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重地,各省会馆云集。其中大多数会馆均以省籍划分,唯独山陕会馆,是由山西、陕西两省人士共同兴建。这背后的原因,正是一段激荡百年的商帮风云。
明清两代,无论庙堂之高或江湖之远,都知道一句话:“商之有本者,大抵属秦、晋和徽郡三方之人。”明代初年,陕西商帮率先崛起,被誉为天下第一商帮。数十年后,邻省的山西商人开始崭露头角。一时间,陕商与晋商成为中国商界执牛耳者,无人能撄其锋。直到明代中叶,江南徽商奋起直追,天下商帮终成三足鼎立之势。
山陕一河之隔,自古便有秦晋之好的佳话。利用邻省之好,陕商与晋商常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时人将他们合称“西商”。遍布全国的山陕会馆,便是陕商与晋商结盟的见证。
陕晋徽三分天下的中国商业版图延续数百年,始终未曾改变。即便明亡清兴这般的血雨腥风,也不过让三家势力有所消长而已。真正撼动它的,还是伴随坚船利炮而来的西方现代商业文明。而这一切,却是百年之后的事情。
此时此刻,在京城山陕会馆里,大大小小的西商并不知道天朝之外的世界正发生着什么,只是为当下的鬼天气发愁。
“这场雪来这么早,一连好几天都不见停。”
“我在运河上跑了几十年,还没见十月结冰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道。
“老苏,你怎么一直不吭声?”众人见木材商苏定河闷不作声,便问道。
立刻有人打趣道:“老苏名字取得好,叫作定河。河里的事,还能难倒他?人家不说话,是在琢磨闷声发大财呢。”
“放屁!”苏定河一开口,就像吃了火药。
恰在这时,门口拥进一拨人,高喊道:“苏老板。”
苏定河顿时脸色发青,不情愿地站起身,拱手道:“各位师傅好。”
“好什么好?客栈伙计说了,再不交房钱,就把我们撵出来。这大雪天,你叫我们睡大街吗?”来者气势汹汹。
“请客栈再宽限一日,我明天就把房钱送过去。”苏定河说。
来者不依不饶:“这话你都说了好多天了,可就是不见银子。”
众人在一旁听着,逐渐明白了:苏定河接了一桩生意,是为蒙古王爷建造王府。他招募江南的能工巧匠到京城,还采购了大批木材。不承想,寒流突至运河提前结冰,木材运不过来,甚至连匠人们的住店钱也无力支付。
念在乡党的分上,有人替苏定河打圆场:“不怕要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今苏老板的木材堵在半道,他也拿不出银子,不如宽限几日,让他想想办法。”
匠人说:“我们能宽限,客栈却不肯宽限。苏老板,你究竟想好法子没有?”
“怎么没想好!”苏定河拉高声音,“蒙古王爷的属下就在京城,他已经答应,即便木材没到,也会先付一笔银子。”
“真的?”匠人们将信将疑。
“当然。”苏定河拍着胸脯说。
两边还在僵持,一名衣着华贵的蒙古人走进山陕会馆,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卫,腰间挎着弯刀。他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苏定河身上。
苏定河挤出笑容,说:“你们看,这位就是乌日乐将军,王爷最信赖的人。他定是来找我谈生意的,银子很快会有着落,你们快回吧。”
苏定河小跑着来到乌日乐身前,打了个千,问候道:“将军,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乌日乐压根没拿正眼瞧他,而是大喝一声:“给我拿下。”不待苏定河反应过来,就被侍卫摁倒在地。变故来得太突然,会馆里顿时鸦雀无声。
会馆中一名年长的商人见苏定河要被蒙古侍卫绑走,上前赔着笑脸问道:“将军,不知苏老板犯了何事,为何绑他?”
乌日乐轻蔑地瞟了老者一眼,抬脚往外走:“老子想绑就绑,别多事。”
情急之下,老者扯住乌日乐的袍子,还想替苏定河求情。乌日乐却一耳光扇过来,骂骂咧咧道:“老不死的,吃饱了撑的吧。”可怜老者一头白发,却被打倒在地,嘴角淌出鲜血。
见老者一把年纪竟被如此欺辱,周围人愤愤不平。乌日乐气焰嚣张:“谁再多事,一起绑了。”几名侍卫更把弯刀往外一抽,吓得旁人再不敢出声。
“给我站住!”
