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不继续描述我没有办法描述的东西,因为没有比这更累人的了。在他们抵达大海之前,小钻石觉得北风的头发开始落到他身上。
“是风暴过去了吗,北风?”他叫出来。
“不是的,小钻石。我只是在找个机会把你放下来。你不会喜欢看到船沉,我要给你个地方停下,等我回来时接你。”
“噢!谢谢你,”小钻石说,“离开你我会很难过,北风,不过我还是不看沉船好。我怕听到那些可怜的人哭叫。噢!天啊!”
“船上是有许多旅客,说实在的,小钻石,我不在乎你听见他们的哭叫声。只是我怕你很久不能把这件事忘掉。”
“那么你怎么受得了呢,北风?我断定你是仁慈的。我永远不再怀疑这一点。”
“我来告诉你我怎么受得了的,小钻石。透过各种吵声,甚至透过所有我自己制造出来的吵声,我一直听到远方一支歌。我说不准它在什么地方,唱的是什么意思,我也没听到多少,只听到点它音乐的味道,它从我吹成这样的暴风外面,越过大洋的惊涛骇浪传来;可我听到的这么一点儿足以使我能够忍受沉船上传来的哭叫声。如果你听到它,你也会受得住的。”
“不,不会,”小钻石顽固地回答说,“因为他们听不到那远方的歌,如果他们听到,这对他们会有点好处。你知道,你我不会淹死,所以我们可以欣赏它。”
“可你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赞歌呢,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反正我说不出是怎么回事,可它告诉我一切都是对的,告诉我它是来吞没所有哭叫声的。”
“不过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我说的是那些人。”小钻石坚持说。
“一定有好处。一定有,”北风赶紧说,“如果不能同时吞没他们所有的恐惧和痛苦,让他们自己跟着唱,这歌就不可能是那个样子的。我断定它能做到。你知道吗,自从我知道我有头发,就是说,自从它一开始长出来,这歌一直越来越近。不过我必须说明,在我听到它之前好多千年,它就越来越近了。”
“你那时没有听到,怎么能说它越来越近呢?”小钻石怀疑地问。
“我开始听到它,就知道它越来越响,因此我判断,在我第一次听到它之前,它一直在越来越近。你知道我不太老——只有几千岁——当我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时,我还是个婴儿,不过我当时就知道,它一定是比我老得多、聪明得多的人唱出来的。我根本不会唱歌,只偶尔唱唱,我永远说不出我的歌会是什么样子;我只有唱出来才知道——不过这样永远唱不好。你就停在这里好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停,”小钻石说,“你的头发全披下来遮住了,一片黑暗,我的眼睛根本看不出去。”
“那么看吧。”北风说着把她的雪白大胳臂一挥,从孩子脸前拨开大帘子似的几码厚头发。
看啊!是个蓝色的夜,闪烁着星星。没有星星闪烁的地方,闪烁着柔和的星光,只除了小钻石正对面,一座大教堂的灰色尖塔在天空和星星间呈现出它们各自的轮廓。
“噢!那是什么啊?”小钻石吓了一跳,叫起来,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大教堂,如今它在他面前耸现,在广阔的太空中实实在在,庄严地镇住了空虚。
“这地方再好不过了,你可以在里面等我,”北风说,“不过我们先进去,你自己看吧。”
一座尖塔中间有扇通到屋顶的门开着,他们进了门。接着北风把小钻石放下来站着,小钻石发现是在一座石楼梯顶上,石梯盘旋下去,进入黑暗之中,因为门口只照进很少亮光。不过这点亮光也就够让小钻石看到北风站在他身边。他抬头去找她的脸,看到她已经不再是一位美丽的巨人大姑娘,而是一位他最爱看的高大贵妇。她握住他的手,让给他盘梯的大半边踏级,带他下去一段路,然后打开另一扇小门,这门通到环绕教堂中心部分的环廊,环廊在长窗的窗台上,穿过隔一个个长窗的隔墙的门口。除了他们穿过隔墙的地方,这环廊非常狭窄,小钻石看到没有围栏防止他摔到教堂底下去。下面像个静悄悄的大石坑,他看下去时吓得屏住了呼吸。
“你干吗发抖啊,小钻石?”北风问道。手仍旧伸到后面拉住他,静静地一路走,因为环廊不够宽,他们不能并排走。
“我怕掉下去,”小钻石回答说,“下面太深了。”
“是的,很深,”北风回答,“不过几分钟前你要高一百倍。”
“对,不过那时候有人用胳臂抱住我。”小钻石说,把他的小嘴贴到拉住他的手的那只冷冷的美丽的手上。
“你有一张多么可爱的温暖小嘴啊!”北风说,“你用它说胡话就太可惜了。你不知道我拉住你吗?”
“知道,不过我在用自己的脚走路,它们会滑下去的。我对自己没有对你的胳臂有信心。”
“可是我告诉你,我在拉住你啊,傻孩子。”
“是的,可还是觉得不放心。”
“万一掉下去,我又拉不住你,但我可以转眼就飞下去,快得连女式挂表都来不及发出嘀嗒一声,你没到地面,我早已把你拉住了。”
“不过我不想这样。”小钻石说。
“噢!噢!噢!”紧接着他尖声大叫,吓得弯下腰来,因为北风已经放开他的手,不见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环廊上。
她留下了话:“跟我来。”这话在他耳朵里响。
可是他动也不敢动。转眼他就会吓得落到教堂下面,可他脸上忽然传来柔和的凉风,它一下一下轻轻地不停吹他,每吹一下,小钻石就觉得不那么晕乎,也不害怕了。他那颗小小的心中恢复了勇气,清凉的和风依旧在吹他,风虽然柔和,但很有力,因此一分钟以后,小钻石已经在沿着狭窄的环廊大步前进,一下子跟北风本人一样毫不畏惧。
他走啊走,一边的窗子一排排过去,他每走一步,教堂的空旷中殿大厅就发出一声回响。最后他来到一扇开着的小门,有一座比较宽阔的楼梯让他下去,下去又下去,最后一下子走进了北风的怀抱里,她紧紧抱着他,亲他的前额。小钻石偎依着她,在她心口上喃喃说:
“你为什么离开我,亲爱的北风?”
