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子监狱
住着七十位女囚犯
我愿铃声能和她们长相伴
会有老旧的三角铁
叮叮当,叮叮当
响彻皇家运河的岸边上
——布兰登·贝汉
1
雷问珍妮特,是否观察过窗户里照进来的块状光线。珍妮特回答说没认真看过。雷睡在上铺,珍妮特睡在下铺。她们都在等待牢门打开去吃早饭。又一天的早晨来临了。
珍妮特的狱友看来对块状光线有过研究。雷告诉珍妮特,起初方块出现在窗对面的墙上,之后不断下滑,掠过桌子的表面,最后成功地落在地上。正如珍妮特现在看到的那样,块状光线正处于地板中央,非常非常明亮。
“雷,”珍妮特说,“我只是不想为这一点光线而感到心烦。”
“要我说,你不能不为这一点光线而感到心烦啊!”雷像以往觉得某事可笑时那样发出刺耳的噪声。
珍妮特说:“好吧。我就不计较你是什么意思了。”她的狱友又聒噪了几声。
雷一切都好,她只是像小孩子一样,周围一静就会焦虑。雷因信用欺诈、伪造文书、携带毒品并从中牟利的罪名被捕入狱。雷对这几类犯罪都不是很擅长,因此最终获罪入狱。
珍妮特因为过失杀人入狱。二〇〇五年的一个冬夜,她将一把套筒螺丝刀刺进丈夫达米安的腹股沟。达米安当时正沉浸在吸毒的快感中,坐在扶手椅上没有挣扎,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当时,珍妮特自然也嗑多了。
“我一直在看着表计时,”雷说,“光线从窗户移动到地上总共用了二十二分钟。”
“你应该给《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的编辑打电话。”珍妮特说。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米歇尔·奥巴马一起吃巧克力蛋糕。她抱怨说:‘雷,这样吃会让你发胖。’可她也在吃着蛋糕啊!”雷尖着嗓门说,“没,我没做这种梦。这是我编的。事实上,我梦见了教过我的一个老师。她说了好几次,说我走错了教室。我不断告诉她,告诉她教室没错。她说那么好吧,接着教了我一些东西,但之后又说我走错了,我说错的是你,我的教室没错,我们一直围绕着教室走没走错的问题争来争去。真是气死人!珍妮特,你做了什么样的梦?”
“哎呀……”珍妮特试着回忆,但怎么都想不起来。新开的药似乎加深了她的睡眠。以前,她有时会做有关达米安的噩梦。在噩梦中,达米安经常是隔天早晨他死后的样子,尸体的皮肤像没干的墨水一样,泛出蓝色条纹。
珍妮特问过诺克罗斯医生,这些梦是否和负罪感有关。诺克罗斯医生斜看了她一眼,像是在问:“你是认真的吗?”诺克罗斯的这种眼神常常能把她逼疯。接着诺克罗斯医生问珍妮特,她是否认为兔子有对柔软的耳朵。嗯,好吧,我明白了!无论怎样,珍妮特不再去想那些梦了。
“雷,很抱歉。我想不起来。无论梦见什么,都已经被我忘了。”
B区二楼的大堂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打开牢门前,一位狱警正在做着最后的检查。
珍妮特闭上眼睛。她编织出一片梦境。在梦里,监狱成了一片废墟。茂盛的葡萄藤爬在古老的牢房墙壁上,藤蔓间透进春天的微风。屋顶被岁月侵蚀,大半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块飞檐。几只小蜥蜴快速爬过一堆锈迹斑斑的金属碎片。蜻蜓在空中不断翻腾。牢房里残留着浓重的泥土味和树叶的芬芳气息。博比很激动,站在珍妮特身边,正透过墙上的一个洞往里窥探。博比的母亲是个考古学家,是她最先发现了这个地方。
“你觉得如果有前科还能上游戏节目吗?”
梦境崩塌了。珍妮特发出呻吟。嗯,至少做梦时一切都还好。吃点药生活就能好得多。在梦中,她可以找到一个平静安稳的地方。平心而论,吃药能让生活变得更好。想到这里,珍妮特又睁开了眼睛。
雷瞪着珍妮特。监狱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但对雷这样的女孩来说,待在里面也许更安全点。一旦回归社会,她很有可能重新做起买卖毒品的勾当。或是像入狱前那样,把毒品兜售给一看就知道是缉毒警的人。
“怎么了?”雷问。
“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个好梦而已,你的聒噪把我从梦中吵醒了。”
“你说什么?”
“别介意。听着,我觉得应该举办一个只有有前科的人才能参加的游戏节目。我们可以把这个节目叫作《撒谎有奖》。”
“我喜欢这个主意!该怎么实现它呢?”
珍妮特坐起来打了个哈欠,然后耸了耸肩。“我必须好好想想。嗯,必须得先制定一套规则。”
她们的牢房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直会这样。牢房有十步长,从床铺走到门是四步。水泥墙被漆成米灰色,墙面很光滑。在牢房里唯一允许贴东西的区域(地方不大,很少有人注意),她们用绿色的无痕黏胶把快照和明信片粘上,照片和明信片的边角都卷起来了。一面墙边靠着一张小金属桌,对面墙边靠着一个很矮的金属置物架。门左边是个合金的马桶。蹲坐在马桶上方便时,其他人必须把目光移开才能使如厕者得到可怜的一点隐私。牢房门上和眼睛平行的地方有面双层玻璃的小窗,透过小窗可以看到横贯B区的狭窄走廊。牢房的空间和物体上都弥漫着监狱特有的味道:汗味、霉味和来苏水的味道。
最终,珍妮特违心地注意起床间的块状光线。光线已经快移到门口了,但没有再前移。除非有个狱警把钥匙放进锁眼,或是从值班的岗亭直接开锁,否则这块光线永远不会移到门外,光线和她们一样被关在牢房里。
“谁主持这个节目?”雷问,“每个游戏节目都有主持人。另外,奖项怎么设置?奖项必须吸引人。细节!珍妮特,我们必须想好所有细节。”
雷撑起头,把手指缠绕在漂过的小发卷上,看着珍妮特。雷的前额顶部有三条并列的伤疤,疤痕很深,像是烤架一般。珍妮特尽管不知道这伤是如何造成的,但知道肯定是男人干的。也许是她的爸爸,也许是她的兄弟,也许是哪个男朋友,也许是个她以前从没见过、以后再也不会见到的男人。轻描淡写地讲,杜林教养院的女囚里没几个遇见过好男人的,缠上她们的大多是些坏男人。
你又能怎么办呢?你可以为自己感到难过。你可以恨自己,也可以恨所有人。你可以弄来清洁力强的沐浴产品把身体弄得干干净净。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被允许的有限范围内),可形势却不会有任何改变。得等到下一次假释听证会,你才有机会转动巨大闪耀的幸运之轮。珍妮特希望尽自己的最大可能关切雷。和雷相比,她至少还有儿子可想。
岗亭的狱警打开六十二把锁,走廊里回响起砰砰的开门声。这时是早晨六点半,所有人必须走出牢房接受点名。
“雷,我不知道谁来主持这个节目,也不知道该设置哪些奖项。你也好好想想,”珍妮特说,“我会继续想,想好后再和你交换心得。”她把双腿探出床外站了起来。
2
在离监狱数英里的诺克罗斯家,负责打扫游泳池的小伙安东,正在撇除浮在水面上的小虫尸体。游泳池是克林特·诺克罗斯送给妻子莉拉的十周年结婚纪念日礼物。看到安东,克林特经常会自问买游泳池送给妻子是否合适。这天早上,这个念头又一次闪现。
因为两个充足的理由,安东没穿衬衫。其一,这天的天气会非常热。其二,他的腹肌非常健美。安东的肌肉因为游泳池的工作而结实有力,看上去像爱情小说封面的猛男。如果朝安东的肚子上开枪,你一定不会从正面发射,否则很可能会反弹到自己身上。安东是每天都吃很多纯蛋白食物,打扫了奥革阿斯的牛棚
才变得如此健壮的吗?
安东抬头看了眼,墨镜后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墨镜在阳光下微微地闪着光。他抬起没拿清洁工具的那只手,朝正从二楼主卫生间窗户往外看的克林特挥了挥。
“老天,”克林特挥起手,轻声叹了句,“小子,你就不能长点心吗!”
克林特转身离开窗户。关着的门背后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白人男子的形象。克林特四十八岁,在康奈尔大学获得了学士学位,之后在纽约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平时喜欢喝星巴克的大杯摩卡咖啡。克林特已经没有了青壮年时期的阳刚,他胡子花白,显得有些沧桑。
年龄和软绵无力的身体让克林特感到讽刺和惊讶。尽管已人到中年,拥有丰富的治疗经验,但他从来没有高人一等的架势,反倒显得有些过于谦卑。事实上,在他看来,有件事使他的事业发生了巨大的转折,那件事发生在十八年前的一九九九年。那一年,有个叫保罗·蒙彼利埃的初诊病人到他这个年轻医生这里来问诊,称自己有“性野心危机”。
克林特问蒙彼利埃:“你说的‘性野心’是什么意思?”有野心的家伙通常寻求的是职务上的晋升。在性方面能有什么野心啊?蒙彼利埃用的应该是种比喻。
“我是说……”蒙彼利埃似乎想找其他词来形容,他清了清喉咙,找到合适的说法,“我就是想做爱,我就是非常想要。”
克林特说:“这不算太大的野心,想做爱很正常。”
克林特刚度过精神科住院医生的实习期,对待患者还不够圆滑。这是他第二天看诊,蒙彼利埃仅仅是他接待的第二名患者。
(克林特的第一个患者是个对大学申请非常担心的女孩。经过询问,克林特很快了解到,女孩的学业水平测试获得了一千五百七十分的高分。克林特告诉女孩,她的成绩非常优秀,无须进行诊疗,更无须再次预约门诊。已治愈!他在常被用来做笔记的黄色拍纸簿底部潦草地写下这么几个字。)
保罗·蒙彼利埃穿着白背心和打褶裤,坐在克林特对面的人造革扶手椅上。说话时保罗把一只脚跷上另一条腿的膝盖,手搭在跷起的脚穿的那只皮鞋上。方才,克林特看着保罗把一辆鲜红色跑车停在低矮办公大楼外的停车场上。保罗在一家煤炭行业附属的食品连锁公司担任高层,完全买得起这样的跑车,可那张忧心忡忡的长脸却让克林特联想起过去连环画中欺负唐老鸭的狗贼党。
“我老婆说——她的话不多,但意思很清楚,没错,就是所谓的弦外之音——她想让我放下,放下我的性野心。”蒙彼利埃一边说一边扬起下巴。
克林特循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屋顶上有只正在旋转的吊扇,如果蒙彼利埃把性野心倾注在吊扇上,准会被割断掉地呢!
“保罗,我们一件事一件事说。首先,你和老婆怎么会提起这件事来?其次,这件事的起因又是什么?”
“我有外遇,性野心的话题就是外遇诱发的。罗达因为我的外遇——对了,罗达是我老婆——要赶我走!我告诉罗达这不是她的原因,是因为……是因为我有这个需要,你听明白了不?男人总会有些女人不能理解的需要。”蒙彼利埃转了转肩膀上的头颅,长叹了一口气,“我不想离婚!我有时觉得她应该理解这点,应该理解我。”
蒙彼利埃的悲伤和绝望是真实的,由于突如其来的换位思考,克林特可以想象这种痛苦——提上手提箱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在路边的小饭店独自吃煎蛋。这不是临床意义上的忧郁症,尽管如此境地是由他自己造成,但他的痛苦不是毫无意义的,而是值得尊敬和照顾的。
蒙彼利埃前倾身体靠在他凸起的肚子上。“诺克罗斯医生,我跟你开诚布公地讲,我快五十了,精力最为旺盛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把一生中最好的年月都给了她,把自己都奉献给了她。我替孩子换尿布。我开车去各种比赛和竞赛的现场摆摊,为孩子们积累起上大学的资金。我时刻检查自己,看看自己在婚姻中做得够不够好。我都这样了,为什么我们在这件事上还不能达成某种一致?为什么还要跟我闹,赶我走呢?”
克林特没有说话,等待蒙彼利埃继续着自己的陈述。
“上周,我去了米兰达家,米兰达就是我的情妇。我们在厨房做爱,在她的卧室做爱,在淋浴时还差点做了第三次。我高兴坏了!太让我满足了!接着我回了家,高高兴兴地和家人吃了晚饭,然后大家一起玩填字游戏,所有人都很快乐!这有什么问题?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人为的问题。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点自由?我要的太多了吗?有个情人就那么离谱吗?”
片刻间克林特和蒙彼利埃都没说话。蒙彼利埃打量着克林特医生,看他有什么回应。克林特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劝慰人的话语,很轻易就能说上一句,但他克制着没说。
蒙彼利埃背后的墙边挂着个画框。画框里放着一幅莉拉送给克林特的霍克尼
的画,莉拉觉得这幅画能让诊室“热闹起来”。克林特本打算在这天稍晚些时候挂上这幅画。画框旁放着克林特拆包拆了一半的医学资料。
这个男人需要得到帮助,年轻医生不禁想,肯定有人能在这么安静整洁的诊室里帮上蒙彼利埃先生的忙。可这个人会是作为医学博士的克林特·诺克罗斯吗?
克林特通过艰辛的努力才当上医生,其间没有得到过任何奖学金的帮助。他成长的环境很艰苦,付的学费都是自己挣的,有时付出的还不仅仅是钱。克林特没对妻子说过他为了当上医生做过的一些事,也永远不会说。付出那么大代价就是为了进行这类诊疗,为了给有“性野心”的保罗·蒙彼利埃先生看诊吗?
蒙彼利埃先生的长脸上浮现出一丝抱歉的苦笑。“孩子,你说说看,我是做错了吗?”
“你做得很好。”克林特说,之后的三十分钟,他有意识地把自己的疑虑放在一边。他们把事情展开,从各个方面讨论这件事,他们谈到欲望和需求的区别,谈到蒙彼利埃夫人和她的替代者(在蒙彼利埃看来,米兰达只是蒙彼利埃夫人的替代者)在房事上的偏好,他们甚至回顾了保罗·蒙彼利埃先生少年时代最初的性体验,那时,蒙彼利埃常用弟弟的充气鳄鱼玩具的嘴巴自慰。
出于医生的义务,克林特问蒙彼利埃是否想过伤害自己。(蒙彼利埃回答说没有。)克林特问蒙彼利埃,如果有“性野心”的是蒙彼利埃夫人,他会怎么想?(蒙彼利埃强调,他会让妻子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最后,克林特问蒙彼利埃,五年后,他会怎么看自己?(听到这个问题,穿着白色背心的男人哭了起来。)
治疗快结束时,蒙彼利埃说他已经在期待着下一次诊疗了。蒙彼利埃刚走,克林特就打电话给电话转接处。他让接线员把所有打给他的电话转给邻镇梅洛克的精神科医生。接线员问他要转多久。
“到天气预报说地狱里要下雪为止。”克林特负气地说。他看着窗外蒙彼利埃坐上鲜红色的跑车,倒车,开出停车场,直到跑车离开视线他才从窗前走开。
接着,他打电话给莉拉。
“诺克罗斯先生,你好。”莉拉的声音总能给他人们常说的那种心都飞了起来的感觉。莉拉问他接诊第二天过得怎么样。
“美国最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来我这儿看诊了。”克林特说。
“咦?我爸爸去你那儿了吗?那幅霍克尼的画一定让他很窘。”
克林特的妻子很敏锐,在敏锐的同时也很温暖,但有时也不乏强硬。莉拉很爱他,但常挤对他。克林特觉得他也许需要常被妻子挤对。也许所有男人都需要这个。
“哈哈,”克林特笑了声,“好了,我问你,你曾经提过监狱那边有个空缺的职位,你是打哪儿听说的啊?”
莉拉安静了一会儿,思索着这个问题的具体含义。很快,她用自己的问题回答了丈夫提出的问题:“克林特,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啊?”
克林特从没想过妻子会对他放弃做私人医生、加入政府部门感到失望。克林特确信莉拉不会对他的这个决定失望。
感谢上帝赐予我莉拉。
3
为了把电动剃须刀对准鼻子下面的灰白色胡楂,克林特必须皱起脸抬起头,看上去丑得跟卡西莫多
似的。克林特的左鼻孔里探出一根雪白的鼻毛。安东可以随意举起任何重量的杠铃,但也会和所有男人一样长鼻毛和耳毛,克林特用电动剃须刀剃掉了这根鼻毛。
克林特从没像安东这样健壮过,即便高中的最后一年,法庭准许克林特独立生活,他天天上跑道练跑步的时候也没如此健壮。年轻时的克林特又高又瘦,肚子扁平,和他儿子贾里德现在差不多。在克林特的记忆里,保罗·蒙彼利埃比这天早晨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要矮一点、胖一点。但这时的克林特和彼时的蒙彼利埃在年龄上已经相差不大了。保罗·蒙彼利埃现在在哪儿?他的“性野心”问题解决了吗?可能已经解决了吧。毕竟,时间能治愈所有的伤口。当然,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有个爱说俏皮话的人曾经说过,时间也能伤害所有的脚踝
。
克林特不过是个普通人——健康,有自知之明,时常会有一些幻想——有着出轨的渴望。相对保罗·蒙彼利埃,他的状况要好得多,没有面临任何危机。在他看来,自己过的生活普普通通:向街上看到的漂亮姑娘多看几眼;本能地窥一眼正在下车的短裙女郎;潜意识里有对参加《价格竞猜》
的某位模特的性冲动。他觉得这是件悲哀的事,悲哀之余也许还有几分滑稽,这样下去他只会远离曾经非常热衷的肢体亲昵,把人的各种古老本能(感谢上帝,幸好不是野心)落在身后,就像吃完饭很久以后留下的余香。他是否在用评判自己的标准评判其他男人呢?当然不是,他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男人中的普通一员而已。真正让人搞不懂的是女人这个物种。
克林特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非常有活力,还正巧和一九九九年的保罗·蒙彼利埃是一个年龄。
克林特对着镜子说:“安东,滚你的吧。”他不该这样虚张声势,但至少做出了努力。
浴室门外的卧室里传来一声开锁的声响,接着他听见莉拉打开抽屉,把挂枪的腰带砰的一声扔在抽屉里,然后关上抽屉,锁上。之后莉拉长叹了口气,打了个哈欠。
克林特觉得妻子很可能已经睡着了,因此不出声地穿好衣服。他没有坐到床上穿鞋,而是拿着鞋下了楼。
莉拉清了清嗓子对他说:“没事,我还醒着呢!”
克林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竟然会是真的:莉拉还没解开警服裤子最上面的那粒纽扣就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幸好她没穿着长裤钻进被子。
“你一定累坏了吧。我正要出去。山上所有人都好吗?”
前一天晚上,莉拉发短信给克林特,说山上的休闲道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然后又告诫他不要熬夜。山上发生交通事故尽管不是闻所未闻,但也是很稀奇的。接到短信时,克林特和贾里德正在屋外的露台上烤牛排喝啤酒。
“一辆拖车行驶时失控。是宠物什么名下的卡车,应该是家连锁店吧?卡车侧翻,堵住了整条道。路上都是猫砂和狗粮。我们最后只能找了部推土机疏通道路。”
“听上去鸡飞狗跳的,”克林特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面颊,“嘿,想和我一起慢跑吗?”他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并为这个想法而雀跃不已。无法抗拒身体衰老发胖,他总能奋起一战吧!
莉拉睁开右眼,眼睛在窗帘拉下的昏暗卧室里散发出淡绿色的光芒。“今天早上就算了吧。”
“好吧。”克林特说。他垂下身体,心想莉拉会回吻他,但莉拉道了句日安,叮嘱他别忘了叫贾里德扔垃圾,然后就合上了眼睛。一道绿光闪过……卧室里很快就暗了下来。
4
小屋里的味道简直不堪忍受。
埃薇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想吐的冲动。这股恶臭是烧焦的化学物质、焚烧的树叶和变质的食物共同散发的。
一只飞蛾飞进她的头发,在靠近头皮的地方安安心心地筑了个巢。埃薇尽最大可能屏住呼吸,打探周围的情况。
这个活动板房间是用来制毒的。制毒工棚中央的煤气炉通过几根黄色的软管和一对白色的液化气罐连接在一起。靠墙的料理台上放着托盘、水罐、一包打开的包装袋、试管、软木塞、用过的火柴、一个烧焦的带有烟枪的烟壶以及一个多功能水槽。水槽和一根埋在网绳下面通向工棚外的软管相连,埃薇方才是拨开这堆网绳才进入这里的。工棚地板上到处是空瓶和捏扁的易拉罐,还放着把歪歪斜斜的草地椅,草地椅的椅背上印着个小戴尔·厄恩哈特品牌的商标。一件脏兮兮的格子衬衫卷成一团,扔在棚子角落。
埃薇把衬衫甩得尽量平整,甩掉衬衫上绝大部分污物,然后把衬衫套在身上,衣角正好垂在屁股和大腿上方。不久以前,这件衬衫还属于一个讨厌鬼,衬衫胸前那块不规则的污渍显然是那个讨厌鬼在吃喜爱的蛋黄酱时留下的。
她蹲在两个液化气罐旁边,把黄色的软管弄松,然后打开两个液化气罐上的开关,把旋钮稍微向前转了点。
走出工棚以后,纱网门在身后关上,埃薇停下脚步,尽情地呼吸着外面更为清新的空气。
埃薇面前是一道长满树木的路堤,前方三百多英尺处停着辆拖车,拖车面对的沙石空地上停着一辆卡车和两辆汽车。空地上悬着根晾衣绳,绳子上挂着三只被开膛破肚的兔子、几条褪色的裤子和一件牛仔夹克,其中一只兔子还滴着血。一股股青烟正从拖车的排气管向外冒出。
埃薇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穿过一片树木不多的林子,走过一片田野,那棵大树已经被她落在身后很远处看不到了。但她并不孤独:飞蛾颤动着翅膀,在工棚的屋顶上飞舞。
埃薇开始沿着路堤往前走。枯落的树枝刺在她的脚上,一块石头割破了她的脚后跟。她没有慢下步伐。管他呢,反正伤口会很快愈合。走到晾衣绳旁边,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听见一个男人在笑,一台电视机在播放节目,千万只昆虫在她周围狭小的土地里松着土。
那只还在流血、没有死透的兔子转了转迷蒙的眼睛。埃薇问它遇上什么事了。
“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干的。”垂死的兔子说。一只苍蝇从兔子干裂的黑色嘴唇上腾起,绕着兔子飞了几圈,然后钻进了兔子耷拉着的耳腔。埃薇听见苍蝇在兔子的耳腔里不断扑腾。埃薇不怪苍蝇——苍蝇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但她却为这只不该落得如此悲惨境地的兔子而哀伤。埃薇喜欢所有动物,尤其是栖息在草原、在枯树上爬上爬下、翅膀纤弱和行将死亡的小动物。
她拿手环在濒死的兔子脑后,把兔子黑色开裂的嘴唇轻轻挪近自己的嘴。“谢谢你。”埃薇轻声说,然后为兔子合上了眼睛。
5
住在阿巴拉契亚山脉边隅的一大好处是,用两份公务员的薪水可以买上一套面积很大的房子。诺克罗斯家位于一个房型基本相似的小区,是套三居室的住宅。这里的房子宽敞美观但不怪异,每户都有一个玩接球游戏的草坪。春夏季节里,环绕周围的山丘枝繁叶茂、一片生机。略微让人失望的是,即便降了很多价,小区里的这些漂亮房子几乎还有大半是空着没有装修的。山顶的样板房是个例外,样板房干净整洁,装修得很好。莉拉说很快会有瘾君子闯进样板房,试图在那里兜售毒品,还问克林特信不信。克林特让她不必担心,他了解治安官的为人。事实上,他们会不定期对山顶的样板房进行巡逻。
(“她痴迷于那些老家伙吗?”莉拉一边扑闪着两只大眼睛,一边用臀部撞着克林特的屁股。)
诺克罗斯家的上层包括主卧、贾里德的卧室,以及夫妇俩在家办公时用的客房。一楼的厨房宽敞开放,由一张吧台跟起居室隔开。起居室右边两扇落地玻璃门后面是他们很少用到的家庭餐厅。
克林特坐在厨房的吧台旁,一边喝咖啡,一边用平板电脑阅读《纽约时报》。报上说,朝鲜发生了地震,不过没有报道死伤人数。朝鲜当局声称因为“建筑质量非常好”,所以地震造成的危害非常小,但手机拍下的视频却拍到了落满灰土的尸体和大片瓦砾。亚丁湾的一处石油钻井台起火,很可能是遭到破坏,但没有人宣布对这一事件负责。该地区的各个国家像玩棒球时砸碎了玻璃的小孩子似的,干了坏事以后马上没命地撒腿就跑。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联邦调查局和一支由金斯曼·布赖特利夫(原名小斯科特·戴维·温斯特德)领导的民兵武装的对峙进入了第四十四天。这些捣蛋的家伙拒绝缴税,拒绝承认宪法的合法性,拒绝上缴储存的自动武器。听说克林特是个精神科医生以后,人们经常让他诊断政治家、娱乐界明星和其他知名人士的精神疾病。克林特经常会有顾虑,但这次他可以心安理得地进行远距离诊断:他认为金斯曼·布赖特利夫患上了某种分离性障碍
。
首页的底部是一个面部凹陷的年轻女人的照片,女人站在一间阿巴拉契亚风格的小屋前,怀里抱着个婴儿,照片的配文标题是:“矿区的癌症发病状况”。这让克林特想起了五年前附近一条河的化学物品泄漏事件。这起事故导致断水一周。现在,化学物品泄漏的危害早已消除了,但为安全起见,克林特和家人到现在为止还是只喝瓶装水。
阳光温暖了他的面颊。克林特看着游泳池边、花园后方矗立着的两棵巨大的榆树。这两棵榆树让他想起兄弟之情、姐妹之情和夫妻之情——他确信,这两棵榆树的根一定在地底下交缠在一起。远处耸立着黑压压的群山,云彩仿佛要在湛蓝色的天空中化了似的。鸟儿一边飞,一边叽叽喳喳地鸣叫着。辜负了这等良辰美景,一定是个天大的耻辱。这是同一位爱说俏皮话的家伙对克林特说的另一句话。
克林特愿意相信,自己并没有辜负这等美景。他从没想过能坐拥这番秀美的景色。他不禁在想,等到自己计较这些的时候,一定已经周身乏力、衰老不堪了吧,良辰美景对一些人来说是种祝福,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可能是种束缚。
“嘿,爸爸,有什么新闻吗?发生了什么好事了吗?”
克林特从窗户旁转过身,看见贾里德一边拉上双肩包的拉链,一边懒洋洋地走进厨房。
“让我看看……”克林特用手指在平板电脑上翻了几页。他不想让儿子把石油钻井台起火、民兵武装和政府对峙以及本地癌症发病状况等新闻带到学校,希望能在报上找到一篇比较正面的文章。啊,终于找到了。“报上说,根据物理学家的论证,宇宙也许能永远延续下去。”
贾里德把手伸进食物柜,抓到一根能量棒,塞进衣兜。“你觉得这是好事吗?能解释下为什么吗?”
克林特思考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儿子是在捉弄自己。“臭小子,真是没大没小。”他一边看着儿子,一边用中指挠了挠眼皮。
“爸爸,用不着为这种事害羞。你是我的老爸,我一直都很尊重你!”贾里德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像克林特年轻时胃还好的时候那样,他把咖啡冲得很浓。
咖啡机和旁边的水槽都放在正对屋外露台的窗户旁。贾里德喝了口咖啡,朝窗外看了一眼。“哇,你确定要留妈妈一个人和安东在家里吗?”
“你该上学去了,”克林特说,“到学校多学点东西去。”
贾里德在克林特的关怀下长大。“狗狗!”这个词是贾里德会说的第一句话,说话时还夹杂着一点点口音。“狗狗!狗狗!”小时候,他是个善良又充满好奇心的可爱男孩。现在他成长为一个英俊的小伙,但依然善良而具有好奇心。克林特很自豪能给儿子一个安全舒适的家,使他能在这个家里自由自在地成长。克林特小时候可没这些。
他一直怀有给贾里德送一个避孕套的念头,但他不想跟莉拉说这事,也不想过分鼓励性行为。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过纠结,贾里德说自己和玛丽只是朋友,也许贾里德还真是这么看的。不过克林特见过贾里德看玛丽时的眼神,那是一个人在看非常亲密的人的时候才会有的。
“少年棒球联盟式致礼!”贾里德对克林特伸出手,“你还记得怎么致礼吗?”
克林特当然记得:碰撞双拳,伸展手指,扭动双手,展开手掌,最后在头顶上方拍击两次。尽管很久没做了,但克林特还是完美地完成了这一整套动作。克林特和贾里德都笑了。父子俩的致礼给清晨带来了一抹亮色。
贾里德出门去上学以后,克林特才想起叮嘱儿子丢垃圾的事情。
年龄增长的另一个副作用:总是忘记想记得的事情,脑子里都是你想忘掉的事情。克林特很想把这句话当俏皮话讲,兴许他会把这句话缝在枕头上呢。
6
连续登上“品行良好服刑人员名单”六十天后,珍妮特·索利得到了一周三个早晨可以到公共休息室休息的机会,时间是早晨八点到九点。事实上她只能在公共休息室待到八点五十五分,因为从九点开始她要在木工棚上六个小时班。上班的时候,她在油漆味浓重的环境里制作椅子腿,脸上只戴一层很薄的口罩。每上一小时班,狱方会给她三美元的报酬。这笔钱会计入一个账户,等到出狱的时候再发给她(犯人们把这种工作酬劳称为卖命钱,如同某些垄断行业那样)。生产出的椅子在十七号公路对面的监狱商店出售,一些卖六十美元,大多数能卖八十美元,狱方卖出了很多这样的椅子。珍妮特不知道这些钱都哪里去了,但她一点都不在乎。她真正在乎的是去公共休息室休息的权利。公共休息室有大电视,有各种桌面游戏和杂志。公共休息室还有投入二十五美分硬币才会出货的零食机和冷饮机,但犯人们却没有二十五美分硬币,硬币在监狱属于违禁品——不让用硬币,设置零食机和冷饮机还有什么意义呢——但至少你可以看着解解馋。(不过,在每周指定的这个时间,公共休息室同时又是探视室,前来探监的人可以带上很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给坐牢的亲友使用,珍妮特的儿子博比每次就会带上很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
这天早上,她坐在安琪尔·菲茨罗伊身旁,和安琪尔一起收看WTRF电视台七频道的早间新闻。这天播出的新闻都很平常:一起飞车枪击案;一起变压器起火案;一个女人因为在大塞车时殴打另一个女人被捕;州立法机构为在山顶拆迁地新建一个男子监狱的事争论不休,其中似乎还隐含着结构性的问题。全国新闻版块,金斯曼·布赖特利夫和联邦调查局的对峙仍在持续。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朝鲜的地震据消息称有几千人死亡;澳大利亚的医生报告了一种昏睡疾病的暴发,但发病者只有女人。
“可能是因为冰毒。”安琪尔·菲茨罗伊说。她正在啃一块零食机托盘上发现的特趣巧克力棒。为了把享用巧克力的时间延长,她每次只啃很少的一小口。
“你指的是什么?女人的昏睡病?塞车时打人的泼妇?还是那个真人秀里的家伙?”
“也许都有份,但我想的是塞车时打人的那个女人。我碰到过一次大塞车,除了孩子以外,当时所有人都像嗑药嗑多了似的,几乎一点就着。想来点巧克力吗?”她用手挡住剩下的特趣巧克力棒(担心兰普利教官会在查看公共休息室摄像探头的时候看到),问珍妮特吃不吃,“比大多数在托盘里找到的巧克力都新鲜。”
“我不吃。”珍妮特说。
“有时一些事让我想死,”安琪尔就事论事地说,“想让别人也都去死。你看那边。”她指着零食机和冷饮机之间的一张新海报。海报上有一张沙丘的照片,沙丘旁的一串脚印一直通向无穷无尽的远方。照片下写着一句广告词:“去那儿接受挑战吧!”
“到那儿以后,那家伙又去哪儿了啊?归根到底,这地方又是在哪儿啊?”安琪尔似乎有数不清的问题要问。
“是伊拉克吧?”珍妮特说,“他也许已经到了前面一块绿洲。”
“不,他已经因为心绞痛死了。他睡在照相机刚好照不到的地方,双眼外翻,皮肤黑得像礼帽似的。”说这话时安琪尔没有笑。安琪尔手很巧,来自一个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的地方:饿急了的时候会啃树皮,只能在月光下施行洗礼。安琪尔是因为寻衅滋事入狱的,珍妮特却觉得,安琪尔可能还犯下犯罪清单里的大多数罪行。安琪尔的脸刚硬有棱角,硬得可以。安琪尔在杜林监狱的C区蹲了好长一段日子,C区的犯人们每天只能得到两小时的放风时间,那里是操守不良的女犯待的地方。
“要我看,哪怕在伊拉克死于心绞痛,你也不会变得那么黑。”珍妮特说。诺克罗斯医生老爱叫安琪尔“暴脾气”,指出安琪尔的错误也许会酿下大错(甚至不愿半开玩笑地点出她的错),这天早晨珍妮特在安琪尔面前就觉得有点战战兢兢的。
“我是想说,那根本就是句屁话,”安琪尔说,“你也许很清楚,能度过这该死的一天就已经是个挑战了。”
“是谁贴上这张海报的?诺克罗斯医生吗?”
