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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生意不是赚银子,而是造势

泾阳城中的文家大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用人将院内每一个角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厨子起了大早,忙着准备宴席,更有伙计把鞭炮爆竹摆放在门口,只等吉时一到便炸响。

文善达咳嗽的毛病始终不见好,前几日又发过一回烧,身子骨虚得很。但今天,他强打起精神,率着大队人马出了泾阳城,沿着驿道朝北而去。随行的不仅有文盛合的襄理、伙计,还有山陕商帮多家商号的东家、掌柜。

人马在城外十里的一座小亭旁停下,文善达从马车上缓缓走了下来。身旁立刻围拢一群人,问候他的身体。

“没事。老毛病了,休息一下就好。”文善达摆了摆手,面色却有些阴郁。

“文老哥,你是得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一个穿着绸缎、长得胖乎乎的人说,“咱们都一把年纪了,许多事该交给年轻人去做。再说,年轻人的本事可不比咱们差。宇峰头一回去蒙古,就把徽商打了个落花流水,替咱山陕商帮争回了面子。”

提到生意上的事,文善达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宇峰是个可造之材。”

“文盛合人才兴盛,日后更加发达。”周围又是一片赞颂之声。

又有人说道:“前不久,文盛合拿到了经营官茶的批文。这一次,喀尔喀蒙古又把棉布的专营之权交给了你们。这都是躺着赚钱的买卖呀!”

文善达笑起来,说:“能在喀尔喀蒙古击退徽商,全赖商帮上下同心协力,岂是我一家之功。所谓专营之权,不过牵个头而已,还得大伙一起发财才行。”

“文东家仗义!”众人一片欢呼。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车轮之声。文知桐登高眺望,欣喜地喊道:“盛宇峰到了。”

“走。”文善达精神一振,“咱们去迎一迎凯旋的英雄。”

盛宇峰早就接到信,知道城外有人迎接,却没料到是这么大的排场,文善达几乎率领泾阳大商倾城而出。他抽了抽鞭子,飞奔到文善达面前,跳下马来,行礼道:“文叔父,各位长辈,你们亲自迎接,侄儿如何受得起!”

“你受得起。”文善达拍着盛宇峰的肩膀,“行商之人都知道一句话,陕棒槌、徽骆驼、晋算盘,三大商帮鼎足而立,谁也奈何不了谁。你这一次,把徽商彻底撵出漠北草原,让他们从此不敢觊觎棉布商路,实在是大功一件。”

文善达说完后,周围人又轮番上前向盛宇峰道贺。盛宇峰倒看不出多少喜悦,只是嘴上说着客套话而已。这一来,大家更赞扬盛宇峰居功不傲。

文善达说:“知道大伙有说不完的话,文家已备下酒宴,咱们边吃边聊。回城吧。”他又拉着盛宇峰的手亲切地说:“你坐我的车。”

文善达的马车宽敞气派,车夫知道文善达身体虚弱,不敢跑快,把车驾得十分稳当。文善达欣慰地看着盛宇峰:“方才那么多人道贺,你却没有喜形于色,有大将之风。”

这些虚情假意的祝贺,盛宇峰压根没往心里去。他在乎的是文知雪,眼光一直在人群中寻觅着心上人。可惜,没能见着文知雪的踪影。

心里话不便说,盛宇峰随便搪塞道:“这次去蒙古只是惨胜,没什么了不起。”

对盛宇峰的敷衍之语,文善达却当了真:“惨胜?怎么讲?”

盛宇峰只得顺着说下去:“运去的棉布全送给了蒙古王公将领,咱们亏到家了。”顿了顿,他又说:“这事当初未向文叔父请示便自作主张,还望恕罪。”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做得对!”文善达拉高声调,显得颇为激动。这一来,他咳嗽的毛病又犯了,在车上喘个不停。盛宇峰赶紧为他捶背,又递过一杯水。

文善达喝下水,总算把咳止住了。他缓缓说道:“我做了一辈子生意,明白了一个道理,做生意不是赚银子,而是造势。没有势,只能自个辛辛苦苦去追银子,往往还追不到。把势造出来,就是银子来追你,躺着都能赚钱。拿下棉布的专营之权,便是造势。有了这股势,花出去的银子会连本带利赚回来。”

“叔父说得是。”盛宇峰若有所思道。

文善达体弱气虚,兴致却很高,继续说道:“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养士三千,其中有一个叫冯谖的。此人来投奔孟尝君时,一身破衣裳,看上去没有什么本领。孟尝君只是为了自个名声,不得已收留,并好吃好喝招呼着。”

