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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救其父,文知雪走出围魏救赵的险棋

尚善堂位于文家大院东部,是文盛合商号商议大事的地方。白玉水盂,水晶镇纸、楠木书架,还有雅木桌子上铺的簇新细竹布,无一不显出富丽雅致。

堂内正中“上善若水”的匾额下,放着两把红木椅子。平常文善达坐的那一把,此刻空空如也。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皮肤白皙、面目清秀的青年,他便是文盛合的另一位东家盛宇峰。

文盛相合,财源广进。山西祁县文家与陕西大荔盛家,乃是山陕商帮中有秦晋之好、风雨同舟的一段佳话。晋商文善达来到泾阳后,一直与陕商盛寺山合伙经商,两人还义结金兰。不过四年前,盛寺山贩运棉布去蒙古,中途暴病而亡,独子盛宇峰接掌家业。盛宇峰对生意毫无兴趣,只是醉心于金石篆刻。

往日盛宇峰极少来尚善堂,如今突逢巨变,他身为东家不得不主持议事。

文善达之子文知桐素来瞧不起书呆子盛宇峰,人家还没开口,他便焦急问道:“宋叔叔,你去西安城里打听得如何,父亲究竟为何被抓?”

宋元河是文家的管家,多年来忠心耿耿,与蒙顺同为文善达的左膀右臂。他摇头道:“我托了许多人,却连一点风声也没透出来。”

文知桐又问:“你见到总督大人了吗?”

宋元河说:“偏偏在这个时候,哈占回京述职了。”

盛宇峰终于开口:“泾阳县令鹿富晨呢?他不是和文叔叔交情不错吗?”

文知桐白了盛宇峰一眼,说:“这年头,交情有屁用!”

“别提姓鹿的了。”宋元河叹了口气,“平常不知拿了咱们多少银子,如今大难临头,他却躲起来连面都不肯见。”

“我呸!”文知桐恨恨地说,“就算喂条狗,也比鹿富晨强。”

众人正说着,尚善堂的门被推开,文知雪走了进来。文知桐诧异地盯着妹妹,问道:“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尚善堂乃商号议事之所,女眷通常不得入内。盛宇峰却出来打圆场:“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那些繁文缛节。”接着,他又殷勤地对文知雪说:“来,快坐吧。”

文知雪没有坐下,站着问道:“我爹与蒙掌柜被关在什么地方?”

宋元河说:“在西安的大牢里,不过此案是京城来的上官负责,西安官吏无权过问。”

“京城来的上官,就是那个李一功?”文知雪追问。

宋元河点头道:“这个李一功,据说是明珠的人。”

文知桐皱着眉,接过话茬:“索额图与明珠明争暗斗,全天下都知道。这一回咱们攀上索额图的高枝,是不是明珠那边知道了,故意寻麻烦?”

文知雪焦急地说:“无论如何,得先把爹和蒙掌柜救出来。他们一大把年纪,哪里经得住牢狱之苦。”

文知桐说:“难道我们不想救人?法子都使了,关键不顶用呀。”

文知雪忙问:“蒙大哥在哪儿?他主意多,不妨请他来一起商量。”

文知桐不屑道:“找他来干什么!”

盛宇峰也附和道:“蒙元亨不过是些小聪明,真碰上这等大事,能有什么法子。再说尚善堂可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蒙元亨既非文盛两家的人,也不在商号做事,让他到这儿来反而坏了规矩。”

文知雪本想反驳,宋元河却说:“今天一大早我去找过元亨,眼下能多个出主意的人不是坏事。可听说他昨日就出门了,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

文知桐说:“自个爹被抓了,这小子还有心思出去鬼混!”顿了顿,他又问:“商号的生意怎么样?”

宋元河说:“东家出事,难免人心浮动。最近几日,好些人找上门,问之前定下的生意会不会有变。就连外出购粮的伙计也写信来,问粮食还买不买。”

文知桐忧心道:“之前答应人家的水烟、棉布,咱们能赶出来吗?做生意,最看重的可是信誉。”

宋元河说:“少东家放心,文盛合答应的事向来说到做到。我已经布置下去,绝不会耽搁了生意。”

“有劳你了。”文知桐舒了一口气。

盛宇峰想了想,说:“告诉伙计,粮食还得继续采购。开春时搭粥棚赈济灾民,是文盛合多年惯例。既是善举,更能稳定人心,得让外面人知道,文盛合底子厚着哩,垮不了。”

“好。”宋元河点头答应。

“慢!”文知雪突然说道,“我怎么觉着不对。”

文知桐没好气地说:“生意的事情你不懂。”

盛宇峰倒是和颜悦色道:“知雪妹妹,你觉得哪里不对?”