安琪尔哼了声鼻子。“他才不会这么没脑子呢!肯定是科茨监狱长贴的。就是那个贾——妮丝。”她拖着长音,嫌恶地说出“贾妮丝”这个名字,“那家伙很喜欢打鸡血,你见过她办公室的那张海报吗?”
珍妮特见过贾妮丝办公室里的海报——那张海报看上去有些年月了,宣扬的内容却很伪善。海报上画着一只蹲在树枝上的小猫。猫咪们,给我乖乖地蹲在那里别动!监狱里的大多数猫咪已经从树枝上跌落下来,有些还远离了它们原先栖息的那棵树。
这时早间新闻播放了一名逃犯面部特写的照片。“哦,老天,”安琪尔说,“这人一看就是那种滑头的家伙,你说是吗?”
珍妮特没有接话。事实上,她还蛮喜欢那些贼眉鼠眼的人。她和诺克罗斯医生探讨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她却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会在你洗澡时随时用食物搅拌器抽你的裸背的家伙身上。
“麦克戴维在A区诺克罗斯重点照顾的一间牢房里。”
“从哪儿听来的?”基蒂·麦克戴维是珍妮特最喜欢的狱友之一——既聪明又活跃。据说基蒂是因为在外面和人结伙偷醉汉口袋里的钱而被抓进来的,但除了自残以外,她那个人并不坏。在过去的某个时候她很喜欢伤害自己,乳房、身体两侧、大腿上部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疤。她有间歇性抑郁的症状,但诺克罗斯医生的治疗似乎有了点疗效。
“要想什么都知道,就得早点来这儿,我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安琪尔指着终身监禁在这里的老太太莫拉·邓巴顿说。这时,莫拉正极其小心地把杂志从小推车往桌子上摆。她头上的白发一根根竖起,两只脚被紧包在一双很厚的半透明袜子里。
“莫拉!”珍妮特喊了一声——但她的喊声很小。在公共休息室,高声喧哗是严厉禁止的,只有探视日的孩子以及在每月一次的派对之夜时才允许大喊大叫。“伙计,到这边来!”
莫拉推着小推车慢慢朝珍妮特和安琪尔走去。“这次有本《十七岁》杂志
,”她说,“你们谁有兴趣?”
“我十七岁时都没感过兴趣。”珍妮特说,“基蒂怎么了?”
“大半夜都在尖叫,”莫拉说,“很奇怪你们居然没听见。她们把她拖出牢房,给她打了针,然后把她转移到A区。现在她睡着了。”
“她叫了些什么?”安琪尔问,“还是仅仅在瞎嚷嚷?”
“她叫嚷着黑女王要来了,”莫拉说,“她说黑女王今天要来。”
“艾瑞莎
要来这儿表演吗?”安琪尔问,“她是我唯一知道的黑女王。”
莫拉没理会她。她正盯着杂志封面上金发碧眼的可人女孩。“你们确定都不看这本《十七岁》吗?杂志里刊登了一些非常棒的派对礼服呢!”
安琪尔说:“没有王冠头饰的话,我才不穿这种裙子呢。”说着她笑了起来。
“诺克罗斯医生来看过基蒂了吗?”珍妮特问。
“还没呢,”莫拉说,“我有过一套蓝色的派对礼服,那套礼服摸上去软软的,看上去也非常漂亮。我丈夫用熨斗在礼服上烧了个洞。这是个意外,他只是想帮忙。没人教过他该怎么熨衣服。大多数男人都没学过。直到现在,他肯定还不知道该怎么熨衣服。”
珍妮特和安琪尔都没接话。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莫拉·邓巴顿对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做了什么。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案子了,但有些罪行是不会被轻易忘记的。
7
三四年之前,或许还要早上两个年头,那时蒂芬妮·琼斯一无所有,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态度生活——有一天,在北卡罗来纳凯马特百货商场后面的一个停车场,有个男人告诉她她就要有麻烦了。十五年前的事虽说已经记忆模糊了,但那一刻却仍然伴随着她。海鸥咕咕地叫着,在百货商场的装卸平台周围挑拣着垃圾,细雨点斑驳地落在她坐的吉普车的车窗玻璃上。吉普车属于告诉她就要有麻烦了的家伙。这家伙是个商场警卫,蒂芬妮刚给他口交过。
蒂芬妮刚从商场里顺手牵羊了一支除臭剂,结果被这个警卫抓了个正着。他们顺理成章地达成协议,蒂芬妮替警卫口交,警卫放她走人。警卫是个壮实的家伙。替他口交稍微有点难度,蒂芬妮要在把着方向盘的同时把头伸过他的肚子和大腿,对准他的私处。好在蒂芬妮见得多了,这种事跟她以往做的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如果不是警卫接下来的话,这件事肯定很快就过去了。
“你一定觉得很恶心,是吗?”警卫汗津津的脸上掠过一丝坏笑。警卫扭着腰,用力把超大号的红色慢跑裤往上提,这种肥猪一样的身材也许只能穿这种裤子。“做这种事的时候碰上我,你就知道该会有麻烦了吧?”
直到这时,蒂芬妮还以为这个施虐者——和她表弟特鲁曼差不多的家伙——肯定一直在生活中逃避现实。如若不然,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呢?他们怎么可能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伤害和羞辱别人呢?事实证明,他们的确下得了手,这个像猪一样的警卫就是这么干的。这次的事让蒂芬妮受到了惊吓,使她意识到自己的整个人生是多么不堪。蒂芬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挨过这一关。
三四只蛾子扑动着翅膀绕着柜子上方灯具的灯泡飞舞。灯丝已经熔断了,但这根本无关紧要,拖车里漏进大片清晨的阳光。蛾子上下飞舞着,阴影在拖车地板上不断闪动。它们是怎么进来的?或者再引申一点,她又是怎么陷入这个境地的?二十岁之前的那几年,她一度建立起了合适自己的生活模式。二〇〇六年,蒂芬妮在一个小酒馆做侍应生,那时她去了不少地方旅游。她在夏洛茨维尔
有套两居室公寓,在阳台上种了些蕨类植物。周末她经常租用一匹名叫“莫林”的栗红色大马,莫林性格温顺,很容易驾驭,她经常骑着莫林在谢南多厄河谷驰骋。现在,蒂芬妮却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东部的这个浑球地方,她不是“快有麻烦”了,而是真真切切地有了麻烦。至少麻烦已经近在眼前了。蒂芬妮没预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惹上麻烦,对她来说这也许更糟。她已经陷得太深,完全失去了自我,在拖车里她甚至连……
听到一声重击,蒂芬妮马上坐到了地上,大腿刚才碰到桌子边缘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特鲁曼嘴角叼着根香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这个该死的吸毒妓女!”特鲁曼除了牛仔靴和拳击短裤之外什么都没穿。他身上的肌肉非常紧实,像是叠在肋骨上似的。“你这个该死的吸毒妓女!”特鲁曼重复了一遍,像面对一条做了错事的狗一样对着她拍起手来。“你没长耳朵吗?有人正敲门呢!”
蒂芬妮还活着的那个部分——这部分的她会想梳个头,给计划生育诊所那个想让她在封闭式戒毒同意书上签字的伊莱恩打电话——有时会觉得特鲁
是个标准的浑球。蒂芬妮有时会问自己:“有哪个人比特鲁曼更浑的吗?”没几个人比特鲁更混账——事实上,在她的认知里,只有食人族比他更浑。特鲁曼的违法记录很长。没多大时,他会把自己刚插进屁眼的手指伸到更小的孩子的鼻孔里。大了些以后,他把手伸到了母亲那儿,典当了母亲的珠宝和古董。一天下午,在前往制毒工厂途经夏洛茨维尔时,他在一间整洁干净的公寓里看到了蒂芬妮,于是把主意打到了她头上。特鲁曼喜欢恶作剧,常趁别人熟睡的时候用点着的烟头捅对方裸露的肩膀。特鲁曼强奸过几次女人,但从没因为强奸罪服刑。一些浑蛋总能交上好运。他的脸上长着参差不齐的金黄色胡子,眼睛里的两只瞳孔很大。但从一直高抬着的下巴来看,他还是过去那个不把人放在眼里、不肯道歉的小男孩。
“吸毒的妓女,快起来。”
“什么?”蒂芬妮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
“该死的!我叫你去开门!”特鲁曼作势要打她耳光,蒂芬妮连忙用双手把头护了起来。她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去死。”蒂芬妮半真半假地骂了一句。她希望弗利金杰医生没有听见这句骂人话。医生在厕所里。蒂芬妮喜欢这位医生。弗利金杰医生是来这儿旅行的,他老爱叫蒂芬妮“夫人”,叫完以后总会对她眨眨眼,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开玩笑。
“你是个又聋又没牙的吸毒妓女。”特鲁曼大声说,丝毫没想到自己也需要找个牙医把牙整理一下。
特鲁曼的朋友走出拖车卧室,坐在折叠桌边上说:“这里是吸毒妓女应召总站。”他抖着手肘咯咯地笑了。蒂芬妮忘了他叫什么,但希望他妈妈会为他鸡巴上的“南方公园衰仔”
文身感到骄傲。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这次蒂芬妮听到了,是连续两下的重重的敲门声。
“蒂芙
,乖乖在那儿别动。算了,我就不劳驾你了。”说着特鲁曼猛地拉开门。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穿着特鲁曼的一件双色格子衬衫,一截麦色的腿在衬衫底下清晰可见。
“怎么回事?”特鲁曼问她,“你想干吗?”
女人的回答声很微弱。“嘿,你好!”
特鲁曼的朋友在桌子边嚷着:“你是雅芳小姐
,还是别的什么人?”“宝贝,听着,”特鲁曼对她说,“欢迎你进来——但我想我会要你把这件衬衫还给我。”
特鲁曼的朋友被逗笑了。“太奇妙了。特鲁,今天是你生日吗?怎么好事都被你碰上了啊?”
蒂芬妮听见厕所里传来马桶冲水声。弗利金杰医生方便完了。
站在拖车门口的女人突然伸出手,抓住特鲁曼的脖子。特鲁曼发出细小的喘息声,烟从嘴里掉下来。他伸出手,手指掐住来人的手腕。蒂芬妮看见女人手腕上的皮肤在特鲁曼施加的压力下变白,但她没有放手。
特鲁曼的颧骨上出现很多小红点,女人手腕上被特鲁曼掐着的地方涌出血珠。她仍旧没有放手。特鲁曼的叫声尖厉起来。特鲁曼的另一只手摸到腰里塞着的单刃长猎刀,把刀从腰里拔了出来。
女人走进拖车,她在快要被刀捅到的一刹那,用另一只手握住特鲁曼想要捅她的那只前臂。她用头一顶,把特鲁曼顶到拖车另一面的墙上。事情发生得很快,蒂芬妮一直没能看清女人的脸。这时,蒂芬妮只能看到女人乱成一团的齐肩头发。女人的头发很黑,像是染过了似的。
“哇,哇,哇。”特鲁曼的朋友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放在一卷纸巾后的手枪,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特鲁曼颧骨上的红点已经连成了浅红色的一片。他直翻白眼,发出一阵阵类似于轮胎在硬木板上打滑的惨叫声。蒂芬妮清晰地看到了特鲁曼左侧胸骨紧绷皮肤下的心跳。这个女人的力量真是大得惊人。
“哇!”看到女人头顶特鲁曼,那位朋友又惊叫了一声。特鲁曼的鼻子“啪”一声断了。
拖车的天花板上出现了一道血珠,鲜血开始往下滴,滴到透明圆形灯罩上。飞蛾像疯了似的,纷纷往圆形灯罩上撞,像玻璃杯里被晃动的冰块似的砰砰作响。
蒂芬妮的视线从灯上往下移,看见女人正把特鲁曼的身体往桌子那边甩。特鲁曼的朋友站在桌边,举起手里的枪。“砰”的重重一声,特鲁曼的前额上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弹孔,一块破碎的皮肤连同一部分眉毛在特鲁曼眼睛前垂下。鲜血不断从特鲁曼下垂的嘴角向外涌,沿着下巴往下流。那块皮肤和皮肤上黏附的眉毛现在糊在了他的面颊上。这个场景让蒂芬妮想到洗车场里擦挡风玻璃时用的拖把状海绵。
第二枪在特鲁曼的肩膀上开了个洞,鲜血溅在了蒂芬妮的脸上。女人扛着特鲁曼的尸体朝特鲁曼的朋友撞了过去。桌子被三个人的重量压垮了。蒂芬妮忍不住尖叫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蒂芬妮发现自己缩在壁橱的角落里,雨衣往上拉到了下巴。在一连串声音低沉、有节奏的重击下,拖车在基座上不断前后摇摆。蒂芬妮不禁回想起多年前夏洛茨维尔小酒馆的厨房里,主厨用木槌捣烂小牛肉的情形。拖车受到重击的情况和小牛肉的遭遇差不多,但受击打的力气比那要大得多。一阵金属和塑料的撕裂声过后,击打渐渐停了,拖车随之停止了摆动。
有人敲了敲壁橱门。
“你还好吗?”问话的是那个女人。
“快滚开!”蒂芬妮号叫起来。
“厕所里的家伙跳窗逃走了。你不用担心他会对你造成伤害。”
“你想干什么?”蒂芬妮哭泣着问。她的脸上都是特鲁曼的血,她不想现在就死。
女人没有马上回答。她根本不必回答。蒂芬妮已经看到她的所作所为了。她已经看得足够多,听得足够多了。
“现在你可以休息了,”女人说,“尽管休息吧。”
蒂芬妮在方才枪响留下的困惑中,很快听见了外面门关上的咔嗒声。
她在雨衣里缩成一团,念叨着特鲁曼的名字。
特鲁曼教会了她如何吸食毒品——“一小口一小口吸,”他说,“你的感觉会更好。”真是个骗人的家伙。他是个混账,他是个恶魔,可蒂芬妮为何还要为他哭泣呢?她就是克制不住。她想克制住不哭,但怎么都克制不住。
8
被特鲁曼的朋友误认为“雅芳小姐”的女人离开拖车,朝制毒工棚走去。离制毒工棚越近,空气里的丙烷味越浓,很快空气就臭得令人作呕了。她在身后留下一串小巧的白色脚印,这些脚印说不上是什么形状,看上去像是由乳草类植物上的绒毛组成的。女人借来的衬衫的下摆在她的大长腿周围不断摆动。
在工棚前,女人从灌木丛里拿起一张纸。纸的上方是一行蓝色的大字:所有物品每日打折出售!文字下面是商品图片:大冰箱、小冰箱、洗衣机、洗碗机、微波炉、吸尘器、垃圾压缩机、食品加工机等等。有张图片与众不同。在这张图片里,一个穿着牛仔裤的苗条女郎低下头,狡黠地对着和她一样金发碧眼的女儿笑了笑。女孩手里拿着个塑料娃娃,没有抬头看妈妈,而是低着头,笑盈盈地看着手里的娃娃。另一张图片拍的是几台大电视。这些电视有的在放橄榄球赛,有的在放棒球赛,有的在放赛车,还有一个在介绍烧烤餐具——男人们拿着巨大的餐叉和火钳,站在一个烤架旁。尽管没有写明,但这条广告传递的信息很清楚:女人负责工作和抚养孩子,男人只负责在家烤肉。
埃薇把广告纸揉成一团,塞进一根管子,然后把左手的手指放在塞了广告纸的那一头,开始打起了响指。每打一次,她的指尖都会冒出一点火花。第三次打响指的时候,纸被点着了。男人能烤肉,埃薇也能烤肉。她举起管子,查验了火苗,把管子扔进工棚。之后,她迈起轻快的步伐,从灌木丛朝被称为“浑球山道”的第四十三号公路走去。
“真是忙碌的一天啊,”埃薇再次对着盘旋在她头上的飞蛾们说,“太忙,真是太忙了。”
工棚烧起来的时候,她没有回头看。一块波纹钢板从埃薇头顶飞过,她没有显露出一丝畏缩。
1
杜林县警察局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警察局内十分安静。三间拘留室都没关人,木栅门敞开着,拘留室里的地板刚被拖过,散发出一股消毒剂的气味。仅有的一间审问室和莉拉·诺克罗斯的办公室也都空着。接警员莉妮·马尔斯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莉妮背后贴着一张海报,海报上一个穿着橘黄色连体服、身材魁梧的罪犯正举着一对杠铃,做大声咆哮状。上面这样写道:他们都不休息,你们就更不能休息了!
莉妮早就对这张意图良好的海报见怪不怪了。莉妮在基督教青年会练过一阵健身操,之后就再没锻炼过了。这时她正用心在看《嘉人》杂志上一篇怎样正确使用眼线笔的文章。眼线要画得扎实,得先用小指按住颧骨,防止眼睛突然抽搐引起的眼线笔失控。文章建议,画眼线应该从眼睛中间画到外眼角,再返回鼻梁边。只保留白天的话,可以画得淡一点,但如果晚上要跟你心仪的人……可以画得深一点,再从造型上构思出些花样来。
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不是平时的工作电话,而是听筒上有红色条纹的那部。莉妮放下手中的杂志(她提醒自己,路过来爱德药妆店
的时候记得买些欧莱雅的不透明丝袜),拿起电话的听筒。莉妮接报警电话已经接了五年了,清晨这个时候,不是猫跑树上去了,狗走失了,就是厨房里起了火,只要不是小娃娃吃东西噎着了就好。牵涉武器的报案几乎都在太阳落山之后,案子经常发生在车轮酒吧。
“这里是911报警电话,你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
“雅芳小姐杀了特鲁!”一个女人尖叫道,“她杀了特鲁和特鲁的朋友!我不知道特鲁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可她把他往墙上一扔,他的头就直接挂到该死的墙外面了。如果再看一眼,我会瞎了眼的。”
“女士,所有的报警电话都会有记录,”莉妮说,“我们不欢迎恶作剧。”
“我没有恶作剧!谁有空恶作剧啊?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婊子刚刚来这儿把特鲁杀了!把特鲁和另一个家伙给杀了!这里到处都是血。”
当电话里含糊不清的声音提到“雅芳小姐”时,莉妮几乎可以肯定,报案人不是在恶作剧就是个疯子。现在她没那么肯定了。报案的女人一直在号啕大哭,很难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她的山地口音也很重。如果莉妮不是生长在卡诺瓦县的明克道口,她很可能觉得报警的人说的是门外语。
“女士,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蒂芬妮·琼斯,但叫什么名字并不要紧!他们都死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让我活着,可如果她回来,我会怎么样啊?”
莉妮弓起身子,看着今天的出勤表——查看谁在家休息,谁出警巡逻。县警察局只有九辆车,其中有一两辆已经不能用了。杜林县尽管不是州里最穷的县,但却是最小的县。州里最穷的县是挨着杜林、荒无人烟的麦克道尔县。
“屏幕上看不到你的电话号码。”
“你肯定看不见,这是特鲁买卖毒品的专用手机。他对这部手机做过手脚。他——”停顿片刻之后,话筒里突然出现一声爆炸声,蒂芬妮·琼斯的声音变得模糊,同时音调也提高,“——哦,我的老天,工棚被炸飞了!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哦,老天,哦,我的老天,哦……”
莉妮刚想问她在指什么,突然听见一阵隆隆的爆炸声。隆隆声不是很大,窗上的玻璃没有随之震动。但莉妮听见的声音如同兰利
起飞的飞机突破声障时一样,是明白无误的爆炸声。
莉妮很想知道这声音传播得有多快。高中物理课不是学过声音传导公式吗?但在高中上物理课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乎像另一个时代发生的事一样。
“蒂芬妮在吗?蒂芬妮·琼斯,你还在听吗?”
“在树林起火前,你快派个人过来!”蒂芬妮的嚷嚷声非常响,莉妮只得把听筒从耳边挪开了一点,“你用鼻子闻闻,用眼睛看看!看见烟了吗!都已经烧起来了!就在过了渡口和贮木场的浑球山上!”
“这位女士,你所说的雅芳小姐……”
蒂芬妮一边叫,一边笑了起来。“警察只要一看到她,就肯定能把她认出来!她身上还沾着特鲁曼·梅威瑟的血呢!”
“能给我你的地址……”
“拖车哪有什么地址!特鲁这儿不收信!快闭上嘴,派个人过来吧!”
说完这些话,蒂芬妮就把电话挂了。
莉妮经过空旷的办公室大厅,走到警察局外的晨光下。几个人站在大街的人行道上,遮着眼往东看。在东面大约三英里的地方,一团黑烟正向上冒着。还好这团烟是垂直往上升,没有朝四面蔓延。蒂芬妮说得没错,起火点就在亚当斯贮木场附近。莉妮对那里非常熟悉,先后随父亲和丈夫去过好几次。男人们会受许多奇怪东西的诱惑,贮木场似乎就是其中之一。男人们对贮木场的痴迷程度较之大轮赛车也许高不了太多,但比枪械展要低上许多。
“这是怎么了?”德鲁·T.巴里保险公司的德鲁·T.巴里站在马路对面的店门口大声问。
莉妮几乎可以看见德鲁·T.巴里眼前闪现的理赔金额柱状图。她没理会德鲁,走回警察局。走进办公室以后,莉妮先给消防队打了电话(她猜消防队的电话已经不停在响了),然后又打电话给驾驶四号巡逻车的特里·库姆斯和罗杰·埃尔韦,最后又给她的上司打了个电话。她的直接领导昨晚打电话请病假,现在也许睡得正香呢!
2
可莉拉·诺克罗斯却并没有睡。
莉拉曾经从一本杂志上读到,从刷完牙到闭上眼睛,人一般要花十五到三十分钟才能入睡。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了一点:人只有在平静的状态下才能入睡,但她这时就是无法保持平静。首先,尽管她已经拉下了裤子的拉链,解开了棕色警服衬衫的纽扣,可还没脱去衣服。不过她已经解开了腰带。她感到内疚。她不习惯在小事上对丈夫撒谎,到这天早上为止,她也从来没有在大事上对丈夫撒过谎。
山上的休闲道路发生了交通事故,昨晚她发短信给丈夫说,别给我打电话,我们要忙着清理事故现场。为了让谎言听上去逼真一点,这天早晨她又发了条短信给丈夫,然而,现在这条短信却让她如芒在背。路上都是猫砂,需要一台推土机!但这种事不是会登到《杜林周报》上吗?克林特从来不看《杜林周报》,所以应该没事。可人们一定会谈论这类趣闻的,没听别人谈到的话,克林特会不会……
“他就想被人逮住。”一次夫妇俩在收看HBO电视网的纪录片时她对克林特说,这部名叫《纽约灾星》的纪录片讲了一个名叫罗伯特·德斯特的富家变态连环杀手的故事。这段故事出现在这个六集纪录片的第二集的上半部分。“不愿意的话,他根本不会同意跟这些拍片的人谈话。”罗伯特·德斯特果然很快进了监狱。现在的问题是,她想被人逮住吗?
不想被克林特逮住的话,昨晚为何还要给他发短信呢?她告诉自己,当时给他发短信是因为怕他万一打电话,听见电话里库格林高中体育馆喧闹的背景声——人群的欢呼声,运动鞋在硬木地板上的摩擦声,还有吹喇叭的声音——克林特自然会问她在哪里,在那里干什么?那样的话她只能把电话转到语音信箱,等活动结束后再回,不是吗?
当时我没考虑那么多,她告诉自己。那时我又紧张又心烦,哪能考虑那么多啊?
真是这样的吗?今天早晨她更倾向于否定的答案。她觉得自己故意想把事情搞复杂。她希望克林特强迫她坦白,让丈夫主动解开这个谜题。
她悲伤地想,尽管自己有着多年的执法经验,但论起做违法的事情,还是丈夫克林特这个精神病学家更老到。克林特知道怎样隐藏秘密。
一旦起了疑心,想象就收不住了。莉拉觉得仿佛在家里又找到了一层楼。无意中,莉拉在墙上发现了一处磨损,她稍稍一按,墙壁里出现了一个楼梯间。墙壁后面的秘密通道挂着一个钩子,钩子上有件克林特的外套。莉拉受到了很大冲击,感到非常痛苦,但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自己所受的耻辱:她怎么早没想到呢?一旦知道了这件事,一旦看清了生命中的这个现实,她肯定会按捺不住自己,马上大喊大叫吧?当你发现十五年来每天都要说话的丈夫,你儿子的父亲,有个从没对你提过的女儿——如果这时你还不尖声大叫,还不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的话,那你还能做什么?不过,她现在只希望丈夫一天过得顺顺利利,之后她便躺下了。
迟到的疲倦帮她赶走了心里的悲伤。莉拉终于平静下来,这对她来说非常好。睡五六个小时以后事情看上去会简单一点,莉拉的感觉也会好上很多。她可以和丈夫交谈,也许克林特能让她弄明白这件事,他原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克林特的工作就是使人摆脱心魔,重新使生活走上正轨。现在,她确实需要克林特帮她摆脱心魔!路面上满是猫砂。秘密通道有猫屎,篮球场上也有猫砂和猫屎,篮球场上那个叫希拉的姑娘垂下肩膀,趁对方后卫仓促后退的瞬间,越过对方奔向篮筐。
一颗泪珠滚下莉拉的面颊。莉拉呼了一口气,准备摆脱这些烦心事,好好睡上一觉。
莉拉的脸被什么东西挠得直痒痒。感觉像是一撮毛,又像是枕头里冒出的一根线。莉拉用手把它拨开,想睡得再深一些,但刚快要入睡的时候,床脚边的松木柜里放着的腰带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刚才那团不知是毛是线的东西刷过她的面颊,她把它挥走了。克林特,如果打来电话的人是你……
她拿起手机,看着屏幕。屏幕上简单地显示着“单位”两个字,不是克林特。屏幕上的时间是七点五十七分,莉拉点了“接通”按钮。
“警长在吗?莉拉你在吗?你醒了没?”
“莉妮,我还在做梦呢!”
“我想我们可能有大麻烦了。”
莉妮很专业,发音也特别清楚,莉拉对她的工作表现十分满意。但今天她带着平时不会露出的口音,她把“我想”说成了“抹醒”,这意味着她是认真的,而且的确在担心。莉拉瞪大眼睛,好像这样能让她快点清醒过来似的。
“报案者说亚当斯贮木场发生了多人谋杀案。她也许是在撒谎,也许说得不对,甚至有可能产生了幻觉。但那边的确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你没听见吗?”
“没听见。告诉我报案人说了些什么。”
“我可以放录音给你听……”
“听你说就行。”
莉妮把报案人的描述告诉了莉拉:报案人像喝醉酒一样歇斯底里,她说那儿死了两个人。雅芳小姐杀人以后,又在贮木场那边搞了次爆炸,现在那里冒起了黑烟。
“你有没有派……”
“我让四号车的特里和罗杰过去,他们最近一次打电话回来时说,他们离现场还有不到一英里。”
“不错,很好。”
“你……”
“我这就来。”
3
快走到车道上的巡逻车跟前时,莉拉发觉安东·杜布切克正盯着自己。安东没穿衬衫,胸大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裤子堪堪包住屁股,显得非常健美。负责清理游泳池的这个男孩完全可以去参加奇彭代尔日历
五月封面男孩的面试。这时安东正站在小货车旁的路边,把一些游泳池清扫工具从车上往下拿。小货车的侧面用花体刷着“清洗游泳池的安东”这几个字。
“你在看什么?”
“我正在看少有的晨间秀色呢!”安东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的这种笑容能使周围几个小县城的酒吧女郎为之发狂。
莉拉低下头,看见自己既没有扣好衬衫扣子,也没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衬衫里面的白色胸罩穿得好好的,露出的肉要比比基尼少得多(自然没有比基尼那么春光外泄),但男人对女人的内衣完全没有抵抗力:看到一个只穿胸罩的女孩,他们会像中了五十美元“刮刮乐”彩票一样欣喜若狂。过去麦当娜就是靠这个出名的,不过莉拉马上就意识到,也许那时安东都还没出生呢!
“安东,游泳池里的管子没坏吧?”莉拉扣好扣子,把衣角塞进裤子,“还能进水吗?”
安东笑得更欢了。“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啊,如此雪白的牙齿。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吃惊。
“后门开着,想喝可乐的话尽管进门去拿。走的时候把后门锁上,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会照办的。”他举起手,歪歪扭扭地对莉拉敬了个礼。
“不准喝啤酒。哪怕是你,喝啤酒也太早了。”
“干完活后喝点不会有什么事……”
“安东,别跟我耍花腔。昨晚我忙了一夜,刚才又没怎么睡,今天又将是忙碌的一天。”
“遵命。但警长,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花园里的那棵荷兰榆树必须得打虫了。你要我把你的电话号码留给给树灭虫的小子吗?你不会想让那些虫子……”
“不必了,谢谢你。”莉拉不在乎花园里的树,至少今天早晨不在乎,但她不得不承认,今天不好的事情几乎都集中在一起了:她对克林特撒的谎,克林特的若无其事,一夜的疲累,贮木场的火,多人谋杀案,虫蛀的榆树,全都发生在九点之前。万幸贾里德没有发生状况,不然她只能去圣路加教堂,让拉弗蒂神父听她告解了。
莉拉把车驶出车道,沿着特里梅因路朝东开,她连闯了好几个红灯,如果不是警长的话,她肯定会因为闯红灯而吃上罚单。看见十七号公路旁的黑烟以后,莉拉打开了车顶的警灯,她让警笛响彻组成杜林县城的三个街区,让所有人都感受到紧张。
4
在高中对面的红绿灯前,弗兰克·吉尔里正用手指敲着方向盘。他正要去西尔弗法官家。老法官用手机给弗兰克打电话,说他的猫可可被车撞了。从电话里听到的声音来看,老法官连手机都快拿不住了。
一个脸熟的流浪女推着购物车从他的车前经过,流浪女裹着许多层衣物,完全看不见脚。她正自言自语,面带明媚开心的表情。也许她的一个人格正在为另一个人格准备着惊喜生日会吧。他有时觉得疯了会很不错,不是伊莱恩说他的那种疯,而是真正的疯,比如总是自言自语,比如推着一辆满是垃圾袋的购物车到处跑,又比如把男性人体模型的上半身套在自己身上。
疯子有什么理由担心?也许只有最为疯狂的理由才会让他们担心。但在对疯狂进行想象的时候,弗兰克却宁愿想得简单一点。是把牛奶和麦片全部倒在头上,还是把它们全部倒进信箱?如果你是个疯子,也许做出这个决定得承受很大的压力。而对弗兰克来说,压力可能来自来年杜林县财政预算的削减,削减财政预算可能会导致他失业。想到女儿,他也会感受到压力,感受到周末同女儿会面要时时保持冷静的压力;想到伊莱恩,他会压力倍增,因为伊莱恩不希望他保持冷静。连妻子都不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上,弗兰克的压力怎么会不大呢?相比之下,把牛奶和麦片倒在头上还是倒进信箱的问题就简单多了,弗兰克认为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解决这个问题。麦片倒在头上,牛奶泼进信箱。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弗兰克开车左拐,开进了马洛伊路。
5
马路对面那个无家可归的女人——曾经的埃茜·威尔考克斯,现在收容所志愿者口中的老埃茜——把购物车摇摇晃晃地推上高中停车场周围长着野草的一段短路堤。上了人行道以后,她把购物车向田径场和田径场后面的灌木丛推过去。天热的时候,她就在那片灌木丛里安家。
“孩子们,赶紧过来!”埃茜像是在对购物车里嘎嘎作响的物品说话一样朝前喊,事实上埃茜叫的是这时不在她视线范围之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四个小女孩,此时这四个女孩正像小鸭子一样尾随在她身后。“我们得回家吃晚饭——不然我们也许会被女巫下到锅里,被她当晚饭吃掉的!”
埃茜偷偷地笑了起来,女孩们却开始又哭又闹。
“你们这些傻孩子!”她说,“我只是在开玩笑呢!”
埃茜走到停车场的边缘,把车推进橄榄球场。埃茜身后的女孩们振奋起来。她们知道妈妈不会让她们遭遇不幸的。她们都是好女孩。
6
四号巡逻车开车经过时,埃薇正站在亚当斯贮木场左侧两块刚锯开的松木板之间。这里离高速公路不远,埃薇隐蔽在贮木场主楼外交头接耳的旁观者中间。尽管身上穿着特鲁曼·梅威瑟的衬衫,脸蛋和手臂上还留有特鲁曼·梅威瑟的鲜血,但赶来的警察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警察们全都把目光投在了那些干木材边缘冒出的浓烟上。
特里·库姆斯前倾着身体,手指着前方对罗杰说:“看到那块用喷漆写着‘蒂芬妮·琼斯很烂’的大石头了吗?”
