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泾阳城一直没有放晴过。傍晚时分,雪总算小了些,却又刮起北风,店铺早早关了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两个裹着厚实棉袄、戴着大皮帽的人,踩着雪穿过几条小巷。天色已暗,他们却连灯笼也没打。
两人在一座小院前驻足,一人走上前去,叩了叩门上的铜环。大门打开,里面的人用灯笼一照,立刻沉下脸。
刚从洛阳飞马赶回泾阳的宋元河摘下帽子,恭敬地说道:“烦请给鹿大人通报一声,我们有事求见。”
“鹿大人不在。”对方说话间就要关门。
宋元河身后的人走上前来,一把顶住门,里面的人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此人正是文善达,他脸上挂着笑容,三角眼里却射出阴冷的光芒:“若是鹿大人不在,我们就在门口候着。不过我们在此站得越久,恐怕对鹿大人越不利。”
“你,你……”里面的人又气又急,出门张望了几眼,赶紧把文善达推了进去。
屋里有火盆,文善达卸下棉袄,在火盆前烤着手。不一会儿,泾阳县令鹿富晨匆匆走了进来,指着文善达:“你这时找我干什么?”
文善达笑了笑:“天寒地冻的,心中想念老友,就过来串串门。”
鹿富晨恼怒不已,却又刻意压低声音:“真是老友,就不该把祸水往我这里引。我看你不拉上几个垫背的,心里不甘吧!”
文善达语气平静:“别说垫背这么难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话之前鹿大人不是常说吗?”
鹿富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问:“兵丁不是守在文家大院吗,你怎么出来的?”
“这还用问,自然是使了银子。”文善达说,“关中子弟进京赶考,有十几两银子,一路盘缠也就够了。从我家到鹿大人府上,区区几步路,却花了上百两银子,而且一个时辰之后,还得乖乖回去。”
鹿富晨说:“贿赂朝廷官员,这是罪上加罪。”
文善达叹了口气:“自己辛苦挣的钱,谁掏着不心疼?和官老爷们打交道,我也想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你们答应吗?”
“文善达,不要太嚣张。”鹿富晨从椅子上站起来,射出凶狠的目光,“我是收过你的银子,但如今是你自己闯下大祸,任谁也救不了。你真想弄个鱼死网破,鹿某奉陪到底。”
“鹿大人息怒。”文善达上前几步,扶着鹿富晨坐下,“我哪敢有鱼死网破的念头?再说大人两袖清风,何时收过文某一文钱?”
鹿富晨端起茶,接着又把茶杯放回桌上:“老文,不是我见死不救,实在没办法!”
文善达拱手道:“敢问鹿大人,文某究竟犯了何事,连你也爱莫能助?”
鹿富晨瞟了他一眼,道:“你被抓进去几天,李一功大人亲自审过你。他问了哪些事,难道你还不清楚?”
文善达说:“我既清楚,却又不甚清楚。”
文善达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索”字,接着说道:“李大人审我的事,样样关乎此人。”
鹿富晨说:“既如此,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文善达说:“恕在下直言,就凭李一功,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据说李一功是明相门生,明相与索相又是死对头。我不清楚,整件事的背后是否又是朝廷党争?”
鹿富晨点了点头:“文东家算个明白人,难怪把生意做这么大。不过,自古天意高难问,李大人背后究竟谁在撑腰,咱们哪弄得清?”
“攸关生死,天意再高,也得弄清楚。”文善达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从牢里出来后,立刻安排老宋去洛阳,向余公子讨个明白话。”
“哪个余公子?”鹿富晨问。
文善达说:“吏部余尚书的公子。”
“你和余家有交情?他们不是在江宁吗?”一听吏部余尚书,鹿富晨便知是前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余国柱。余国柱乃湖北人,出身寒微却有神童之名,顺治八年以魁首中举,轰动湖广。此后入翰林院,一路升迁。但就是这样一个学识出众的寒门高士,当上大官后却贪腐成性。肩负考察天下官员之责的吏部素来为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更被称为天官。余国柱大肆卖官鬻爵,被时人讽为“余秦桧”。前年,康熙整顿吏治,拿余国柱开刀,他被革职,带上家眷迁居江宁。
文善达说:“余大人的确被贬到江宁,余公子此番到洛阳乃是访友。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让余家办事或许不行,但毕竟做过吏部尚书,门生故吏遍天下,消息仍灵通得很。”
鹿富晨问道:“余公子怎么说?”
文善达说:“大出我所料,这次要弄索额图的并非明珠。”
鹿富晨说:“是吗?除了明相,还有谁敢和索额图过不去?”