文知雪说道:“既然爹出了事,咱们干吗还把心思花在生意上?”

“妇人之见!”文知桐教训道,“爹出了事,生意更不能耽搁,文盛合可是他老人家的心血。”

文知雪反驳道:“若是既能救出爹,又不耽搁生意,自然两全其美。可非常之时,也得有非常之举。咱们何不壮士断腕一回,把生意耽搁下来。”

文知雪的话,文知桐认为简直是胡说八道,宋元河也甚为不解,问道:“耽搁下生意,与救东家有何关系?”

文知雪说:“文盛合家大业大,生意上出了什么差池,烂摊子不光是咱们的。就说粥棚吧,咱们不赈济灾民,不知有多少人要挨饿。”

宋元河明白了文知雪的意思,缓缓说道:“官府收拾不了烂摊子,就得请东家出面,到时不放人都不行。”

盛宇峰皱起眉,喃喃自语:“这是险棋,稍有不慎就会适得其反。”

文知雪说:“这的确是险棋,若非不得已,谁也不会用。”

文知桐又开口道:“只要能救出爹,这法子未尝不能一试,但火候得掌握好了。”

宋元河说:“我看不妨来个内紧外松。暗地里咱们继续赶工,但对外却放些风声出去。”

“这样好。”盛宇峰与文知桐异口同声道。

“还有一事。”文知雪说,“烂摊子是摆给官府看的,风就一定得吹进官老爷耳朵里。哈占何时回西安?”

宋元河说:“哈占刚赴京,怎么着也得个把月才回来。这段时间总督府的大小事宜,都由李一功署理。”

文知雪说:“如此说来,咱们还得去会一会这位李大人。”

宋元河满面愁容:“为了东家的事,我托了不少门路,想见李一功一面,但他一概回绝。”

盛宇峰说:“要见李一功,我倒有个法子。”

“快说。”众人一齐投来目光。

盛宇峰说:“你们知道,我平素喜爱金石篆刻,与关中的金石名家多有联络。听朋友们说,李一功也酷爱金石,到西安后,但凡有空就会去碑林观摩。”

文知桐问:“他何时去碑林?”

盛宇峰说:“这可说不准。但咱们若有心,去那儿堵上几日,没准能见到。”

“守株待兔,就去等!”文知雪斩钉截铁道。

西安碑林始建于唐代,陈列有从汉到清的各代碑石、墓志。时值寒冬,来此地鉴赏观摩的人并不多,偌大的地方显得空空荡荡。碑林大门外的小径上,坐落着一家颇为雅致的茶舍,平时乃关中金石名家聚会之所。在茶舍里,文知雪与盛宇峰已等了整整三日。眼看日已偏西,盛宇峰叹了口气:“看来李大人公务繁忙,今日又不会来了。”

“别急,再等等!”文知雪并不甘心。

“也好。”盛宇峰点头道。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门外响起脚步声,茶舍主人走了进来,朝盛宇峰耳语了几句。盛宇峰顿时兴奋起来,说道:“功夫不负有心人!”

文知雪急忙问道:“李一功来了?”

“来了。”盛宇峰说,“泾阳县令鹿富晨陪着李一功,两人轻车简从穿着便装,这会儿进碑林了。”

文知雪又问:“咱们是跟进去,还是等在这儿?”

盛宇峰说:“就等在这儿。茶舍主人是我好友,他说,李一功出来后会来此小憩。”

半个时辰后,两位穿着深色长袍的中年男人走进茶舍,他们在大堂坐下,点了一壶泾阳茯茶。鹿富晨殷勤地说:“这一趟,大人把功夫都花在了《开成石经》上。”

李一功笑道:“这部《开成石经》,我真是百看不厌。”

“大人不愧是行家。”鹿富晨一边忙着斟茶,一边附和道,“唐文宗时,耗时七年之久才刻成这部石经。《开成石经》一石衔接一石,蔚为壮观。上面刻的《论语》《尚书》等十二部书,更是名垂千秋的儒家典籍。”

“鹿大人所言甚是,却漏说了一条。”盛宇峰从里面走出来,拱手说道。文知雪也跟在身后,朝李一功与鹿富晨颔首微笑。

“怎么是你俩?”鹿富晨有些吃惊。

文知雪上前一步道:“我们恭候二位大人多时。”