“看到了。”
“过了那块大石头,你会看到一条土路,拐到那条土路上去。”
“你确定吗?”罗杰·埃尔韦问,“那团烟看上去至少还有一英里远。”
“相信我没错,特鲁·梅威瑟以前是拉皮条的,抽空种大麻。我去过那儿。我想他现在已经发迹了吧。”
四号车开上土路,轮胎很快陷进土里。罗杰只能把速度维持在每小时四十英里。尽管这辆山地专用警车装上了厚实的悬挂系统,但有时却开得很慢,路中间的凸起部分生长的野草甚至抵在了汽车底盘上。这时他们已经闻得到烟味了。
特里抓起麦克风。“四号车呼叫县局,县局,四号车呼叫。”
“四号车,这里是县局。”莉妮回复道。
“只要罗杰不把车开到沟里,我们三分钟以后就到了。”罗杰把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拿开,朝搭档挥了挥手指,“消防队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调动了四辆消防车,遣去了救护组,还有一些志愿人员。他们应该就在你们后面。你们盯着点,看看周围有没有雅芳小姐。”
“收到,我们会好好盯着的。”
特里放下麦克风,几乎同时,警车在土路上弹了一下,把特里和罗杰都从车座上弹了起来。罗杰骤然停下车,看见前方的路上到处是瓦楞房顶、破碎的丙烷罐、塑料瓶和纸张的碎片,有的仍然在冒烟。特里还看到一个黑白双色的盘子,看上去像微波炉用的瓷盘。
小棚一边的墙靠在一棵像提基火炬
般燃烧的枯木上。两棵邻近原来的小棚后面的松树和一排与土路平行的灌木丛也着了火。
罗杰打开后备厢,拿起灭火器,把白色的泡沫往灌木丛上喷。特里拿起消防毯,扑打着土路上起火物冒出的火苗。消防队马上就来了,他们只是稍微控制一下火势而已。
罗杰拿着灭火器小跑到特里身边。“灭火器空了,你也扑不掉多少火,在后援赶到之前我们就离开,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棒,我们去看看梅威瑟小子到底怎么样了。”
汗珠从罗杰的前额滑过,在他稀少的淡黄色短发之间显得格外闪亮。他斜眼看了看特里。“你说啥?”
特里很喜欢自己的搭档,但他不希望自己的搭档光顾着解谜,不好好开车。“别问了,快开车吧。”
罗杰在方向盘后面坐正,特里跳上副驾驶座。一辆杜林消防队的消防车拐到他们身后四十码处,消防车侧面最高处擦过路两边大树伸出的树枝。特里朝消防车里的消防员挥了挥手,然后拿出仪表盘下的手枪。万事还是小心点好。
他们来到一块空地,空地上的升降机停着辆拖车,有人用刺眼的蓝绿色在拖车上涂了些形状奇怪的水族馆石头。这是一辆锈损了的福特F-150越野车,车下的轮子早就漏了气。一个女人弯腰坐在拖车的后挡板上,一头杂乱的棕色头发遮没了她的脸。她穿着牛仔裤和吊带衫,露出的大部分皮肤上都有文身,特里看到她的右前臂从上到下文着“爱情”这个词。女人光着脚,脚上都是泥。她浑身都是骨头,瘦弱到了极点。
“特里……”罗杰倒吸了口冷气,发出一声近乎犯恶心的清喉音,“看那儿!”
此情此景使特里想到了孩提时集市上玩的游戏。一个男人把头从画着大力水手的硬纸板后伸出,瞬间你就能向他扔三塑料袋带颜色的水,可这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突出在拖车墙外的一个头颅。
特里突然感到周身疲倦。他的身体变得非常沉重,好像所有内脏都石化了似的。他以前有过这种感觉,大多是在目睹惨烈车祸的时候,他知道这种情况会很短暂,可一旦持续下去,那种感觉将会十分可怖。看到婴孩绑在车里的安全座上,但弱小的身体像洗衣袋那样破开的时刻会有这种感觉——看到头颅伸在拖车的墙壁外,发现皮肤沿着一条可怕的曲线从面颊向下剥开时也会有这种感觉——每当这种时候,你就会琢磨这个世界为何要被创造出来。好事在这个世上非常少有,剩下的都是令人作呕的坏事。
坐在后挡板上的女人抬起头。她脸色苍白,眼睛周围都是黑眼圈。她朝他们伸出手臂,但马上像感觉手臂太重似的把它们放在大腿旁。特里认识她。她是特鲁曼·梅威瑟搅进毒品生意之前搜罗来的女孩之一。她还留在这儿也许是因为有了准女友的身份——如果你把这称为一种升职的话。
特里下了巡逻车。女人滑下后挡板,特里看她像是马上要跪倒在地,赶紧上前把她抱住。女人的皮肤冰凉,特里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每一根骨骼。挨近了看,他发现刚才看到的一些文身其实都是淤肿。女人紧抓住他不放,哭了起来。
“没事了,”特里说,“孩子,没事了。不管这里发生过什么,你都已经没事了。”
在别的案子里,他会把唯一的幸存者看作主要嫌疑人,所谓的“雅芳小姐”完全是在胡说,但他臂弯中的这把骨头绝不可能把人头塞进拖车的墙壁中。特里不知道这时离蒂芬妮上次服用特鲁曼的毒品达到高潮已经过了多久,但按照目前的情况,只是擤擤鼻子都会花上她很大的力气。
罗杰漫步过来,看上去异常兴奋。“夫人,报警电话是你打的吗?”
“是的……”
罗杰掏出笔记本。“你叫什么名字?”
“报警人名叫蒂芬妮·琼斯,”特里说,“蒂芙,是你吗?”
“是的。警官,我以前见过你。是接特鲁出狱的那次。没错,我还记得。你待人很好。”
“拖车那儿的家伙是谁?”罗杰朝突出在拖车外的头颅挥了挥笔记本,好像面对的是一处有趣的地标,而不是一具被严重毁坏的尸体似的。特里对罗杰表现出的随意感到吃惊——他很羡慕罗杰的这种随意。如果面对如此惨境时能和罗杰一样轻松,他应该会活得比现在快活,或许会成为一个更优秀的警官。
“不知道,”蒂芬妮说,“我只知道他是特鲁曼的朋友,也可能是表兄弟之类的亲戚。他上周才从阿肯色过来,不,也许是前一周过来的。”
路的另一边,消防员的叫喊声和水的咝咝声混杂在一起——多半是那辆水罐车里发出的声响。这里不通自来水。特里看见烟雾的颜色正在渐渐变白,前方的空中掠过一道彩虹。
特里轻轻握住蒂芬妮骨瘦如柴的胳膊,看着她那双充血的眼睛。“犯案的女人是什么情况?你对接线员说这是女人干的,对吗?”
“特鲁的朋友叫她雅芳小姐,但她肯定不是。”蒂芬妮震惊的表情中闪现出别的情绪。她稍微振作了些,恐惧地朝四周看了几眼。“她是不是已经走了?她还是走了好。”
“她外貌怎么样?”
蒂芬妮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但她偷走了特鲁的衬衫。我想她下面应该什么都没穿。”
蒂芬妮闭上眼睛,又缓缓地睁开眼。特里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先是意外的暴力行为导致的心理创伤,接着在歇斯底里的精神状态下打报警电话,直到这时,她才感到极度的震惊。不管吸的是什么毒品,又吸了多久,她会发现所经历的只是黄粱一梦而已。问了半天,特里仅仅获知,特鲁曼·梅威瑟、蒂芬妮、特鲁曼·梅威瑟从阿肯色来的朋友刚经历过一次为期三天的短途旅行。
“蒂芙,去警车里坐着,我和搭档想在这周围四处看一看。坐到警车后座去休息下吧。”
“姑娘,他说要你睡觉。”罗杰一边挑逗,一边眨眼坏笑。特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冲动,没去踢他的屁股。
特里没理会罗杰,为蒂芬妮打开警车的后门,这牵起了他的一段回忆:他回忆起为了和玛丽·琼·斯图基一起参加毕业舞会而借的那辆豪华轿车。那天玛丽穿着一条袖管蓬松的粉红色无背带裙,手腕上挂着特里送她的装饰花束,特里则借来了一套无尾礼服。这是他最后的黄金时代。之后,他就整天和胸口中枪、尸体翻白眼的女孩,在干草棚上吊自杀的男子,眼窝深陷、深陷毒瘾、生命还剩不超过六个月的妓女打交道了。
干警察我已经太老了,特里心想,我该退休了。
这时,他才只有四十五岁。
7
尽管莉拉从来没朝任何人开过枪,但她拔过五次枪,其中一次还是鸣枪示警(唉,她还为此写了份情况说明呢)。同特里、罗杰以及她的骑士小分队中的其他所有人一样,她清理过县道上发生的许多起车祸留下的人体遗骸(清理时空气中常带有酒气);躲闪过突然飞来的物体;制止过因家庭不和而引起的打架;做过心肺复苏;为断肢的人上过夹板。她和手下在森林里找到了两个迷路男孩,莉拉有好几次还被人吐了一身。在当警察的十四年里,莉拉遇到过许多种状况,但她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浑身是血、只穿着一件法兰绒衬衫在杜林县干线高速公路的中心线上闲逛。这在她来说是第一次。
她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驾驶警车沿着盘山公路朝“浑球山”山顶行进,看到路中间有人的时候,警车距离那个女人已经不到一百英尺了。女人没有朝左右两边躲避,即便快撞上的一刻也没露出惊慌的表情,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驶向自己的警车。莉拉还发觉了一些别的事情:女人的表情很快活。
即便睡了一整夜的好觉,即便行驶的速度没那么快,莉拉也不可能及时把车停住。她只能猛地把方向盘朝右打,只差几厘米就撞上了路中间的那个女人,也许没能完全避开:“哐啷”一声,莉拉发现车外后视镜里的公路已经不见了,后视镜里出现的是她本人的脸。
这时,她首先要开好自己的一号巡逻车,巡逻车这时已经不受她的控制,正朝前横冲直撞。巡逻车撞上了路边竖起的一只邮筒,把它撞飞了。邮筒像乐队指挥手里的指挥棒一样飞快转动,转动了一会儿以后才轰然落地。车后旋起一片片尘土,莉拉感到巡逻车正在向路边的壕沟里滑行。刹车没有用,她只能用力把脚踩在油门上,加快行车的速度。巡逻车沿着路的右肩向前飞奔,山道上的沙石不断撞击着汽车的底盘。汽车严重倾斜地向前行驶着。如果掉到沟里的话,莉拉会随着巡逻车翻滚,能看到贾里德从高中毕业的机会就会极其渺茫。
莉拉把方向盘往左侧打。巡逻车起先还是在路肩上滑行,但重心很快被控制住了,呼啸着开回路中央。重新行驶在柏油路上以后,莉拉使劲踩下刹车,车头往前一冲,突然的减速使她重重地撞在安全带上,莉拉感觉眼球都快爆出来了。
莉拉把车停在双车道尽头燃烧的橡胶旁,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眼前浮现出无数个小黑点。她怕自己会晕过去,用力地呼吸。稍微缓了口气以后,她朝后视镜里看了看。
女人既没有跑进树林,也没有跑上浑球山另一条通向渡口的岔道。她只是站在那儿,瞪着眼回头张望。女人回头瞪视的模样,加之衬衫衣角伸出的枪柄,竟然让她显得有几分妖艳,看上去像是阿尔韦托·巴尔加思
人像日历中的美女。
因为过度呼吸,莉拉的嘴里有一股因肾上腺素耗尽发出的干涩味。她把车倒上一间整洁农舍门前的泥土车道,一个女人抱着个婴儿站在门廊上。莉拉放下车窗,对站在门廊上的女人说:“夫人,快进去,马上给我回屋。”
不等旁观者回话,莉拉发动巡逻车,避开邮筒落地的地方,朝浑球山上女人站着的地方开了过去。巡逻车弯曲的前挡板擦着车下的一个轮胎,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响声。
警用无线电发出“哔哔”声,然后传出特里·库姆斯的声音。“一号车,四号车呼叫。莉拉,你到了吗?到了你就过来,我们在贮木场那头发现了两个已经死亡的制毒者。”
莉拉抓住麦克风,朝着话筒说“特里,现在不行”,然后把麦克风扔在车座上。她把车停在女人面前,解开携枪的腰带,作为执法人员第六次拔出佩枪。看到女人高耸的乳房和两条黝黑的大长腿,莉拉回忆起了方才家门口车道上的情形——那仅仅是十五分钟之前的事吗?你在看什么?安东答道,我正在看少有的晨间秀色呢!
如果站在杜林县道中间的这个女人不能算晨间秀色的话,那莉拉真不知道什么算是晨间秀色了。
“举起双手。把手举起来,马上。”
被莉拉看作晨间秀色的雅芳小姐举起双手。
“你知道自己刚刚差点被巡逻车撞死吗?”
埃薇咧嘴大笑,笑容使她的整个脸闪闪发光。“我不是很担心,”她说,“莉拉,你还是老样子。”
8
老人带着些微的颤音说:“我不想搬动它。”
草丛里躺着一只棕色花斑猫。奥斯卡·西尔弗法官站在花斑猫一旁的草地上,卡其布裤子的膝盖上全是污渍。花斑猫匍匐在老人身边,几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右前腿以诡异的“V”字形松软地垂荡着。凑近看,可以发现它瞳孔周围的一团团血丝。它呼吸很浅,反常地发出“咕噜咕噜”的愉快声音。
弗兰克蹲在猫身旁。他把太阳镜拨到头上,在火辣辣的早间阳光下眯起眼。“法官,我感到非常遗憾!”
西尔弗没有哭,刚才他已经哭过了。尽管不觉得奇怪,但弗兰克不想看到这一幕。人们喜爱自己养的宠物,常常会对动物流露出对人类无法流露的感情。
精神科医生对此会怎么看?情感转移吗?唉,爱太困难了。但弗兰克知道,你必须提防的是那些连猫狗都不爱的人。当然,你还得防着点自己。保持冷静,尽量控制住事态。
“谢谢你这么快赶来。”西尔弗法官说。
“这是我的工作。”弗兰克言不由衷地说。作为县里唯一的动物检疫人员,他的部门更多是与浣熊和流浪狗打交道,而不是这种快死的猫。他把奥斯卡·西尔弗当朋友,或者说当知己。在法官因为肾病坐轮椅之前,弗兰克常和西尔弗一起在车轮酒吧喝酒,把离婚律师介绍给他的是奥斯卡·西尔弗,建议他预约离婚律师的也是奥斯卡·西尔弗。当弗兰克告诉西尔弗自己有时会对妻子和女儿大喊大叫(弗兰克没提到自己曾一拳打穿厨房的墙)的时候,西尔弗建议他去做“一些心理治疗”。
弗兰克既没有找律师,也没有去见心理医生。对于婚姻上的问题,他仍然坚信可以和伊莱恩沟通解决。关于心理上的问题,他觉得如果有人(比如说伊莱恩和他女儿娜娜)能意识到他一直把她们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他就能控制好自己的脾气。
“生下来没多久我就把它抱来了,”西尔弗法官说,“我是在车库后面找到它的。那时我妻子奥利维娅刚死。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似乎……似乎是奥利维娅在向我传递着某种信号。”他用食指轻轻地摩挲着母猫双耳之间的凹处。猫还在咕噜咕噜叫,但却没把脖子伸向西尔弗伸出的手指,也没有做出其他反应。两只充血的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的草地。
“你的想法也许没错。”弗兰克说。
“我孙子给它起名叫可可。”他摇着头,噘起嘴唇说,“是那辆该死的奔驰干的。我看到了。那时我正出来拿报纸。车速一定有六十码了。这可是居民区啊!他有什么理由开这么快?”
“他没任何理由开这么快。那辆奔驰是什么颜色?”弗兰克回想起娜娜几个月前跟他提过的一件事。在娜娜送报路线上的布赖尔的尽头有幢大房子,住在里面的家伙有辆酷炫的车——一辆绿色的奔驰。他记得娜娜是这么说的,这时西尔弗法官回想起来了:
“绿色的,”他说,“是辆绿色的奔驰。”
猫的咕噜声中开始掺杂进咯咯声,侧腹一起一落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它的确受了很重的伤。
弗兰克把手放在西尔弗的肩膀上捏了捏。“接下来让我处理吧。”
法官清了清嗓子,但不知该在这个当口说些什么。他只对弗兰克点了点头。
弗兰克拉开带来的皮包的拉链,拿出针和两个小药瓶。“第一瓶药能让它放松,”他一边说一边把针推进药瓶,往针管里吸满药水,“第二瓶药则会让它一睡不醒。”
9
在这一连串事件发生的很久之前,三县(麦克道尔县、布里杰县和杜林县)居民曾请愿将荒废的阿什山少年犯管教所改建成急需的女子监狱。于是州政府出钱买地,建造监狱,新建的监狱打上了杜林县的名号——杜林县提供了装修女子监狱的大部分经费。监狱于一九六九年正式运营,三县急需工作的居民被录用做雇员。当时监狱被称为“一流水平”和“惩戒妇女的典范”。比起监狱,这里更像一所市郊的高中——如果没有注意到围绕着这个占地几英亩的监狱墙顶上那一圈圈铁丝网的话,你一定会觉得这里是所学校。
差不多半个世纪以后,这里依然像是一所学校,但却是一所减少了课税基数、在艰难时世中沉沦的学校。监狱的建筑开始破败。墙上的漆(据说是含铅的)大块脱落,管道出现裂缝,暖气设备也早已过时。寒冬时节,只有监狱管理人员办公所在的副楼能达到十八摄氏度。到了夏天,监区像是火烤似的热。监狱里的灯光很暗,老化的通电线路随时可能引发事故。监区的主监视器每月至少要坏上一次。
但这里却有一个非常好的带跑道的运动场、一座带篮球场的体育馆、一块沙狐球游戏场地、一块小型垒球场和一片紧邻雇员办公区的菜园。菜园里豌豆和玉米生长茂盛,监狱长贾妮丝·科茨坐在菜园边一个蓝色塑料奶盒上,米色针织手提袋歪歪扭扭地耷拉在脚边。她吸着一根不带过滤嘴的长红香烟,看着克林特·诺克罗斯开车过来。
克林特晃了一下证件(这里的人都认识克林特,他原本不必出示证件,但他一直都遵守着这里的规定),监狱的外门沿着轨道轰轰隆隆地打开了。他把车开到外门和内门之间的待行区,等待外门关闭。当值的狱警——这天早晨是米莉·奥尔森——看见指示板上的灯变回绿色(那表示外门已经锁上)以后,接着打开了内门。克林特沿着同样封闭的员工停车场的围墙把普锐斯往前开。停车场前竖立着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锁上你的车!保证安全!
两分钟后,克林特站在监狱长身边,一侧肩膀靠在旧砖墙上,把脸迎向清晨的太阳。接着,两人像教会的长老和会众一样一问一答起来。
“早上好,诺克罗斯医生。”
“早上好,科茨监狱长。”
“为这个美妙的惩戒世界中新的一天做好准备了吗?”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个美妙的惩戒世界为我做好准备了吗?我有没有做好准备完全取决于此。贾妮丝,你呢?”
她微微耸了耸肩,喷了口烟。“我也一样。”
克林特看见贾妮丝手里拿着烟。“我以为你已经戒烟了呢。”
“我是戒了,我非常享受戒烟,现在一周只抽一次,有时会抽两次。”
“没发生什么事吧?”
“今天早上没有,昨天晚上有人崩溃了。”
“别告诉我是谁,让我猜猜。是安琪尔·菲茨罗伊吧。”
“不,是基蒂·麦克戴维。”
克林特吃惊地扬起眉毛。“没想到是她,说说怎么回事。”
“据她室友克劳迪娅·斯蒂芬森说,就是被其他女犯称为——”
“身材劲爆的克劳迪娅,”克林特说,“克劳迪娅对身上植入的物质非常骄傲。事件是由她引发的吗?”
克林特不想针对克劳迪娅,但他希望事情是因克劳迪娅而起。医生是人,他们会有自己的好恶,基蒂·麦克戴维便是克林特喜欢的人之一。入狱时基蒂的状态很糟——有自残倾向,情绪大起大落,极度焦虑。从那时起,克林特和基蒂共同走过了一段很长的路。抗抑郁药的效果因人而异,克林特倾向于相信,药物治疗对病人会有所帮助。和他一样,基蒂也在阿巴拉契亚山区的寄养家庭长大。在他们最初的会面中,基蒂刻薄地问他,他那山里人的脑袋是否产生过寄养家庭没有归属感、完全不像一个家的想法。
克林特立刻回答了她的问题。“基蒂,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寄养家庭的生活让我感到自己像个动物,不是在猎杀别人,就是被别人猎杀。”
基蒂瞪圆了眼睛。“你也会这样想?”
“是的。”克林特说。他想让基蒂知道,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最近,基蒂几乎每次都能上“品行良好服刑人员名单”,另外,她已经和检察官办公室达成协议,同意在格里纳兄弟案中做证,格里纳兄弟案是杜林县警长莉拉·诺克罗斯这一年冬天极力侦办的一起缉毒大案。如果洛厄尔·格里纳和梅纳德·格里纳因为基蒂的证词被定罪,她就可能获得假释。如果基蒂获得假释,克林特觉得她一定能顺利度过假释期。基蒂现在明白,能否在世界上立足完全取决于她本人。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还需要持续得到医疗帮助和社会支持。克林特觉得基蒂已经坚强到可以自主寻求这类支持了,并具备了为之奋斗的精神力量,她现在一天比一天更坚强。
贾妮丝·科茨没他那么乐观。对待犯人,她一向认为不能把期望值定得太高。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才是这家砖石客栈的监狱长——需要镇得住人的监狱长——而他只是个驻监精神科医生。
“斯蒂芬森说麦克戴维把她吵醒了,”贾妮丝说,“先是说梦话,然后叫喊,接着又发展到大声尖叫。尖叫中她说什么黑天使来了,也许是黑女王。这些都记录在了突发情况报告里。她头发里有蜘蛛网,指尖渗透着死亡。听上去像不像一部好看的电视剧?这种电视剧一般都是在科幻频道放的吧。”监狱长窃笑了一声,但脸上并没有笑容。“克林特,今天你一定会在这件事上投入很大精力的。”
“更像是电影里的桥段,”克林特说,“也许是她小时候见过的哪个人。”
科茨揉了揉眼睛。“套用罗尼·里根的话说:‘看,你又来!’
”
“什么?你不相信童年创伤吗?”
“我只相信我们应该营造出安静和谐的监狱环境。她已经被送进专门关疯子的A区了。”
“科茨监狱长,你这么说很不合适。应该说精神病人管教中心。他们让她坐进约束椅了吗?”尽管有时的确需要,但克林特特别反感这种像是由跑车安全座椅改装的酷刑器具。
“没有,他们给她吃了粒黄药片,她就静了下来。我不知道是什么药,也不是很在乎。想知道是什么药的话,你可以去看事件报告。”
杜林县女子监狱实行三级医药机制:最高级别是红色,只有医务人员才能分发;其次是黄色,需要由法警分发;最低一级是绿色,处于绿色级别的时候,A区、B区和当时在“操守不良”名单上的犯人都可以留置在自己的牢房内。
“好的。”克林特说。
“你的女孩麦克戴维睡到现在都没醒……”
“她不是‘我的’女孩……”
“早晨要告诉你的内容就是这些。”贾妮丝打了个哈欠,在砖墙上摁灭烟头,把它扔在牛奶盒下,似乎看不见就能自动消失似的。
“贾妮丝,我打扰你休息了吧?”
“打扰我休息的不是你。我昨天晚上吃了墨西哥菜,吃了墨西哥菜就没法睡觉了,因为得一直上厕所啊!他们说得没错——屙出来的和吃下去的看上去一样。”
“监狱长,你的话太多了。”
“你是医生,一切都交给你了。你这就要给麦克戴维去做检查吗?”
“嗯,上午会为她做检查。”
“要说我怎么看?哦,对,我是这么看的:她在孩提时受到过一个自称为黑女王的女人的骚扰。你怎么看?”
“有这个可能。”克林特没有轻易上钩。
“只是有可能吗?”贾妮丝摇摇头说,“克林特,何不调查一下她们的童年?看看她们童年时有过什么遭遇?她们之所以会进监狱归根到底得追溯到她们的童年——归因于她们自身的幼稚行为。”
贾妮丝的这番话让克林特想到了珍妮特·索利,珍妮特用一把螺丝刀捅了丈夫,看着他流血而死,结束了丈夫多年来不断升级的家暴。如果珍妮特不捅死丈夫的话,达米安·索利终有一天会杀了她。克林特对此非常肯定。他不会把珍妮特的行为看作幼稚,而会把它看成自卫。如果这样对科茨监狱长说,她肯定拒绝认同:在这方面,她非常保守。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科茨监狱长,我们这就开始皇家运河旁女子监狱
新一天的生活吧。”贾妮丝拿起手提袋,站起身,拍了拍警服的后裆。“我们这里可没有什么皇家运河,只有路那头的一个浑球渡口,好了,让新的一天就此开始吧。”
他们用大头针别好证件,在昏睡病肆虐的第一天一同走进了监狱。
10
玛格达·杜布切克是负责全县游泳池清洗业务的安东·杜布切克的母亲,安东是个英俊的小伙,人们都叫他“清洗游泳池的安东”(他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你们可以直接开支票给清洗游泳池的安东游泳池清理有限责任公司)。玛格达蹒跚走进和儿子合住的双层公寓套房的客厅。她一只手拿着拐杖,另一只手拿着早晨喝的提神饮料。她放了个屁,叹了口气,重重地坐在安乐椅上,然后打开了电视。
通常这个时候,她会收看《惠灵日安》
第二个小时的节目,但这天她把电视调到了美国新闻频道。新闻台要播一条玛格达很感兴趣的爆炸性新闻,真是太好了。另外,她还认识报道这条新闻的一个记者,这就更好了。玛格达认识的记者是现在自称为米凯拉·摩根的米凯拉·科茨。但对玛格达来说,米凯拉永远是她的小米琪,多年前玛格达曾经做过小米琪的保姆。那时贾妮丝·科茨还只是城南女子监狱的一名警卫,死了丈夫,独自养育孩子,希望能一直在监狱干下去。现在她却成了监狱长,整个监狱的一把手,她的女儿米琪则成长为华府家喻户晓的驻外记者,以短裙和尖刻的问题闻名于世。科茨母女的确成就了一番事业。玛格达以她们为傲。如果说玛格达因为米琪从没打电话或写信给她,或是贾妮丝从没顺便过来聊天有过一丝阴郁,那这点阴郁也很快就过去了。毕竟,她们有自己的工作要干嘛!玛格达不愿妄自揣测她们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这天当班的新闻主播是乔治·奥尔德森。他戴着眼镜,弓着腰,头发稀疏,看上去像个殡仪馆职员,不像是坐在大桌子后面念新闻、深受女观众爱戴的男主播。另外,他的声音像鸭子叫似的,不适合当播音员。玛格达觉得,这也许是美国新闻频道不及福克斯电视台和CNN而排名第三的原因之一。她希望有朝一日米凯拉能跳到福克斯电视台或CNN当记者。到那时,玛格达就不用再看乔治·奥尔德森的节目了。
“现在我们将继续报道始于澳大利亚的爆炸性消息。”奥尔德森说。他努力做出担忧和怀疑的表情,可看上去更像便秘。
赶快退休回家,在家庭的温暖下慢慢秃顶吧,玛格达拿起这天第一杯可乐朗姆向乔治致意。乔治,把你的头磨光,离我的米凯拉远点。
“夏威夷瓦胡岛的卫生官员们报告说,这种被称为‘亚洲晕厥症’或‘澳大利亚晕厥性流感’的疾病正持续蔓延。似乎没有人能确定这种病的起源在哪儿,不过到现在为止发病者都是女性。现在我们得到消息,这种病已经在美国发现,首先是加利福尼亚,接着是科罗拉多,现在卡罗来纳也发现了。接下去米凯拉·摩根将为您带来更详尽的报道。”
“米琪!”玛格达叫嚷着再次向电视举杯致意(把一些酒洒在了羊毛衫的袖子上)。这天早晨,玛格达的话里只有一丁点捷克口音,但等到安东下午五点回来以后,她会像多年前坐船移民到美国时一样满口东欧话,而不像是在这个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小县城生活了四十多年的人了。“小米琪啊,当年我追着光屁股的你在你家的客厅里到处跑,我们俩都笑得乐开了花。小鬼,我还帮你换过尿布呢!你看看你,都出落得这么标致了!”
娘家姓科茨的米凯拉·摩根穿着无袖衬衫和标志性的短裙,站在一处漆成红色、布局极不整齐的建筑群前方。玛格达觉得米琪身上的短裙一定对她的采访很有帮助。再了不起的政治家看一眼米琪的大腿根都会把持不住,在这样的状态下,真相有时会自然而然地从他们满嘴胡话的口中流露出来。不一定每次都这样,但总有几次事实会随口而出。对于米凯拉新做的鼻子,玛格达的心情很矛盾。她喜欢米琪孩提时的短鼻子,那才是她的女孩。在某种程度上,有了长长的尖鼻子,米琪看上去就不像米琪了。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她看上去棒极了。玛格达一刻都无法把视线从米琪身上挪开。
“我现在在乔治敦
的慈爱双手临终安养院进行采访,今天清晨,这里发现了最先几例被称为‘澳大利亚晕厥性流感’的病例。这里住有大约一百名病人,大多是老年人,超过半数是女性。管理人员拒绝证实或者否认疾病暴发,不过几分钟前我和这里的一个护理员谈过话。他的话尽管简洁,但非常令人不安。他不愿透露姓名,下面是这段采访视频。”
采访视频很短,仅仅是一段录像剪辑。录像中,米凯拉正和一个面容模糊、穿着白色护理服的男性护理员交谈。男护工的声音用电子设备进行了技术处理,听上去像是科幻电影里邪恶的外星大佬发出的声音。
“护理院里发生了什么?”米凯拉问,“你能把情况告知我们吗?”
“大多数女人都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男护工用外星人的声音说,“情况和夏威夷一样。”
“那男人们……”
“男人的情况都很正常,他们和平时一样起床吃早饭。”
“在夏威夷,有些报告称——发现赘生物的情况,在昏睡的女人脸上发现了赘生物。这里也是这样吗?”
“我……我想我无法透露这方面的情况。”
“请务必告诉我,”米凯拉眨着眼说,“观众们都很想知道。”
“就是这样!”玛格达声音嘶哑地说,她又举起酒杯向电视机致意,又把一些酒洒在了羊毛衫上,“走性感路线!就算跟你打岔,你也能把事实从他们嘴里挖出来!”
“不是肿块那类东西,”大佬的声音说,“更像是吸附上一层棉花。现在我该走了。”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我必须得走了。只是……那种棉花般的东西一直都在生长。还挺……明显的。”
画面转向了直播镜头。“这是内部人士告知的消息……如果是真的,那就太让人担心了。好了,乔治,请继续。”
尽管玛格达很高兴见到米琪,但也不希望这是真的。也许像千年虫和“非典”一样又是一场虚惊,但那种不仅使女人们昏睡还让她们脸上长东西的疾病——就像米琪说的那样——太让人担心了。等安东回家她才能定下心来。尽管玛格达从来不喜欢抱怨,但只有电视相伴却还是太孤独了。玛格达不准备为辛苦工作的儿子担心,不,她不需要担这份心。她借钱给他做生意,但让生意红火的却是他本人。
但眼下,也许再喝一杯为好,仅仅一小杯。喝完以后,她可以去打个瞌睡。
1
把女人铐上以后,莉拉从巡逻车后备厢里拿出太空毯,把女人包了起来,扔上巡逻车后座。与此同时,莉拉向女人宣读了米兰达警告
。女人保持着沉默,她不再大笑——取而代之的是高深莫测的笑容——任由莉拉抓住她松软的上臂。逮捕完成了,嫌疑人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被逮捕归案。当莉拉绕过巡逻车车身回到驾驶座时,巡逻车轮胎掀起的尘土仍然在四处飞扬。
“人们把观察飞蛾的人称蛾人,拼写和‘母亲’这个词只差一道横杠
,但蛾人和母亲却根本不是一回事。”
莉拉把巡逻车掉了个头,一边听逮捕的人犯说话,一边开着车朝山下奔去。莉拉发现女人正通过后视镜观察她,她声音很轻,但不是特别女性化。说话时她的神志似乎有些恍惚。莉拉不知道被捕的女人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肯定吸了毒,莉拉心想。很可能是迷幻药,也可能是快速麻醉剂。
“你知道我的名字,”莉拉说,“我们是在哪儿认识的?”
