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皮克还亲眼目睹过加冕典礼准备过程的另一部分。那名曾为穆特萨割断脐带的妇女现在成了王宫里备受尊崇的人。她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个巫师。加冕礼赋予她一项特殊的使命。她必须前往穆特萨的父亲苏纳王的陵墓,在那儿研究某几种草药和植物(可能系她所种)的长势。据她的发现,加冕后的穆特萨或是在宫廷里安分守己,或是向邻国开战。穆特萨选择了战争。这符合他的禀性,但同时,他也需要和他崇敬的神明协调一致,可以说,他从未彻底地无拘无束、独断专行。罗马史学家李维在他著名的《罗马史》的开篇讲过,罗马人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们是世上最虔诚的人,他们总是在求教神明后行事。穆特萨同样可以如此自诩。
如今的坎帕拉并未总是遵循老城的布局。苏纳王墓本来和卡苏比王陵内的穆特萨墓相邻近,可现在必须转弯抹角才能到达。一天,斯皮克在穆特萨的宫廷附近转悠,不料偶然走到了苏纳王的宫殿跟前。他移开了视线,因为人们不准过于近距离地观看王宫,即使是先王的王宫也不例外。苏纳王的陵墓很可能就在那座宫殿附近。此处名唤瓦马拉,意为“足够远啦”。相传,这乃是苏纳王在选定陵墓地点时随口之言。而到今天,你真的需要自己认路才行,因为出租车司机并不全知道这个地方。他们以为你只想去卡苏比王陵。
苏纳王估计会很伤心。他在世时是位勇猛的斗士,渴望永垂不朽。正是他奠定了卡苏比王陵的格局。可惜流水无情、世易时移,他死后不过一百五十年,其事迹就已大多被淡忘,陵墓失修,破败不堪。卡西姆王子认为,这是布干达王室的耻辱;其他人也觉得这是本来就所剩无几的乌干达历史文化的损失。
若去瓦马拉,你要先沿着一条笔直的布干达公路驶到一扩再扩的坎帕拉城边。开出一段路后,司机说,我们还是驶离柏油路走捷径为好:那是一条红土路,而那天早上正下着雨。路还在,可雨水已在两旁的野草地里越积越深,渐渐漫成了一片汪洋泽国。如果雨再不停,可能会暴发洪水,将这条红色小路冲毁。那样,我们的探险将会无功而返。然而我们只能驱车向前,当然那司机更是胆识惊人。
我们拐弯开上了另一条又窄又绕的红土路。我们似乎是在自寻烦恼。幸运的是,司机没走错路。现在,我们驶近陵墓,虽然没有任何指路标识——没有横着栏杆的入口,没有门楼,没有芦苇篱笆,也没有年轻人上前主动提供导游服务。路旁的灌木丛看上去也再寻常不过:没有浪漫故事,没有历史,倒是和那湿漉漉的红壤相吻合。
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路驶到了一座看似缩小版卡苏比王陵的陵前。然而,它屋顶开裂,密密麻麻的稗草这儿一蓬、那儿一丛地窜了出来,还有根绿油油的藤蔓穿过其中,看上去就像苔藓。我们好像来到了一座破败的农场上被废弃的谷仓。也许有一天,这里会恢复魔力和奇迹,可它们并不存在于此时此地。这里没有清晰可辨的庭院,也没有守陵人所住的圆形或矩形的小草棚。找不到守陵人,也看不见门楼和鼓室。在场地的一边,有一座灰色的长方形木屋,出自现代的木工之手,没什么宗教感,和陵墓的风格也全不搭边。它必定有着某种用途,可这儿无人可问。用不着走进陵墓,我就知道,在一百五十年后,这里已不再有老妪坐着等候先王的亡灵来召唤她去服侍——现在已经没有那笔开销了。说来奇怪:宗教仪式曾一度显得极其重要、不可或缺,它为神圣而设,而非被金钱驱使,可一旦没了钱,人们便顾不上什么仪式了。
