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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碾玉圣手陆子冈:从自作聪明到自寻死路

川陕总督哈占进京,官居二品的刑部侍郎李一功便是总督府内的最高长官。有了前一日的相聚,今日总督府侍卫态度大不相同。他们笑脸相迎,将盛宇峰与文知雪带到后院书房。

李一功早就等候在书房内,见到客人,他起身拱手道:“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文知雪虽长在深闺,很少抛头露面,却听父亲说过,官员在书房会客,无异于一种礼遇。只不过,书房迎客的官员通常会穿便服,今日李一功却头顶红起花珊瑚顶戴,穿着九蟒五爪蟒袍,与风雅的书房显得格格不入。

书桌上,摆放着盛宇峰相赠的镂雕玉壶。昨日回府路上,盛宇峰喜形于色,说李一功肯收下玉壶,没准事情就有转机。这可不是普通的玉壶,而是出自明代玉雕巨匠陆子冈之手,是价值连城的子冈玉。李一功精通金石,绝对是一位识货的行家!

落座后,李一功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们来定是为了文善达之事,有什么话直说吧。”

盛宇峰忙说:“历来官府拿人,都会说明缘由。如今文叔父被抓有一阵子了,家人却连他所犯何事尚不清楚,实在不合情理。”

李一功摸着八字须,说道:“若为此事,我只能说无可奉告。文善达犯的乃是大案,不可与其他案子同日而语。别说你们了,就连总督府里好多官员都不知道内情。”

看来父亲真是摊上大事了,文知雪不由得心头发紧。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说道:“无论家父所犯何事,相信李大人一定会秉公判案。只是家父是家父,文盛合是文盛合,似乎不应为了家父一己之事,让商号毁于一旦。”

李一功瞟了文知雪一眼,说:“官府抓的是文善达,又没在商号门口贴封条。”

“多谢大人。”文知雪点了点头,继续说,“但文盛合如今已是债台高筑,倘若真倒了,文盛两家自当责无旁贷,散尽家财以还债。可有些事,我等实在力有未逮,烦请大人未雨绸缪。”

李一功抿了一口茶,问:“文盛合的风雨再大,也是你们自家事,用得着我来绸哪门子缪?”

文知雪决心走出围魏救赵的险棋:“泾阳乃东西贸易枢纽,文盛合又是泾阳数一数二的商号。关中的棉布、巴蜀的木材,乃至兰州的水烟,许多生意都由文盛合经手。家父出事后人心浮动,无论是上门讨债的债主,还是催着要货的商家,文盛合都疲于应付,一筹莫展。”

李一功把身子往后一仰,说:“如此说来,死了张屠夫,就只能吃浑毛猪。抓一个文善达,关中的百姓就得挨冻,全天下人就抽不上兰州水烟喽?”

李一功的目光异常阴冷,盛宇峰几乎不敢正视。文知雪却毫无惧色:“家父被称作文大善人,每年开春都会搭粥棚赈济十里八乡的饥民。如今家父锒铛入狱,施粥之事实在有心无力。望大人早做部署,安顿好饥民。”

文知雪说完后,书房内陷入沉寂。李一功仰起头看着屋顶,手指不停敲打竹椅扶手。

过了半晌,李一功重新把目光投向文知雪:“我知道,你这些话不是危言耸听。文善达是何等人物,若是抓了他,一点涟漪都泛不起,还算什么富甲天下的山陕商帮领袖!”

“大人明察。”盛宇峰似乎看到一缕曙光。

“但是,”李一功突然话锋一转,“这番说辞却也是自作聪明。”

李一功拿起桌上的镂雕玉壶,把玩起来:“昨日盛东家送的礼物,实在贵重。起凸阳纹、镂空透雕、阴线刻画皆尽其妙,不愧出自碾玉圣手陆子冈之手。盛东家于金石造诣颇深,想必对陆子冈其人其事了然于心吧?”

