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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中国,科学史是一个非常边缘的学科,在正规教育体制中没有位置,可是,对于大学通识教育而言,对于人们正确理解科学而言,科学史都非常重要。我愿意借果麦这个知名的出版品牌,为科学史找到更多的读者。

我们这个时代是个生活快节奏的时代,多数人无法腾出较长的时间来读书,鸿篇巨制难以广泛普及。我的《科学的历程》发行了快25年,算是一本比较成功的科学史著作,但是,一来它还是太厚,二来它也的确有点过时了。可以考虑重新写一些篇幅短小的科学史。

说《科学的历程》有点过时,主要是指它的科学观和科学史观。虽然这本书也表现了对现代科技的某些忧虑和反思,后来的各版次也吸收了国际科学史界较新的研究成果,但总的来看,其科学观和科学史观是中庸的、从俗的,或多或少采纳或容忍了我们中国人通常默认的科学观。

我们中国人默认的科学观的核心就是“科学”与“技术”不分。在我们中国人的日常语言中,“科学”二字特别容易念成“科技”,可是“科技”二字深究起来,更多的是指“技术”,而不是“科学”和“技术”的简称。这说明,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是将“科学”和“技术”混为一谈的。

这种混为一谈,不能说完全错误,因为它的确反映了现代科学的技术化、应用化特点。自19世纪以来,科学进入了技术化、分科化、职业化、力量化的新阶段。科学中有技术,技术中有科学,彼此难解难分,而我们中国人学习和引进西方的科学,的确就是从19世纪才真正开始的。这个特殊的时机,难免就让我们把“科学”当成“科技”。

但是,科学的技术化只是19世纪之后的事情,在此之前,“科学”和“技术”大体各自发展、互不来往:“科学”的发展动机并不是“技术应用”,“技术”也并不借助“科学”。如果我们把19世纪之后才出现的科—技一体化,看成是自古以来的常态,那就错了,就使我们无法理解科学的起源和科学发展的真正动机。

科—技混为一谈,直接导致我们对“科学”的本质缺乏理解,对“科学”的发展历史产生误解。

在理解“科学”方面,我们中国人有强烈的“应用”倾向。这当然与我们的传统文化有关。中国文化务实,强调“学以致用”,对学术一向抱有明确的功利主义、实用主义态度,从不认为学术、学问、知识有独立不依的价值,读书的价值尽在“黄金屋”和“颜如玉”,尽在“敲门砖”和“进身之阶”。这种文化传统反映在对科学的理解方面,就是强调科学是一种生产力,是人类为了物质生存的需要必定自发从事的一项活动。离开了应用,离开了国计民生,我们就根本无法理解“科学”是怎么回事。我经常开玩笑说,中国人民熟悉的最著名科学家应该有两位:一位是钱学森先生,是导弹专家,代表着重要的国防实力;一位是袁隆平先生,是杂交水稻专家,代表着粮食有保障。他们的名气,体现的是中国人对科学和科学家的实用主义理解。

这种实用主义的科学观,也导致了错误的科学史观。既然认为科学的目标和动机就是满足人类的物质生活需要,那么,所有的民族在所有的历史时期应该都有科学,于是,有非洲的科学、美洲的科学,也有中国古代的科学。这种“科学”术语的广义化,是现代占支配地位的科学主义意识形态的表现。表面看来,把各个文明中形形色色与自然打交道的知识都称为科学,是一种宽宏大量,其实是一种深刻的霸权思想。试想想中医在当代的命运:一方面,中医的支持者们使劲申辩自己是科学;另一方面,反对者们称之为“伪科学”。中医自身倒是失语了。

“科学”术语的广义化使用,一方面助长了并不熟悉“科学”之本义的中国人虚幻的民族主义自豪感(很容易滑向民族文化虚无主义),另一方面使中国人一再错失真正的科学精神。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在学习如何“做”科学方面,下了很多功夫,但在“理解”科学方面,缺课甚多。“理解科学”的缺失不是没有代价的。我们今天虽然科技体量进入世界先进行列,但原始创新不足、原创乏力,这就是代价。在今天的历史背景下,重新理解科学,理解严格意义上的、狭义的“科学”,已成当务之急。

正如我在《什么是科学》中已经详细阐述过的,科学并不是人类历史上的一种普遍文化现象。技术是,但科学不是。所有的民族、所有的文化都有自己的技术传统,但科学只独独地出现在古代希腊。在古希腊之前,两河文明、埃及文明都已经存在了两千多年,金属冶炼、文字、城市、高大的神庙和陵墓、精细的手工业、知识分子阶层,都十分发达;在古希腊同时或之后,地球上又出现了更多辉煌灿烂的文明,也积累了各式各样的神圣知识和实用知识。但是,科学,严格意义上的科学,是希腊的产物,而且在希腊文明式微之后,科学的火种也时断时续、奄奄一息。正是对希腊科学的复兴,才产生了现代科学。

爱因斯坦讲得好:“西方科学的发展是以两个伟大的成就为基础,那就是:希腊哲学家发明的形式逻辑体系(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以及通过系统的实验发现有可能找出因果关系(在文艺复兴时期)。”(1953年给斯韦策的信)希腊科学无疑是现代科学的真正源头。紧接着上面的话,爱因斯坦接着说:“在我看来,中国的贤哲没有走上这两步,那是用不着惊奇的。做出这些发现是令人惊奇的。”这就是说,“科学”并不是人类文明中的普遍现象,而是极为“偶然”、极为“稀罕”“令人惊奇”的现象。我们今天领受着科学的恩惠和普惠,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科学”是人类社会发展中一件必然出现的事情,其实大谬不然。

因此,我要写的这套简明的科学史系列,肩负着“正本清源”的使命和责任。本书将首先讲述科学在希腊如何诞生的故事。它为什么没有在埃及和两河流域更古老的文明中诞生?它为何没有在罗马帝国、蒙古帝国和中华帝国诞生?今天我们沐浴着科学的光辉,视科学的观念为理所当然,然而,科学的出现的确是一个“奇迹”。本书将讲述这个“奇迹”的“诞生”。至于科学在罗马和中世纪被丢失和遗忘的故事,在伊斯兰世界延续的故事,在近代早期复兴和重构的故事,在19世纪之后技术实现的故事,以及向世界各地传播的故事,将在余下的续篇中述说。

吴国盛
于清华大学荷清苑
2020.2.20 dQxK1tanE1XqbConQIDtUSmb+Un2BvrRsfqmJwLH6oFsbtvd7yTxy/FFqRS3Zq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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