卡苏比的穆特萨陵与地面齐平,他父亲的墓则建在两英尺高的台子上。混凝土台阶引路往上,悬垂的茅草能触到你的头顶。台阶也许是现代的,但几乎可以断定,这台子早就搭建于此,和陵墓的地基以及活人祭祀的典礼同时落成。穿过茅草,踏进墓内,昏暗与荒凉便包围了一切。屋顶的左右两角已经塌落,雨天灰蒙蒙的光线投了进来。我花了好一阵子才辨认出屋内的细节。两排柱子支撑着穹顶,是典型的皇家风格。左面,不翼而飞的茅顶之下是一堵新砌的砖墙。它无疑为屋顶提供了支撑,但同时,出于一种传统的观念,或许也是为了遮挡国王们死后遁入的森林。墙上的砖头是用本地的泥土制成,宗教上尚可接受;那灰浆则是用进口水泥调制,实在太过离谱。然而,在尘嚣日上的今天,苏纳王一八六〇年晏驾时还很重要的对错观念已完全无关紧要了。
苏纳王死于天花后整整三个月间,忠心耿耿的老妪们恋恋不舍地用文火将他的遗体烘干。国王身上那些珍贵的部分——用珠子或贝壳装饰的脐带、同样装饰精美的颚骨,以及放在兽皮袋子里的阳物和睾丸——它们如今安在?是否已按照规矩被埋葬于此,以防他人冒犯或盗用国王的超凡力量?砖墙里是否就藏着这些圣物?或者外面的那座灰色木屋就是它们的藏身之所?
在这座建筑的残迹中,依然可见王室的象征。穹顶下方,捆得紧紧的芦苇束作为圆形的椽子,每一捆都代表布干达的一个氏族。可就在这自豪的氏族符号之下,曾登峰造极的国王却凄惨地朽烂了。这儿没有树皮布从地面升起直至屋顶,不能凭借夸张的魔力来维系森林的神秘,让国王的灵魂永久在彼处安息。在陵墓的另一边,离砖墙的右翼很远的地方,阴天的光线从屋顶的裂缝钻了进来,像水汽般氤氲弥漫。那儿倒是挂着一块茶褐色的树皮布,可它就像一块挂在钉子上的破布头,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看上去很是肮脏。地面湿滑,可就在放置这位先王铁制短矛的架前,地上仍铺着一块棕榈垫子,也仍放着三只老旧的棕榈篮,便于人们向苏纳王的凶恶灵魂奉上供品。此外,尽管屋内黑黢黢的很难看清,篮子里几枚黑色的钱币依旧依稀可辨。看来这座陵墓还未彻底废弃,它仍是座神庙,仍然有些百姓不畏路途艰难,前来向这位难以取悦的国王乞求特殊的恩典。
按照斯坦利的说法,苏纳王诞生于一八二〇年,一八三六年登基,一八六〇年驾崩。那么,当斯皮克于一八六一至一八六二年间来到乌干达时,他已经不在了,况且,斯皮克首先是个地理学家,他在书里只将苏纳王一笔带过。欲知鲜活的苏纳王故事,还得读读斯坦利,尽管他抵达乌干达时已是多年之后的一八七五年。当时,他正由东向西穿越非洲大陆,而不少了解苏纳王恐怖事迹的人依然健在。新闻记者出身的斯坦利渴望搜集奇闻逸事,便请他们一一道来。
苏纳王有只爱犬。他强迫几个村庄种植红薯来喂养此狗(显然,是乌干达种)。而当爱犬一命呜呼之后,他又迫使另几个村制作树皮布将其安葬。因此可以说,狗、矛,还有女人,正是苏纳王(以及早年的穆特萨)赋予乌干达的烙印。
苏纳王身材矮小,但体格强壮。他习惯于低头俯视,所以人们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要他在场,大家都惴惴不安,因为他们相信,如果苏纳王抬起头来,马上就会有人毙命。传说他曾在一天内判了八百人死刑。
他最臭名昭著的故事是对布索加王国的复仇。这个王国的人民住在尼罗河东岸,由于宣布不再效忠布干达王国,苏纳王决意惩罚他们。一场战争就此展开。布索加人都是骁勇善战的斗士,抵抗苏纳王达三个月之久,最终被围困在一个湖中小岛上。筋疲力尽之后,他们只得归降,重新拥戴苏纳王的统治。苏纳王看似很满意这个结果,甚至把停战仪式办得像过节一样热闹喜庆。他盛宴款待瓦索加部落的酋长和战士,请他们痛饮芭蕉美酒。更有甚者,似乎出于某种宽恕的姿态,他还请瓦索加部族在那一晚欢跳他们自己的战舞。瓦索加人高兴地接受了邀请,但他们说,跳那种舞时,他们通常手执长矛。苏纳王答道:今晚不行,因为士兵中有人会将那视为不友好的举动——毕竟,三个月的鏖战才刚结束。在今晚这一特殊场合,他们最好还是换上树枝来跳这支舞。
