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要我讲讲北风背后的故事。有位古希腊作者讲起过,说那里有一个民族,生活得太安逸了,经受不住,结果沉溺在其中。我的故事跟他的不同。依我想,是那位古希腊作家希罗多德听到有关那地方的传闻失实。我这就要告诉大家的,是一个去过那里的男孩结果怎么样。
他住在马车房楼上一个低矮的房间里,它根本不在北风的背后,这一点,他的妈妈最清楚了。因为这房间的一面墙只是些木板,木板也很旧了,用削笔刀就能插进去,一直插到外面北风里。这时候最好让木板把削笔刀夹紧,因为北风更锋利!我知道,只要一把削笔刀再拔出来,风就会像猫追老鼠那样乘虚而入,跟进来,你们这就知道,这可不是在北风的背后了。除了当北风刮得比平时凶的时候,这个房间不太冷,不过我现在要讲的这个房间总的说来是冷的,除了夏天太阳主宰一切的时候。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它叫做房间,因为它只是个阁楼,堆着马要吃的干草、麦草和燕麦。当小钻石——等一等,我必须向你们先交代一下,他赶车的爸爸给他起了自己心爱的那匹马的名字,那匹马叫钻石,于是他也叫钻石,他的妈妈也没有反对——当小钻石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总听到他底下那些马在黑暗中嚼草,或者在睡梦中动来动去。因为小钻石的爸爸在阁楼上给他做了张小床,周围用木板围住,这是由于他们夫妇在马车房上面另一头的房间太小。小钻石的爸爸把他心爱的那匹老钻石就放在小钻石床下面的马栏里,因为这匹马很安静,不站着睡觉,却像有理性的动物那样躺下来睡。不过它虽然是匹极有理性的动物,但小钻石半夜醒来,感到床在呼呼的北风中晃动,不由得担心风会不会把房子吹倒,他自己落到下面马的食槽里去,老钻石没认出穿着睡袍的他,把他给吃了。老钻石虽然一夜很安静,可醒了站起来的时候像地震,不过这一来,小钻石也就知道是什么时间,或者至少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尽快再睡一觉。
他的脚边是干草,头旁是干草,一捆一捆干草一直堆到屋顶。说实在的,他要到他这张床,得穿过一条七弯八弯的窄路,这条窄路像是从干草中间特地为他锯出来的。当然,这些干草不是像落潮那样慢慢地少下去,就是像涨潮那样一下子满起来。阁楼顶上有几块小玻璃让星星照进来,他躺在床上,有时候阁楼在他张开的眼前整个儿空空荡荡,有时候香喷喷的黄色草墙在半码之内挡住他的视线。妈妈有时候让他在她的房间里脱掉上衣,叫他快跑回自己床上去睡觉。他会爬到干草堆里,躺在那里想着外面风中有多冷,在他的床上有多暖和,他高兴就可以马上上床,可他先不上,要等冷一点再上。他冷一点,他的床就暖和一点,最后他从干草中间像支箭一样飞上床,盖上被子,舒舒服服地蜷缩起来,想着自己有多么幸福。他一点没有想到风通宵从墙缝钻进来吹他。因为他床后只有一英寸厚的木板,木板另一边就是北风。
我已经说过了,这些木板又松又软。说真的,它们外面涂上了焦油,有很多地方与其说是木板,更像是火绒。既然板上松软的地方破了,有一天晚上小钻石躺下来以后,发现其中一块木板有个树结脱落,寒风狠狠地向他吹过来。他想这件事不能将就,于是重新跳下床,抓了一小把干草,搓成一股,当腰折起,像个塞子似的塞到墙洞里去。可是风开始吹得又响又生气,当小钻石睡着时,把这草塞子吹了下来,落到他的鼻子上,重得足以把他打醒,让他听到洞口的凄厉风声。小钻石找他那个草塞子,找到了,更加用力地把洞塞住,他正要躺下来,扑通!塞子随着它后面生气的呼呼声,又一下弹出来打了他,这一次是打在他的脸颊上。他再次起来,用干草做了一个新塞子,狠狠地塞住那个洞。可他还没躺下,扑通!塞子打在他的脑门儿上了。他只好乖乖地认输,把衣服拉到头上,很快就睡着了。
虽然第二天刮大风,可小钻石把那墙洞的事全忘了,因为他忙着在他妈妈的炉火旁边用一只三条腿破凳子、一条毯子做了个藏身洞,坐在里面。不过他妈妈发现了那个墙洞,在它上面糊上一片牛皮纸,因此第二天晚上小钻石钻进被窝时,没有想到它。
不过他很快就抬起头来听。会是谁在跟他说话呢?风又刮起来了,风声非常响,呼啦呼啦的。他断定是有人在说话——而且离他很近。可是他不害怕,因为他还没学会什么叫做害怕,于是他坐起来仔细听。那声音虽然很温和,听上去最后却有点生气了,它像是从床背面发出来的。他爬近它,把耳朵贴在墙上。这时候他除了实在响的风声,什么别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可就在他把头离开墙的时候,他听到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他伸出手去摸,摸到他妈妈糊在洞上的那张纸。他把耳朵贴到纸上,一下子清楚听到说话声。那张纸掀起了一个角,那缺口就像墙上一个嘴巴,声音就从那里发出来。
“小家伙,你这算什么——关掉了我的窗子?”