乌日乐前脚已迈出门槛,屋内却响起一声怒吼。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当中,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眉宇间有一股肃杀之气。
众人已认出,这便是文盛合掌柜蒙顺之子蒙元亨,数月前跟着父亲一道进京,住在山陕会馆。蒙元亨扶起老者,双目怒视乌日乐:“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岂容你们撒野!”
乌日乐先是一愣,旋即冷笑道:“小子,知道在跟谁说话吗?老子前年随王爷南征吴三桂,吴老贼封的那些一、二品大臣和总兵,抓到手里想剁就剁。今天赏他一个耳光,算是客气啦。”
老者起身后,唯恐蒙元亨莽撞闯祸,劝他赶紧退下。蒙元亨却毫不示弱,说道:“将军请慎言。国朝深仁厚泽,天子体恤百姓,四海之内无不称颂。会馆内的商旅皆是大清良民,岂可与反贼同日而语。”
乌日乐不耐烦道:“一起绑了。”
一名侍卫应声上前。蒙元亨少时学过武艺,见侍卫走近,反手一扣,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对方胸口。乌日乐彻底被激怒,大吼道:“把他给老子剁了!”
蒙古武士齐刷刷地弯刀出鞘。山陕会馆本是行商之地,哪儿见过这般刀光剑影的场面,有胆小的早就夺路而逃,胆大的也退到门口,只是双眼盯着里面。蒙元亨虽有武艺,但要对付四五个手执兵器的蒙古武士却定是吃亏。他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众人更不免为他捏把汗。
情急之下,蒙元亨忽然想到一条计策,虽然谈不上光明磊落,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他站住脚步,背起手,打量着乌日乐,气定神闲地说道:“看你这身打扮,是喀尔喀蒙古部的吧。土谢图汗素来仁义,怎么教出来的手下却这般不懂规矩!”
乌日乐正是土谢图汗的属下。他瞧蒙元亨说话时不紧不慢,眼光咄咄逼人,倒有一股子气势。京城藏龙卧虎,别当真遇到哪位公子王孙了。乌日乐示意侍卫住手,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苏定河收了王府定金,木料却迟迟不见踪影。我抓他讨债,有何不可?”
蒙元亨坐到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生意上的事可以好好商量,犯不着动粗。”
蒙元亨的派头越来越大,乌日乐心中生疑,问:“阁下究竟是谁?”
蒙元亨冷笑一声说:“在下蒙元亨乃一介布衣。”
一听这话,乌日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老子还以为有什么来头,原来是个寻常百姓。他恶狠狠地说:“凭你也敢管老子的事!我看你是活腻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闯进来。”
蒙元亨毫无惧色,笑道:“天堂、地狱我哪儿都不去,只是一会儿要去索相府里走一遭。”
乌日乐也笑了:“京城里最不缺你这种口若悬河、大言不惭之徒。去索相府,哄三岁小孩呢?好啊,一会儿见了索老三,麻烦替我问声好。”
蒙元亨站起来,抖了抖袍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说:“将军要问候索相,在下愿意效劳。”
索额图答应今晚在府中召见蒙顺,虽说尊卑有别,但旗人素重礼节,索府还是派人送来了帖子。乌日乐看到帖子,问:“你究竟是谁?怎么会认识索……索相?”乌日乐不敢再直呼索老三,改口叫索相。
蒙元亨又胡侃了一通:“索相今日召见,想必是因北风骤起,运河结冰,许多京师过冬的物资都积压在路上。他心急如焚,召集商家谋划对策。”
说到这里,蒙元亨忽然灵机一动,再添上一段:“知道今年是什么日子吗?大军平定三藩,班师北返,过冬的物资比平日里多出数倍。朝廷早有旨意,南北运输以军需为先,就连皇上修园子用的石材也暂放江宁,为大军粮草让路。你们倒好,堂而皇之运起建王府的木头。殊不知,多腾出几艘船,又可以运多少粮草,保障多少将士的供给。这般行径,究竟置圣天子于何地!”