可能的回答有三种:家长教师联谊会认识的(这种可能性不大),报纸上知道的,过去十四年间莉拉逮捕过她但莉拉已经不记得了。可能性最大的是第三种。
“人人都认识我,”埃薇说,“我有点像那种时尚的派对女孩。”她提起一只胳膊挠下巴,手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有几分像。时尚的,女孩。外人眼中的我,我自己和我本人。父亲、儿子和神圣之夜。叶,树上的叶子的叶。夜,是晚上的缩略语。那时我们都去睡觉去了,不是吗?蛾人,明白吗?和母亲发音差不多的那个词。”
一般百姓根本不能想象警察会听到多少胡言乱语。公众会对警察的英勇果敢致敬,但没人会对他们忍受这种胡言乱语所需的坚忍毅力给予嘉许。勇气对警察来说是个极大的优点,但在莉拉看来,对胡言乱语的内在抵抗力也同样不可或缺。
事实上,这正是最近一次招聘全职警官如此困难的原因。这也是她为何不用动物检疫官弗兰克·吉尔里,而雇了年轻兽医丹·特里特的缘由,即便丹没有执法经历。吉尔里既聪明又能说会道,但一直都在跟各种文件打交道——他做了太多案头工作,开了太多罚单。这种人很会抠字眼,不允许文件上有一点点瑕疵,这可不是件好事。
她带的队伍并非完美,并非打击犯罪的精英小分队。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做人要现实一点。把你能找到的最佳人选找到,然后试着培养他们。罗杰·埃尔韦和特里·库姆斯就是其中最好的例子。罗杰兴许是因为早年在杜林高中维特斯托克教练的橄榄球队当过边锋,特别喜欢一击制胜。特里比罗杰聪明,但当事情变得不如己意的时候他更容易变得沮丧和消沉,聚会时总会喝上很多。从另一方面说,两人的脾气都很好,这意味着大多数情况下莉拉可以信任他们。
莉拉觉得,母性对将来当警察很有好处。(作为克林特的妻子,莉拉对这点深有体会,婚后的每一天莉拉都在扮演母亲的角色。她仿佛看见克林特昂起头,像是很劳累地噘着嘴对她说,“的确挺有趣的”或“可能吧”。)母亲们很适合执法工作,因为罪犯很像小孩子,好战又具有破坏性。
如果面对孩子能做到冷静不发火,也许你就能应付成年罪犯。对于罪犯和小孩子,最好的方式是别着急采取行动,表现得更成熟一点——这时,她到底该想着与两人的暴力被害有关、赤身裸体满身是血的女人呢,还是该更多地去想与自己关系更紧密、每天和她同床共枕的那个人的关系呢?(午夜零点的时候,体育馆里锣鼓齐鸣,男孩女孩们高声欢呼。最后的比分是:布里杰县女子少年队42分对上费耶特女子少年队的34分。)克林特也许会说:“嗯,挺有趣的,能跟我多说一点吗?”
“现在有很多畅销的东西,”埃薇喋喋不休地说,“洗衣烘干两用机,烤架,吃下食物模型又将它们拉出来的娃娃,商店里大量的冗余物品。”
“我明白,”莉拉像知道她在说什么似的,然后她话锋一转,“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埃薇。”
莉拉继续施压。“只有名字吗?你姓什么?”
女人高挺着下巴,淡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她长着一头黑发,肤色使莉拉联想起地中海的那种深绿色,前额上干结着一块血污。
“需要姓干什么?”
对莉拉而言,这只表示一个意思:刚认识的这个人确实嗑多了。
莉拉面朝前方,踩下油门,拿起麦克风。“县局,这里是一号车,我抓了个女人,发现她从浑球山的贮木场区域往北走。她身上有大量血迹,因此需要工具来采取血样。这里还需要一套工作服。叫辆救护车过来和我们会合。她可能患病了。”
“收到。”莉妮说,“特里说拖车那儿一团糟。”
“收到。”埃薇快活地笑了开来,“的确是一团糟。让他们多带点纸巾过来,不用太好的,哈哈哈。还什么收到呢!”
“一号车,通话完毕。”莉拉放下麦克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埃薇,“夫人,你应该保持安静。我以杀人的嫌疑逮捕你。这是项严重的罪名。”
她们快进城了。莉拉在浑球山山道和西拉文路之间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前停下车。拐上西拉文路,再过不久就能看到女子监狱。马路上有个明显的指示牌,指示牌上写着不要为搭便车的人停车。
“夫人,你受伤了吗?”
“暂时没受伤,”埃薇说,“但是,嘿,看我打了个三双。真是太棒了。”
莉拉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些事情,但冒出的这个念头很快就像海滩沙石中闪光的微小粒子一样被泛着泡沫的海浪冲掉了。
她又看了眼后视镜。埃薇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她清醒过来了吗?
“夫人,你感觉难受吗?”
“睡觉前你最好亲亲你的男人。在你仍有机会的时候你最好跟他吻别。”
“那……”莉拉刚要开口讲话,女人突然把头撞向巡逻车前后座之间的分隔栏杆。在栏杆受到冲击咯吱摇摆之前,莉拉本能地缩回了身子。
“快停下!”在女人第二次撞击栏杆之前,莉拉大声喊道。她看见女人露出狞笑,牙齿间流出鲜血,之后女人对着栏杆开始第三次撞击。
为了自身的安全,莉拉把手放在车门上,准备下车绕到后座,开枪示警让女人安静下来,但女人撞完第三次就停下了。她瘫软在座位上,快活地喘着粗气,像是刚冲过终点的长跑选手一样。她的嘴和鼻子边都是血,前额上有一道很深的裂纹。
“三双!太棒了!”埃薇大叫一声,“三双!真是充实的一天啊!”
莉拉抓起麦克风,和莉妮通话:改变原计划。让公共辩护律师马上到局里与他们会合,如果能让西尔弗法官过来帮忙的话,让那个老家伙也一起过来。
2
一只狐狸站在齐腰深的香蕨木中,看着埃茜把东西一样样从购物车中取出。
没有姓名概念的狐狸自然不会把她当作埃茜,在他眼中,她只不过是另一个人类而已。不管怎样,狐狸已经观察了她很长时间——早晚都在观察——认得出埃茜用塑料布和帆布屋顶搭的斜顶小棚。狐狸也知道,埃茜用四大块绿色的玻璃拼出个半圆形,把它们称为“女孩们”,四个女孩对她来说相当重要。埃茜不在的时候,狐狸就会过来闻闻它们——这些玻璃完全没有生命的迹象——然后再去看一遍埃茜微不足道的财产,最多把埃茜扔掉的几个浓汤罐头舔舔干净。
狐狸知道埃茜对他没有威胁,但他已经老了,一只老狐狸对任何事都没有太大的自信。狐狸只有万事小心,注意把握机会才能步入老年,他必须频繁地避开铁丝网,不在白天通过十字路口,在品质良好的肥沃土壤中挖个安乐窝。
这天早上,他的审慎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埃茜的行为模式与以往完全一样。从购物车上搬下口袋和各种奇怪的东西以后,她告诉那几块玻璃它们的妈妈需要打个盹。“姑娘们,别犯浑啊。”说完话,埃茜便走进斜顶小棚,在被她当作床垫的一沓搬场工的被子上躺下了。尽管小棚容下了埃茜的身体,但她的头还露在外面。
埃茜睡下以后,狐狸默不作声地朝埃茜小棚旁的树叶里放着的男性人体模型露出牙齿,人体模型没有任何反应,它也许和绿色玻璃同样没有生命。狐狸舔着自己的爪子静静等待着。
很快老妇的呼吸进入睡眠节奏,深吸一口气,然后浅浅地呼出。狐狸慢慢从蕨木丛中探出身体,偷偷摸摸朝小棚走了几步。他想弄明白人体模型的意图,或者说到底有没有意图。无意间他把嘴又稍稍咧大了些,人体模型没有动作。没错,的确没有生命。
他慢慢跑到斜顶小棚前停下脚步。睡熟的老妇头上出现了一块颤动的白色物体——蜘蛛网状的白线从她的面颊提起,微微展开盖在她的皮肤上面。新的白线不断从皮肤上蒙着的白线上伸展出来,顷刻间遮没了她的脸,形成了一个很快会包住整个头部的面罩。阴暗的小棚中,飞蛾成群结队地飞舞着。
狐狸退了几步,用鼻子嗅了嗅。他不喜欢那些白色的东西——那些东西显然是有生命的,而且与他熟悉的东西完全不同。即便隔开一段距离,他也能闻到白色物质发出的浓烈气味,并由这股气味联想到令人不安的混合物质:污血和人体组织、智慧和饥饿,还有狐狸洞深处特有的浓重泥土味。那张床垫上睡的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那肯定不是只狐狸。
狐狸不再用鼻子闻气味,开始低声哀鸣。他转过身,开始朝西面慢慢跑去。身后的林中传来行进的声音——有人在后面追赶。狐狸不再慢慢地跑,撒开脚步狂奔。
3
帮奥斯卡·西尔弗埋了名叫可可的猫之后——把猫包在一条磨破的洗澡巾中埋在地里——弗兰克驾车驶过两片不大的街区,前往史密斯路五十一号他抵押贷款买下的房子。他和伊莱恩已经分开了,现在只有伊莱恩和他们十二岁大的女儿住在这里。
两个财政年度之前,伊莱恩一直在做社工,但现在她一边在古德威尔
打零工,一边在几个免费食物分发点和梅洛克的计划生育诊所当志愿者。这样做的好处是他们能为照顾孩子省下些钱。没人会在意放学后娜娜为何会在母亲工作的慈善机构周围闲晃。不利的一面是他们就要失去住的这幢房子了。
相比于伊莱恩,弗兰克对此更为烦恼。事实上,伊莱恩似乎对失去房子一点都不在乎。尽管一再否认,但弗兰克怀疑,伊莱恩也许打算把卖房当作离开这里的借口,伊莱恩也许打算到她姐姐待的宾夕法尼亚州去住。如果那样的话,弗兰克便无法每两周见一次女儿,最多隔月才能见上一次。
除了见女儿的那一天,他总会离这幢房子远远的。即便如此,假使能让伊莱恩把娜娜带回他身边,他很愿意回到这里。伴随着这幢房子的回忆——不公和失败的感觉,厨房墙上补过的那个洞——实在太不堪回首了。弗兰克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度过了整个人生,而最好的那段日子都是在史密斯路五十一号度过的。那是幢干净整洁的平房,信箱上画了只小鸭子,是女儿娜娜画上去的。
想到女儿,弗兰克马上联想到了那辆绿色的奔驰。
把车开上路缘的时候,弗兰克看到娜娜正用粉笔在车道上画画。一般爱在车道上画画的是些年龄更小的孩子,但娜娜有着绘画方面的天赋。上一个学年,娜娜在本地图书馆举办的书签设计比赛中获得了二等奖。在娜娜设计的书签上,一大堆书像鸟儿掠过低云一样四处飞散。弗兰克给这个书签做了个镜框,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时不时会看一眼女儿画的书签。书签很美,描绘了小丫头想象中书本飞来飞去的画面。
娜娜盘着腿坐在阳光下;屁股底下垫着个车轮内胎,画具呈扇形围绕在她身旁。除了绘画才能之外,娜娜还很清楚怎么使自己更舒服,也许这种能力是随着绘画才能而来的吧。娜娜随他,是个慢性子,不像母亲那样活力四射。伊莱恩总是直截了当,从不在哪个问题上纠结。
他弯下腰,推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嘿,大眼睛公主,快到我这边来。”
她抬眼看了看他。“爸爸,有什么事吗?”
“我好长时间没听你叫爸爸了,”弗兰克努力保持着微笑,“快过来好吗?”
“现在吗?”娜娜已经把视线移回画上了。
“是的,就现在。”弗兰克做了个深呼吸。
离开法官那里的时候,弗兰克才开始渐渐明白伊莱恩所说的“老那样”是什么意思,伊莱恩是说他喜欢发脾气。不管她怎么想,事实上他很少发脾气。那今天呢?起先他的状态很好,情绪很稳定。之后,大约在奥斯卡·西尔弗法官的草地上走过五步之后,他身上的一个看不见的开关似乎被触发了。这和伊莱恩反复提醒他别在家长会上朝人大吼大叫时如出一辙,听到伊莱恩唠叨,他就控制不住脾气,用拳头在墙上砸出个大洞。娜娜哭着跑上楼,她不可能明白,你有时一拳打向某样东西是为了不对某个人拳打脚踢。还有和弗里茨·梅肖姆的纠纷,那次,他的确有些失控,可那是梅肖姆活该,对动物做这种事的人活该受到如此对待。
穿过草地时,弗兰克心里想的是,那只猫可能会是我的孩子。接着,他脑海中出现“砰”的一声巨响。把时间比作一根定长的鞋带,行走在草地和坐进卡车之间的那段时间就像鞋带被打上了死结。弗兰克发现自己突然坐在卡车里,向史密斯路进发。弗兰克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坐进卡车的。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都是汗,脸颊通红发热,弗兰克仍然在想那只猫怎么会是他的孩子,他本不该这么想。弗兰克的眼前仿佛有一面LED显示屏,屏上闪烁着两行紧急通知:
娜娜小心翼翼地把一段粉红色的粉笔放在橘黄色粉笔和绿色粉笔之间的空当里。她把身体从车轮内胎里撑起来,站在车道上,然后用手拍了拍黄色花纹短裤的后摆,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沾满粉笔灰的指尖。
“亲爱的。”弗兰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大喊大叫。娜娜正站在他眼前的车道上,任何一个开着豪华车的醉鬼都可能开车从她身上轧过去,他完全有理由着慌。
娜娜向前走了一步,停下来,再次看着自己的指尖,表情显然不太满意。
“娜娜!”弗兰克把腰伏在仪表盘上,用手拍打着副驾驶座,拍得很重。“到这边来!”
女孩仰起头,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刚刚从睡梦中被雷声惊醒。她拖着脚走到车前。走到副驾驶座一侧门边的时候,弗兰克抓住她的T恤衫衣角,把她拉近前来。
“嘿!你扯着我的T恤了。”娜娜说。
“别介意,”弗兰克说,“你的T恤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情,所以认真听我说。我问你,那辆绿色奔驰是谁在开?又停在哪幢房子前?”
“你说什么?”娜娜紧抓住T恤的前襟,“你在说什么?你快扯坏我的T恤了。”
“你听没听我说话?别管那件该死的T恤了!”话一出口,弗兰克就痛恨起自己来,但喝声使娜娜的视线从T恤转向他,这又使他稍觉有点满意。他终于把女儿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娜娜眨了眨眼睛,深吸了口气。
“好了,趁你不再东想西想,我们就专注在这件事上吧。你之前告诉过我,送报时,你曾经在送报路线上看见过一辆绿色的奔驰。开车的是谁?住在哪幢房子?”
“爸爸,对不起,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娜娜咬着下唇说,“我只记得他住的房子就在有面大旗子的房子边上。那里有面墙,在布赖尔,就在山顶。”
“很好。”弗兰克放开女儿的T恤。
娜娜没有移步。“你是不是在生气?”
“亲爱的,我没生气。”看到女儿没有说话,弗兰克又说,“是的,我是有点生气,但不是对你生气。”
娜娜没有看他,只是不断地抚摩着她那该死的手指。弗兰克爱女儿,娜娜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但有时他真猜不透女儿到底在想什么。
“谢谢你。”弗兰克面颊上的热度已经消退,汗水已经在皮肤上冷却,“谢谢你,大眼睛公主。”
“没关系。”娜娜说。女孩后退一小步,休闲鞋鞋跟踩在路面的声音在弗兰克听来不可思议地响。
弗兰克直起腰。“还有件事,为了我离车道远一点好吗?至少在今天中午我把事情弄清楚以前好吗?附近有个人开车很野,回家画在纸上好吗?”
娜娜咬着下嘴唇说:“好的,爸爸。”
“宝贝,你不是要哭吧?”
“爸爸,我不哭。”
“很好,这才是我的女儿。下周末再见,好吗?”
弗兰克意识到自己的嘴唇不可思议地干。他问自己还能做点什么,身体里有个声音回答说:“伙计,你还能做什么啊?弗兰克,我不知道你还能做什么,这听起来也许有点疯狂,但你本不该那样失去理智,不是吗?”这声音像是弗兰克本人声音的顽皮版,这声音应该属于一个戴着墨镜、坐在草地椅上休息,也许还在喝着冰茶的悠闲的人。
“好的。”娜娜机械地对他点了点头。
弗兰克看见女儿身后的路面上有一棵画得很好看的树。树冠在车道的一侧展开,弯曲多瘤的树干横贯整个车道。树枝上长满苔藓,花在树基处绽放。树根一直绵延到一个地下湖的边缘。
“那边的画很棒。”弗兰克笑着说。
“爸爸,谢谢你。”娜娜说。
“我只是怕你伤着。”他脸上的笑容像是凝固了一样。
女儿吸了吸鼻子,对他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娜娜正强忍着眼泪。
“嘿,娜娜……”他开口说话,但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身体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告诉弗兰克她已经受够了,现在最好让娜娜一个人待着。
“爸爸,再见。”
她伸出手,轻轻关上卡车的门。她转过身,小跑上车道,把粉笔分散开,然后跨过自己画的那棵树,将绿色和黑色的树顶抹糊。她低着头,肩膀不住地颤动着。
当你试着把事情做对的时候,弗兰克告诉自己,孩子总是不那么领情。
4
克林特的桌子上放着三份头天晚上的文件。
第一份完全料想得到,但却让克林特感到忧虑:一个昨晚当班的狱警觉得安琪尔·菲茨罗伊似乎在为什么事情做着准备,熄灯时安琪尔试图就一个语义问题同狱警争论。杜林县女子监狱规定,囚犯们应该把在监狱工作的干警称为“警官”。与“警官”同义的“看守”和“狱卒”是不能叫的,更别说骂人话“王八蛋”和“混账”了。安琪尔问狱警韦特莫尔他是否懂英语。安琪尔说,他们应该被称为看守。被称为警官很不错,但他们理所应当被称为看守,因为他们干的是“看守”的活。他们不是在看管囚犯吗?如果你在烤蛋糕,你不就是个蛋糕师吗?如果在地上挖了个洞,你不就是个挖洞人吗?
我们警告犯人,如果不能理智地谈下去,不能马上结束这个话题,她可以预料到会招致什么后果,韦特莫尔写道,犯人缓和了态度,回到牢房,但之后她又进一步发问道,如果管束条款上的字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怎么能指望在押犯遵守这些条款呢?她的声音里包含着威胁的意味。
克林特认为,安琪尔·菲茨罗伊是监狱里少数几个具有真正威胁的犯人之一。从和安琪尔的接触来看,克林特认为她很可能是一个反社会的人。克林特没有在安琪尔身上看到过一丁点同情心,她的监狱记录上记满了各种违规行为:私藏毒品、打架斗殴、威胁他人。
“安琪尔,如果你攻击的人因伤而死,你觉得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一次小组讨论中克林特问她。
“哦,”安琪尔瘫坐在椅子上,视线在克林特的办公室墙上巡睃,“我会感觉,嗯,我会感觉很坏吧——我猜想。”她咂了下嘴唇,把目光锁定在墙上霍克尼的画上。“姑娘们,看看这张画。你们会去那种地方旅游吗?”
安琪尔犯的是严重的人身伤害罪——卡车服务站的一位男员工指控说,他对安琪尔说了些让她不爽的话,安琪尔就用一个番茄酱罐头打断了他的鼻子——另外,安琪尔还有逃跑的企图,这样她的情势就更糟了。
一位警官专程从查尔斯顿驾车到杜林县,就一个牵连菲茨罗伊的案子向克林特求助。这位警官希望找到与安琪尔原先的房东的死亡有关的信息。房东的死发生在安琪尔这次坐牢的几年之前。安琪尔是那起案件唯一的嫌疑人,但除了住得离房东近一点以外,并无其他有说服力的证据,安琪尔也没有杀害房东的动机。问题是(就克林特所知)安琪尔做事从来都不需要什么动机。找钱时错算了二十美分足以使她大怒。查尔斯顿来的警官描述房东尸体的时候几乎有点兴奋:“老家伙看上去像是刚从楼梯上摔下来,把脖子给摔断了。但验尸官说死者生前就遭到了侵害。死者的睾丸——我忘了他确切是怎么说来着,好像是被折断了之类的。用外行的话说会很简单,‘他被爆蛋了’。”
克林特不能说不利于患者的证言,所以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那位警官。但之后他对安琪尔提到了警察探访这件事。
可安琪尔只是表情惊奇地问了一句:“蛋会被折断吗?”
克林特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顺便去看看安琪尔,对她进行心理方面的观察。
第二份报告来自一个当日值班的犯人,这位犯人报告说,监狱厨房遭到了大群飞蛾的侵扰。狱警墨菲对厨房进行了检查,没有发现飞蛾。犯人们哪怕有一滴尿液也要报告——以此来摆脱吸毒和酗酒的嫌疑。
这种可以被当作犯人努力让狱警抓狂,狱警努力报复的案例。克林特没兴趣顺着这个怪圈再跟着写份报告。他把这份报告归了档。
基蒂·麦克戴维的行为报告是最后一份。
狱警韦特莫尔记下了麦克戴维咆哮的一部分内容:黑天使从树根爬上去,又从树枝爬下来。她的手指代表死亡,头发满是蛛网,我们的梦境是她的王国。给麦克戴维注射了一支氟哌啶醇
以后,她被转移到了A区。
克林特离开办公室,穿过办公区向包含监押区域的东侧走去。监狱的形状像小写字母“t”,中间有条被称为“百老汇”的走廊,与监狱外面的十七号公路及西拉文路平行。行政办公室、信息中心、狱警办公室、员工休息室和管教室都位于“百老汇”的西侧。另一条被称为“主街”的走廊与西拉文路垂直。“主街”从监押区的前门通向工艺品店、杂物间、洗衣店和体育场,“主街”的另一边,“百老汇”朝东面延伸,穿过图书馆、食堂、来客休息室、医务室和犯人放风点,直抵监狱的三个监区。
监押区和“百老汇”由一扇安全门分开。克林特在安全门前停下脚步,按下按钮,示意岗亭放他进去。随着蜂鸣器的响声,安全门的门闩哐当一声被打开了。克林特推开安全门,走进监区。
A、B、C三个监区组成一个蟹钳形。蟹钳的中间是狱警待的岗亭,岗亭像间工棚,只是四周配备了防弹玻璃。岗亭里配备了监视器和联络控制面板。
狱警和工作人员的工作地点在院子和监狱各处,但监区却是按每个犯人理论上所具有的危险性设计的。女子监狱有六十四间牢房,A区十二间,C区十二间,B区四十间。A区和C区都在一层,B区有一些二层的牢房。
A区是医疗区,不过有些被认为“过分安静”的犯人也关在A区,这些犯人被关在走廊的最远端。不那么“安静”但“不会闹事”,诸如基蒂·麦克戴维这样的犯人被关在B区。C区住的都是些爱惹麻烦的犯人。
C区关的犯人最少,十二间牢房中有一半空着。当有人精神崩溃或严重违反狱中纪律的时候,按程序会被转移到C区一间“特别监视”的牢房。犯人们把这类牢房称为自慰牢房,因为狱警可以时刻通过天花板上的摄像探头观察犯人的举动。她们觉得男狱警会一边监视她们,一边打手枪自慰。但摄像探头非常必要,如果犯人试图伤害自己甚至自杀,狱警需要及时进行阻止。
今天在岗亭值班的狱警是瓦妮莎·兰普利队长。她弯腰越过面板,为克林特打开门。克林特坐在她身边,问她能否在监视器上调出十二号牢房,让他看看麦克戴维的情况。“让我们去看看录像带吧!”他快活地大声喊。
兰普利看了他一眼。
“让我们去看看录像带吧!你知道吗?沃纳·沃尔夫常在电视里这么说。”
兰普利耸耸肩,打开十二号牢房的摄像探头让克林特看。
“沃纳·沃尔夫是体育比赛的现场解说,你没听说过他吗?”克林特问。
兰普利再次耸了耸肩。“抱歉,想必是前一个时代的人。”
克林特觉得很诡异,沃纳·沃尔夫这样的传奇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呢?但他放过了这个话题,专心观察屏幕。基蒂摆出子宫内胎儿的姿态,把脸埋在两只胳膊中间。“发现过什么异常情况吗?”
兰普利摇了摇头。她是七点接班的,接班以后,基蒂就一直在睡觉。
克林特并不奇怪。氟哌啶醇的药效很强。克林特对两个孩子的妈妈基蒂很担心,基蒂因为伪造处方的罪名被捕入狱。在理想的世界中,基蒂根本不可能入狱。她只有初中学历,是个狂躁和抑郁状态交替出现的瘾君子。
让克林特吃不透的是,基蒂躁狂和抑郁交替的状态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出现?过去,她一直沉默寡言,昨夜的疯狂爆发在以往是不多见的。克林特很自信他开的碳酸锂
对她是有用的。最近半年多基蒂一直头脑冷静,乐观向上——没有出现情绪上的波峰和波谷。她决定在格里纳兄弟一案中做证,这不仅体现了她的勇气,而且有极大的可能推动自己的假释。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基蒂将在格里纳兄弟的案子审判后获得假释。克林特和基蒂已经开始讨论重返社会训练所
的事情,基蒂第一次开始琢磨起在有人支持的时候她该做些什么,又该如何在孩子们面前重新介绍自己。对基蒂来说,这一切是不是看上去过于美好了些?
兰普利想必看出了他的担心。“医生,她会没事的。我想,这应该只是突发性事件。也许是受满月的影响。要知道,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呢!”
这位壮实的老兵尽管讲究实际,但非常尽责,具有一切队长所需要的素质。与此同时,兰普利又是一位有一定声望、很有竞争力的掰手腕选手。她的臂肌在制服的灰色袖管下鼓鼓胀胀的。
“哦,你来上班的路上一定绕了远路了吧。”克林特想起先前莉拉提到的高速公路车祸。他参加过几次瓦妮莎的生日宴,知道瓦妮莎住在山后面。“莉拉说公路上有辆卡车发生了侧翻,出动了一辆推土机才疏通了道路。”
“啊?”瓦妮莎说,“我什么都没见到。一定在我出家门前已经清理干净了。我说的怪事出在韦斯特和里克曼身上。”朱迪·韦斯特和克莱尔·里克曼是日班医务助理,她们和克林特一样,早上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她们都没来上班。因此医务室就没人了。科茨气坏了。她说她要……”
“你在山上什么都没见吗?”莉拉不是说车祸发生在山上的休闲道上吗?克林特确定——或者说几乎可以确定——莉拉曾这样说过。
瓦妮莎摇了摇头。“不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发黄的假牙,“去年秋天,有辆卡车在那儿侧翻。车祸现场简直是一团糟。你知道吗?那是辆宠乐购
的卡车。车祸发生以后,公路上到处都是猫砂和狗粮。”
5
特里·库姆斯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处理涉及特鲁曼许多“姐妹”中的一位的家庭纠纷,这位“姐妹”很快就离开了),已故的特鲁曼·梅威瑟的拖车看上去就很不像样,今天早晨,拖车更是一团糟。梅威瑟伸展着四肢躺在饭桌下面,裸露的胸膛上沾着些自己的脑髓。家具(特里觉得,这些家具大多应该是从路边清仓拍卖、美元折扣店和破产清算屋子变卖处买来的)散乱在拖车各处。电视机底朝天地躺在锈迹斑斑的淋浴隔间内。烤箱和一双匡威运动鞋躲在水槽里,运动鞋上还缠着些绝缘胶带。墙上溅的都是血。当然,最惹眼的还是腰向前弓、头部从拖车一侧墙体穿出去的那具尸体,死者的屁股沟裸露在没系裤带的牛仔裤上方。拖车地板上的皮夹内有张属于阿肯色州小石城雅各布·派尔先生的身份证。
特里很想知道,人头撞穿这样一堵铁皮墙需要多大的力气?拖车的墙的确很薄,但足够牢固。
他及时拍下了所有现场物证,然后用局里的平板电脑对现场进行了三百六十度摄像。接着他从拖车门前退了几步,确保能把自己拍到的证据发给局里的莉妮·马尔斯。莉妮会为莉拉复印一套照片,并把照片和影像资料制作成电子版和纸质版两份档案。之后,特里给莉拉发了条短信。
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但你最好还是过来一趟。
特里·库姆斯的耳边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不是中气十足的“喂,喂,喂”,而是谨小慎微的“欸,欸,欸”,特里知道,声音来自圣特雷莎医院唯一一辆装备齐全的救护车。
罗杰·埃尔韦叼着根烟,正用写着“犯罪现场,禁止穿越”的黄色警戒带把拖车围住。特里站在拖车台阶上对他喊了一声。
“如果莉拉发现你在犯罪现场抽烟,她会把你撕成两半的。”
罗杰把烟从嘴边拿开,像是看着一样从没见过的东西似的审视着它,他把烟放在脚底踩灭,将熄灭的香烟屁股塞进衬衫口袋。“可莉拉在哪儿呢?助理检察官已经在路上了,他以为莉拉早就到了呢!”
救护车停下来,两侧的门被打开,特里之前合作过的两位急救员迪克·巴特利特和安迪·埃默森匆匆跳下车,两人都已经戴上了手套。他们一个人拿着块脊骨矫正板,另一个拿着被称为“流动医院”的急救箱。
特里咕哝着说:“助理检察官来了又能怎么样?这里死了两个人,我们还不知道是谁干的呢!”
罗杰耸了耸肩。这时,巴特利特和埃默森经过最初的疾走之后,在拖车外人头穿出墙板的地方站定下来。
埃默森说:“这位绅士看来是无缘得到我们的服务了。”
巴特利特抬起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伸出手指对着突出墙外的死者脖子说:“我想他的脖子上文了一个汉基先生
的像。”
“《南方公园》里那团会说话的屎?你是说真的吗?”埃默森上前细看,“唉,还真是,他的确文了一个。”
“你好哦!
”巴特利特唱了起来。
“嘿,”特里说,“兄弟,唱得真好。将来你可以把这个作为一个保留节目放在视频网站上。现在拖车里还有具尸体,另外,巡逻车上有个女人可能需要你们稍稍帮下忙。”
罗杰问:“确定要叫醒她吗?”他朝四号巡逻车甩了甩头。巡逻车的后窗贴着一头平直肮脏的长发。“他们的马子被吓坏了,天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巴特利特和埃默森走过满是垃圾的空地,来到巡逻车旁,巴特利特敲了敲车窗。“女士?小姐?听得清我说话吗?”车内没有回答。他敲得更重了。“醒醒吧,快起来。”仍然没有回应。他拉了拉车门把手,没能拉开。他回头看着特里和罗杰:“我想要你们把车门打开。”
“哦,”罗杰说,“没问题。”他用手指按下遥控车锁的开门按钮。迪克·巴特利特打开巡逻车的后门,蒂芬妮·琼斯像一团脏衣服似的向车外滑落。巴特利特及时抓住她的上半身,没让她摔在满是杂草和碎石的空地上。
埃默森冲上去帮忙。罗杰站着没动,表情隐约有点不满。“如果她说我们对她照顾不周,莉拉一定会对我们发火。毕竟,她是这起案子的唯一证……”
“她的脸在哪儿?”埃默森问,他的声音很震惊,“该死的她脸哪儿去了?”特里听到这话行动起来。他走到巡逻车边,看着两个急救员轻轻地把蒂芬妮放在地上。特里抓住她垂下的头发——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抓——但当手指夹碎一些油腻的东西时,他又迅速把头发放开了。特里用衬衫擦了擦手。蒂芬妮的头发掺杂着大量白色的膜状物质。她的脸被罩住了,五官只依稀可见,那层膜状物就像笃信基督的老太太们去教堂时戴的帽子上的那层面纱一样。
“这是啥?”特里一边擦着手一边问。这东西感觉上有点脏,有点滑,还微微带有一些刺痛感。“是蛛网吗?”
罗杰越过特里的肩膀朝前看,眼神里满是疑惑和厌恶。“特里,那东西从她的鼻子里冒出来了!还有她的眼睛!该死的到底是什么啊?”
急救员巴特利特把一团黏性物质从蒂芬妮的下巴外侧扯下,擦在自己的衬衫上。特里很快发现,黏性物质一离开蒂芬妮的脸,在碰到巴特利特的衬衫前就已经化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的皮肤干爽清洁。尽管也用衬衫擦过手,但特里的衬衫同样没粘上任何东西。
埃默森把手指放在蒂芬妮的喉咙两侧。“我摸到了她的脉搏,正常而稳定。她的呼吸也很稳。那东西从她的体内冒出来,然后附着在她身上。快把摩比斯多用医疗器械包拿出来吧。”
巴特利特从急救箱中拿出橘黄色的一体式摩比斯多用医疗器械包,犹豫了一下,又从急救箱里拿出两包一次性手套。他把一包递给埃默森,一包留给自己。特里看着巴特利特的动作,心想刚才要是没碰那种蛛网状的东西该有多好!万一那东西有毒他该怎么办啊!