鹿富晨正要介绍,李一功却摆了摆手:“这里没什么大人,富晨也不必跟我介绍来者是谁。我只知道,到此地的必为爱好金石之雅士。方才富晨言及《开成石经》,这位后生认为说漏了。不知漏掉了什么,还望赐教。”

盛宇峰知道这是李一功在考自己,胸有成竹地答道:“清代以前所刻石经很多,唯《开成石经》保存最为完好。可即便如此,仍免不了岁月斑驳。尤其明代关中大地震,《开成石经》损毁严重。幸而国朝重文尊孔,康熙三年,陕西巡抚贾汉复主持修缮,并集《开成石经》字样补刻《孟子》七篇。”

李一功点头道:“十多年前的往事,难得你这么清楚。”

盛宇峰说:“贾汉复大人前年驾鹤西去,生前言及当年之事,却对一人赞不绝口,那便是当年的户部笔帖式李一功大人。李大人彼时虽官阶低微,却为此事四处奔走,还说动户部堂官拨出银两。”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李一功哈哈大笑。

“哎呀,我还不知道这事。”鹿富晨赶紧拍马屁道,“不想李大人十多年前,便对我三秦父老有如此恩泽。”

李一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虽非秦人,然自幼酷爱金石篆刻,更知西安碑林乃无价瑰宝。当年在户部当差,天下安定不久,到处都缺银子。纵然如此,修缮碑林却是大事,无论如何要鼎力支持。”

李一功放下茶杯,说道:“到西安后听许多人提到,后辈中有一人对金石造诣颇深。阁下对碑林往事如数家珍,想必就是这位青年才俊——文盛合的东家之一盛宇峰。”

李一功又将目光投向文知雪:“这位小姐既与盛东家一同出现,若我没有猜错,应当就是文善达的千金文知雪。”

鹿富晨竖起大拇指:“李大人果真慧眼如炬,说得一点没错。”

文知雪说:“没想到大人日理万机,还知道草民。”

李一功淡淡一笑:“你可不是什么草民,而是关中首富文善达的掌上明珠。我既然抓了文善达,怎能不知这些!”

一想到父亲寿筵上被抓,文知雪心中一阵绞痛。她按捺住情绪,说道:“李大人志趣高洁,秉公执法,既是抓了家父,定有抓他的道理。不过凡事兼听则明,我等身为家属,也要为父亲辩白几句,望大人明察。”

李一功将手一挥:“假如鸣冤,你们来错了地方。方才说了,大家都是雅士,谈金石我乐于作陪,若是谈公事,改日请到衙门。”

文知雪着急道:“我们也想去衙门,奈何大人避而不见。”

“放肆!”鹿富晨呵斥道,“李大人乃朝廷钦差,身份何等尊贵,岂是说见就见的。”

盛宇峰见气氛紧绷,赶紧出来打圆场:“李大人说得没错,如此风雅之地倒不是谈公事的地方。晚辈爱好金石,今日有幸遇上大家,正好请教。”

“好啊。”李一功说,“能与青年才俊切磋,我求之不得。”

一谈到金石,李一功滔滔不绝,盛宇峰对此钻研日久,自然能对答如流。暮色渐浓,李一功谈兴稍歇,抖了抖袍子:“后生可畏。盛东家对金石的造诣,比起当年的我不知强了多少。可惜时辰不早,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

见李一功要走,文知雪赶紧说道:“大人,民女还有话说。”

李一功微笑道:“我说过,此处不谈公务。”顿了顿,他又说:“你说本官避而不见,我想要么是误会,要么是下面人自作主张。真有公事要谈,明日请到总督府来。”

见李一功如是说,文知雪感激道:“多谢大人!”

盛宇峰也是一脸兴奋,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镂雕玉壶,递给李一功:“不成敬意,还请大人笑纳。”

李一功瞥了一眼玉壶,问:“这是什么意思?”

盛宇峰说:“大人切莫误会。谁不知您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我等岂敢有邪念。但诚如大人所说,能在此处相遇,必是同道中人。所谓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一只玉壶,就当是雅好金石的文友之间交流。”

李一功说:“既是交流,我却无一物相赠,岂不是占人便宜。”

盛宇峰说:“倘若一物换一物,与市井小贩何异,岂能称得上一个雅字。再说有幸遇上金石大家,一番教诲受益终身,又岂是几个物件所能比的。”

“你倒是会说话。”李一功哈哈一笑,拍了拍盛宇峰的肩膀,接过了玉壶。 /M+A1t1OBXHXI/bN7k/PSgs3ea2xLjqcAyCPlKSAn6gBwaivuCPpva+QTqJdZ7f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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