蒙元亨瞪了乌日乐一眼,说:“蒙古王公久沐国恩,断不会如此不知轻重。我相信这绝非土谢图汗的意思,而是有些下人自作主张。”
索额图召见,土谢图汗修王府,运河结冰,大军班师回朝,几件原无瓜葛的事,竟被蒙元亨一气呵成穿在一起。这番说辞真真假假,乌日乐一时哪能分辨。他只在心里嘀咕,运木材的事被捅出去自是不光彩,况且这小子从头到尾镇定自若,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没准真有什么靠山。
乌日乐缓和了一下语气:“我来是找苏定河要债,不干其他人的事。刚才一时莽撞,多有得罪。”
蒙元亨趁热打铁:“苏定河这人,我劝大人暂时别绑走。他有好几船货堵在运河上,索相若是有何差遣,还用得着他。”
乌日乐犹豫了一下,说:“好吧,看在蒙公子的面子上,暂且放姓苏的一马。只是这人你可得给我看好了。”
蒙元亨点头说:“放心,一个大活人,跑不了。”
乌日乐离开之后,苏定河一把抱住蒙元亨:“兄弟大恩大德,在下没齿不忘。”
蒙元亨扶住苏定河,说:“大家出门在外,有难处本应互相照顾。只是生意上的事,还得你自己想办法。”
“我实在没办法呀。”苏定河长叹一声,“为了这单生意,我谋划了大半年,谁知老天爷捣乱,碰上这鬼天气。”
旁边有人提议道:“苏老板,生意人以诚信为先。既是水路不通,不妨改走陆路,大不了多掏些运费。”
苏定河说:“这不光是多掏银子的事。木材是大件货,一般的车装不下,只好走水路。再说这天寒地冻的,也找不到那么多大车。”
听到这里,众人摇头不语。隔了片刻,蒙元亨却说:“别人找不到大车,你却有现成的。”
“什么意思?”苏定河一头雾水。
蒙元亨走到匠人们身前,拱手道:“各位都是能工巧匠,既然能修出王府,拼出几十辆大车更不在话下。”
“这个不难,但造车用的木料呢……”匠人本想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话说一半便自个打住了。此时,所有人都恍然大悟,苏定河做的是木材生意,这木料不是现成的吗?
苏定河立刻算起账:“我拿出四成的木料造大车,就能把余下六成木料运到京城,也可解燃眉之急。”
蒙元亨又对匠人说:“各位师傅是行家,木料造了大车,卸下之后还能再用来修王府吗?”
领头的匠人想了想,说:“若是规划得当,起码有一半的木材还能再用。”
苏定河思忖了一下,说:“这么说,我只损失了两成木料。”接着,他又拍了拍大腿:“亏掉两成,这生意是没赚头了。但能消灾避祸,也行。”
“别高兴太早。”此时,堂内传来一个江南徽州口音,一个一瘸一跛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此人说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再好的生意,没本钱可不成。几十号工匠南下,造好大车再运来京城,途中开销不是小数。据我看来,苏老板手上似乎拿不出这么多现银。”
见来人言之有理,苏定河赶紧请教:“愿先生指点迷津。”
跛脚人笑了笑说:“刚才你不在埋怨鬼天气吗?”
苏定河依旧一头雾水,蒙元亨却醒悟过来,说:“如今运河结冰,被堵在半道的货物堆积如山。苏老板可问其他人要银子,造好大车运送自家木料之余,顺道帮他们运货。”
“是呀!多谢兄弟!”苏定河大喜过望,“如此一来,不仅手头有了现银,那两成木料的亏损还能补回来,真是一举两得。”
围观的人已争抢着上前,让苏定河帮自己运货。
蒙元亨与跛脚人趁势退了出来,蒙元亨抱拳道:“多谢先生替苏老板解了难题。”
跛脚人说:“这位苏老板是个老油条,我并不想帮他。只是蒙公子答应看管好此人,人心险恶,若他见势不妙溜之大吉,反倒麻烦。如今苏老板收了会馆里其他人的银子,不劳你费心,大伙也会把他盯紧。”
蒙元亨点头道:“如此说来,更要谢先生。”
跛脚人还礼道:“蒙公子处变不惊,急中生智,令人佩服。”
蒙元亨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女童却跳出来说:“什么急中生智,不过是吹牛皮。”
跛脚人身后跟着一个女童,八九岁年纪,穿淡绿缎子的皮袄,一张玲珑秀气的瓜子脸,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跛脚人拍了拍女童,接着对蒙元亨说:“小女年少无知,公子请勿介意。”
“不敢,这位姑娘说的乃是实情。”蒙元亨说,“方才情势所迫,在下信口开河,让人见笑了。”
跛脚人故作诧异:“圣人教诲,执事敬,与人忠,若是信口雌黄,岂不有违圣贤之道。”
蒙元亨见跛脚人谈吐不凡,定非等闲之辈,便恭敬答道:“圣人也说过君子不器,指凡事不可拘泥教条。乌日乐欺人太甚,我只好挺身而出。”
“这倒也是。”女童说道,“对付乌日乐这种恶奴,怎么做都不算过分。”
跛脚人说:“我与小女来会馆访友,不巧友人外出。屋外天寒地冻,能否到公子房中小坐?”