“是皇上。”文善达缓缓说道,“从京师、江宁到咱们泾阳,接连抓了好几个富商,审的都是向索额图行贿之事。前些日子,皇上六百里加急的上谕,说是皇太子染病,让索额图赴五台山侍疾。索额图一到五台山就再没露面,倒是太子爷随皇上去大同检阅绿营兵,一路生龙活虎,压根就没病。京师的重臣们都在传,索额图被软禁了。”
“还不止这些。”文善达又说,“川陕总督哈占乃索额图党羽,对外说是回京述职,实则人一出陕西,就被拿下了。”
“余公子的消息果真灵通。”鹿富晨说道。
文善达捶了一下大腿:“当初派老宋去见余公子时,尚有一丝侥幸,心想若是明珠放暗箭,还能速去京城向索额图求援。谁知这次要扳倒索额图的竟是天子!”
“所以呀,你找我一个七品芝麻官有屁用!”鹿富晨站了起来,“你的案子是刑部李一功大人亲自在审,连西安知府都过问不得。”
“西安知府算什么!”文善达说,“如今的陕西官场,鹿兄才是大红大紫的人物。李一功造访碑林,都没给西安知府打招呼,倒是把鹿大人带上了。”
鹿富晨敷衍道:“李大人知道我喜爱金石篆刻,拉上我也没什么大不了。”
“是吗?”文善达轻轻一笑,“你可不仅是陪着钦差去了几趟碑林。方才我说的朝局动向,大人听来心如止水,想必早不觉得新鲜了。还有文某过寿那天,泾阳城里就你没来,接着我便被官兵绑走了。鹿大人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比余公子差。”
“你究竟想说什么?”鹿富晨问。
文善达说:“李一功的二姨太正是鹿大人的堂妹,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文某还是拐弯抹角打探到了。能得高人指点,鹿大人早就洞悉全局。”
“你……你……”鹿富晨伸出指头比画了一下,接着又缩了回去。
文善达站了起来,说:“只要李一功大人高抬贵手,我文家还是有生路的。”
鹿富晨冷笑道:“你想什么呢?李大人办的可是皇差,这是能高抬贵手的事吗?”
“虽是皇差,却是天高皇帝远。”文善达说,“皇上富有四海,区区一个文善达岂能入他老人家法眼。皇上要对付的是索额图,不是我呀。”
猛然间,文善达扑通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都说文某富甲一方,这里面是文家所有的房屋地契,还有几座银窖的钥匙。若是李大人与鹿大人出手搭救,我愿献出一半以为答谢。”
鹿富晨愣了片刻,又指住文善达说:“你……你疯了?”
文善达跪着没有起来:“我是疯了,但疯了总比死了强。”说完,他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几下之后,额头上已泛起血青色。
宋元河不忍文善达这般委屈,也跟着跪倒下去:“鹿大人,我们东家辛劳了一辈子才挣下这份家业,如今分出一半,只想讨个平安。求你大仁大义,救救我们吧。”
鹿富晨心中一阵唏嘘,男儿膝下有黄金,堂堂关中首富,若非走投无路,岂会跪地求人?文善达抛出的诱饵更令他心动,文家富甲山陕,能拿走他家一半银子,足够自己几辈子吃喝不愁。为了这笔银子,纵然是杀人越货的官司,鹿富晨也敢包庇下来。可偏偏这件案子比杀人官司棘手百倍,银子可爱,却也烫手啊!
鹿富晨扶文善达起来,一脸为难地说:“文东家的确豪爽,也开出了大价钱。但有些钱,不仅得有命挣,还得有命花。”
文善达明白鹿富晨的心思,既想饱餐一顿又怕被噎着:“可否转告李大人,他想知道索额图什么事,我晓得的说,不晓得的编也给编出来。但供出索额图后,放小人一马?”
鹿富晨捋着胡须,摇头道:“你什么都招了,李大人还怎么帮你脱罪?”
“那我就硬顶着不招?”文善达又问。
鹿富晨依旧摇头:“你什么都不招,李大人如何交差?”
这招也不是,不招也不是,李一功既想着拿银子,还得回去交差,样样都是两难!
鹿富晨冥思苦想了许久,忽然面露喜色,问道:“文盛合的掌柜蒙顺,是不是还被关着?”
“是呀。”文善达点头道。
“进京行贿索额图的,是蒙顺?”鹿富晨又问。
文善达说:“他是奉我之命去的。”
“什么奉你之命!”鹿富晨说,“现在就把事情推到蒙顺头上,是他背着你干的。”
文善达说道:“世上哪有掌柜背着东家去行贿的?这说出去也没人信。”
鹿富晨说:“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李大人信。”
文善达明白了鹿富晨的意思,摇头说:“蒙顺跟随我几十年,忠心耿耿,我不能陷害他呀。”
鹿富晨冷笑一声:“你还真把自个当大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