他们给蒂芬妮测了血压,埃默森说血压很正常。接着两位急救员讨论起是否要把蒂芬妮眼睛上的膜状物质清除掉,检查她的瞳孔。经过反复讨论,他们决定在不知道这种物质是什么的情况下,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还是不去清除比较好。
巴特利特和埃默森讨论的时候,特里看到了让人不快的一幕:蒂芬妮包着蛛网的嘴慢慢地一张一合,好像在咀嚼空气似的。她的舌头全都白了。一根根细丝从舌头上生长出来,像浮游生物一样摇曳着。
巴特利特站起身。“除非你们提出异议,否则我们需要马上把她送到圣特雷莎医院。如果需要扣下她你们就直说,她的身体状态似乎还挺稳定的……”说着他看了看埃默森,埃默森连忙点了点头。
“看她的眼睛,”罗杰说,“她眼睛上全都白了,我看着都快吐了。”
“你们带她走,”特里说,“在这种状态下,我们根本不可能对她进行问话。”
“两个死者身上长这东西了吗?”巴特利特问。
“没长这东西,”特里说着指了指突出拖车车体的那颗人头,“你们可以自己看看。死在拖车里的特鲁曼也没长这东西。”
“水槽里有什么吗?”巴特利特问,“马桶和淋浴间呢?我想知道你们在拖车的潮湿处见没见过这东西。”
“电视机在淋浴间里。”特里的话既没有回答问题,又略显得没头没脑,但他首先想到要说的就是这个。这时他心里又产生了另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不知道车轮酒吧开了没有?天还早,但这样的早晨应该能允许喝上一两杯啤酒,啤酒可以使他从丑恶的尸体和人脸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物质中解脱出来。他继续看着蒂芬妮·琼斯,缓慢却持续稳定地被活埋在一片精致白色里的蒂芬妮……这层白色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物质。他逼迫自己回答了巴特利特的问题。“只有她身上有。”
罗杰·埃尔韦道出了每个人都在疑惑的问题。“伙计们,这东西不会是传染性的吧?”
没人接他的话。
透过眼角的余光,特里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猛地转过头,望向拖车。起先他以为从拖车顶上腾空而起的是一群蝴蝶,但蝴蝶有各种颜色,从拖车上飞起的却都是灰白色的昆虫。从拖车上飞起的不是蝴蝶,而是飞蛾,成百上千只漫天飞舞的飞蛾。
6
十来年前,在夏末一个闷热的日子里,动物检疫处接到一通电话,说被圣公会教堂改建成“教牧中心”的谷仓地板下藏着只浣熊。来电人担心这只浣熊会传播狂犬病。弗兰克立刻驾车去了“教牧中心”。他戴上面罩和齐肘长的手套,钻到谷仓地板下面,拿手电筒照着地板下躲进洞中的浣熊。这只浣熊显然很健康,被光一照就飞快地逃跑了。事情本应到此为止——患上狂犬病的浣熊会引发严重的问题,一只逃跑的浣熊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但弗兰克这时却交上了桃花运,带他去看地板下洞口的二十来岁的女人从停车场举办的糕点义卖活动上给他拿来了一杯蓝色的果味饮料。女人带来的饮料很难喝——掺了很多水,糖分也不足——但为了和眼前的女人聊天,弗兰克却站在发黄的教堂草地上一连喝了好几杯。女人的笑容很美,双手按在臀部的姿态让弗兰克很是兴奋。
“吉尔里先生,你是不是还有工作要做?”伊莱恩以她特有的方式结束闲聊,把谈话引向正题,“如果你能给那只在教堂地板下捣乱的小怪物身上罩上个盖子,我就愿意让你带我出去。这是我的交换条件。看,你的嘴唇都变蓝了。”
下班后,弗兰克回到教堂,用一段废旧的金属材料把谷仓地板下的洞口给钉住——浣熊,抱歉了,男人有些必须要做的事——接着,弗兰克便带上未来的妻子看电影去了。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弗兰克自己,还是这段婚姻过了保质期呢?
有很长一段时间,弗兰克觉得他们过得很不错——有了孩子,买了房子,健康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自然,生活中不可能事事顺心。他们的钱总是不够用,女儿娜娜也不太用功。有时弗兰克会发……算了,这么说吧……会对一些事情感到厌烦,当他感到厌烦的时候,他会发点脾气。人总会有些缺点,在十二年的漫长岁月中,偶尔发一两次火是免不了的。可唯独他妻子不这样看问题,八个月前她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了他。
伊莱恩把她对弗兰克提拳猛击厨房墙壁的看法说了出来。在这件事发生的不久前,伊莱恩告诉弗兰克她捐了八百美元给教堂,其中一部分会给非洲某个极度混乱的国家的饥饿儿童买食物。弗兰克不是没有恻隐之心,他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但你总不能把养家的钱都捐出去吧。伊莱恩总不能不顾自己的孩子,去帮别人的孩子啊!尽管很生气——要还上家里的分期贷款还遥遥无期——这件事并没有导致厨房的墙被猛击。导致墙被猛击的是伊莱恩之后所说的话,以及说话时傲慢和决绝的表情:之所以这么决定是因为那是我的钱。似乎十一年前的结婚誓词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似乎家里的重要决策可以完全不顾及他一样。因此他重重地打在了厨房的墙(不是伊莱恩,只是一面墙)上,娜娜哭号着跑上楼,伊莱恩道出了她那段意义深远的宣告:
“亲爱的,你是要对我们娘儿俩施暴啊,下一次被打的就不只是这面墙了。”
弗兰克无论说什么还是做什么都无法使她改变主意。在分居和离婚中,他选择了前者。伊莱恩的料想完全错了。他不会施暴,永远不会。他很强壮,但他只会保护人。
这留下了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她究竟想证明些什么?让他有这番经历,她会得到哪些好处?是因为什么未走出童年阴影,还是因为单纯的施虐倾向呢?
无论是为了什么,这都是非常不真实的,非常愚蠢的。作为一个生活在山区三县的非洲裔美国人(其实在美国哪个县都一样),你不可能到了三十八岁还没遭遇过超出你应得份额的那种愚蠢又无意义的对待——种族偏见就是一个缩影。他回想起小学一二年级时遇到的一个矿工的女儿,她的门牙像一手展开的扑克牌一样外翻,马尾辫像手指的指尖一样短。她用一根手指按着弗兰克的手腕说:“弗兰克,你身上的颜色太让人讨厌了,和我爸爸指甲下的污垢一样黑。”
小姑娘的表情半是愉悦,半是震惊,还透露着几分无知。在童年时代,弗兰克就领教了这种不可救药的愚蠢。那时,他感到很吃惊,对女孩的偏见感到目瞪口呆。后来,他在其他人的脸上也看到了相同的表情,他吓坏了,继而非常恼怒,最后却又感到畏惧。这种愚蠢自有其引力场,它会把你吸进去。
伊莱恩的问题绝对不是愚蠢和无知,她才不会和无知联系在一起呢!
伊莱恩知道在百货商店里被一个甚至没有拿到高中文凭的白人男孩在后面跟着是什么滋味,白人男孩把自己当成蝙蝠侠,准备在伊莱恩偷拿花生罐头的时候抓她现行。成年以后,伊莱恩被聚集在计划生育诊所门外的抗议者唾骂,被一些甚至不知道她名字的人诅咒下地狱。
那她想要什么?为何要把痛苦施加在他头上?
一种可能性让弗兰克烦躁不安:伊莱恩的担心也许真的是有理由的。
离开女儿追踪绿色奔驰的时候,弗兰克又回头看了娜娜几眼。他看见渐渐远去的娜娜正踢着摆放整齐的粉笔,踏在自己刚画的画上。
弗兰克知道自己远非完美,但清楚自己骨子里还是个好人。他帮助过很多人,帮助过许多小动物。他爱女儿,愿意付出所有去保护女儿。他从来没有虐待过妻子。他犯错了吗?对着墙来上一拳算是犯错吗?弗兰克承认,他的确用拳头击打过墙壁,他可以在法庭上陈述所犯的这个过错。但他从没伤害过任何一个不应该被伤害的人。现在,他也只不过是想找那个开奔驰车的小子谈一谈,这又有什么错呢?
弗兰克把小卡车开过漂亮的铁门,停在绿色的奔驰后面。奔驰车前护盖左侧非常脏,右侧却干净得闪闪发亮。那个婊子养的浑蛋显然用布擦过前护盖的右边一侧。
弗兰克走上连接车道和白色大屋前门的石板路。花园里一条两边种着黄樟树的小径和石板路平行,小径上方遮盖着雨篷。鸟儿在弗兰克头顶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石板路尽头的屋子台阶旁,有一棵种在石头花盆里的丁香树,树上的丁香花已经盛开了。弗兰克抵挡住把丁香树连根拔起的冲动,径直走上门廊,看见厚实的橡木门上挂着一个双蛇使节神杖
形状的黄铜门环。
他告诉自己,还是转身开车回家比较好。但他很快克服了这种想法,抓住门环,重重地在门板上扣了几下。
7
加思·弗利金杰用了好一会儿才从沙发上爬起来。“等一等,等一等。”他乏力地说。门板很厚,他的声音又十分沙哑。从特鲁曼·梅威瑟惬意的拖车回来以后,他就在一刻不停地吸食着毒品。
如果有人问他毒品的事,他会让提问者知道,他只是偶尔吸一吸开心一下,但这天早晨是个例外。事实上,可以看作一种突发事件。当你在毒品贩子的拖车厕所里吞云吐雾时,脆弱的门板外却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这不是每天都会碰上的。当时,他听到厕所门外发生了一些情况——碰撞声、枪声、尖叫声——在一阵不可思议的惊慌失措以后,加思打开门,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而他看到的一幕很难让人忘记,也许根本不可能忘。拖车的另一头站着一个下身没穿衣服的黑发女人。她握住特鲁曼来自阿肯色的朋友的头发和牛仔裤腰带,把他举起来,头朝外扔向墙上——咚!咚!咚!
加思仿佛看见一辆攻城坦克,正铲起一棵巨树撞向城堡的门。特鲁曼朋友的头被包在厚厚的血污中,双臂像布偶猫一样垂荡在身体两侧。
特鲁曼的前额上有个枪眼,瘫软在拖车地板上。那个奇怪的女人呢?她的表情令人恐惧地平静。她好像办理日常事务一样,只不过她的日常事务是把人头当作攻城槌。加思轻轻关上门,跳上马桶盖,从车窗爬了出去。跳出拖车以后,他冲向自己的车,以最快的速度把车开回家。
这次经历把他吓得不轻,这绝不是什么常见的事。加思·弗利金杰,专业认证的整形外科医生,美国整形外科协会信誉良好的一分子,通常情况下一个头脑冷静的人。
他感觉好多了,刚才服下的海洛因发挥了作用,但外面的敲门声实在太令人讨厌了。
加思绕过沙发,穿过客厅,一路上踏过不少速食食品盒子。
平板电视的屏幕上,一个极其性感的女记者正在播报华盛顿特区某个养老院一群老太太陷入昏睡的新闻。女记者一脸严肃,这让她更性感了。加思觉得她戴的应该是A罩杯的胸罩,但从体格来看,她的乳房应该更大一些才对。
“为什么昏睡的只有女人?”电视屏幕上的女记者大声问,“起先我们以为年老和年幼的女性才会染上昏睡症,但现在看来,陷入昏睡的女性在各个年龄层都有……”
加思把前额靠在门上,用手拍了拍门。“去死!别再敲门了!”
“快开门!”
门外的声音很深沉,说话的人似乎在生气。加思聚集起剩余的力量,仰起头透过窥视孔朝外看。一个三十来岁的非洲裔美国人站在门外,敲门的男人肩膀宽阔,脸部棱角分明。看到来人身上的米黄色制服,加思的脉搏顿时加速了——警察来了——但很快他就注意到制服臂章上的“动物检疫处”几个字。
啊,原来只是个抓狗的——尽管长相英俊,但动物检疫处的职责只是寻找逃跑的狗和猫。先生,这里没有逃跑的小动物,因此找到这儿没用。
来人仅仅是个动物管理官吗?很难完全让人信服。他会是拖车上那个半裸女妖的同伙吗?加思觉得,相比与她为敌,还是做她的朋友比较好,但最好的选择是离她远远的。
“她派你来的吗?”加思问,“告诉她我什么都没看见,好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自己要来的。快给我开门!”门外的男人又一次大声嚷嚷起来。
“你上这儿干吗?”加思问,为了加强语气,他又说了句,“没门!”
“先生,我只是想和你谈一谈。”抓狗人试着降低音量,但加思看见他拧着嘴,克制住继续大声嚷嚷的冲动——没错,这位所谓的动物管理官显然在克制自己的冲动。
“现在不行。”加思说。
“有人开车轧了一只猫。肇事者开的是辆绿色的奔驰,你的车就是辆绿色的奔驰。”
“太不幸了。”加思指的是猫,而不是自己碰巧开的也是辆奔驰这件事。加思喜欢猫,也喜欢楼梯边卷成一团的弗拉曼·格鲁夫斯
的T恤衫。加思用这件T恤擦掉了汽车前护盖上的一些血迹。坏事一件连着一件。“但我不知道那只猫的事情,今天早晨我有很多事,因此你必须马上离开,对不起。”
砰的一声,门框一阵震颤。加思后退一步,外面的家伙开始踢门了。
透过窥视孔,加思发现抓狗人脖子上的青筋紧绷着。“你这个浑蛋,我孩子就住在山脚下。如果你撞上的不是那只猫,而是我女儿,那该怎么办?”
“我要叫警察了。”加思说。他说话时很没自信,但他希望这句话对踢门者能有作用。
他回到客厅,缩在沙发里拿起烟管。装有毒品的小包放在咖啡桌上。哪里的玻璃似乎开始碎裂,还有金属嘎吱嘎吱的声音传来。抓狗人先生在破坏他的奔驰吗?加思不会去在乎,至少今天不会(反正他的车已经上了保险)。唉,那个可怜的吸毒女孩啊!她应该叫蒂芬妮,她是那么幻灭,却又是那么甜美。她已经死了吗?袭击拖车的人(加思觉得袭击拖车的女人应该属于哪个黑帮)是不是把她给杀了?加思告诉自己,蒂芙尽管长相甜美,但和他全然无关。不要专注于无法改变的事情!
存放毒品的袋子是个蓝色的小塑料袋,因此在拿出来之前,塑料袋里的海洛因一直是蓝色的。这也许是特鲁曼·梅威瑟无意间随手送给误入歧途者的礼物。在这个上午之后,不管有意无意,特鲁曼·梅威瑟再也无法送出礼物了。加思拿起一片毒品,放在烟管内的小槽里。抓狗人先生不知做了什么,奔驰不断发出警报:哔!哔!哔!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医院房间。两具女性的形体从医院的被单下面凸显出来。女人的头部被一小束一小束的膜状物包裹着。从电视上看,她们像是在头上罩了一个一直到下巴的蜂巢。加思怒上心头,他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头的怒气。
哔!哔!哔!
加思有个女儿名叫凯茜。她今年八岁,患有脑积水,住在北卡罗来纳海边一处条件很好的疗养院。疗养院离海非常近,近得能闻到海风中的咸味。加思支付了所有费用,他能做的也只是付点钱了。如果她母亲能把她照顾得周全一点,那就更好了。可怜的凯茜!关于那个吸毒女孩他是怎么对自己说的来着?哦,对了,他是这么说的:不要专注于无法改变的事情!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加思不禁对自己、对头被埋在蜂巢里的老太太、对那只被撞死的猫怜悯起来。
美丽的女记者站在人行道上聚集的人群前。老实说,A罩杯更适合她,B罩杯只是加思的臆想。她的鼻子做过整形手术吗?如果她做过——加思需要近距离看看才能最终确定——那做得真是太成功了,鼻尖微微翘起,十分自然。
“疾病控制中心发布了公告,”她高声宣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试着去移除患者脸上的生长物。”
“算我疯了吧,”加思说,“这样说只会让我更想揭开生长物看看。”
厌倦了女人们患上昏睡症的新闻,厌倦了动物管理官,厌倦了汽车报警器发出的响声(尽管他打算等这个动物检疫处的家伙决定到别处撒气之后就立刻关掉汽车报警器),厌倦了把心思放在无法改变的事上,加思频繁切换着电视频道,直到切到一个播放着六天帮你练就六块腹肌的健身器械广告的频道,他才停了下来。加思想记下电视屏幕上显示的800认购号码,但找到的笔却无法在掌心上写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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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道尔县、布里杰县和杜林县加起来大约有七万二千人,其中百分之五十五是男性,百分之四十五是女性。跟上一次全国人口普查相比,人口又减少了五千,这使山区三县正式成为“人口输出地区”。三个县有两家医院,一家在麦克道尔县(“好一家巨大的礼品店!”麦克道尔县医院官网评论区唯一的帖子这样写着),三县中人口最多的杜林县——共有三万两千名居民——拥有一家更大的医院。三县有十家免预约诊所,还在山野间开办了二十来家所谓的“疼痛门诊”,伤者可以在这些“疼痛门诊”立刻开到止痛药处方。在矿藏被挖完之前,山区三县曾经被人称为“无指人的国度”,现在三县则成了“失业者的国度”,但矿藏被挖完也带来了一个好处:大多数五十岁以下的人都能保全他们的手指了,距离上一次矿井塌方造成死亡也有十好几年了。
在埃薇·姓未知(莉拉·诺克罗斯之所以这样记录是因为嫌疑人不肯交代她姓什么)造访特鲁曼·梅威瑟拖车的那天早晨,杜林县一万四千名女性中的大多数和平时一样醒来,开启了自己新的一天。她们中的许多人收看了最先被称为“澳大利亚晕厥性流感”、其后被称为“女性昏睡症”的传染病蔓延的新闻。再之后,这种传染性疾病又因为迪士尼公司《睡美人》动画电影中的公主被取名为“奥罗拉流感”
。看了报道的三县妇女不怎么感到害怕。毕竟,澳大利亚、夏威夷和洛杉矶都在非常远的地方。尽管米凯拉·摩根从乔治敦发来的报道稍稍有些令人担心,因为从地理上看,华盛顿特区离这儿并不远——只有不到一天的车程——但华盛顿特区是个大城市,在三县的大多数人看来,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此外,三县收看美国新闻频道的人并不多,这里的居民更喜欢看《惠灵日安》和埃伦·德杰尼勒的脱口秀节目。
八点刚过,“奥罗拉流感”也许会传染到这个上帝国度的最初迹象便出现了。伊薇特·奎因把她的老旧的切诺基歪歪扭扭地停在圣特雷莎医院门口的马路边,抱着一对双胞胎女婴冲向医院的急诊室。她的两只乳房上各靠着一张被膜状物包裹的小脸。她像鸣响的火灾警笛一样尖叫着,弄得急诊室里的医生和护士都跑了起来。
“快来人帮帮我的孩子们!我叫不醒她们!我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她们!”
很快,年龄大得多但面部同样包裹着膜状物的蒂芬妮·琼斯就被送进了急诊室,到下午三点,急诊室已经人满为患了。患者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父母带着女儿,姐姐带着妹妹,叔叔带着侄女,丈夫带着妻子。这天下午,候诊室的电视没有播放《朱迪法官》,没有播放《菲尔博士》
,也没有播放任何娱乐类节目,只是滚动播报着新闻。所有的新闻都围绕着这种神秘的昏睡疾病,这种只有具备“XX”染色体的人类
才会传染上的疾病。
入睡的女性是从哪一分哪一秒面部开始被蒙上膜状物质、不再醒来,这已经无从知晓了。根据收集的数据,科学家把暴发这一疾病的时间点缩小到美国东部时间七点三十七分到七点五十七分之间。
“现在只能等她们自己醒过来,”美国新闻频道的乔治·奥尔德森说,“至少到目前为止,她们中还没有任何一个人醒来。下面由米凯拉·摩根带来更多即时消息。”
2
回到一边是警察局办公室、一边是市政办公室的方形砖房时,警察局的人都已经到了。里德·巴罗斯警官等在马路边,准备接管莉拉带回来的嫌疑人。
“埃薇,好好听话,”莉拉推开门,“我马上回来。”
“莉拉,好好听话,”埃薇说,“我在这儿等你。”说着她笑了起来。埃薇鼻子里流出的血干结在面颊上,前额开裂处流出的更多的血凝结住刘海,使她的刘海呈现孔雀开屏状。
当莉拉跳下巡逻车、让出位置让里德上车时,埃薇说:“三双。”然后又开心地笑了一阵。
“取证组已经去拖车那边了,”里德说,“助理检察官和六号车也往那边去了。”
“很好。”说完莉拉朝局里的门小跑过去。
三双,莉拉心想。没错,就是这个:至少需要十分,十次助攻和十个篮板球才能拿到三双。在莉拉昨晚去看的篮球赛上,有个女孩就拿到了三双的成绩。
莉拉想着拿到三双的女孩。女孩名叫希拉。那不是女孩的错,不是希拉的错。但她的名字却使事态开始一步步……什么事态?莉拉不知道,她就是不知道。
还有克林特的事情。克林特到底想要什么?莉拉知道,鉴于当下的情形,她不应该在意,但她确实很在意。对她来说,克林特越来越难以理解了。她眼前出现了一幅熟悉的画面:丈夫坐在厨房的料理台前,出神地看着后花园里的榆树,他用拇指摩擦着指节,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很久之前,莉拉就已经不再问克林特他究竟是怎么了。只是在思考,克林特总是这样说,他说他只是在想事。但他在想什么事?又或者在想什么人呢?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莉拉没想到自己是那么虚弱,那么疲乏,像穿着制服和靴子从巡逻车运球到台阶——一共运了二十多步——似的。突然间,一切问题似乎都有了可以商榷的余地。但如果克林特不是克林特的话,她又是什么人呢?她自以为了解的那些人又是否和她所想的一样呢?
她需要集中注意力。两个男人死了,杀死他们的嫌疑人正目中无人地坐在她的巡逻车后座上。莉拉可以疲乏,也可以虚弱,但现在绝不能。
奥斯卡·西尔弗和巴里·霍尔登站在大办公室里。“先生们。”莉拉跟他们打了声招呼。
“警长,你好。”他们几乎同时说。
西尔弗法官非常衰老,全身都颤巍巍的,但脑子却还好使。巴里·霍尔登靠写遗嘱和合同文本以及对保险费进行交涉(大多是和臭名昭著的德鲁·T.巴里和他那个德鲁·T.巴里保险公司进行协商)勉力支撑夫妇俩和四个女儿的生活。霍尔登还是山区三县六位公设辩护律师中的一位,六位公设辩护律师轮流接活。霍尔登是个好人,莉拉很快就向他解释清自己的需求。霍尔登欣然同意,只是需要预先付费。他说一美元就够了。
“莉妮,你有一美元吗?”莉拉问局里的调度员莉妮,“如果自掏腰包为逮捕的可能背有两项杀人罪名的嫌疑人请辩护律师,看上去会很奇怪。”
莉妮递给巴里一张一美元的钞票。巴里把钞票放进口袋,转身看着西尔弗法官,用法庭上公事公办的声音对法官说:“我接受莉妮·马尔斯的雇用,代表刚刚被诺克罗斯警长逮捕的嫌疑人,我请求并申请……莉拉,那个嫌疑人叫什么来着?”
“她名叫埃薇,但我们没有问出她姓什么。我们暂且叫她埃薇·姓未知。”
“我请求并申请将埃薇·姓未知还押,由克林特·诺克罗斯进行精神病检查,也就是把她送入杜林县女子监狱对其进行检查。”
“采纳。”西尔弗法官机敏地说。
“地方检察官那边怎么办?”莉妮坐在自己的桌子后问,“扬克会有什么说法吗?”
“就算扬克缺席同意好了,”西尔弗法官回答说,“因为怕麻烦,他不止一次缺席了我的法庭判决。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同意我的决定。我命令,立刻把埃薇·姓未知送到杜林县女子监狱,在那儿扣留……莉拉,你看扣留四十八个小时好不好?”
“九十六小时。”巴里·霍尔登显然觉得该为客户做些什么。
“法官,就九十六个小时吧,”莉拉说,“只要能把她送到一个在我审问出个结果之前、不会让她伤害自己的地方就好。”
莉妮还有疑问。莉拉觉得,莉妮变得有些讨人嫌了。“克林特和科茨监狱长会接纳一个外来者吗?”
“这事我来处理。”莉拉再次琢磨起刚抓来的嫌疑人埃薇·姓未知。这位神秘的杀手不仅知道莉拉的名字,还一直在聒噪着三双。这应该只是个巧合,但太不合时宜了。“我们先把她带进来待一会儿,取上些指纹。另外,我和莉妮要把她带进一间拘留室,找些制服给她穿。她现在只穿了一件衬衫,这件衬衫将会被列为此案的物证。我总不能让她光着屁股进监狱吧?”
“作为律师,我当然不准你让她光着屁股进监狱。”巴里说。
3
“珍妮特,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珍妮特考量着克林特使出的第一招。“嗯,让我想想,雷说昨晚她做了个和米歇尔·奥巴马一起吃蛋糕的梦。”
监狱精神科医生克林特和作为患者的狱囚珍妮特,缓缓在监狱内的活动场地绕着圈。早晨的这个时候,监狱的活动场地上没什么人,大多数狱囚正忙着各自的工作(木工、家具制作、维修、洗熨、清洁),有的狱囚在女子监狱里被称为“扫盲学校”的普通教育学历
班上课,其余的则躺在各自牢房的床上打发时间。
珍妮特的米黄色囚服上方别着一张由克林特本人签发的活动场地通行证。通行证意味着克林特得为珍妮特负责。克林特对此不以为意。珍妮特是他最喜欢的狱囚患者之一(贾妮丝·科茨监狱长恼人地把珍妮特说成克林特的宠物之一),不需要太过操心。在他看来,珍妮特属于外面的世界——不是另一处教养院,而是管教体系之外的自由世界。克林特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珍妮特,告诉她又有什么好处呢?这里是阿巴拉契亚山区,在阿巴拉契亚山区,杀人不会得到赦免,哪怕是二级谋杀。克林特认为珍妮特在达米安·索利的死中没有过失,但他不会对除了妻子之外的任何人这么说,甚至连妻子也不会。最近,莉拉似乎有点走神,有点心不在焉。今天早晨就是这样,不过那也许是莉拉需要睡一会儿的缘故。他禁不住又想起方才瓦妮莎·兰普利所说的去年满载宠物用品的卡车在山上休闲道路侧翻的事情。仅隔几个月,同一个地方怎么会发生几乎一模一样的诡异车祸呢?
“嘿,诺医生,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说雷……”
“做了个和米歇尔·奥巴马一起吃东西的梦是吗?我听见了。”
“那是她最先说的话。但这是她编出来的。事实上,她梦到一个老师告诉她走错教室了。完全就是个噩梦,你说是不是?”
“可能吧。”这是克林特为回答病人问题准备的十几个标准答案中的一个。
“嘿,医生,你觉得汤姆·布雷迪
会来这儿吗?比如做个演讲,为我们亲笔签名什么的?”
“可能吧。”
“对了,他可以把名字签在那些小橄榄球上。”
“是的。”
珍妮特突然从滔滔不绝的话语中停顿下来。“刚才我说了些什么?”
克林特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净是些胡话。”
“医生,今天早上你怎么了?你又心不在焉了!原谅我问你的私事,我只是想知道,你家没出什么事吧?”
克林特突然一惊,意识到无法就珍妮特的问题给出肯定的答案。珍妮特突如其来的问题——还有她的洞察力——让克林特感到非常不安。莉拉对他撒了谎。山上的休闲道路没有发生什么事故,至少昨晚没有。他突然明白过来。
“我家里一切都好。你说我做了什么?”
珍妮特皱起脸,举起拳头,用拇指前后摩挲着指节。“我看见你在采摘雏菊一类的花草,这表示你正琢磨着正在进行的某种争战。”
“啊,”克林特应了一声,珍妮特把他逼得太紧了,“改不掉的老习惯了。珍妮特,来说说你吧。”
“这个话题我喜欢。”珍妮特的话听来不错,但克林特知道,不能让她自由发挥。如果让珍妮特主导话题,一整个小时他们就会围绕着雷·登普斯特、米歇尔·奥巴马、汤姆·布雷迪和其他她能联想到的人展开。一旦开始自由联想,珍妮特就没完没了了。
“好,好。但我想问,昨晚你梦见了什么?我们要聊的是你做的梦,而不是雷做了什么梦。”
“我记不清了。雷也问过,我同样说记不清了。我想这是你给我的新药所起的作用吧。”
“这么说,你的确做过梦是吧?”
“嗯……也许吧……”珍妮特没看克林特,而是盯着监狱里的菜园。
“是有关达米安的梦吗?过去你做过不少关于达米安的梦。”
“是的,有关他长相的梦。在梦里,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警察制服,但我已经很久没做这种梦了。嘿,你还记得那个叫《凶兆》的电影吗?就是那个描述恶魔之子的电影。电影里那个小家伙也叫达米安。”
“你也有个儿子……”
“那又怎么了?”珍妮特把目光转向他,表情有点迟疑。
“有人也许会说,你丈夫对你而言是个恶魔,这会使博比……”
“恶魔之子?恶魔二世吗?”珍妮特手指着克林特放声狂笑,“哦,这话真是太有趣了!告诉你,博比比较像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他每隔一个月会跟着我妹妹从俄亥俄专程来看我,这个你不是知道的嘛。”她又大笑了一阵,珍妮特的笑容在监视严密、被围栏封住的活动场地颇不寻常,但非常甜蜜。“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克林特说,“我是个精神科医生,不会读心术。”
“我想这也许是‘移情作用’的一个典型例子。”她摆动着双手的各两根手指给关键词打上引号,“就像你会担心自己的儿子是地狱之子一样。”
这时轮到克林特笑了。把贾里德比作地狱之子太让人难以想象了,贾里德只会轻轻地拂去手臂上的蚊子,而不会拍死它们。的确,克林特很担心贾里德,但他不担心贾里德会像雷·登普斯特、基蒂·麦克戴维和一点就炸的安琪尔·菲茨罗伊那样被关到铁窗后面。见鬼,那小子连约玛丽·帕克一起参加春季舞会的勇气都还没有呢!
“贾里德很好,我相信你家的博比也同样很好。对了,我给你开的新药对你的……你是怎么叫它来着?”
“我叫它模糊症。出现这种症状的时候,我看人也看不清,听话也听不清。服用新药片以后,这种状况就好多了。”
“你不会只是说说的吧?珍妮特,你必须对我诚实一些。你忘了我是怎么说的了吗?”
“诚为善,诚实才会有好结果。跟你直说吧,我的状况比以前好了,但有时却还是会感到很沮丧,这时我会放任自流,这时就会出现模糊的症状。”
“有例外吗?感到沮丧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得特别清楚的人或听得特别清楚的声音?也许能通过努力去听清楚看明白!”
“努力!这个词用得真好。在努力的人是博比!我进来的时候他才五岁,现在他十二岁了。他在一个乐队里当键盘手,真是难以置信!他还会边弹边唱呢!”
“你一定感到非常骄傲。”
“当然很骄傲。你儿子应该也是差不多年纪吧?”
克林特知道这是女病人试图改变话题的惯常手法,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没有告诉她贾里德已经快到可以参加选举的年龄了。想想真有些不可思议,儿子竟那么大了。
珍妮特捶了下克林特的肩膀。“叫他出门时带好避孕套。”
监狱北墙边遮阳伞下的岗亭发出一声巨响,岗亭里的喇叭传出训诫声:“在押犯!禁止身体接触!”
克林特向岗亭里的看守挥了挥手(因为喇叭用了扬声器,克林特听不出发出训诫的是哪位看守,但他觉得遮阳伞下面躺椅上坐着的应该是唐·皮特斯那个浑蛋),表示事态很平静,然后他对珍妮特说:“我会和我的诊疗师好好讨论一下这事。”
珍妮特开心地笑了。
克林特又一次感到,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下,他愿意把珍妮特·索利当作一个朋友。
“嘿,珍妮特,你知道沃纳·沃尔夫是谁吗?”
“让我们去看看录像带吧!”珍妮特准确无误地说出了沃尔夫的口头禅,“为什么要问这个?”
珍妮特问得很好。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提到过去的体育播音员是什么意思?如果他所熟悉的流行文化圈(还有他的体格)都已经过时的话,把那些东西翻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个更好的问题可以问:克林特很想知道,莉拉为何要对他撒谎。
“哦,”克林特说,“有人跟我提到他,我觉得非常好笑。”
“我爸爸很喜欢他。”珍妮特说。
“你爸爸吗?”