“因为我要你自己单独走。”北风回答。
“不过在你怀里好多了。”小钻石说。
“我要说,我不要在我的心口上抱一个胆小鬼。这会让我冷。”
“不过我不是自己勇敢起来的。”小钻石说,我那些大一点的小读者一听就知道,他是个老实的孩子,他不说大话,“是风吹我的脸让我勇敢起来的。不是吗,北风?”
“是的,我知道。你得学会勇敢。你不感觉到它就不知道什么是勇敢,因此把它给你。不过你不觉得,下一次你会尝试自己勇敢起来吗?”
“是的,我会。不过尝试得不够。”
“对,是这样——还要尝试许多次,现在只是个开头。开头是最要紧的。尝试勇敢起来就已经在勇敢起来。尝试勇敢起来的胆小鬼胜过本来就勇敢的人,因为后者生来勇敢,不用尝试。”
“你多么善良啊,北风!”
“我只是公正。一切善良只是公正。我们应该公正。”
“我听不大明白。”
“没关系,你有一天会明白的。用不着急于现在就明白它。”
“是谁在我脸上吹风,让我勇敢起来呢?”
“是我。”
“我没看见你。”
“因此你可以相信我。”
“是的,是的,当然。不过那么小的呼气怎么会那么有力量呢?”
“这我不知道。”
“可是你使得它有力量?”
“不,我只是吹。我知道它会使你有力量,就像它使小船上那个人有力量,你还记得吗?不过我的呼气怎么有这力量,我却说不出来。我生来就有呼气,有力量了。我只知道这一点。可我实在该去干我的活儿了。”
“唉!那艘可怜的船!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放那可怜的船过去。”
“我不能这样做。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好吗?”
“好的。你不会去很久吧?”
“我一能回来就回来,不会更久。相信我的话好了,你会在天亮前到家。”
转眼间北风走了,接下来小钻石听到教堂周围响起呼呼声,声音越来越响,成为吼鸣。风暴又起来了,他知道北风的头发在飞舞。
教堂里很黑。只有窗子透进一点微光,窗上几乎都嵌着宝贵的古老彩色玻璃,它们比新的还要可爱。不过小钻石看不出它们有多么漂亮,因为星光不够照亮它们的色彩。他只能看到它们在墙上。他抬头看,可看不到他刚才走过来的整条环廊。他只能从长窗的微光看到它在高处,长窗的窗台就是环廊。他周围的教堂变得非常静,他开始感到像个被母亲丢弃的孩子。他只知道被单独留下来并不总是等于被丢弃。
他开始摸路走,走过来走过去。他的小脚步在大屋里引起小小的回响。声音不大,没有使他在意。教堂好像知道他在这里,要让他感到这是他的家。因此他每一步都给个回响,直到最后小钻石觉得,他很想大声说句话,看看教堂会回答什么。然而他发现自己不敢开口。由于这种寂静使他害怕,他说不出一个字来。也许还是不开口说话好,因为说话声会让他感到这地方更加荒凉空旷。不过他想他可以唱歌。他喜欢唱歌,在家他经常唱歌,唱他自己的歌,他会的所有催眠曲。于是他开始试着唱《嘿,摇啊摇》,可是唱不好。他改唱《小蓝孩》,也不行。唱《六便士之歌》,也没唱好。接着他试试看唱《可怜的自大老头》,可唱不下去。它们唱出来全都那么傻里傻气!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过它们傻里傻气。于是他不唱了,只听着黑暗角落传来自己脚步的回声。
最后他叹了口大气,说:“我太累了。”可是他没听到头顶远处的轻轻回响,因为这时候他撞到了伸出来的台阶最下面几级梯级,跌倒在地,伤了一条胳臂。他哭了两声,接着用手和膝盖爬上梯级。到了顶上,他摸到地毯,就在那上面躺下来。他躺在那里抬头看头顶上近一百英尺高的那个昏暗的窗子。
这是教堂的东窗,这时月亮正在地平线上。接下来,月亮朝窗里窥望。看啊,圣约翰、圣保罗和其他使徒 给月亮照着,穿着他们美丽的衣装,开始在窗上明亮起来。小钻石不知道制造奇迹的月亮在后面,他以为是窗子自己亮起来,那些好心老人家在夜和黑暗中出现,是要来帮助他,因为他伤了一条胳臂,又非常疲倦,非常孤单,北风这么久还不来。于是他仰面躺着看他们,想他们什么时候会下来,或者接下来做什么。他们非常暗,因为月光还不能照出色彩,他得用眼睛费力地看出他们的样子。因此他的眼睛累了,越来越累,他的眼皮那么重,它们一直垂到眼睛上来。他尽力张开它们,可它们一次比一次重。没有用,它们太重了。有时候他眼睛还没张开一半,眼皮已经又落下来,最后他只好放弃努力,他一放弃努力,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