不待盛宇峰作答,李一功淡淡笑道:“陆子冈是晚明江南人,更是名动一时、技冠古今的金石大家。他自幼在苏州城外一家玉器作坊学艺,年纪轻轻便技压群工。明穆宗闻得其名,让他在玉扳指上雕百骏图。陆子冈没有被难住,仅用几天时间就完成。他在小小的玉扳指上刻出重峦叠嶂的气氛和一个大开的城门,而马只雕了三匹:一匹驰骋城内,一匹正向城门飞奔,一匹刚从山谷间露出马头。仅仅如此却给人以藏有马匹无数奔腾欲出之感,以虚拟手法表达出百骏之意。自此,子冈玉便成了皇室专藏。”

李一功又说:“早年在苏州时,陆子冈对自己的作品便颇为自负,所有玉器均有刻款。然而,皇宫大内所用玉器是不准落款的,少年得志的陆子冈却是我行我素,自作聪明。万历年间,明神宗命陆子冈雕一把玉壶,他仅凭手感的内刻功夫,巧妙地把名字落在了玉壶嘴的里面。后来,这把玉壶碰巧摔碎,人们发现了里面的落款。一番追查之后才晓得,陆子冈在皇宫内的所有作品,全都有落款,只不过刻款部位十分讲究,多在器底、器背、把下、盖里等不显明处。还有一件玉雕龙,他竟把自己的名字藏在了龙头上。皇帝勃然大怒,杀了陆子冈。由于他没有后代,一身绝技随之湮灭,徒使后人望玉兴叹。”

文知雪以前并不知陆子冈的典故,听了李一功的讲述,才意识到对方所谓“自作聪明”所蕴藏的寒意与杀机。文知雪强挤出笑容:“大人学贯古今,见识非凡,当真令人钦佩。”

李一功也笑了:“这话言不由衷了。若真是钦佩,就不会使出这等小聪明,琢磨着用文盛合的生意来压我。”

盛宇峰正想辩解,李一功却挥了挥手:“不知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按说在目前局面下,能有此剑走偏锋、兵行险招的胆识,也是不易。只是,你们千算万算,却漏掉了一条。”

李一功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鄙人乃刑部堂官、二品大员,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待,千里迢迢来到陕西,难道是吃饱了撑的?我前一晚到西安,第二天就奔赴泾阳,抓了文善达。寻常百姓尚且知道要个脸面,更何况你们这样的巨富之家!赶在寿筵上动手,难道我真就一点不通人情?所有这一切,只因是一桩通天大案,容不得丝毫犹豫。”

李一功停下脚步,笑容有些阴森:“既是这样一桩通天大案,你们搬出什么棉布、水烟的生意,甚至那些个赈济饥民的粥棚,岂不是自作聪明?”李一功加重了语气:“本部堂皇命在身,务必查明案情,其他事可管不着!”

慑于李一功的官威,盛宇峰与文知雪半晌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盛宇峰才壮着胆子问:“文叔父素来谨慎,怎么会卷入通天大案中?”

李一功哼了一声,说:“案子的事,开头我就说过,无可奉告。”

文知雪心情沉重,缓缓说道:“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一切就听凭大人裁断吧。”

见文知雪起身要走,李一功抖了抖官袍,说道:“总督府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盛宇峰与文知雪大吃一惊,只听李一功说道:“这个文善达老奸巨猾,进去之后嘴巴紧得很。我正发愁如何撬开他的嘴,没想到二位竟送上门来。烦请你们去狱中陪一陪文东家,见到自己的掌上明珠,没准他能回心转意。”

文知雪质问道:“我一介女流,从没过问生意上的事,你凭什么抓我?堂堂钦差大人,难道就可以不讲王法吗?”