克林特的手机响起一段《嘿,朱迪》的歌声。他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妻子的照片。应该还在熟睡中的莉拉,不知道有没有忘记沃纳·沃尔夫的莉拉,那个对他撒了谎的莉拉。
“我得接个电话,”他告诉珍妮特,“但我会尽量简洁一些。你可以逛到花园,拔些草,看看是否能回忆起昨晚梦到了什么。”
“没问题,给你点个人空间。”说着珍妮特朝花园走了过去。
克林特朝北墙那边挥挥手,向看守示意珍妮特的走动得到了许可,然后按下手机的“接通”键。“嘿,莉拉,找我什么事?”说完克林特才意识到自己用了和病人谈话时的开场白。
“没啥特别的,”她说,“一起制毒工棚爆炸、两人被杀的案件,嫌疑人已经被拘留了,我在浑球山上把她抓了个正着。”
“你在开玩笑是吧?”
“恐怕不是。”
“该死,你还好吗?”
“有点激动,其他方面倒还好。但我急需得到帮助。”
莉拉把细节告诉丈夫。克林特没有问问题,只是凝神倾听。珍妮特走过一排豌豆田,她一边拔草,一边欢快地唱着歌。在活动场地的北端,瓦妮莎·兰普利走到唐·皮特斯坐的躺椅边,跟唐说了些话。说完话以后,瓦妮莎坐上躺椅,唐则像个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孩子那样低着头步履沉重地朝行政楼那边去了。如果有人被叫到办公室,那准是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
“克林特,你在听吗?”
“我在呢,只不过在想事情。”
“在想事情,”莉拉重复了一遍丈夫的话,“你在想什么?”
“在想把她关在这里需要走什么流程。”莉拉的施压方式把克林特吓了一跳,她好像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对他随意进行着嘲弄,“从理论上来说接收是可行的,但我必须找贾妮丝监狱长确认……”
“那就找她去确认吧。我可能二十分钟后到那儿。如果贾妮丝需要说服,那你就使出浑身解数说服她。克林特,这件事需要你尽力帮忙。”
“冷静点,我会去找她谈的。害怕她自残完全没有必要。”珍妮特走过一排豌豆田,正沿着另一排豌豆田走回来。“我只是想说说一般情况下应该怎么做,你最好把她带到圣特雷莎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依照你的说法,她的脸似乎伤得很严重。”
“脸不是现在我要关心的问题。她几乎把一个家伙的人头扯下来,还用另一个家伙的头撞穿了拖车的铁皮墙。你真觉得我应该把她和几个二十几岁的住院医生单独放在诊断室里吗?”
克林特想再问莉拉一遍,她是不是真的没事。但在莉拉目前的精神状态下,再问只会让她发怒。当你又累又烦的时候,拿信得过的人当出气筒,这样做是对的。有时——可以说是经常——克林特就是那个出气筒,他讨厌被人当作出气筒。“也许的确不该。”
他听见电话里传来街上的嘈杂声,莉拉离开了警察局。“她不光是危险,不光是精神错乱,如同贾里德常说的那样,‘第六感向我发出了危险信号’。”
“七岁左右说过的话吧。”
“我可以拿一堆《圣经》发誓,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个女人,但她认识我,她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猜你肯定穿着你的那件制服衬衫,衬衫胸袋钉着的标签上写着你的名字!”
“是的,可标签上只写着‘诺克罗斯’,她却叫出了我的名字莉拉。我得挂电话了。你只需要向我保证,带她到那儿以后,狱方能让我们进去。”
“会让你们进来的。”
“谢谢你。”克林特听见莉拉在手机那头清了清嗓子,“亲爱的,谢谢你。”
“没关系,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别独自带她过来。你已经劳累不堪了。”
“里德·巴罗斯开车,我负责拿枪。”
“很好,我爱你。”
电话里传来打开车门的声音,可能是莉拉的那辆巡逻车。“我也爱你。”说完她便挂断了手机。
莉拉的话里是不是有一丝犹豫?没时间去考虑这事,没时间去挑毛病。也许最后什么事都不会有,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珍妮特,”看见珍妮特转过身,“谈话必须得打断了,我这儿出了些事情。”
4
胡说八道是科茨的大敌。大多数人不会胡说八道,更不喜欢胡说八道,但他们可以容忍胡说八道,流言之所以被诉说得如此动听,旁听者同样功不可没。贾妮丝·塔比莎·科茨监狱长从不胡说八道。科茨生来就不爱乱讲话,但却生活在一个充斥着流言的环境里。监狱是流言的温床,把杜林县女子监狱称为杜林县女子流言工厂也毫不为过,科茨的任务便是不让胡说八道的产生失去控制。州政府不断发来些胡说八道的备忘录,要求在削减经费的同时提高监狱的管理水平。法庭也经常会有流言传到监狱——囚犯、辩护律师和检察官就上诉发生毫无意义的争执——这些流言总是会让科茨给陷进去。卫生部门总爱到监狱进行一些胡说八道的检查。来监狱修理输电线路的电工总说这是最后一次——但他们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监狱里的输电线路还是一直跳闸。
纵使在家,胡说八道也不曾消停。即便在她睡觉的时候,胡说八道也会像暴风雪里的雪堆那样堆积起来,一个由流言堆积成的黄色雪堆。比如基蒂·麦克戴维突然发疯,又比如监狱的两位医务助理选择在同一天早上擅离职守。只要踏进监狱这道门,便有一大堆流言在等待她。
诺克罗斯是个信得过的精神科医生,但他也爱胡说八道,会要求对他的病人进行特殊治疗或法律豁免。诺克罗斯一直没认识到,绝大多数他治疗过的杜林县女子监狱的囚犯,都是胡说八道的天才。她们整天都在琢磨一些感天动地的狗屁理由,但科茨会拿着铲子把她们的流言全都铲掉。
但在层出不穷的流言之中,有一些女人确实情有可原。贾妮丝·科茨不是傻瓜,更不是没心没肺的人。杜林县女子监狱有很多女人确实很不幸。科茨对这点心知肚明。不幸的童年、可怕的丈夫、糟糕的运气、毒品和酒精带来的心理问题。她们是胡说八道的实施者,更是胡说八道的受害者。但监狱长的职责不是筛选流言,对囚犯产生同情会妨碍她履行职责。一句话,既然她们已经在这儿了,她就得看管好她们。
这意味着她必须处理好唐·皮特斯的问题,唐已经出现在她面前,这个满嘴胡话的家伙刚编完一段故事:他把自己描绘成一个诚实的看守,遭到了不当的指控。
唐狡辩完以后,贾妮丝说:“皮特斯,收起你那套鬼话吧。再有一次投诉,你就完了。我收到一个囚犯的投诉,说你抓了她的乳房,我收到另一个囚犯的投诉,说你捏了她的屁股,还有个囚犯投诉说,你以半包新港香烟为诱饵,要她替你口交。监狱里的囚犯联合会说要和你对质,她们选择通过对质证明你的不当行为,但我想最终还发展不到那一步。”
坐在监狱长办公室沙发上的矮胖看守抱着胳膊,张开双腿(好像贾妮丝想看他裤子下面凸显的男性生殖器似的)。他朝从眉毛处垂落下来的刘海吹了口气。“监狱长,我从来没碰过任何犯人。”
“主动辞职就不会丢人了。”
“我不辞职,我没做过任何丢人的事情。”唐一贯苍白的面颊有了一点红晕。
“有这种感觉真好。我这儿有一长串让我觉得丢人的事情,无法在你的辞职报告上签字可以算是头一件。你像是吸附在手指上的一条鼻涕虫,让人怎么甩都甩不掉。”
唐的嘴唇狡诈地拧了起来。“警长,我知道你是想激怒我,但这么做没有用。”
唐不傻,这是事实,所以至今为止没能被人抓住。他很狡猾,总是在周围没人时做这种事。
“这还不一定,”贾妮丝坐在桌子的边缘,把包拉到膝盖上,“你不能说那些女孩都在说假话吧。”
“你应该很清楚,她们最会撒谎了。她们都是些罪犯。”
“性骚扰也是犯罪。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贾妮丝伸手在包里翻找,想找到她的无色唇膏,“顺便问一句,你只出半包香烟就想让人给你口交啊?唐,你真是够可以的了!”她从包里拿出纸巾、打火机、药瓶、苹果手机、皮夹,最后终于找到了无色唇膏。唇膏的盖子掉了,唇膏上附着着一片片棉绒,但贾妮丝还是把唇膏涂在了嘴上。
唐不说话了。贾妮丝看着唐。他是个卑劣的、侵犯囚犯的看守,但幸运地没有被其他看守看到任何一次侵犯过程。但她会抓住他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事实上,时间是监狱的另一个称呼。
“怎么?你也要涂些唇膏?”贾妮丝举起唇膏,“不涂吗?那你就干活去吧。”
唐甩上门,门框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像个发脾气的十几岁孩子似的跺着脚走出接待区。贾妮丝觉得这次强调纪律的谈话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感到非常满意。她想起附着棉绒的唇膏少了盖子,于是把手伸到包里摸索起盖子来。
这时,她的手机振动起来。贾妮丝把包放在地上,走向空着的沙发。她恨透了刚刚坐过这张沙发的人,便坐在了唐刚刚在沙发上留下的印子的左边。
“嘿,妈妈。”米凯拉的声音背后传来一些其他声音,有叫喊声,也有警笛声。
贾妮丝克制住斥责女儿三周没打电话的冲动。“宝贝,怎么了?”
“等等。”
手机那头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贾妮丝只能耐下心等。她和女儿的关系有高潮有低谷。米凯拉离开法学院、进入电视报道行业(电视台和监狱一样,也是个流言工厂,但那里的罪犯也许更多)是其中的一个分水岭,之后米凯拉的鼻子整形手术更是使两人的关系陷入低谷。但贾妮丝渐渐看到了女儿身上的那种坚持,对女儿产生了敬意。也许她们不像看上去那么不同。当米凯拉还是个学步儿童的时候,为贾妮丝照顾孩子的达菲·玛格达·杜布切克曾经说过:“贾妮丝,她真像你!她不愿被人否定!告诉她只能吃一块饼干,她偏要吃三块,她会一直对你咯咯笑,直到你软下来,给她三块饼干才收住笑容。”
两年前,米凯拉在当地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做了一些吹捧性新闻。现在她进了美国新闻频道,而且爬升得很快。
“好了,”米凯拉重新拿起手机,“必须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跟你通话。他们把我们赶到疾病控制中心外面了。我说不了多久。你一直在看新闻吗?”
“CNN,当然。”贾妮丝总爱用CNN来刺激女儿,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米凯拉这次没有纠结。“你听说奥罗拉流感,也就是昏睡症的事了吗?”
“收音机里说了。夏威夷和澳大利亚有些老太太一睡不醒……”
“妈妈,真有这事,不光是老太太,任何年龄段的女人都会一睡不醒。老人、婴儿、年轻人、中年人——任何女人都有可能。妈妈,你可千万别睡啊。”
“你再说一遍?”女儿的话似乎不太对头。现在才早晨十一点,她怎么会去睡呢?米凯拉是不是想说她永远不能再睡觉了?可这根本不可能办得到啊!这就像让她永远不要再尿尿一样。“你的话完全没有意义,人怎么可能不睡觉呢?”
“妈妈,打开电视看新闻。打开收音机也行。没有电视和收音机的话就上上网。”
女儿说的话虽然完全不可能,却一直回响在贾妮丝的耳边。贾妮丝只能连连回应:“好的,好的。”女儿也许弄错了,但绝不会骗她。无论是不是流言,米凯拉相信这是事实。
“刚才和我谈话的科学家——她常和政府打交道,是我的朋友,我很信任她——知道内情。她说太平洋时区
内百分之八十五的女人都已经中招了。别把这事告诉任何人——消息一旦上网,会完全乱套的。”
“中招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们醒不过来了。她们的身体表面会形成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像蚕茧一样,先形成一层薄膜,然后被膜包住。这层茧似乎部分是耵聍——也就是耳垢——部分是皮脂,也就是鼻子两侧是油性物质,部分是黏液,还有……还有一些没人认得出的东西,只知道是一种没有DNA的蛋白质。它形成得快,消失得也很快,但千万别把它剥下来。剥下会发生反应,明白了吗?别把它剥下来。”和前面几点相比,米凯拉最后提到的一点似乎没有太特别的意义,但谈到这一点时,米凯拉特别严肃:“妈妈,你还在听吗?”
“是的,米凯拉,我还在听。”
女儿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特别兴奋。“昏睡症是我们这儿的七八点钟开始的,也就是太平洋时区的四五点钟,因此西部女人遭殃的人数特别多。这一整天一直都有人染病,这里每小时都会得到新的消息。”
“每个小时都有人叫不醒吗?”
“是的。”米凯拉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这事听起来很疯狂,但我一点都没在开玩笑。你一定要时刻保持清醒。你也会有些艰难的决定要做,你必须好好想想,你的监狱该怎么办。”
“这跟我的监狱有什么关系?”
“你的犯人们很快会一个接一个地睡过去。”
“哦。”贾妮丝说。她突然间明白过来了,至少明白了一部分。
“妈妈,我得挂了,马上有个直播采访,再不去制片人要发火了。有空我再给你打电话。”
贾妮丝继续坐在沙发上。她的视线转移到桌子上一个装有照片的相框。照片上已故的阿奇博尔德·科茨穿着件外科医生工作服,臂弯里抱着还是婴儿的米凯拉,正对着镜头咧嘴大笑。生活对阿奇博尔德很不公平,他仅仅活到三十岁就因为冠心病去世了,从阿奇博尔德去世到现在,又过去了一个三十年。照片上米凯拉的前额上有块网状的白色胞衣。监狱长希望曾对女儿说过自己很爱她——但这个遗憾仅仅在她心里停留了几秒钟。她还有工作要做。理解目前存在的问题只需要一小会儿,但如何解决问题——该拿监狱里的女囚怎么办——在贾妮丝看来却没有太多的选项。只要能行,她会按一贯的方式去做:维持秩序,不让流言在监狱里蔓延。
她让秘书布兰奇·麦金太尔再次给两个医务助理家打电话。之后她又让布兰奇打给刚做完智齿手术正在休假的副监狱长劳伦斯·希克斯,告诉他休假提前结束了,他需要马上回来上班。最后,她让布兰奇一个个通知在岗的工作人员:鉴于目前的国内形势,每个人都得连班。监狱长非常担心,担心下一班的人不能来上班。在紧急情况下,人们总是不愿离开他们所爱的人。
“什么?”布兰奇问,“国内形势怎么了?总统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想让所有人都连班吗?他们不会乐意的。”
“我不在乎他们乐不乐意。布兰奇,打开新闻看看。”
“我弄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如果我女儿没弄错的话,你听了就知道了。”
说完,科茨监狱长朝诺克罗斯的办公室走去。监狱长将同诺克罗斯一起检查基蒂·麦克戴维的情况。
5
上第三节体育课时,贾里德·诺克罗斯和玛丽·帕克一起坐在网球场的露天看台上,两人的网球拍放在一边。他们和一群坐在下面几排的二年级学生正在观看中央球场上两个高年级学生的较量。每打一拍,两个高年级学生就会像莫妮卡·塞莱斯
那样尖叫一声。瘦的那个名叫柯特·麦克劳德,红发、肌肉发达的名叫埃里克·布拉斯。
我的死对头,看着埃里克·布拉斯,贾里德心里想。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他说。
玛丽皱起眉头看着他。她个子很高,身材比例匀称(在贾里德看来),长着一头黑色的头发,眼睛是灰色的,一双长腿晒得黝黑,衬得脚上的低帮运动鞋近乎完美地白。在贾里德眼里,“完美”是最适合玛丽的词汇。“那怎么做才比较恰当?”
好像你不知道似的,贾里德心想。“你和埃里克一起去看拱廊之火
的演唱会会比较合适。”
“嗯,”玛丽像是在仔细考虑,“幸好不是你跟他一起去。”
“嘿,你还记得我们去克鲁格街玩具和火车博物馆上的实践课吗?就是五年级时那次?”
玛丽摩挲着头发笑了,染成碧蓝色的指甲穿过她的长发。“我怎么会忘呢?因为比利·米尔斯在胳膊上写了一些污秽的话语,我们差点都进不去了,科尔比太太让他和那个口吃的司机一起留在了车上。”
埃里克打出一个球,踮起脚尖往前看,看着打出的网球将将越过球网,落向对方的场地。柯特没有试着救球,而是畏缩地往后退了两步。埃里克像费城艺术博物馆台阶顶端的洛奇雕像
一样举起手。玛丽拍了两下手。埃里克朝玛丽转过身,朝她鞠了个躬。
贾里德说:“比利的手臂上写着科尔比太太喜欢大家伙,但这句话不是比利写的,而是埃里克写的。埃里克写的时候比利在车上睡熟了。之所以没告诉科尔比太太是因为待在车上总比过后被埃里克痛殴要好。”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埃里克是个恃强凌弱的人。”
“应该说曾经是,”玛丽说,“五年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三岁看老。”贾里德说出父亲常以卖弄语气说过的一句话。但他马上后悔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很快把这句话收回。
玛丽用灰色的眼睛打量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再说下去了,贾里德告诫自己,耸耸肩,说点掩饰的话,让事情就这样过去。贾里德经常会给自己有益的建议,但就是没法管住嘴。这次他又是如此。
“人是不会变的。”
“有时人是会变的。过去我爸爸喝酒很凶,但现在不喝了。现在他经常参加戒酒互助会的活动。”
“是的,有些人的确会变。很高兴你父亲是他们中的一个。”
“没错。”那双灰色的眼睛仍然紧盯着他。
“可大多数人不会变。你想想,有些人五年级是运动员——比如说埃里克——现在也还是运动员。五年级时你很聪明,现在你同样很聪明。五年级时喜欢惹麻烦的家伙在高中二年级和三年级也一样惹麻烦。你见过埃里克和比利在一块儿吗?从来没有是吧?这不就完了。”
下一回合柯特设法接起了埃里克的发球,但他的回球毫无力道,埃里克几乎以雷霆之势把球击了回来,他的回击——一个明明白白的触网犯规球——正好打在柯特的皮带搭扣上。“小子,别这么干,”柯特大喊,“将来我还想传宗接代呢!”
“还传宗接代呢!”埃里克说,“快去把球捡回来,这是我的幸运之球,捡过来扔还给我。”
看到柯特闷闷不乐地拖着步子走向网球停止滚动的铁丝网围栏处,埃里克转身面向玛丽,又对她鞠了一躬。玛丽对埃里克露出灿烂的笑容。侧过头面对贾里德时,玛丽尽管脸上还带着笑,但热度却低了许多。
“贾里,我感谢你想保护我的这份心意,但我是个大姑娘了。这只是场网球赛,不是一生一世的约定。”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千万要防着点,贾里德想说,在比利胳膊上写字是小事,是小学生胡闹。到了高中,埃里克在更衣室里做过更丑陋的事情,我只是在一边看着,从没阻止过,因此我不愿说这些事。
贾里德又想出一些好主意,但在那张不听话的嘴继续犯浑之前,玛丽突然转过身,朝学校那边望去。她一定是注意到什么动静,这时贾里德也看见了:一片棕色的云从体育馆屋顶上空腾起。云的面积很大,把体育馆停车场边的橡树上栖息的乌鸦都惊扰起来。
只是团灰尘罢了,贾里德心想。可这片云非但没有散开,反倒聚得更拢朝北而去了。这是集群行为,但这些生物不是鸟,它们甚至比麻雀都小。
“飞蛾潮!”玛丽惊叫道,“哦!真是想不到啊!”
“你把成群的动物称为潮吗?”
“是的!飞蛾怎么会聚集在一起行动呢?飞蛾是夜行动物,白天大多数飞蛾会把空间让给蝴蝶。至少一般情况下是这样。”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八年级的科研课题就是有关飞蛾的——在古英语里有‘飞行的蛆’的意思。爸爸建议我研究这个课题,因为我过去非常怕飞蛾。小时候听人说如果把飞蛾翅膀上的鳞粉弄进眼睛,眼睛会瞎的。爸爸说那都是无稽之谈,他说如果我能做跟飞蛾有关的课题,也许能和飞蛾交上朋友。爸爸说蝴蝶是昆虫世界的女王,它们总是能参加舞会,可怜的飞蛾则像灰姑娘一样被落下了。那时爸爸喝得很凶,但经常会给我讲一些有趣的事情。”
玛丽那双灰色的眼睛仍然聚焦在贾里德身上,让他不敢表示反对。
“的确很厉害,”贾里德说,“后来呢?”
“什么后来啊?”
“后来你和它们交上朋友了没有?”
“没交上,但我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蝴蝶休息时会闭合背上的翅膀,飞蛾却用翅膀保护肚子。飞蛾有翅缰——起连接翅膀作用的翅缰——蝴蝶则没有。蝴蝶是由坚硬的蝶蛹变成的,飞蛾是由丝一般柔软的茧变成的。”
“喂!”肯特·戴利骑车穿过荒地后面的一块垒球场。他背着个双肩包,网球拍斜挂在肩膀上。“诺克罗斯!帕克!你们看到那些腾空飞起的鸟儿了吗?”
“那是飞蛾,”贾里德说,“是长着翅缰的蛾子,或者说是系带。”
“你说什么?”
“不说这个了。你在干吗?今天可是个教学日啊!”
“我去替妈妈扔垃圾了。”
“你的垃圾一定很多,”玛丽说,“现在都已经第三节课了。”
肯特朝玛丽得意地笑了笑,然后看见了中央球场上的埃里克和柯特,他连忙把自行车扔在草丛里。“柯特,去座位上歇一下,让一个真正的男人来替你。如果你把你的狗命都押在上面,你是接不好埃里克的发球的。”
柯特把自己这边的场地让给肯特。肯特是个享乐主义者,觉得没必要去办公室解释迟到的原因。埃里克发了球,贾里德开心地看到新上场的肯特凶狠地把球回击过去。
“古代阿兹特克人觉得黑色飞蛾预示着厄运。”她对中央球场上的网球赛已经失去了兴趣,“有些山区的人依然觉得,家里出现白色的飞蛾意味着有人要死了。”
“玛丽,你可真是个飞蛾学家啊!”
玛丽悲伤地号叫了一声。
“别介意,你可从来不是山区的人。你只是把飞蛾编得诡异了一点。顺便提一句,你编得可真是太好了。”
“不是我编的,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玛丽重重地拍了下贾里德的肩膀。很疼,但贾里德假装没有感觉。
“那些飞蛾是棕色的,”贾里德说,“棕色的飞蛾代表什么?”
“哦,这个倒蛮有趣的,”玛丽说,“在印第安的黑脚部落看来,棕色的飞蛾会带来睡眠和梦。”
6
贾里德坐在更衣室尽头的一条长凳上换衣服。二年级学生已经离开了更衣室,害怕埃里克和他的爪牙们会用湿毛巾打他们,埃里克的这一招已经全校园闻名了,也许说臭名昭著更加贴切。有翅缰也好,没有翅缰也好,让一切都过去吧,贾里德一边琢磨一边穿上运动鞋。
淋浴的时候,埃里克、柯特和肯特嬉笑、泼水、不断说着各种各样的脏话:滚你的,去你妈,我已经搞过她们了,同性恋,咬我的蛋,你姐姐是个烂货,她的大姨妈来了,各种脏话,让人越听越受不了。贾里德觉得很无聊,可离高中毕业还有很长时间呢!
淋浴喷头关上了。埃里克和两个同伴光着一双湿脚、拍着手走进更衣室被他们认为私人领域的一块地方——高年级生专用的地方——这意味着在他们离开前,贾里德只能看着他们的光屁股。这他还能忍受。他闻了闻自己的网球袜,皱了皱眉,把袜子塞进运动包,然后拉上拉链。
“我在来这儿的路上看到老埃茜了。”肯特说。
柯特问:“就是那个总是推着手推车、到处流浪的老鸟吗?”
“是的,差点撞到她,摔进她住的那个狗洞里。”
“得有人把她从那儿赶出去。”柯特说。
“昨晚她一定喝了藏匿的红酒,”肯特说,“醉得人事不省。另外,她脸上都是蜘网状的脏东西。真是讨厌死了。呼吸时她脸上的东西不断在动。于是我对她大喊了一声:‘嘿,埃茜,这是怎么了?牙都掉光的老娼妇,你到底是怎么了?’小子,没事,我不过是死了罢了。”
柯特说:“如果有种迷魂汤能让女孩们都睡觉那该多好啊,这样就不用甜言蜜语,能直接上她们了。”
“氟地西泮
就有这种作用。”埃里克说。
他们放肆大笑的时候,贾里德心想,眼前这个满肚子坏水的臭小子就是要带玛丽去看拱廊之火乐队表演的家伙。
“另外,”肯特说,“她在她睡的破烂小棚里放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破烂玩意儿,其中还有一个人体模型的上身。任何女人给我我都干,但醉死过去、脸被蛛网包着的老怪物送我都不要!我是有原则的,这原则可是牢不可破的。”
“我可没那么坚定,”柯特的话音里有种向往的意味,“但真要碰上千钧一发的情况,《行尸走肉》里的僵尸我也干。”
“哈丽雅特·达文波特已经被你上过了。”
又是一阵史前动物般的笑声。为什么要听他们说这些?贾里德问自己,他再一次意识到:这完全是因为玛丽要和这群道德沦丧的人中的一个去听音乐会。她根本不知道埃里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在露天看台上的那番对话以后,贾里德觉得自己再怎么苦口婆心,玛丽都不一定会相信他。
“你才不会去上那只老鸟呢,”肯特说,“但这事很有趣。放学后我们应该过去看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
“别等放学了,”埃里克说,“第六节课上完以后我们就翘课过去。”
他们重重地击了掌,说定了逃学的事。贾里德拿起运动包,离开了更衣室。
吃午饭的时候,弗朗基·约翰逊坐到贾里德旁边,他告诉贾里德,之前只在澳大利亚和夏威夷传播的女性昏睡症出现在了华盛顿特区、里士满,甚至离这儿不远的马丁斯堡
。贾里德脑中出现了肯特谈到的老埃茜的情况——脸上覆盖着蛛网——然后否定了这种想法:昏睡病不会传染到这里,杜林从没发生过那么有趣的事情。
“人们把这种病称为奥罗拉流感,”弗朗基说,“嘿,你吃的是鸡肉沙拉吗?口味怎么样?想不想和我换?”
1
除了单人铺位、不锈钢马桶以及天花板角落里带灯泡的摄像探头以外,A区的十二号牢房里再没有其他物什。牢房里没有摆桌子,墙上也没有漆出专门挂照片的地方。克林特替躺在铺位上的基蒂·麦克戴维做检查的时候,科茨从门外拉了把塑料椅子坐了上去。
“她怎么样了?”科茨问。
“她活着,生命力很强。”克林特直起腰。他摘下外科手套,把手套放进塑料袋,接着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和一支笔,开始做笔记。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种东西像树的汁液一样有点黏,同时还有点硬,通气性不错,基蒂完全可以透过这层东西自由呼吸。它闻上去似乎有种泥土的气味,还稍稍带点蜡质。如果你非要我说,我觉得这是某种真菌类物质,但它的行为方式却和我以前见过的、听说的都不同。”尽管只是在讨论这个问题,克林特却像攀爬由恶心物质堆成的山那样难受。“生物学家可以取些样本,放到显微镜下研究。”
“我听人说最好不要除去这层东西。”
克林特按下圆珠笔,把笔和笔记本塞进大衣。“别担心,我原本就不是什么生物学家。既然她看上去还不错……”
基蒂脸上的生长物白而透明,紧贴着皮肤,让克林特联想到裹尸布。看得出,基蒂的眼睛是闭着的,而且克林特觉察得到,基蒂现在正处于快速眼动期
。尽管不知道原因,但基蒂在这层东西底下做梦的念头让克林特非常担心。
一小束一小束膜状物质从基蒂软绵无力的手和手腕上出现,像被微风吹过似的飘落在她囚服的腰部,渐渐连接在一起。依照这种传播态势,克林特推测这层膜很快就会覆盖基蒂全身。
“看上去像精灵手帕。”监狱长抱着手臂说,她只是在沉思,并没有表现出不安。
“什么精灵手帕?”
“就是蜘蛛在草地上结的网啦。早晨露水还没消失时草地上经常能看见蜘蛛网。”
“嗯,是的,有时后院的草地上会有。”
他们安静地看着膜状物质的微小卷须。基蒂的眼皮在包裹物下不停鼓动,不停变换着方位。她到底在经历着什么?她是否梦见了毒品到手的那一刻?基蒂曾经告诉他,相比吸毒所带来的快感,她更喜欢毒品快要到手的那种感觉——那种甜蜜的期待。她是不是梦到了用刀具割伤自己?是不是梦到了那个声称揭发他行动就要杀死她的毒贩洛厄尔·格里纳?或者说她的脑子彻底坏了,被那种以结网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病毒(如果真是一种病毒的话)抹了个精光?从神经学的角度考虑,基蒂转动的眼珠是否相当于断裂了还冒出火花的电线呢?
“真他妈可怕,”贾妮丝说,“我平时可不会轻易说这种话。”
克林特很高兴莉拉会来找他。尽管两人之间现在有了一些芥蒂,但克林特却渴望看到妻子的脸。“应该给儿子打个电话。”克林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层的看守兰德·奎格利把头伸进来。他飞快又不安地向失去意识、脸被一层薄膜笼罩的基蒂看了一眼,然后转向监狱长,清了清喉咙说:“警长估计会在二十到三十分钟后来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以后,他又补充道,“监狱长,我已经从布兰奇那里接到了连班的命令。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待在这儿。”
“很好。”科茨监狱长说。
离开牢房的路上,克林特简要地向科茨介绍了谋杀现场发现的女人,以及莉拉正要把她带来的事情。一反往常,监狱长对这种程度的违规不以为意,一心在想米凯拉告诉她的事。克林特对监狱长的态度感到欣慰,但他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科茨把她从米凯拉那里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告诉了克林特。
克林特以为监狱长在跟他开玩笑,但科茨很快把手机版《纽约时报》的首页给他看,“传染病可怕蔓延”这几个大字占据了首页的头条位置。标题下的文章里说,女人们在睡梦中渐渐被一种膜状物质裹住,怎么叫都叫不醒,西部时区已经因此发生了大规模骚乱,洛杉矶和旧金山市发生火灾。克林特注意到,或许因为移除膜状物质会导致恶果只是个谣言,又或许这种说法的确是真的而报界不想引发大规模惊慌,报道没有提及移除这层物质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在这件事上,谁又能说得清真假呢?
“克林特,你可以过几分钟再给你儿子打电话,这事太他妈的大了。除了你、我、办公室里的布兰奇和负责维修的邓菲,只有当班的六个警卫。我们这些人要管一百一十四名女犯,还有一个正在被送来的路上。像奎格利一样,大多数警卫知道要履行职责,希望他们能秉持这一观念。其他的我只能祈祷上帝保佑了,因为我既不知道增援的人何时会来,也不知道他们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克林特明白监狱长的意思。
“那好。医生,首先我们该拿基蒂怎么办?”
“我们可以联系疾病控制中心,让他们派些穿防护服的小伙子把她带走去做检查,可是……”说着克林特双手一摊,表示这样做毫无意义,“你说这种病传播得很广,新闻显然也这样认为。既然这样,在真正有效的方法被找到之前,我们很难得到实质性的帮助,你说是不是?”
科茨仍然抱着胳膊。克林特觉得她也许正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在颤抖。想到这儿,他的感觉稍微好了点,但想到目前的事态,他的情绪又糟了起来。
“我们无法指望圣特雷莎医院的急救人员或其他任何人把她接走,那儿也许已经人满为患了。”
“我们可以四处打打电话,但这只是我的美好愿望而已,”克林特说,“我们可以把她关在牢里,将她隔离起来。任何人都不能接近她,即便戴着手套。瓦妮莎可以在岗亭里对她进行监视。如果情势有变化,她有痛苦的表现,或者醒来,我们可以马上跑过去。”
“这法子听起来不错,”监狱长把手轻轻挥向一只正在她身旁飞舞的飞蛾,“愚蠢的小虫子!真该死,它们是怎么飞进来的?好,现在我们讨论下一个问题:余下的人怎么办?该对她们进行什么治疗?”