文善达又说:“孟尝君家里开销很大,他想到自己在薛城还放了一笔高利贷,决定派人去收。冯谖一直吃闲饭,此刻便被派了这件差事。临行前,冯谖问,债收了以后,要买点什么回来吗?孟尝君随口说道,你看我家缺什么就买什么吧。”

盛宇峰也饱读诗书,孟尝君的故事自然听过。他接过话来:“冯谖到了薛城,把所有债券当众烧毁。孟尝君大为光火,要治冯谖的罪。冯谖说,临走的时候,您嘱咐我拣您家缺少的东西带回来。我看您这儿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对穷苦人的情义,所以就把情义给买回来了。孟尝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从此对冯谖愈发冷淡。”

盛宇峰又说:“后来齐王怕孟尝君功高欺主,免去了他的相国职务。孟尝君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封地薛城去闲居,还没进城,老远就看见人扶老携幼,夹道欢迎他,不由得掉下泪来,后对冯谖说,先生给我买的情义,今天终于感受到了。”

“没错。”文善达说,“如今的文盛合不缺银子,缺的是势。能用银子买来势,咱们赚大发了。”

马车缓缓停住了。

文善达问:“怎么回事?”

“小姐来了。”车夫说道。

盛宇峰掀开帘子,果然见到文知雪,顿时一脸欣喜。

文善达问:“你怎么来了?”

文知雪说:“爹刚生了病,女儿担心你的身体。”

“知雪妹妹真是孝顺。”盛宇峰一把将文知雪拉上车。

马车继续前行,文善达却皱着眉,说:“你这丫头嘴巴甜,却是言不由衷。你不是关心我,而是专门来迎宇峰的吧。”

“爹,别乱说。”文知雪说。

盛宇峰一听这话,更是心花怒放。不过文善达又叹了口气:“迎宇峰也不是真心实意,而是着急打听消息。”

盛宇峰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明白,文知雪要打听的是蒙元亨的消息。蒙元亨之事,自己信中已禀告文善达,看来文善达并未告诉女儿。

文知雪虽是心急,却也不好意思问。过了片刻,文善达才说:“蒙元亨的事,宇峰不妨直说。”

盛宇峰这才开口道:“蒙元亨贩卖劣质棉布被查获,如今连人带货被抓走了。”

文知雪大惊失色:“劣质棉布?怎么回事?”

盛宇峰默不作声,文善达摇头道:“他的事我哪里知道。”

盛宇峰在信中,的确提到蒙元亨贩卖劣质棉布被抓,不过对自己栽赃陷害的行径只字未写。以文善达的老练,当然能猜到这背后有文章。不过,蒙元亨已是势不两立的对手,对这些事不必深究。他在乎的,只是商场上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文知雪追问:“事情严重吗?蒙古人会对蒙大哥怎么样?”

盛宇峰说:“蒙古部落素来严刑峻法,我离开草原时听说,蒙元亨没准会被砍头。”

文知雪面色惨白,顿时呆坐在车里。

“知雪妹妹。”盛宇峰唤道,对方却没有反应。

“知雪,怎么了?”文善达也关心女儿。可文知雪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两眼一闭,晕倒过去……

文知雪的晕厥,让精心准备的庆功宴泡了汤。眼看着她傍晚时分醒了过来,文家上下总算松了口气。可接下来两天,文知雪不吃不喝,又让全家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这一日,文善达亲自端着粥进到女儿房间,他看到一脸憔悴的文知雪,心疼地说:“你好歹吃一点东西吧。”

文知雪摇着头:“我不饿。”

文善达劝道:“不饿也吃点。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那可怎么行?”

“我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我知道你没胃口。就算为了我,吃一点行吗?”文善达语气激动,又咳了几声。

“爹,你不要逼我。”

“究竟是我逼你,还是你在逼我!”文善达拍着桌子,咳得更厉害。

守在门外的文知桐忍不住,推门进来,道:“你两天不吃不喝,咱爹跟着操了两天的心。他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身体稍有起色,这几天又咳得厉害了。你究竟要干什么?”