“问得好!”李一功一巴掌拍在书桌上,“若是之前,我纵使想抓你们,真还没有凭据。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还是那句话——自作聪明。”

李一功指着玉壶说道:“这可不是什么文人雅士的普通馈赠之物,而是价值连城的子冈玉。你们胆大妄为,公然行贿朝廷命官,难道不能抓!来人!”

书房门被推开,拥入数名衙役,簇拥着官服顶戴的侍郎大人。李一功又吼道:“都愣着干吗?通通拿下,押入大牢。”

盛宇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央求道:“自作聪明的人是我,送玉壶的也是我,要抓就抓我,一切与文知雪无关。”

李一功冷笑道:“都说盛公子挥金如土,是一个纨绔子弟。今日得见,你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可惜了,要撬开文善达的嘴,文小姐比你有用得多。”

恰在此时,一名衙役急匆匆地跑进书房,禀报道:“大人,门口有人求见。”

李一功瞪了衙役一眼:“没看到这里有事吗?”

衙役点着头,小心翼翼地说:“来人自称是喀尔喀蒙古部的将军,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

“十万火急的军情?”李一功犹豫了一下,说,“叫他进来吧。”

李一功坐回椅子上,挥了挥手:“我还有事,把这二人带下去。”

盛宇峰与文知雪被人推搡着出了书房,在过道上,他们与正朝府内疾步而行的蒙古将军撞见。这位蒙古将军不是别人,正是与文盛合久有生意往来的巴图。巴图身后还有一人,竟是蒙元亨。文知雪惊道:“蒙大哥,你怎么来了?”

蒙元亨焦急地问:“为何把你也抓了?”

衙役催赶着,容不得二人细说。蒙元亨使劲凑到文知雪身边,说了句:“放心,一切有我!”随后便跟着巴图,进到李一功的书房。

巴图单手放到胸前,鞠躬行礼:“末将巴图,参见李大人。”

李一功打量了巴图一番,问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巴图拿出一份文书,递了过去:“小人巴图,在土谢图汗帐下当差。”

巴图这番介绍,倒也不算吹嘘,蒙古部落的商人,多与大汗或是部落亲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少人还被封了官衔。巴图早年是土谢图汗的侍卫,经商之后依旧挂着军职。蒙古骑兵跟随八旗劲旅南征三藩时,巴图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军需官。

李一功瞟了一眼文书,知道巴图确有官职在身,只不过职级较低,能否称得上将军都难说,比起自己这个二品钦差,更是差了一大截。他冷冷地说:“急着来见我,有什么事?”

巴图说:“最近泾阳城里谣言四起,说李大人抓了文善达,以致文盛合原本要供应蒙古的棉布交不出货。”

李一功瞅着巴图:“我是抓了文善达,至于文盛合能否按时交货,是你们之间的事。”

巴图先是一愣,接着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

李一功没空和巴图周旋,不耐烦地说:“不是说有军情禀报吗?”

“文盛合不能按时交出棉布,便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巴图说。

“笑话!”李一功说,“区区几匹棉布,与军情何干?”

巴图说:“大人有所不知,如今乃百年不遇之严寒,中原尚且天寒地冻,运河提前结冰,蒙古草原上更有如冰窟一般。之前订购的棉布不够,为抵御严寒,大汗命我急赴泾阳,向山陕商帮增购棉布。”

李一功的语气颇为不屑:“想必刚才你也看到了,本部堂才抓了两人。他们同你一样,想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来要挟我放了文善达。”

“大人!”巴图一下站起来,说道,“鄙人受土谢图汗厚恩,心中只有他老人家,犯不着替文善达做说客。倘若草原上冻死人畜无数,在大人眼中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也无话可说。”

朝廷素来厚待蒙古王公,平定三藩时,喀尔喀蒙古骑兵更与清军并肩作战。这巴图的官阶虽说不入流,毕竟是土谢图汗的人。李一功压住火,冷冷道:“满蒙一家,草原上有难处,朝廷怎会坐视不理。泾阳又不止文盛合一家商号,如今我署理川陕总督,棉布的事自会吩咐其他商号完成。”