“你这是什么意思?”克林特伸出手,朝飞蛾拍过去,但没有打到,飞蛾很快盘旋飞到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灯罩上去了。
“如果她们都睡着的话……”监狱长朝麦克戴维所在的牢房指了指。
克林特摸了摸前额,暗地里有点希望自己在发烧。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道略显疯狂的多项选择题。
怎样让囚犯们保持清醒?在下列选项中进行多项选择。
1.在监狱的公共广播系统中循环播放重金属音乐。
2.给犯人们每人发一把刀,让她们在感觉有睡意的时候割一下自己。
3.给每人发一袋右旋苯丙胺
。
4.以上所有选项。
5.无论如何都没用。
“我可以开药让她们都保持清醒,但贾妮丝,这里几乎所有犯人都是瘾君子,在我看来,服用刺激中枢神经的药物让她们兴奋起来既不安全也不健康。再说,莫达非尼
之类的药物一次也开不了一百片,要不来爱德药妆店的药剂师肯定会怀疑。关键是,我现在还找不到好的法子帮她们。我们能做的是尽量让事态保持正常,抑制住恐慌情绪,同时希望能有一些解释和治疗上的突破,否则……”
在委婉说出目前唯一的应对办法(虽然这办法完全不好)之前,克林特迟疑了一下,之后他说:“我们顺其自然吧。”眼下的事态和克林特熟悉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太一样。
科茨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到A区外的走廊以后,监狱长告诉奎格利传话下去:任何人都禁止触摸麦克戴维脸上的不明生长物。
2
做木工的犯人一般是在木工房里吃饭,而不是食堂,天好的时候,她们会被允许在木工房外的阴凉处吃饭。这种安排让珍妮特·索利非常满意。诺克罗斯医生打电话时,珍妮特在花园里突然感到头疼,现在她感觉更疼了,像是有根钢条从左侧太阳穴往里钻似的。木工房的油漆臭味没能帮她缓解疼痛,到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也许会有帮助。
十二点差十分,两个戴红帽子的囚犯——这天被指定进行午餐服务的犯人——推进来一张放着三明治、柠檬水和巧克力布丁杯的滚轮桌。十二点的时候,蜂鸣器响了。珍妮特拧了一下正要完成的椅子腿,关上了加工的机床。六七个囚犯和她做了一样的操作。木工场里的声音一下子降下来很多。在六月就已经很热的木工房,只有雷·登普斯特用来清扫最后一排机器和墙壁之间锯末的强力真空吸尘器在发出稳定而高亢的哀鸣声。
“犯人,把那个给关掉!”蒂格·墨菲大声喊。他是个刚被雇用的狱警。和大多数新来的人一样,墨菲因为对自己没自信而经常大吼大叫。“现在是吃饭时间,你没听到蜂鸣器在响吗?”
雷开腔了:“警官,我只是想把这里……”
“关掉,我让你关掉!”
“遵命,警官。”
雷关闭真空吸尘器,猛然的安静让珍妮特既放松,又感到有几分战栗。珍妮特的双手在工作手套里发疼,头在油漆的臭味之间疼痛。她只想回到放有阿司匹林(医生开的绿色药片,但每个月只能吃十几粒)的舒适的B区七号牢房。吃上一片阿司匹林以后,她也许可以一直睡到傍晚六点的晚餐时间才起床呢!
“举起双手排队,”墨菲警官反复地唠叨,“女士们,举起双手排队,让我看到你们手里的工具。”
她们排好队。站在珍妮特前面的雷咕哝着:“墨菲警官真是头肥猪。”
“也许和米歇尔·奥巴马一起吃过蛋糕了吧。”珍妮特小声回了一句,雷听到后咯咯地笑了。
囚犯们举起了各自的工具:手动磨砂机、螺丝刀、钻孔机和凿子。珍妮特很想知道男性囚犯是否被允许接触这类具有潜在危险性的工具,尤其是可以当作杀伤性武器的螺丝刀。珍妮特知道,螺丝刀可以用来杀人。珍妮特觉得头部仿佛被一把螺丝刀直插而入,螺丝刀找到头颅里面的脑组织把它们搅乱,让她疼得钻心。
“女士们,今天‘野餐’怎么样?”据说墨菲警官原来是个高中教师,后来因为教师队伍缩编而没了工作,“也就是说……”
“‘野餐’……”珍妮特含糊不清地重复着警官刚才说的词,“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到外面吃饭了。”
墨菲把手指向珍妮特。“我们中间还有个罗德学者
呢。”说话时他微微带着笑,可见并没有恶意。
工具在被一一查过以后被收进一个铁柜子里,很快铁柜子就被锁上了。家具组成员慢吞吞地走到滚轮桌旁,拿起三明治和放着饮料的纸杯,等待墨菲点名。“女士们,马上就要进行激动人心的户外用餐了。谁给我拿一个汉堡和几块乳酪好不好?”
“小可爱,快拿去吧。”安琪尔·菲茨罗伊屏着呼吸小声说。墨菲瞪了她一眼,安琪尔报以无辜的凝视。珍妮特对墨菲稍感同情,但正如她母亲过去常说的那样,同情换不来面包,在珍妮特看来,墨菲能在这儿待上三个月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女犯们从木工房鱼贯而出,她们坐在草地上,背靠着木工房的墙壁。
“你拿的是什么三明治?”雷问她。
珍妮特往三明治里看了看。“鸡肉的。”
“我是金枪鱼的,想跟我换换吗?”
珍妮特不在乎拿的是什么三明治。她一点都不觉得饿,于是她就和雷交换了三明治。她强迫自己吃下三明治,希望能感觉好点。她喝了口柠檬水,觉得有点涩,雷给她递布丁杯时,珍妮特却摇了摇脑袋。巧克力会触发偏头痛,如果现在的头疼转化为偏头痛的话,她就必须去医务室开佐米曲普坦
了,佐米曲普坦只有在诺克罗斯医生当班的时候才能开。但两个上日班的医务助理据说都没来上班,她们不来可拿不到药啊。
一条水泥路通向监狱主楼,水泥路上装饰着褪色的跳房子方格。几个女人站起来,走到水泥路上,一边唱着孩提时代想必已经学会的童谣,一边开始玩跳房子游戏。珍妮特觉得这非常有趣,人当真会记住那么久远的事情啊!
她就着最后一口发涩的柠檬水咽下最后一点三明治,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头痛是不是好点了?也许吧。不管怎样,她们至少还要玩上十五分钟。她可以小睡一会儿……
这时皮特斯警官突然像玩偶盒里调皮的玩偶——或者说像藏在岩石下的洞穴巨人——那样从木工房探出头。他看了看玩跳房子的女人,然后把目光转到坐在墙边的女人们身上。他的视线定格在珍妮特身上。“索利,到我这边来,我有事要你办。”
该死的皮特斯。这个喜欢捏奶和揉屁股的坏家伙,他总喜欢在几个摄像探头监视不到的地方干些坏事。皮特斯知道探头照不到哪些地方。报告的话,皮特斯就不仅仅是捏奶了,他会把你的乳房拧得生疼。
“警官,现在是我的午休时间。”珍妮特尽可能和颜悦色地说。
“看来你是不鸟我了。快别睡了,到我这边来!”
墨菲露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但在女子监狱工作的一条铁律闪现在他脑海中:禁止男性狱警和任何一个女囚独处。“唐,犯人必须结伴才能行动。”
皮特斯脸红了。在就骚扰一事被科茨监狱长教训了一番以后,在收到布兰奇·麦金太尔因为国内形势“必须”连班的电话以后,他实在没心情受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家伙的教育。唐看过了手机,知道“国内形势”指的是一些养老院的老太太身上长出了真菌。科茨真是疯了,这点传染病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我不需要她有同伴,”唐说,“有她就够了。”
墨菲肯定会这样算了,珍妮特心想。在这个地方他只是个娃娃。可墨菲却让她吃了一惊。
“必须结伴才行。”他重复了一遍。也许墨菲警官真能让皮特斯改主意呢!
皮特斯想了会儿。靠在木工房墙上的女人们看着他,跳房子游戏也停下了。她们是犯人,但同时也是目击证人。
“哟,喂。”安琪尔女王般地挥了挥手,“哟,喂。皮特斯警官,你了解我,我很高兴帮你的忙。”
唐突然警觉——尽管有些荒唐——他觉得菲茨罗伊不知怎的知道他在想什么。自然,她不会知道。安琪尔只是像其他任何时候一样,尽全力去激怒人。尽管他有时想和那个疯子一起待上五分钟,但这会儿他一秒都不想多看她一眼。
不,菲茨罗伊不行,这次绝对不行。
他手指着雷。“你,段普斯特,也一起过来。”有些女犯咯咯地笑开了。
“我叫登普斯特。”雷带着自尊地说。
“我才不管你叫登普斯特、段普斯特,还是其他的狗屁斯特呢。你们俩,都给我过来。不要让我再请你们一次,至少在我心气不顺的今天不要。”说完他看了看自作聪明的墨菲,“老师,我们回头见。”
这句话让女人们更是嬉笑不已,这些舔人屁眼的娘儿们!墨菲是个新来的,还不知道这里的深浅。但女犯们就不同了,谁都不想被皮特斯警官盯上。这个地方的女人们一点都不傻,唐心想。
3
皮特斯警官带着珍妮特和雷走了四分之一的水泥路,然后让她们立定在午饭时空无一人的休息室兼探视室外面。珍妮特有了种种很不好的感觉。皮特斯开门以后,珍妮特站着没动。
“你想让我们干什么?”
“这位犯人,你眼睛瞎了吗?”
珍妮特当然没瞎。她看见一个拖把靠在放拖把的桶上,还在一张桌子上看到了一个塑料桶。塑料桶里没有布丁杯,而是放满了抹布和清洁用品。
“这本该是吃午饭的时间,”珍妮特试着表达愤怒,但声音中的颤抖却显示了她的底气并不是那么足,“另外,我们已经有工作在干了。”
皮特斯把身体倾向珍妮特,扬起嘴唇露出几颗牙齿,雷害怕得紧缩在珍妮特身边。“那你可以把接下来这项工作列在你的工作清单上面,之后告诉你的牧师,行不?现在你们都给我进来,如果不想上操守不良名单的话,就别再反抗。我今天过得很不痛快,情绪非常差,如果不想火上浇油的话,就快点给我进来。”
接着,他往右侧挪了挪,挡住最近一个摄像探头的视线,然后从雷的工作服后面抓住雷,用手指钩住雷运动胸罩的弹性肩带,把雷推进休息室。雷踉跄了几步,抓住零食机的边缘才不致跌倒。
“好吧,好吧!”
“什么好吧?”
“皮特斯警官,我们听你的!”
“你不能推我们,”珍妮特说,“这是不对的。”
唐·皮特斯揉了揉眼睛。“闭上你的臭嘴,把话说给在乎你的人去听。明天是探监日,这个地方脏得像个猪圈一样。”
在珍妮特看来,这里一点也不脏。她觉得休息室看上去很不错,但她怎么看并不重要。如果穿制服的狱警说这个像个猪圈,这里就像个猪圈。在杜林县的所有管教所里,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世界其他地方多半也一样。
“你们俩负责把休息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我之后会来检查你们干得好不好。”
他用手指着盛放清洁用品的塑料桶。
“登普斯特,你负责这个。‘这是不对的’小姐负责拿拖把。我希望地板能干净到可以直接从上面取食的程度。”
我很愿意直接从地板上取东西喂你,珍妮特心想,但她没多说什么,径直朝摇晃着的拖把桶走过去。她才不想上操守不良名单呢!否则,下个周末她很可能无法在这个房间跟与她妹妹同来的儿子见面。他们来这儿要坐很长时间的汽车,但她的小心肝博比却从没对长途旅程抱怨过一句。但这时她的头更疼了,她只想吃一片阿司匹林,好好打个盹。
雷查看着清洁用品,拿了个喷雾罐和一块抹布。
“登普斯特,你在闻碧丽珠清洁剂吗?你想用鼻子吸它过瘾是不?”
“不是。”雷说。
“你喜欢吸毒上瘾,不是吗?”
“不是。”
“什么不是?”
“皮特斯警官,不是这样的。”
雷开始擦一张桌子。珍妮特在墙角处的水槽里向放着拖把的桶里灌满水,弄湿拖把,拧出水分,开始拖地。透过监狱前面的铁丝网,珍妮特看到西拉文路上来往的车辆载着自由的人们上班、回家、去丹尼餐厅吃午饭——去其他任何地方。
“索利,到我这边来。”皮特斯说。他站在零食机和冷饮机之间,这是个监控盲点,犯人们常在这里接吻,交换药物和香烟。
珍妮特摇了摇头,继续拖地。拖把留在地板油布上的长条水痕很快就干了。
“下次还想见儿子,就马上给我过来。”
我应该说不,她心想。应该告诉他离我远点,不然就上报给监狱长。但他已经蒙混过去很多次了,这也是个事实。所有人都知道皮特斯是什么德行。科茨想必也知道,尽管她一直强调对性骚扰的零容忍态度,但皮特斯却一直在搞性骚扰。
珍妮特低着头,手拿拖把步履艰难地走到两个机器之间的狭小隐蔽处。
“进去。背靠着墙。别去管什么拖把,你可以把拖把扔了。”
“警官,我不想干这个。”她的头皮不停地跳,疼得非常厉害。沿着走廊过去就是B区七号房间,她的阿司匹林就在房间的小架子上。
“不进去的话,你就等着上操守不良名单,失去探视资格吧。我会拿出证据,让你一直留在操守不良名单上,你的日子就到头了。”
还有,明年假释的机会就没了,珍妮特心想。不能好好度日,假释机会被毁,回到原点,一切结束。
珍妮特从皮特斯身边挤过去,皮特斯把臀部撞向她,让她感到他勃起的阴茎。珍妮特背靠着墙站着,皮特斯把身子挪了过去。珍妮特能闻到皮特斯的汗味、须后水味和生发油味。珍妮特比皮特斯高,她可以看见皮特斯背后的狱友。雷停下了手里的活,眼里满是害怕、惊慌,可能还有愤怒。她抓住碧丽珠的罐子,慢慢举起它。珍妮特微微摇了摇头。皮特斯没有看见她在摇头,他正忙着拉开裤子上的拉链呢!
雷放下碧丽珠罐子,继续擦不需要再擦、原本就没必要擦的桌子了。
“抓住我的鸡巴,”皮特斯说,“我需要放松放松。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想如果站在面前的是科茨那个贱人就好了。我想把她那个扁平的屁股抵在墙上。如果是她的话,可不会就这样算了。”
被抓住阴茎以后,皮特斯开始不断地喘息。这一幕实在有些荒唐。皮特斯的鸡巴都不到三英寸长,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会想被别的男人看到,不过这时他的鸡巴已经很硬了。她知道该怎么做,大多数女人都知道。男人们有欲望,你要帮他们发泄,发泄完以后他们就忙别的去了。
“老天,真是太爽了!”他喘着粗气说。皮特斯的呼吸里有股辣肉的腐烂气味,也许他刚吃过速食香肠或意大利辣肉肠呢!“等等,把手伸过来。”珍妮特把手伸到皮特斯面前,皮特斯往她的掌心吐了口唾沫,“揉揉我的蛋。”
珍妮特照办了,她一边揉皮特斯的阴茎,一边看着皮特斯背后的那扇窗。她十一岁被继父侵犯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技巧,后来在已故的丈夫那里又练至纯熟。如果能找到样东西盯着看,把视线聚焦在某一点上,你就能假装正专注于一件突然发现的有趣的事情上,而忽视自己身体的感受了。
一辆县警察局的警车在外面停下,珍妮特看见警车先是停在内外两道门之间的空地上,在内门轰隆隆打开以后又停在了监狱院子里。科茨监狱长、诺克罗斯医生和兰普利警官走出监狱大楼,迎上前去。皮特斯警官在她耳边的粗重喘息仿佛渐渐远去了。驾驶警车的女警官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警官跳下车,他们都侧身拿枪,这说明带来的犯人是个危险的家伙,也许会被送到C区。女警打开警车后门,女犯下来了。在珍妮特看来,这个人并不是很危险。新来的犯人非常美丽,尽管脸上有淤肿。她的黑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背上,身体线条非常好,臃肿的县警制服也挡不住她那玲珑的曲线。有只小虫绕着她的头顶在飞。是只大蚊子还是只飞蛾?珍妮特想看清楚,但却无法确定。这时,皮特斯的喘息声越来越弱,几乎听不清楚了。
男警官抓住黑发女人的肩膀,把她推向诺克罗斯医生和科茨监狱长站着的大楼入口。进入楼内后,就会有一整套的收监流程。快走进大楼时,新来的女囚轻轻碰了碰盘旋在她头上的飞虫,同时张开大嘴,把头抬向天空。珍妮特看到她笑了,看到女人整齐洁白的牙齿。
皮特斯开始发起冲击,喷射出的精液落在她手上。
珍妮特朝后退,面颊涨得通红。拉上裤子拉链时,皮特斯的胖脸露出笑容。“索利,把那东西擦在冷饮机后面,然后尽快把地板拖完。”
珍妮特擦掉他的精液,然后把拖把桶放进水槽,把手洗干净。走回来重新开始拖地的时候,她发现皮特斯正坐在一张桌子边喝可乐。
“你还好吗?”雷小声问她。
“我还好。”珍妮特小声答道。服下阿司匹林缓解头疼以后,她就会好多了。过去的四分钟,她一直在看走下警车的那个女人,几乎没感觉到头疼。可她不需要去想过去四分钟发生的事,她只想在下次的探监日见到博比。
“噗……噗……”喷雾罐不断发出声响。
三四秒钟的静谧,雷检查着喷雾罐里还有多少残留的清洁剂。“看到新来的家伙了吗?”
“看到了。”
“她很漂亮,还是像我一样相貌平平?”
“她很漂亮。”
“你看到了吗?那些县警都掏出了枪。”
“看到了。”珍妮特看了看皮特斯,皮特斯打开电视,正在看电视里播出的新闻。屏幕上是一个瘫倒在车轮后面的人,这个人包裹在一层纱布里,很难判断是男人还是女人。“爆炸新闻”四个红色的大字在屏幕上方时隐时现,但这说明不了太多问题,金·卡戴珊
只要放个屁,他们就觉得捞到条爆炸性新闻。珍妮特眨了眨眼,极力控制住正要从眼睛里往外涌的泪水。
“你觉得她干了些什么?”
珍妮特清了清嗓子,抑制住泪水。“完全不知道。”
“你当真没事吗?”
珍妮特还没来得及回答,正在看电视的皮特斯背对着她们说话了。“继续闲聊的话,你们都会上操守不良名单的。”
雷没办法不说话——话起了头她就会说个没完——珍妮特只能拖着地走向房间的另一边。
电视上的米凯拉·摩根在说:“迄今为止,总统还没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但与危机处理部门走得很近的消息灵通人士指出……”
珍妮特不再关心屏幕上的米凯拉。她把视线投向窗外,发现新来的女犯正举起被手铐铐住的手,迎向空中盘旋的飞蛾。看到蛾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新来者展开了笑颜。
姐妹,你很快就不会再笑了,珍妮特心想。
我们都不会再笑了。
4
安东·杜布切克回家吃午饭。他每天都要回家吃午饭,尽管只有十二点半,但在他看来这顿饭已经吃晚了——从早晨六点开始,他就一直努力在工作。很多人都觉得游泳池养护傻瓜都能干,但事实却恰恰相反,这是件非常需要锲而不舍的精神的工作。如果想把游泳池养护好,你就不能做大梦,天天睡过头。要在竞争中保持优势的话,你就必须在出太阳前起床。在中午的这个时候,他已经为七个游泳池做了清扫,调整了水位,清洁了过滤装置,替两个水泵换了垫圈。剩下的四个预约可以安排在下午晚些时候和傍晚去做。
在这之前,安东想打上个盹,稍微锻炼锻炼身体,也许还可以去找现在相好的无趣已婚妇女杰茜卡·埃尔韦私会一会儿。锦上添花的是,杰茜卡的丈夫还是个警察。他们整天坐在车里,不是在大嚼甜甜圈,就是以骚扰黑人百姓为乐。安东却只能靠控制该死的水龙头维持生计。
安东把钥匙放在门边的碗里,然后径直走向冰箱去拿奶昔。他翻看着冰箱里的东西:豆奶、一包卷心菜、放蓝莓的罐子,但就是没找到奶昔。
“妈妈!妈妈!”安东大声喊,“我的奶昔在哪儿?”
玛格达没有回答,但安东听见客厅里的电视正在响。安东把头伸进打开的客厅门,客厅里电视开着,桌子上放着个空酒杯,看来母亲喝醉了酒,已经自顾自在打盹了。安东很爱自己的母亲,但却觉得她喝得太多了。醉酒的毛病让玛格达变得大大咧咧的,这让安东很是生气。自从父亲死后,偿还分期贷款的重担就落在了安东身上。收拾房子、负责做饭自然该由玛格达来干。如果没找到奶昔,安东就无法保质保量地维护泳池,无法在锻炼身体时达到极限,无法用力扇情人们鲜润的屁股以满足她们的欲望。
“妈妈!别再颓废下去了!你得把家务做好啊!”安东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但玛格达却醉得一动不动。
安东从餐具抽屉下面的橱柜里拿出搅拌机。他尽可能制造出噪声,重重地把搅拌机扔在台板上,把搅拌机里的罐子、刀片和基座组合在一起,然后放进一大把蔬菜、一些蓝莓、一把坚果、一勺有机花生酱、一杯“了不起先生”蛋白粉。操作时安东不由得想到了莉拉·诺克罗斯警长。莉拉尽管是个警察,年纪还有点大,但非常有风韵,线条极为匀称——他同样很喜欢两人对话时莉拉的那些诙谐应对。她会想要他?还是以对警察施暴的罪名控告他?安东不排除另外一种非常有趣的可能性——莉拉在想要他的同时,以对警察施暴的罪名控告他。究竟会怎样,他还需要好好观察一番。安东调快了搅拌机的速度,看着食物渐渐融合在一起。混合物的颜色变得青绿以后,安东关上搅拌机,拿出罐子,向客厅走去。
没想到,这时电视屏幕上竟出现了安东儿时玩伴米琪·科茨的身影!
尽管米琪给总统、许多大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和首席财务官以及安东游泳池清理有限责任公司的唯一员工留下过难以名状的阴影,但安东就是喜欢米琪。米琪大概都不记得他了吧?玛格达曾经做过米琪的保姆,因此安东和米琪常凑在一起。安东记得米琪经常到他的房间探险,米琪翻着他的抽屉,看他的漫画书,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这是谁给你的?你为什么喜欢看《特种部队》?你为什么没有日历?你爸爸是个电工对吗?你觉得他会教你怎么弄电线之类的玩意儿吗?你想让他教你吗?那时他们才八岁,米琪却好像在盘算着给他写本传记了。安东并不反感这些问题,事实上他感觉还很好。米琪的兴趣让安东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在那之前,在遇见安琪之前,他的童年生活很欢乐,从来没想到要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后来,米琪早早就上了私立学校,和安东从初中开始就不太说话了。
成人以后,米琪也许变成了常读《华尔街日报》、能欣赏歌剧、会看PBS
节目的成功人士。想到这儿,安东摇了摇头。他告诉自己,真要是这样,米琪就亏大了。
“我想提醒各位,将要看到的影像会让你们极度不安,我们尚未证实消息的真实性。”
米琪正坐在一辆敞开门的采访车后座进行报道,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头上戴着耳机,正在电脑上忙碌地工作着。米琪的蓝色眼影明显晕了,采访车里一定很热,她的脸看上去有点不一样了。安东吞下一大口起泡的奶昔,仔细审视着屏幕上的米琪。
“可是,”米琪继续报道着,“鉴于奥罗拉流感发生前后的各种情况,以及患病沉睡者不良反应的种种流言,我们决定播放这段视频,因为这段视频似乎能证明报道的真实性。这段视频是新墨西哥州哈奇镇外一个自称为‘光明之子’的民兵武装组织在他们的聚集地录下的。你们应该知道,这个民兵武装组织正就用水权问题和联邦当局发生争执……”
很高兴能见到米琪,但她播报的新闻却索然无味。他拿起遥控器,调到卡通频道,电视屏幕上,动画片里的马和骑手正被影子追逐,在黑暗的森林里疯狂奔逃。把遥控器放回茶几时,安东注意到地上空了的金酒瓶。
“真要命。”安东又吞下一口奶昔,穿过客厅。他怕母亲突然吐了,又没睡在自己床上。玛格达才不会像他手表上画的那个摇滚乐明星一样很快就死呢!
在厨房的台板上,安东的手机吱吱地响了,杰茜卡·埃尔韦发了条短信过来。这时她已经哄着宝宝睡上午觉了,只希望避开这一天内容很诡异的电视和网络,准备脱下衣服好好抽上根大麻。安东有兴趣一起吗?她的丈夫还被困在犯罪现场出不来呢!
5
在弗兰克·吉尔里眼中,出现在新墨西哥州这段录像中的家伙像是来自伍德斯托克国度
的老年难民,与其说他是一个狂热信徒团体的领导者,不如说是一场难民间饕餮盛宴的组织者。
金斯曼·布赖特利夫正如他自己的名字那样,把麾下所有的民兵都当作至亲的家人
。他有一头卷曲的灰色头发,有一把卷曲的灰白色胡子,总是戴着一块有三角图案、长到膝盖的橘黄色披肩。整个春天,弗兰克都在跟踪这个名为“光明之子”的民兵武装组织的新闻,认为他们只是一群打着宗教和政治幌子、以欺诈为生的偷税分子,充其量就是一群诈骗犯而已。
他们自称为“光明之子”,哦,这可真够讽刺的。这群乌合之众大概有三十几人,其中有男有女,还有几个孩子,他们自称建立了一个独立国家。除了拒绝缴税,不把孩子们送到学校,不肯交出所拥有的自动武器(他们显然想用自动武器保护农场,使农场不会受到风滚草的侵袭)之外,他们还私自改变了本地区唯一一条小溪的流向,使溪水流到了他们所有的一片灌木林。联邦调查局与酒精、烟草和火器管理局的人在他们的围栏外面驻扎了好几个月,希望能让他们投降,但局势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弗兰克对“光明之子”们所持的观念非常厌恶,那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私。因为预算的缩减,弗兰克现在的工作会变成兼职工作,甚至义务劳动。“光明之子”们与弗兰克完全不一样,他们的处境是自己造成的。民众需要对国家做贡献——如果想说成牺牲也可以。如若不然,野狗就会在街上闲逛,在华盛顿特区的各个权力机关放肆。在他看来(这种想法并不是很坚定),“光明之子”盘踞的地方如果没有孩子就好了,这样政府就能一往无前,把他们这些渣滓一举铲除。
此时,弗兰克坐在他的小办公室的桌子前。办公桌被大小不一的动物笼子和器具架所包围,这个地方实在有些拥挤,但他却完全不在意。现在的办公环境已经挺不错了。
弗兰克一边喝杧果汁一边看电视,同时用冰袋抵住刚才拍打加思·弗利金杰家门的那只手的侧面。手机屏幕亮了:伊莱恩打来了电话。他不知道该和伊莱恩说什么,干脆让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回想起来,刚才他逼娜娜太紧了。伊莱恩很可能是打电话来抱怨。
那辆毁坏的绿色奔驰停在富有的医生家的车道上。弗兰克用来打碎奔驰车窗和击打奔驰车身的涂色铺路石上都是他的指纹,盛怒之下塞到该死的车后座的紫丁香花架上也都是他的指纹。这是那种无可辩驳的证据——证实他犯有破坏私有财物重罪的证据——任何一个家事法庭的法官(这些法官通常都偏向母亲这边)都会利用这点,让他整整一个月只能在监督下见女儿一小时。重罪的刑责同样会让他丢掉工作。回想起来,显然是弗兰克人性中坏的那部分占据了主导地位。坏弗兰克搞了一场盛宴。
但坏弗兰克并没有坏到骨头里,或者说全都做错了,现在想想,至少他女儿可以安全地在车道上画画了。也许好弗兰克可以处理得更好一些,但也许未必。好弗兰克有点软弱。
“我不会——我们不会——对所谓的美国政府上演的这场骗术袖手旁观。”
电视屏幕上,金斯曼·布赖特利夫在一张长条桌后面发表演讲。长条桌上躺着一个穿着淡蓝色睡袍的女人,她的脸上蒙着一层万圣节前后杂货店里卖的丝网状的东西,她的胸膛在镜头前一起一伏。
“那是什么鬼东西?”弗兰克问正在和他闲聊的杂种狗。杂种狗抬头看了两眼电视,然后又低头睡觉去了。尽管是陈词滥调,但就全天候的伙伴而言,没有谁能比一条狗做得更好。是的,没有谁能比一条狗做得更好。狗不会去管比谁做得更好,它们只知道要做到最好。它们会为主人做到最好。以前,弗兰克总会养条狗,但伊莱恩却宣称自己对狗过敏。放弃养狗是弗兰克为伊莱恩做的又一个牺牲,其意义比伊莱恩想象得深远得多。
弗兰克抚摩着杂种狗双耳之间的毛。
“我们发现,他们的特工污染了我们的水源。为了传播骚乱、惧怕和怀疑的情绪,他们用化学武器对付我们这个大家庭最宝贵最容易受攻击的部分,攻击‘光明之子’中的女人们。他们利用晚间对我们的姐妹下毒。这其中包括了我妻子,我深爱的苏珊娜。毒物在苏珊娜和其他美丽女人们熟睡的时候发作。”金斯曼·布赖特利夫因为吸烟过量而变得沙哑的声音在这时降到最低,听来竟有几分友善。你会觉得他是一位退隐的老人,正心情愉快地招呼着家人们一起吃早餐呢!
除了金斯曼这个逃税大佬之外,屏幕上还有两个年轻男人。年轻男子同样长满胡子,同样披着块披肩,但没有金斯曼那种威严。他们系着枪带,看上去像是赛尔乔·莱翁内
意式西部电影中的临时演员。他们身后的墙上是十字架上的基督像。来自“光明之子”占领区的影像非常清晰,只是偶尔会有些干扰线从屏幕上滚动而过。
“趁她们睡觉的时候!”
“你们看清现任撒谎大王的怯懦本质了吗?看清坐镇白宫的这个家伙是什么东西了吗?看清他手下的骗子们想让我们相信的绿皮书上的内容都一钱不值了吗?朋友们,朋友们,我的朋友们,认清他们狡猾、残忍、两面三刀的本质吧。”
他的牙齿突然从一嘴乱蓬蓬的胡子之间露了出来。“可我们不会向魔鬼屈服!”
就是现在,弗兰克心想。伊莱恩认为她和我之间有问题,她真应该看看屏幕上这个杰里·加西亚
式的人物,他可比我疯多了。
“彼拉多
后人们的小把戏在我们侍奉的上帝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称颂上帝。”他手下的一位民兵轻声念道。
“没错!我们要称颂上帝,一切都唯主名,我们的天父!”布赖特利夫先生拍起手来,“那么我们就把这东西从我妻子身上弄下来吧。”
金斯曼的一个手下递给他一把大剪刀。金斯曼弯下腰,开始仔细地剪着罩在妻子脸上的膜状物质。弗兰克从椅子上探身向前。
他感到麻烦来了。
6
安东走进卧室,看见母亲躺在被子下面,脸上蒙着一层棉花糖糖絮一样的膜状物质。安东跪在母亲身旁,把放着奶昔的搅拌机罐子放在床头柜上,这时安东发现母亲的睫毛修剪器就在手边——兴许睡下之前玛格达又对着苹果手机的自拍镜头修剪过睫毛吧——他拿起修剪器,剪起母亲脸上的糖絮来。
有人对她做过什么了吗?这层糖絮似的东西是母亲自己搞上去的吗?这是什么诡异的意外,还是某种过敏反应?会不会是什么疯狂的美容术出了岔子?这事很可怕,让人不明就里,但无论如何,安东并不想失去母亲。
开了一个口子以后,安东把睫毛修剪器放到一边,把手指伸进膜状物质上的开口。这种东西很黏,开过口子以后,它以白色的螺旋状从玛格达的脸颊向四周延伸。安东一度以为会在诡异的白色胞衣(类似于安东每天清理最初几个游泳池时在草丛中看见的闪闪发光的精灵手帕)下化了的这张脸并没有受到损害,眼睛旁的皱纹仍然像往常那样朝四周发散。玛格达的皮肤泛红,摸起来有点发热,但在其他方面似乎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玛格达的喉咙里发出打鼾似的轻微嘟囔声,眼睑随着眼珠的运动而微微震颤。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小滴唾沫从她嘴边滑落。
“妈妈,妈妈,能为我醒过来吗?”
玛格达似乎可以醒过来,她的眼睛睁开了。血丝从她的巩膜划过,渐渐布满瞳孔。她眨了几下眼,视线向房间四周移动。
安东把一只胳膊放在母亲的肩膀下面,让她在床上坐了起来。她喉咙里的声音变响了,不再是打鼾而更像是咆哮。
“妈妈,要叫辆救护车吗?想让救护车过来接你吗?要我给你倒杯水吗?”尽管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但安东却宽心了不少。玛格达继续审视着卧室,似乎恢复了元气。
她的目光定格在床头柜上:仿制的蒂芙尼灯具,喝了一半的奶昔罐子,《圣经》,苹果手机。玛格达发出的咆哮声更大了,她像是积聚着力量以尖叫或大吼。玛格达会不会不认得儿子了?