“什么窗子?”小钻石问道。
“昨天晚上你用干草把它塞了三次。我得把它吹掉三次。”
“你是说那小洞!那不是窗子,那是我床后的一个洞。”
“我没有说它是一个窗子。我说的是它是我的窗子。”
“可它不能是一个窗子,窗子是用来看外面的!”
“对啊,我开我这个窗子正是派这用处。”
“可你已经在外面,你用不着窗子。”
“你错了。你说窗子是看外面的。对啊,我在我的屋子里,我正好要用窗子来看外面。”
“可你把窗子开到我的床这里来了。”
“那么,你的妈妈把三个窗子开到了我的舞蹈房,你们有三个窗子开到了我的顶楼。”
“可我妈妈那一回要我爸爸在墙上开一个窗子,我听爸爸说那是违法的,因为它会看到戴夫斯先生的花园。”
那声音哈哈笑。
“法律可管不到我!”它说。
“可你知道,”小钻石说,“如果这是不对的,不管怎样,你就不该做。”
“我高过法律。”那声音说。
“那你一定有座高房子。”小钻石说。
“对,有座高房子,云彩都在它里面。”
“我的天啊!”小钻石想了一下说,“那么我想,你不会认为我愿意在我的床上让你开着一个窗子。你为什么不把窗子开到戴夫斯先生的床上去呢?”
“没有人会把窗子开到垃圾坑里去,”那声音很难过地说,“我喜欢望出窗子看到好东西。”
“可他的床一定比我的好,虽然我的床也挺好——好得我不想有更好的了。”
“我在乎的不是床,而是里面的东西……不过你就打开那窗子吧。”
“这个嘛,妈妈说我不该逆人的意,不过这也挺难。你知道,如果我顺从了你,北风就要直接向我脸上吹了。”
“我就是北风。”
“噢——噢——噢,”小钻石一边想一边说,“那么,如果我打开你的窗子,你答应不吹我的脸吗?”
“这一点我没法答应。”
“你会让我牙疼的。妈妈已经牙疼了。”
“我没有窗子又会怎么样呢?”
“我实在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会比你更糟糕。”
“不,不会的。有了窗子你不会更糟糕——我向你保证。你只会更好。你相信我的话,照我说的做好了。”
“好吧,我可以把被子蒙住头。”小钻石说着,用他的小尖指甲摸索着,抓住那张纸掀起的边,一下子把纸扯了下来。
呼呼的寒风像长矛一样插进来,刺他光着的小胸口。他连滚带爬地钻进被窝。在他和声音之间没有纸挡住了,他觉得有点——不能说是害怕,我说过了,他还没有学会什么叫做害怕——只是有点怪怪的,因为这个北风住那么大的房子——小钻石想,“我想它叫做‘户外’”——把窗子开进别人的床上,那一定是个多么古怪的人啊。可那声音又来了,现在听得很清楚,哪怕他的头在被子底下。这声音现在更温和,虽然有刚才的六倍响,他觉得这声音听上去像他妈妈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朋友?”那声音问。
“钻石。”小钻石在被子底下回答。
“一个多么滑稽的名字!”
“这是一个好名字。”名字的主人回答说。
“我听不出来。”那声音说。
“可我一听就是。”小钻石回答说,有点粗鲁。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不知道。”小钻石说。
他实在不知道。因为知道一个人的名字不等于知道这个人。
“那么我不能生你的气。——不过你最好看看清楚。”
“钻石是个非常漂亮的名字。”小家伙坚持说,很懊恼它不能让对方满意。
“钻石是没用的东西。”那声音说。
“不对。钻石很好——有两个人那么大——夜那么安静!只是早晨用四条粗大的腿站起来的时候吵了点!像打雷。”
“看来你不知道钻石是什么。”
“噢,我不知道?钻石是一匹高大的好马,它通宵睡在我底下。它是老钻石,我是小钻石;或者你喜欢这样说吧,因为你很特别,北风先生,它是大钻石,我还是小钻石。我不知道你更喜欢哪一种叫法。”
很爽朗的哈哈大笑声,笑声很大,但非常温和好听,听上去就在身边什么地方,不过小钻石还是把头藏在被子底下。
“我不是北风先生。”那声音说。
“你刚才说你就是北风。”小钻石坚持说。
“我可没说北风先生。”那声音说。
“对,那先生是我加的,因为我妈妈告诉我,我要有礼貌。”
“那么让我告诉你,你称呼我先生,我一点不认为你有礼貌。”
“可我不知道怎样做更好。我很抱歉。”
“你应该知道。”
“我实在不知道。”
“可我知道。你这样做不能说是有礼貌吧:躺着说话——头缩在被子底下,不抬头看看跟你说话的是何等样人——我要你出来和我在一起。”
“我要睡觉。”小钻石说,都快哭出来了,因为他不想被人骂,哪怕他活该。
“你可以明天夜里好好睡。”
“不过,”小钻石说,“你在外面可以到戴夫斯先生的花园,我去不了那里。我只能进我们自己的院子。”
