店打工来说,究竟我这样的工作算什么呢?
在我默默地想着心事的时候,阿舅却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像变戏法似的从一旁的工具篓里拿出一个斗笠递给我:“干活的时候,要记得戴这个啊。”
斗笠拿在手里结结实实的,怪让人觉得踏实的。
到了晚饭时间,太阳还没落山。在这里,太阳总是透亮透亮的,连带傍晚绚烂的霞光也不放过。美归美,总是太酷热。摘下斗笠跟着阿舅从园子返回客厅,一时间植物带来的清凉又被闷热所取代。天气虽热,可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年龄的女孩总归不会因为天气热而影响胃口。说起来,这也算是年轻的好处吧。
八仙桌上满满地摆着白斩鸡、卤水鸭、蒸螃蟹、各种青菜,还有我带来的那盘白嫩嫩的酿豆腐,摆放齐整的碗筷旁还衬着得体的小酒盅。满漾漾的菜肴一时之间勾起了我的乡愁,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哪里都没有去,先前发生的,现时门外车水马龙的奇言异语,不过是无心造就的一场梦罢了。
连阿舅在海关工作的大儿子栾雄同儿媳、园子工作的工人阿丁也来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话多,各人说着越南话,我一句也听不懂,除了舅娘不断地往我碗里夹鸡肉和鸭肉,基本上我只顾拿着筷子闷头扒饭。酒是有的,从坛子里倒出来的老黄酒装在壶里,扶贞姐一杯一杯地倒进小酒盅,我跟着大家热闹闹地一口气抿了,只觉得喉间热辣辣的。
阿舅话少,同刚刚在树木面前亲切的模样判若两人,不晓得是否和植物打交道多过和人交流的缘故,身为一家之长的他在众人面前看上去怪严肃的。
扒完饭,我夹了块蹄髈,没头没脑地咬着。虽然很快地把饭吃完了,可我不想就这么快离席,只好又吃起来。我一边吃,一边想着明天就要跟着面前坐着的阿舅、阿丁一块干活了,感觉怪不踏实的。我还没有从明天起就要跟这两人一起工作的意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离家千里之外的不熟悉的地方、不熟悉的语言环境下开始的,怎么都觉得很茫然。
从院里跑过来的一只大白狗在桌下四处乱窜,我把咬完的蹄髈骨扔在脚边,大白狗饶有兴致地啃个没完。
大家话说得热闹,我却把兴趣转移到桌下的大狗身上。坐在我旁边的扶贞夹起一块鸡肉,唤道:“huiaiwei!”说着远远地把鸡肉往院子里一抛,白狗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极为神气地啃了起来。
“它叫妖怪。”
“啊!妖怪?”
“对。越南话发音叫‘huiaiwei’。”
“huiaiwei。”
我注视着虎头虎脑啃鸡肉的妖怪,心里默默地记诵着“huiaiwei”的发音。有时候,妖怪也能给予人力量吧,我不知怎么想到这个,可能是因为院子里树木密密层层的,幽深的地方有妖怪是好事吧。
回去时舅娘给我打包了一盒蹄髈,说是卤了很久的,让我放在冰箱里同扶贞姐一起吃。“这孩子,平时也不晓得做饭。”说的是扶贞姐,却笑吟吟地看着我,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同来时一样,拎着装蹄髈的网兜跨上后座,扶着腰身比我还细的阿姐,我们离开了阿舅家。跟来时不同的是,我兜里揣着一张舅娘给的西贡地图,上面标着从家到店里坐的公交线路。铜版纸印的地图塞在兜里,被我揣得潮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