巴图摇头说:“我与泾阳商号打交道多年,知道各家底细,文盛合做不了的活儿,其他人更不行。”

没想到巴图得寸进尺,李一功板起面孔:“你自称不是替文善达做说客,但说来说去,还是要我放了文善达。”

“大人误会。”巴图说,“这批棉布不仅是为了喀尔喀部落的子民,更是为战功赫赫、凯旋班师的将士准备。三藩平定,大军北返,算着日子,喀尔喀的骑兵应当在三四月间回到草原。平常年份,天气已经暖和下来,不想偏偏遇上这鬼天气。这些都是百战余生的功臣,让他们受冻大汗便要拿小人问罪。”

巴图继续说:“如何处置文善达是大人的事,小人不敢多嘴,我关心的是棉布。只有把棉布的事敲定,大军行程才好安排。若是没了棉布,大汗恐怕只能下令,命大军推迟归期,在关内再盘桓些日子。”

李一功盯住巴图:“棉布真是供应军中的?”

“这等事我怎敢信口开河!”巴图又掏出几份文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他所采购的棉布确有一部分为蒙古大军准备。

巴图坐回椅子上,摇头苦笑道:“其实,棉布按时交货与否,责任不在我,只是得给大汗报个准信。李大人乃官场前辈,应当明白小人的难处。谁叫他文善达犯了事,纵然大汗怪罪我也能替自个开脱。可若是小人回报有误,大军回到草原没有御寒的棉布,或是棉布最后赶制出来,大军却滞留关内延误了归期,到时我这颗脑袋就得搬家。我不求大人放人,只盼给我一个准信。”

说完之后,巴图与身后的蒙元亨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在告诉蒙元亨,你让我说的话我可全说了,接下来就看管不管用了。

李一功微微点头,心中却盘算起来,且不论巴图是否为文家说客,人家使出的当真是撒手锏。抓一个文善达简单,这一屁股屎却不好擦。巴图说他只要一个准信,没准是真话,因为照官场规矩,只要有了这准信,他就能交差大吉。可一旦给出这准信,自己却要担上天大的责任。

文盛合不能交付水烟、木料,甚至饿死几百上千个关中饥民,李一功一点不担心。但要让蒙古骑兵在京城附近驻足不前,心里却有些发怵。得胜还朝的骄兵悍将历来最难约束,让这些蒙古骑兵在关内多待上一日,朝廷就有数不清的麻烦。万一这些游手好闲的兵痞惹出祸事,朝廷怪罪下来,自己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再者说,为了这件事开罪蒙古王公实在得不偿失。所谓南不封王北不断亲,满蒙联姻乃大清国策。蒙古草原可是紫禁城里许多贵妃的娘家,蒙古王公更是能直达天听的人物。关中饥民饿殍遍野,连个喊冤的地方也找不着。把蒙古王公惹毛了,人家可是能告御状的。

李一功打定了主意,说道:“巴图将军,本官乃刑部堂官,如今奉旨署理川陕总督,只知尽心办差。然我既不在兵部任职,喀尔喀蒙古的骑兵也不在川陕地界,许多事非职责所在,实在爱莫能助。”

李一功继续说:“没错,前些日子官府抓了文善达,盖因他牵扯进一桩案子。但据我所知,案子审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回家。文盛合能否按时交货,你可与他联络,让他给你准信,本官不便过问。”

李一功打得好一口官腔,既不给任何准信,更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巴图心中暗喜,嘴上却在抱怨:“李大人深谙为官之道,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但纵然文善达出来了,能否赶制出棉布,谁心里也没底,叫我如何复命?我宁愿你给句准话,反倒轻松。”

李一功笑着说:“本官职责所在,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AQbuA5l9aAW4wd6db4DCS76Q/WRtIT7UOlUBDb4zyORIc2f/Tc7dRDrcx+EkUu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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