文知雪心乱如麻,被哥哥一顿训斥,哭出声来。文善达摆了摆手,让文知桐别再说。他坐到椅子上,缓缓说道:“知雪,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好些事咱们也无能为力。你妈走得早,临走时只有一句话交代,让我照看好你和你哥。这些年我没有续弦,除了生意上的事,所有心血都放在你们兄妹身上。回想起来,也算对得起你们母亲了。我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没准什么时候就要去地底下见她。你若有什么差池,让我到时怎么向你母亲交代?”文善达越说越哽咽,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这一番话,让文知桐也哭了起来:“妹子,你就听话吃点东西。”

“爹,是女儿的不是,惹你生气。我吃。”文知雪勉强下了床,走到桌子旁。

文知雪端起粥,强迫自己喝下。文善达满心欢喜地看着女儿,却不料文知雪才喝了几口,竟然作呕吐了出来。她倚在桌子上,眼泪直往下掉,哽咽道:“爹,不是我要气你,实在是吃不下。”

“好了,好了。”文善达沮丧地站起来,“这会儿吃不下,咱们一会儿再吃。”

出了房门,文善达长吁短叹,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全靠着文知桐搀扶才回到书房。用人端来茶,文知桐知道父亲没心情喝,把人撵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书房门被推开。“谁?不是叫你们别进来吗?”文知桐没好气地吼道。

“是我。”盛宇峰走了进来,关切问道,“知雪怎么样了?”

文善达摇头不语,文知桐说:“今天咱们好说歹说,她总算喝了几口粥。可刚喝下去,又给吐了出来。”

“都怪我。”盛宇峰也是愁容满面,“我就不该把蒙元亨的事告诉她。”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文知桐说,“再说这件事,她迟早也会知道。”

“我再去劝一劝?”盛宇峰说。

文善达终于开口道:“今天我把她故去多年的母亲都搬出来了,也没能劝动。你去还能说什么?”

盛宇峰搓着手,说:“要不告诉知雪,蒙元亨并没被砍头。咱们已经派出快马去蒙古,一定救下蒙元亨。”

文知桐说:“说蒙元亨死了的是你,说他没死的又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蒙元亨被抓乃千真万确,我离开草原时得到的消息,这小子罪证确凿,怕是凶多吉少。”盛宇峰缓缓说道。这件事他是始作俑者,离开草原时还不忘送了乌日乐一大笔银子,希望能除掉蒙元亨。

“不过,”盛宇峰话锋一转,“咱们可以先骗一骗知雪,让她心里有个念想。”

文知桐说:“骗得了一时,还能骗得了一世?”

盛宇峰说:“能骗一时是一时,让她先吃点东西。”

“只能这样了。”文善达说,“无论如何,让知雪先吃点东西。时间一久,有些事总会慢慢淡忘。到时再告诉他,没能救下蒙元亨。”

盛宇峰出了书房,直奔文知雪的房间。来到门前,他停下脚步,心头有一种被针扎的痛。这或许是他平生撒得最痛的一次谎——去告诉心爱的女人,她的心上人还没死!话还没出口,自己先恶心到极点。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为了心爱之人,生死都可以不顾,忍一时之痛又算什么!盛宇峰咬咬牙,换上一副欣喜的表情,推门而入,大声喊道:“好消息,好消息!”

文知雪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盛宇峰说:“从蒙古传来的消息,蒙元亨还没死。”

“真的?”文知雪一下坐了起来。

“当然。”盛宇峰心里一阵绞痛,脸上表情却欢快无比,“一个伙计刚从蒙古回来,说蒙元亨只是被抓,暂无性命之忧。”

盛宇峰又说:“我把伙计带来了,不信你问他。”

这名伙计的确刚从蒙古回来,不过所有话都是盛宇峰提前交代的,他不过复述一遍。文知雪大喜过望:“只要人还没死,就能想办法。我这就去找爹,请他派人救蒙大哥。”

看到文知雪欣喜若狂的模样,别说救蒙元亨了,盛宇峰简直恨不能亲手宰了他。盛宇峰拉住文知雪:“你不必去了。我得到消息后,已经派人骑快马去蒙古,不管花多少银子,也要救出蒙元亨。”

盛宇峰攥紧的拳头忍不住颤抖,脸上却竭力装出镇静:“无论怎么说,蒙元亨也是陕商子弟,一时误入歧途,咱们得帮他。”

“盛大哥,你真是好人。”文知雪少有地夸赞盛宇峰,却让他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盛宇峰松开拳头,把谎话说到底:“待他平安归来,你可得多劝一劝。再大的委屈都是一家人之间的事,但帮着岳江南为虎作伥便是投靠外人,万万不行。”

“嗯。”文知雪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 R0BsKHwF5YcXQcCyhhMp+0OSzcnVCsZQLG783W+Cyt0wlzzqr/9ajsDVvfJASkZ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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