狂热的舞蹈跳了起来。三万名瓦索加人一边击鼓一边跺脚。他们投掷树枝,还彼此竞争谁的舞姿出色,全然忘乎所以。他们没能觉察到,自己那区区三万人,正被苏纳王的十万之众团团包围。苏纳王的手下拿着刽子手的工具——用龙舌兰纤维制成的绳索。随着一声令下,他们立刻扑向这些舞者,把他们捆牢后甩给苏纳王的士卒。这些士卒并不急于把他们的牺牲品杀死,而是先用长矛或别的利器将这些被捆绑严实的瓦索加人砍成碎块。原来,苏纳王早就怀恨在心,想用瓦索加族人的人肉和骨头堆叠成一座小山、一座金字塔,以此惩罚他们的背叛不尊和负隅顽抗,以及三个月的恶战带给自己的焦虑不安。
这出恐怖的恶行令别的叛乱者愈加齐心协力。到最后,苏纳王的骇人威名让他自食苦果。他有个爱子,体格健硕,苏纳王以自己的方式训练他,希望他日后继承王位。可巴干达的酋长们已经受够了苏纳王的无度折磨。他们深怕,一旦这个狂野的男孩王权在握,会给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因此,当苏纳王死后,男孩自立为王时,酋长们都起身反对。他们一拥而上,把他缚牢,迅速将他付之一炬。苏纳王的三十多个儿子几乎都是同样的下场。苏纳王刚死,那宏伟的陵墓也才刚刚竣工,他的辉煌荣耀便开始衰落了。
最终登上王位的,是那个大眼儿子穆特萨。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拥戴他掌权的酋长们通通砍头。在正式加冕前就如此轻率地践行暴力,也许是穆特萨急于显示自己和苏纳王一样强大的愿望在作祟。
“以先父的陵墓起誓”是穆特萨最重的誓言。要不是之前参观过卡苏比王陵中穆特萨的墓,我真会以为他父亲在瓦马拉的陵墓是我所见过的最雄伟的茅草建筑。在穆特萨统治时期,苏纳王的墓方方面面都堪称无与伦比,虔诚的老妪轮流在此值守。而如今,再也难寻往日的老妪,陵中亦不见一抹生机活力,这位先王真的沦为孤家寡人了。他的陵墓已成断壁颓垣,尽管当年打桩奠基时,人们还曾用活人献祭。凄风冷雨阵阵飘落,茅草屋顶上据说还有蛇出没。墓里本应留着先王的脐带和颚骨,可这些神圣的遗物如今早已无影无踪。
铁架上摆设的矛既短又黑,与他儿子穆特萨日后从阿拉伯人那儿得到的、将在卡苏比王陵大放异彩的锃亮的御用长矛相比,可谓有天壤之别。在这些平淡无奇的短矛右面,是几块又窄又小,令人讶然的苏纳王的盾牌。贴近地面处还搁着一簇黑色的矛头或箭头,上面覆满尘埃,肮脏不堪。如果不踩上这块圣地,在幽暗中要看见它们可不容易。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们一直在弯来绕去,路的尽头看上去和乡下没什么两样。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直到现在,当我们驶离陵墓时,我终于看清了。我的视线穿过庭院深处的树木,才发现原来它坐落在坎帕拉城众多小山的一个山头上。人们大概曾经以为,苏纳王及其灵魂能在这里将来犯之敌看得一清二楚。但如今,目之所及只有可悲的坎帕拉,它那破烂的棚户和污秽的垃圾四下蔓延,向这座国王的陵墓压来。没有什么能抵挡得住那吞没一切的凡庸。
“吾之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此外别无一物……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