“当然。”蒙元亨将跛脚人父女引入房中,忙着斟茶倒水。
跛脚人坐定后,说:“听旁人讲,公子的父亲便是文盛合大掌柜蒙顺。”
“怎么,你认识我父亲?”蒙元亨问道。
跛脚人说:“蒙掌柜大名,谁人不知。公子聪明过人,蒙掌柜后继有人呀。”
蒙元亨摇了摇头:“先生谬赞,只是我对经商不感兴趣。这次父亲进京办事,我跟着来京师游历一番。”
跛脚人盯着蒙元亨:“你说对经商不感兴趣,但我见你替苏老板算账时却精明得很。”
蒙元亨说:“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会算账却并非一定要做生意。”
“好气魄!”跛脚人竖起大拇指,“公子不愿经商,想做什么?”
蒙元亨说:“我蒙氏先祖乃秦国大将蒙恬,在下唯愿效法祖宗,沙场建功。”
“哦,难怪公子床头摆着那么多兵法书籍。”跛脚人笑着说,“兵者,诡道也。你读了不少兵法,更能融会贯通。刚才略施小计,虚实之间就把来人吓跑。”
跛脚人问道:“你读过哪些兵书?最近又在读什么?”
蒙元亨觉得与跛脚人甚是投缘,因此也没必要假意客套,便直言道:“《孙子兵法》《六韬》《尉缭子》,还有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都读过许多遍。最近在读《盐铁论》,更觉受益匪浅。”
跛脚人好奇道:“《盐铁论》可不是什么兵书,而是写桑弘羊这个聚敛之臣。古往今来,对盐铁财政感兴趣之人,都是和孔方兄打交道的,很少有名将钻研盐铁之法。”
蒙元亨近来痴迷于《盐铁论》,讲起此书滔滔不绝:“在下看来,《盐铁论》亦是一部了不起的兵法。桑弘羊管着汉武帝的钱袋子,推动盐铁改革,虽有聚敛之名,却是为国聚财。汉武帝逐匈奴于漠北,世人皆以为是卫青、霍去病用兵之妙,却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无桑弘羊的富国之策,又拿什么强兵?”
蒙元亨又说:“霍去病用兵极善长途奔袭,十万大军在茫茫草原迂回穿插,突入匈奴境内两千里,直至封狼居胥,建不世之功。但仔细一想,大军深入敌境,得携带多少粮食,每名士兵得配多少匹战马?若无强大后援,这般战术岂非自取灭亡。都说霍去病是不世出的名将,这话却不尽然。照我看,世间未必再无霍去病那样能大胆用兵的名将,而是中原王朝再没有汉武帝时的国力,能支援几十万大军进行一场气壮山河的远征。”
跛脚人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打仗打的是粮饷!都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殊不知名将易得而粮饷难求。蒙公子年纪轻轻,便已通达古今。”
两人正说着,蒙顺回到了会馆。尽管大雪纷飞,他的额头却渗着汗珠。原来,蒙顺外出办事,听说蒙元亨怒喝蒙古亲贵,蒙古将军还动手打了人,便急匆匆赶了回来。一见跛脚人,蒙顺却赶忙行礼,并拉过蒙元亨:“还不拜见周叔叔。”
跛脚人正是蒙顺故交,如今索额图府中的幕僚周弘毅。那个冰雪聪明却又古灵精怪的女童,便是周弘毅的女儿周琪。蒙元亨欣喜若狂,说:“早就听过周叔叔大名,请恕小侄失礼。”
周弘毅哈哈笑道:“恭贺蒙老哥,元亨有勇有谋,见识卓绝,他日必定破壁高飞,光耀门楣。”
蒙顺忙摆了摆手问:“贤弟,不是说今晚相府相见吗,你怎么过来了?”
周弘毅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索相今晚没法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