“你把你的头伸出你的被子行不行?”那声音说,有点生气了。
“不!”小钻石回答说,半是不高兴,半是害怕。
就在他说出这个字的当儿,刮起一阵大风,猛撞一块墙板,把小钻石的被子掀开。小钻石吓得惊跳起来。俯在他身上的是一张女人脸,大大的脸,很美,很苍白。那双黑眼睛有点生气,因为它们刚开始闪亮,可是她甜甜的上嘴唇抖动,让她看上去这就要哭出来。最奇怪的是,她的一头黑发朝四面八方散开,干草阁楼这么黑,好像就因为这缘故,可是当小钻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又很安心——因为这孩子被她的绝顶美貌迷住了——死死看着她时,她的头发开始在黑暗中收拢,落到她身上,她的脸嵌在头发之间,像云彩间一轮明月。就着她眼睛里发出来的光,小钻石看到了她的脸和她的秀发,到这时他看到的她就这么多。风过去了,停了。
“现在你和我一起走好吗,小钻石?很抱歉我不得不对你这样粗暴。”那女人说。
“好的,我走,我走!”小钻石伸出双臂回答说。“不过,”他放下双臂加上一句,“我怎么拿到衣服呢?它们在妈妈的房间里,门锁上了。”
“噢,别管衣服了。你不会冷的。我会照顾你。和北风在一起,没有人会冷。”
“我本以为跟北风在一起,人人都会冷的。”小钻石说。
“那完全想错了。不过大多数人都想错了。他们觉得冷,倒因为他们不和北风在一起,没有北风和他们在一起。”
如果小钻石稍微大一点,自以为更聪明一点,他就会以为这个女人是在开玩笑。可他没有稍微大一点,也没有自以为更聪明一点,因此他一听就相信了。他重新伸出双臂。那女人的脸往后退一点。
“跟我来,小钻石。”她说。
“好的。”小钻石说,只是有点苦恼。
“你不害怕吧?”北风说。
“不怕,太太,不过不穿鞋子,妈妈不会让我走的;她从来没说过衣服,所以我想,不穿衣服她不在乎。”
“我很理解你的妈妈,”那女人说,“她是个好女人,你出生的时候我经常来看她。我见过她同时又哭又笑。我爱你的妈妈,小钻石。”
“那你怎么不知道我的名字呢,太太?我可以叫你太太吗,太太?”
“一次问一个问题,我亲爱的孩子。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不过我想听你自己说出来。你不记得那一天,那个男人挑你名字的刺——我是怎么吹开窗子进来的吗?”
“对,对,”小钻石急着回答说,“我们的窗子像扇门那样打开,它就在马车房门上面。风——是你,太太——进来了,把《圣经》从那人手上吹下来,书页在地板上一个劲儿地翻动,我妈妈把书捡起来还给他,书打开着,在那上面……”
“那《圣经》上面有你的名字——主教彩色胸兜上的第六颗宝石。”
“噢!——一颗宝石,是吗?”小钻石说,“我还以为它是一匹马呢——我一直是那么以为的。”
“没关系。不管什么时候,一匹马都比一颗宝石好。好了,你看,你和你妈妈的事我全知道。”
“对,我要跟你走。”
“现在我来回答第二个问题吧:你不用称呼我太太。你只要叫我我自己的名字——尊敬地叫,当然——叫我北风。”
“好的,北风,你太美丽了,我准备好了跟你走。”
“你绝不可以碰到每样美丽的东西就随时跟着走,小钻石。”
“可是,美丽的东西不可能坏。你就不坏,对吗,北风?”
“不错,我不坏。不过有时候美丽的东西会做坏事变坏,他们做坏事要过一段时间才损坏他们的美。因此,如果小孩子只因为东西美丽就跟,会上当的。”
“好的,我就跟你走,因为你又美丽又好。”
“哦,还有一点,小钻石——万一我丑却不坏呢,那怎么样?——我看上去丑,因为我在让丑的东西变美丽。——那怎么样?”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北风。你告诉我怎么办吧。”
“好,我来告诉你。如果你看到我的脸变黑了,你不要怕。如果你看到我拍动蝙蝠那样的翅膀,有整个天空那么大的翅膀,你不要怕。如果你听到我怒叫得比铁匠的老婆比尔太太还要凶十倍——甚至看见我像园丁的老婆伊芙·德拉珀太太那样偷看别人的窗子——你必须相信我是在做我的工作。还有,小钻石,就算我变成一条蛇或者一只老虎,你千万不要放开我的手,因为你只要好好握住,我的手在你的手里,是不会变的。只要你抓住,你会一直知道我是谁,就算你看着我,一点看不出我像北风。我会看上去像是非常可怕的东西。你明白吗?”
“全明白了。”小钻石说。
“那么跟我来吧。”北风说,在堆积如山的干草堆后面消失不见了。
小钻石爬下他的床,跟着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