“妈妈,那是我的饮料,”看到玛格达伸手抓起放着奶昔的罐子时安东赶忙说,“妈妈,这回我可不欠你情。笨家伙,你忘了替我做奶昔了。”
她使劲把奶昔罐一甩,罐子从安东的头侧划过,上面的塑料撞到安东的头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安东往后摔,头和衣服被奶昔弄湿,他满心疑惑,头止不住地疼。他跪在地上,看着红色的血珠不断滴上米色地毯上的绿色泼洒物。真是一团糟,他心想,这时,玛格达又用罐子打他一下,这次正打在他的后脑勺上。敲击引起了一声清脆的破裂声——搅拌罐厚厚的塑料罐身被撞裂了。安东的脸向米色硬毛地毯上泼洒的奶昔摔了过去,一下子吸入许多血液、奶昔、地毯纤维的混杂物。他连忙伸出一只手想从这堆混杂物中脱身,但他身上的每一部分,每一块健康的肌肉,突然间都变得沉重无力。安东觉得身后仿佛有一头狮子在咆哮着追赶着他,想帮妈妈快点脱身的话,他就必须赶快从地上爬起,重新振作起来。
他想叫玛格达快逃,但嘴里全是地毯毛,只能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的脊背遭到重重一击,身上的痛处又多了一块。这时,他只希望母亲听到了他的呼叫声,最终能够逃生。
7
一条流浪狗在铁笼子里叫了起来,另两条马上闻声呼应。他脚边的那条杂种狗——很像被弗里茨·梅肖姆打死的那条——也呜呜地发出叫声。弗兰克心不在焉地抚摩着它的背,让它平静下来。他的眼睛紧盯着屏幕。站在金斯曼·布赖特利夫身边的年轻人——不是递给他大剪子的那个——抓住金斯曼的肩膀说:“爸爸,也许你不该这么做。”
布赖特利夫把儿子的手甩开。“上帝说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苏珊娜·金斯曼·布赖特利夫——上帝说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递剪子的小伙子呼应道,布赖特利夫的儿子不情愿地加入进来,“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布赖特利夫家的女人啊,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金斯曼·布赖特利夫把手探进妻子脸上那层剪开的膜,怒喝了一声:“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他把膜揭开。电视里传来的撕碎声让弗兰克联想起尼龙撕裂的声音。苏珊娜·金斯曼·布赖特利夫的脸露了出来。她眼睛紧闭,双颊有点潮红,切口边缘的细线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布赖特利夫先生凑近过去,似乎想要吻她。
“别这么干!”弗兰克说,尽管电视机的声音不响,他的话音也很轻,但所有关在铁笼里的狗——这天下午有六条——都叫了起来。弗兰克脚边的杂种狗担心地轻吠一声:“伙计,别这么干!”
“布赖特利夫家的女人们,快醒醒吧!”
很好,她醒过来了。苏珊娜睁开眼睛,她的确醒了。她猛地把身子向上一抬,一口咬住了丈夫的鼻子。金斯曼·布赖特利夫狂叫一声,叫喊被某种技术手段屏蔽,但弗兰克觉得他叫的应该是“去你妈的”。现场鲜血四溅。金斯曼的女人齿间嵌着一块相当大的鼻肉,落回刚才睡的那张长条桌上。女人的紧身睡袍上溅着点点血渍。
弗兰克畏缩后退,后脑勺正巧撞在挤在办公桌背后的文件柜上。他的脑子里满是一个无关痛痒却非常清晰的想法:新闻台屏蔽了“去你妈的”这句骂人的话,却让整个美国看到苏珊娜咬掉了丈夫的一大块鼻肉。有人在播报的优先顺序上使了诈。
鼻肉被咬掉的那个房间发出种种杂音。先是命令关掉摄像机的大叫声,然后是摄像机被踢翻的声音。被踢翻以后,摄像机镜头对准了飞溅出的血珠正慢慢汇集的木地板。很快镜头切回样貌非常沉着的米凯拉·摩根身上。
“我们再次对这段杂乱无章的视频表示歉意,我想重复一点,我们没有完全验证其真实性,但随后发来的消息表明,‘光明之子’打开了聚集地的门,围困结束了。这条消息似乎能验证我们刚才看到的一切的确发生过。”说完她摇了摇头,像是为了掩饰摇头的动作,她专心聆听着耳旁小塑料扣里传来的消息,之后她对着镜头说,“在接下来每个整点我们都会播放这段影像,我们不是在耸人听闻——”
真的不是在耸人听闻吗,弗兰克心想。说得像真的似的。
“——但作为公众服务机构,我们有责任做出提醒。如果这事真的发生了,观众们需要记住一件事:假设这层像膜一样的东西包住你的哪位至亲或朋友,千万不要尝试除去它。现在回到演播室的乔治·奥尔德森那边,据说他请来了一位非常特别的客人,这位客人也许能为我们揭示这起可怕事件的更多……”
弗兰克用遥控器关上电视。接下来会怎样?接下来到底会怎样啊?
在弗兰克狭小的个人办公空间里,将要送到哈维斯特山动物收容站的流浪狗不停地对着笼子间狭小的走廊中扑扇着翅膀的飞蛾狂吠。
弗兰克摸了摸脚边的杂种狗。“没事的,”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杂种狗安静下来。六神无主之下,杂种狗只能相信他的承诺。
8
玛格达·杜布切克跨坐在儿子的尸体上。她把带绿色条纹的一大块搅拌罐碎片扎进安东的脖子,最终处理了他。又把另一块碎片从安东的耳朵沿着耳管一直捅进脑子,以确定他死得透透的。鲜血不断从安东脖子上的伤口向外涌,米色地毯上的那摊血不断向外扩展。
泪水开始从她的两颊往下掉。隔开一段奇怪的距离,她朦胧地感觉到脸上的泪水。那个女人为何在哭?她问自己,她不知道在哭的女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细想一下,玛格达她人到底在哪儿呢?她不是一直在看电视、决定要休息一下吗?
她不在自己的卧室。“有人吗?”她向环绕着自己的黑暗发问。黑暗里有人,有许多人,她觉得她能感受到他们,但她看不见他们——也许就在那里,就在那儿吗?一定在黑暗中的什么地方。玛格达向外摸索着。
她要找到他们,她不能独自在这儿待着。如果黑暗中有人的话,也许他们能把她送回家,送回儿子安东身旁。
玛格达从尸体上起身,老迈的双膝像折了似的。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重重地躺在床上。又一层白色的细丝从她的双颊展开,摇曳了片刻,然后轻柔地落在了她的皮肤上。
她第二次睡着了。
在另一个地方,玛格达继续搜寻着。
1
这天下午很热,相较于春天,更像个夏日。得知传染病蔓延的人们急于把消息传递给还不知情的亲戚朋友,杜林各处的电话纷纷响了起来。有些人认为,奥罗拉流感必将被证明与千年虫一样是小题大做,或者像约翰尼·德普突然去世的网络流言那样是一场恶作剧,所以没有做出什么反应。结果,许多相比于看电视更愿意听音乐的女人还是和往常一样,哄她们的婴儿午睡。孩子们入睡以后,她们自己也躺下睡了。
睡着以后,她们没有做往常的梦,而是进入了异世界的梦境。
她们的女儿也加入了这些梦境。
她们的儿子没有进入异次元梦境。异次元梦境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一两个小时以后,当这些小男孩饿醒时,他们会发现母亲仍在沉睡,她们可爱的脸庞被包在一层黏性白色物质中,男孩们会大哭大闹,去抓母亲的脸,把脸上的这层膜抓破——这会把沉睡中的女人们弄醒。
住在埃尔德里奇路十七号的利安娜·巴罗斯女士就是个例子。她是巴罗斯警官的妻子,每天上午十一点,她总爱和儿子加里午睡两小时。奥罗拉流感暴发的那个周四,她必定也会和儿子一起午睡。
两点刚过,住在巴罗斯家隔壁埃尔德里奇路十九号的退休鳏夫艾尔弗雷德·弗里曼先生,拿着驱虫剂喷洒路边的草丛。这时,隔壁十七号的门突然从里朝外被撞开了,弗里曼先生看见巴罗斯女士像夹着块木板似的用胳膊夹着小加里,跌跌撞撞地从前门走出来。男孩身上只有块尿布,一边挥舞着胳膊,一边号啕大哭。一个不透明的白色面罩盖住了男孩母亲的大部分脸,只有从嘴角到下巴的一小块松松地垂在一边。可以想见,母亲是被小男孩抓破面罩弄醒的,而且对此非常不快。
巴罗斯女士冲向三十英尺外站在自家花园里的弗里曼先生,弗里曼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半个早晨他一直在侍弄花草,没有收看和收听新闻。邻居的脸——完全被面罩所隐没的那张脸——把他给吓呆了。不知为何,当巴罗斯女士向他跑过来的时候,他摘掉了头上的草帽,像马上要演奏美国国歌似的把草帽按在胸前。
利安娜·巴罗斯把痛哭的孩子放在艾尔弗雷德·弗里曼脚边的地上,然后转过身,东倒西歪地踏过草地沿原路返回。面巾纸碎片似的白色小块从她的指尖冒出。回家以后,她便关上了门。
这个现象被认为是奥罗拉流感最奇怪和最难解的谜——被称为“母性直觉”或“养育反射”。尽管沉睡者和清醒者之间的暴力冲突最终统计有数百万起,没统计的可能也有几百万起,但几乎没有沉睡者和少年暴力冲突的案例出现。沉睡者把她们的男性婴幼儿就近交给能找到的人,或只是把他们放在门外,再返回睡觉的地方。
“利安娜,你还好吗?”
加里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用肥嘟嘟的粉色小脚踢踏着脚下的树叶。“妈妈!妈妈!”
艾尔弗雷德·弗里曼看了看孩子,然后又看了看喷了药的草丛,他问自己,我是不是要送他回去?
弗里曼不喜欢孩子。他有两个孩子,但和他们并不亲热,自然不会对只会挥动玩具手枪、叫嚷“星球大战”的小讨厌鬼加里·巴罗斯有什么兴趣。
但是包在利安娜脸上的白色物质使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人类。弗里曼决定在联系上利安娜的警察丈夫之前帮忙照看这个孩子。
这是一个拯救生命的决定。在事实面前,质疑“母性直觉”的一部分人收起了他们的怀疑。无论是什么驱使奥罗拉母亲们平静地放过了她们的男性幼儿,这种“母性直觉”的确是存在的。成千上万人在惊魂未定之际得知了这点,然后再未能感受到其他。
“加里,对不起,”弗里曼说,“我想你要和艾尔弗
老伯待上一会儿了。”他用腋窝夹住伤心欲绝的小男孩,把他带进了家,“要你守规矩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
2
办理收监的过程中,克林特基本都和埃薇在一起,莉拉反倒没怎么参与收监过程。尽管从莉拉在停车场跳下警车的那一刻起,克林特就已经向她强调千万不能睡觉,但他还是希望莉拉别离开他的左右。他已经重复了六七遍,知道这样的关心会让莉拉很烦。他还想问她昨晚到底去了哪里,但这个问题可以之后再问,相比于监狱和外面广阔世界的疫情发展,克林特不知道这件事是否还那么重要。可他却像一条老想去舔疼痛爪子的狗似的,陷于对莉拉昨晚行踪的执着无法自拔。
埃薇被送到女子监狱后不久,副监狱长,昵称“洛尔”的劳伦斯·希克斯就赶到了监狱。科茨监狱长让希克斯对新在押犯进行档案登记,然后便打起了电话,她先是给管教局打电话,希望从上级单位得到指导,接着又给无故缺勤的职员轮番打了电话。
但希克斯可以登记的内容着实不多。埃薇现在还穿着莉拉和莉妮·马尔斯给她的县警制服,坐在审讯桌后面,双手被铐在审讯室桌子上。尽管脸因为和莉拉巡逻车网格屡次碰撞有了淤痕,但她的眼神和情绪却透露着反常的愉悦。问到现在的住址、亲属情况和病历的时候,她始终保持沉默。问到姓氏的时候,她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就姓布莱克
吧,布莱克挺适合我。‘哆是小鹿,一头小母鹿’
这种词汇也没什么不好,但对黑暗的时代而言,姓布莱克再合适不过了。请叫我埃薇·布莱克。”
“也就是说,这不是你的真名了?”希克斯刚动过智齿手术,说话的声音因为局部麻醉听来有些含糊。
“想知道我的姓?你连埃薇这两个字都读不好啊。”
“快把全名告诉我。”希克斯坚持道。
埃薇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愉悦的眼神打量着副监狱长。
“你年龄多大?”希克斯尝试着另一个问题。
女人愉悦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克林特觉得她换上了一副悲伤的神态。“我没有年龄。”她说——但紧接着她却向副监狱长眨了眨眼,似乎为竟然有这么夸张的事情表示歉意。
克林特说话了。尽管之后会给他安排询问时间,尽管副监狱长的登记流程还在继续,但他实在无法再等了。“埃薇,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儿吗?”
“来这儿了解上帝,热爱上帝,服务上帝。”埃薇回答说。说完她在铁链的长度范围内尽最大可能举起被铐住的双手,比画了个十字,然后笑了起来,她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克林特离开审讯室,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莉拉说会在办公室等他。
他看见莉拉正对着肩膀上的通话器说着什么。看到克林特,她结束通话,对丈夫点点头。“我得走了,谢谢你们肯接纳她。”
“我送你出去。”
“你要撇下你的病人吗?”说着莉拉沿走廊朝监狱的内门走去,她仰着头,让看着监视器的米莉·奥尔森知道她是个平民——一个女性执法人员——而不是这里关押的女犯。
克林特说:“脱衣检查和灭虱程序只能有女警官在场。穿完衣服以后,我再加入审讯。”
你应该知道才对啊,克林特心想。你是不想记得,还是只是不想跟我说话呢?
门嗡的一声开了,他们走进监狱和门厅之间的过渡房间,过渡间很小,克林特在这儿总会有一种轻微的幽闭感。嗡的又一声,莉拉和克林特一前一后返回自由男女生存的世界。
克林特在莉拉走到门外之前追上了她。“这次的奥罗拉流感……”
“再说不让我睡觉这种话,我会控制不住尖叫的。”莉拉努力装出心情愉快的样子,但克林特很清楚,她正在努力按捺着自己的脾气。莉拉的嘴边出现了深深的纹路,眼袋也很明显,克林特知道,她已经非常累了。不幸的是,昨晚她值了一整夜的班,但这说不定也是一种幸运。
克林特跟着莉拉走向巡逻车,里德·巴罗斯正抱着胳膊靠在巡逻车上。
“莉拉,你不仅仅是我的妻子。在杜林县的执法层面上,你更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把手。”说着,他伸出手,递给妻子一张折叠的纸,“拿上这张纸,在做别的事之前,先把纸上该填的地方都填好。”
莉拉打开这张纸。这是张药方。“莫达非尼是什么药?”
克林特把手臂放在莉拉肩膀上,把莉拉拉近自己,希望里德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是治疗睡眠呼吸中止症的药物。”
“我没有这种症状。”
“它还能让人保持清醒。莉拉,我不是在胡闹。我需要你保持清醒,这个小县城需要你保持清醒。”
莉拉的身体在丈夫的搂抱下变得僵硬起来。“好吧。”
“在出现抢购之前,快把药买上。”
“是的,先生。”尽管用意是好的,但他的命令显然激怒了她。“如果你愿意,尽管把我想象成疯子吧。”莉拉强装出微笑,“买不到的话,我可以去证物室取,那里有堆积成山一样的白色小药片。”
克林特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好玩。“记住,先把药买好。”
莉拉抽开身子。“克林特,我只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没有让你徇私舞弊。我只是想叫你……”他摊开手掌,“……记住去买药。我们还不知道局势会怎么演变。”
莉拉狐疑地看了看丈夫,然后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如果你在我之前见到贾里德,告诉他我会尽量回家吃晚饭,可我能回家吃饭的概率近乎零。”
莉拉坐进车,在她关上窗户享受空调之前,克林特不顾里德·巴罗斯的在场,不顾新闻报道里那场看似不可能的突发性危机,差点问出他觉得千年来男人们一直在问的那个问题:昨天晚上你到底在哪儿?但刹那间他却自以为聪明地换了种说法:“宝贝,山上的休闲道路不是发生车祸了吗?那里也许还在堵车。别抄近道哦。”莉拉没有露出畏缩的姿态,只是说了句“好吧”,然后便招手和克林特再见,接着巡逻车便向监狱和高速公路之间的双层门开了过去。克林特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看着她的车渐渐远去。
回到监狱,克林特正好看到咆哮着“你连埃薇这两个字都读不好”的埃薇·布莱克在拍在押犯证件照。拍好之后,唐·皮特斯把一套寝具塞进她的臂弯。
“亲爱的,你看上去像条毒虫。别吐在床单上啊!”
希克斯锐利地看了皮特斯一眼,但没有张开他那张吐字不清的嘴。受够了皮特斯警官的克林特却没压住火。“别胡说八道了!”
皮特斯回过头。“别跟我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开一份事故报告,”克林特说,“不当反应,无故挑衅。你看怎么样?”
皮特斯瞪着克林特,但嘴里只是问:“这是你负责的人,把她分配在哪个牢房?”
“A区十号。”
“犯人,跟我来,”皮特斯说,“你很幸运,被安排在隔离牢房
。”
克林特看着他们离开,埃薇夹着一套寝具,皮特斯紧跟在后。克林特一直在注意观察皮特斯和新来的女犯的动静,想看看皮特斯会不会去碰新来的女犯,但皮特斯当然没去碰她。他知道克林特正留意着他。
3
莉拉自然也这么劳累过,但已经忘了上次觉得累是什么时候了。莉拉只记得——托上帝美好的福分,她从高中健康课上学到了——长期不眠所造成的不良后果:反应变慢、判断力衰退、失去警觉、易怒。更严重的是,长期不眠会造成短时间的记忆障碍,你也许还记得高中的健康课讲过些什么,却会把当天接下来要做的事给忘了。
她把车开进奥林匹亚餐厅(门边黑板架上的广告牌上写着:顾客们,尝尝我们的鸡蛋饼吧)的停车场,熄火下车,长长地做了个深呼吸,把新鲜的氧气填进肺和血管。莉拉觉得疲乏好像缓解了些。她靠在窗上,拿起警用麦克风,但很快否定了用麦克风联络的想法——她不想让接下来要说的话在警用广播系统中散播开来。她放下麦克风,从警用腰带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然后拨了她储存的十来个快速拨叫号码中的一个。
“莉妮,你还好吗?”
“我挺好。昨晚工作了七个多小时,比平时稍微长点。总之,我这里一切都好。不过,我有点担心你。”
“我很好,别为我……”话还没说完,她忍不住张开嘴,打了个哈欠。这使她刚才的话显得有些荒唐,但她极力坚持着。“我也挺好。”
“真的吗?你有多长时间没睡啦?”
“我不知道,也许十八九个小时了吧。”为了不让莉妮担心,她忙补充道,“别担心,昨晚我打过盹。”说谎容易圆谎难。有个童话说明了这个道理。在这个童话故事中,说谎者为了圆第一个谎,很快又撒了第二个、第三个谎,最后自己变成了一只长尾鹦鹉之类的鸟。但疲惫不堪的莉拉已经记不起具体是什么了。“不需要管我。对了,拖车上那个脸上长了什么东西的蒂芬妮怎么样了?急救车把她送去医院了吗?”
“送去了,而且送得很早。”说着莉妮低下了声音,“现在圣特雷莎医院已经乱得不行了。”
“罗杰和特里在哪儿?”
莉妮的回答有点语无伦次。“这个……他们等了助理检察官一会儿,但助理检察官一直没来,他们就想去看看自己的老婆——”
“所以他们离开犯罪现场了?”片刻间莉拉感到非常生气,但质问过后,她的怒气很快就消了。也许助理检察官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没有出现——去查看妻子的状况了。变成疯人院的绝不仅仅是圣特雷莎医院,杜林县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型疯人院。
“我知道,莉拉,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可你也清楚,罗杰刚生下女儿——”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呢,莉拉心想,县里有传言说,杰茜卡·埃尔韦和谁都能上床,“——特里也吓坏了,而且他们打电话回家的时候都没人接。我告诉他们你会生气的。”
“好吧,快让他们回来。我想让他们去城里的三家药店,告诉药剂师……”
匹诺曹。莉拉想起来了,那个有关撒谎的童话故事的主角叫匹诺曹,他没有变成长尾鹦鹉,但鼻子却像神奇女侠的阴茎玩具
那样越长越长。
“莉拉,你在听吗?”
快振作起精神来,莉拉告诉自己。
“告诉药剂师开药方时对兴奋类药物尽量谨慎。阿得拉、右旋苯丙胺,还有一种含甲基苯丙胺
的药物,不过我已经忘记药名了。”
“含甲基苯丙胺的药,想也别想!”
“药剂师肯定会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告诉他们谨慎行事就可以了,很快他们就会遇到源源不断的开方请求。在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让他们尽量少开药,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
“莉妮,还有件事,这件事你知我知就行。打开证物柜,看看里面有些什么兴奋类药物,从格里纳兄弟那儿抄来的可卡因和黑美人
应该都还在。”
“天哪,你确定要我去看吗?证物柜里还放着几乎半磅重的玻利维亚行军散
!洛厄尔和梅纳德因为这些证据要上法庭接受审判,追踪他们这么久,可别在最后一刻把事情搞砸啊!”
“我不确定这些药是否真的有用,但克林特却再三让我吃药,从监狱回来,我老在想着吃药的事情。先清点下物品好吗?没人会真的把美元卷起来吸毒。”至少今天下午还不会。
“好吧。”莉妮的声音有点畏惧。
“谁在爆炸的制毒工棚拖车那边?”
“稍等,我查查格特鲁德。”不知为何,莉妮管自己的工作电脑叫格特鲁德,但莉拉并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叫,“取证组和消防队都已经离开了,很奇怪,他们走得都很快。”
莉拉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们可能也有妻子和女儿要担心。
“嗯……似乎有两三个AAH的人还在附近,他们最喜欢蹭热点了。无法确定是哪几个人,只收到条留言说他们十一点三十三分从梅洛克过来。威利·伯克很可能是其中的一员。你了解伯克,他从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AAH,这三个说出来像是一声叹息的字母缩写是山区三县高速公路反垃圾组织的简称
,这个组织的大多数成员都是拥有小卡车的退休人员。这个组织和全部由志愿者组成的三县消防队性质接近,经常会在山林火灾的多发季节出动。
“收到,谢谢你。”
“你要去那儿吗?”莉妮的话音似乎有点否定的意味,莉拉尽管很累,但还是听出了她的潜台词: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是要以犯罪现场优先吗?
“莉妮,相信我,如果有根魔杖的话,我会用上的。”
“知道了,警长。”潜台词是:别对我大发脾气。
“抱歉,我只是在做我能做的工作而已。也许有人——可能有很多人——正在亚特兰大的疾病控制中心研究这种昏睡的疾病。但这里是杜林,杜林发生了一起双重谋杀,我必须去解决这起谋杀案。”
为何要对手下的接线员解释这个?因为我累了,所以会对手下的接线员多做解释。因为我想忘了丈夫刚才在监狱时看着我的样子,因为我想忘了一种可能性——我深爱的丈夫并非如我所想的那种可能性,但莉拉,这不仅仅是一种可能,而是事实,这个事实名叫希拉。
奥罗拉,世人把眼下流行的传染病称为奥罗拉流感。如果沉睡过去,莉拉心想,一切就都结束了吗?我最终会死吗?或许真像克林特说的那样,我可能会死,可能真的会死。
他们之间一直以来的愉快交流,他们在家庭规划、日常琐事和为人父母上的默契合作,他们从彼此身体上得到的欢愉——这些重复多次的体验,以及共度的美好时光,顷刻间都变得脆弱异常。
莉拉眼前出现了克林特微笑的样子,这让她猛地一阵心疼。贾里德也是这样笑的,希拉也是。
莉拉记得克林特没和她商量就结束做私人医生的事情。在那之前,他们为布置诊所,为诊所位置和所在城镇的选择做了很多准备。他们之所以选择杜林是因为三县中杜林人口最多,且没有精神科医生。然而,医治的第二个病人就让克林特灰心了,他当即决定做出改变。莉拉默默地承受了。莉拉为白费的这么多功夫而气恼,还要因为预期收入的减少重新安排家里的支出情况,另外,在其他条件大体相当的情况下,她宁愿住在城市,而不是三县的乡下。但只要克林特高兴,她都能默默地忍受。莉拉不想要什么游泳池,但克林特要就要吧。一天,克林特突然决定全家改吃瓶装水,买的瓶装水占了大半个冰箱。对此,莉拉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就由他去吧。眼下,克林特让她去药店开莫非达尼,她也许会继续按克林特说的去做。但睡眠是种自然的状态,也许这正是她之所以能接受奥罗拉流感的原因,对她来说,尽管会有点变化,但说不上是太大的改变。到底会变成怎样,谁又能说得清呢!
埃薇昨晚在那儿吗?会有这个可能吗?她会不会在库格林高中体育馆看了高中联赛,看到高大的金发女孩一个单手上篮接一个单手上篮,像利刃一样突破了费耶特女子少年队的防守呢?这样,三双的事就能解释得通了,不是吗?
睡觉前你最好亲亲你的男人。
是的,也许你就是这样失去理智的。
“莉妮,我得挂了。”
没等莉妮回话,莉拉就按掉手机,把手机放回腰带。
这时她又想起了贾里德,于是重新把手机拿了出来。可她该说些什么?又真的有必要打这个电话吗?贾里德的手机能上网,他们的手机都能上网。贾里德对目前形势的了解也许比她还多。她儿子——幸好她生了个儿子,而不是女儿。至少今天莉拉对此心怀感恩。帕克夫妇一定快疯了。她发了条短信,告诉儿子放学后直接回家,告诉儿子她爱他,接着便放下手机。
莉拉仰头看天,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在和大多与毒品有关的犯罪行为做了近十五年的斗争后,尽管她会尽最大可能干好警察工作,但从莉拉自身的职位和立场出发,她对为这两个原本就要被送上电椅的冰毒制造者伸张正义毫无兴趣。从政治的角度考量,就更没有人会疾呼要快速处理这件案子了,尤其在可怕的奥罗拉流感肆虐的当下。但亚当斯贮木场旁的拖车是不知姓什么的埃薇在杜林县初次犯案的地方,莉拉对疯疯癫癫的埃薇又有点私人的兴趣。莉拉心想,埃薇总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吧。她会在那儿落下一辆车吗?车上的储物箱里会有本驾驶执照吗?拖车离这儿不到五英里,为何不过去亲眼一看呢?但还有件事她得先做掉。
她走进奥林匹亚餐厅。餐厅里几乎没什么人,两个女服务员正坐在角落里的小隔间闲聊。一个服务员看见莉拉来了,连忙起身准备迎客,莉拉朝她挥挥手,让她尽管休息。餐厅老板格斯·沃伦坐在收银机前的凳子上,正在读一本迪恩·孔茨
的平装本小说。他身后有一台开着却静了音的电视机。屏幕的底部缓慢地滚动着一行字:奥罗拉危机持续恶化。
“我看过这部小说,”莉拉拍了拍沃伦手里的书,“说的是一条能用拼图游戏板和人类沟通的狗,是吗?”
“快走,别对我剧透。”他的口音像火腿汤一样重。
“抱歉。不过这本小说写得很好,你会喜欢它的。现在我们不谈小说了,给我杯咖啡带走,特大杯的清咖。”
沃伦走到咖啡机前,做了特大杯的清咖啡。这里的咖啡对莉拉来说正正好。格斯把一个硬纸板防热套套在杯身中间,盖上塑料盖,递给莉拉。看到莉拉要在钱夹里取钱,格斯摇了摇头。
“警长,不用付钱。”
“这钱必须得付。”莉拉的办公桌上放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不拿民众一分一毫。这是条不能打破的铁律。因为只要你一开始伸手,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利益交换便会随之而来。
莉拉把一张五美元的纸币放在柜台上。格斯把纸币推回莉拉面前。
“警长,这和你的警徽没关系。今天所有来这里的女人都能得到免费的咖啡。”他看了看两位女服务员,“你们说是不是?”
“是的。”一个女服务员说,并向莉拉走来,“诺克罗斯警长,把这个扔进你的咖啡。它不会使咖啡好喝,但能使你保持警醒。”
女服务员递给她的是包古迪头疼粉
。尽管莉拉从没用过这种头疼粉,但知道这种头疼粉和反抗呐喊
以及带奶酪的土豆煎饼一样,是三县的主打特色。打开纸包,倒出里面的药粉,你会发现这种头疼粉和警察从格里纳兄弟后院小屋的拖拉机轮胎里找到的用塑料包着的袋装可卡因没什么两样——这也是格里纳兄弟和许多其他毒贩利用古迪头疼粉包装分装毒品的原因。古迪头疼粉比儿童常吃的排便药还要便宜一些。
“一杯咖啡含有三十二毫克的咖啡因,”另一个女服务员说,“我已经喝过两杯了。等聪明人解决了该死的奥罗拉流感以后我才会去睡觉。现在我绝不睡。”
4
作为杜林县唯一的动物检疫官有个好处——也许是仅有的一个好处——他不受任何人的辖制。从理论上讲,弗兰克·吉尔里得向县长和县议会报告,但县长和县议员们几乎从没莅临这幢平凡大楼后侧的动物检疫办公室,也没去过这幢大楼内的历史协会、文娱部和不动产估价办公室,这对弗兰克来说非常好。
他遛了狗,让它们平静下来(只要喂一把蒂姆博士牌的鸡味薯片它们就安静下来了)。确认它们喝够水以后,他又联络了高中生志愿者梅茜·韦特莫尔,确认梅茜六点会来再一次喂食遛狗。是的,轮值表上写着梅茜的名字,她应该会来。弗兰克给梅茜留了张字条,提醒她留意给几条狗喂食不同的药物,然后锁上门离开了。但离开办公室后他又想到,相比于照顾几条无家可归的狗,梅茜肯定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弗兰克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今天早上,他把她吓着了。即便对自己,他也不愿承认这点,但他的确把女儿吓着了。
娜娜。关于她的一些事情开始让他寝食难安。不是奥罗拉流感本身,却是与奥罗拉流感有关的一些事情。会是什么呢?
我得给伊莱恩回个电话,他心想,一到家就回。
回到埃利斯路四居室的小公寓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查看冰箱。冰箱里东西不多——两杯酸奶、一盒发霉的沙拉、一瓶甜蜜宝贝雷伊牌的烧烤酱、一组矿工女儿牌的燕麦黑啤,尽管这是种高热量的烈性啤酒,但弗兰克却认定这种啤酒不会危害健康——毕竟酒里有燕麦不是吗?弗兰克抓起一罐啤酒,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着狭小的手机屏幕上伊莱恩的照片,突然对可能被自己忽略的某种可能性有了一些清晰的认识:弗兰克害怕伊莱恩对他发怒(有点害怕),女儿娜娜害怕父亲对她发怒(他希望……只是稍稍有些害怕,对她幼小的心灵不会构成太大的伤害)。弗兰克不禁在想,家庭成员彼此之间的恐惧是不是构成一个家庭的基础呢?
我是个好人,他一边提醒自己,一边接通了电话。“嘿,伊莱恩,因为我这边出了点事,抱歉没有马上给你回电话。真是太不幸了。我必须先把西尔弗法官的猫给埋掉,然后……”
伊莱恩不打算被西尔弗家死了猫的事情搪塞,她希望一通话就直奔主题。和往常一样,她的音量很快就高了八度。“我真是要谢谢你,你可把娜娜给吓坏了!”
“冷静一下好吗?我只不过让她到屋里画画。是因为那辆绿色的奔驰。”
“弗兰克,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记得她第一次去送报的时候发生的事吗?她说有辆前面有颗星星的绿色奔驰开到了人行道上,她不得不把车骑到内德尔哈夫特家的草坪上,你让我别管这种事,我就真没去管。”
他越说越快,如果不控制住自己的话,很快他的话里就会充满怒气。伊莱恩不会理解,有时他之所以咆哮是为了让人听见,至少让她听见。
“碾死西尔弗法官家那只猫的也是前面带颗星的绿色大轿车。一辆奔驰。我很确定娜娜上次遇险时碰到的就是……”
“弗兰克,娜娜说轿车偏离开上人行道的时候离她还有半个多街区远呢!”
“也许是,但或许要更近些,她之所以那样说是不想吓着我们,不想在碰到这种事以后被我们剥夺送报的工作。现在请冷静听我说,好吗?那时我随它去了。我在附近见过那辆奔驰很多次,可我都随它去了。”这话他都说过多少遍了?为什么这会让他想起娜娜整天在唱,唱到他觉得自己要疯的《冰雪奇缘》里的那首歌?他使劲抓着啤酒罐,罐身出现了明显的凹痕,如果继续用力,啤酒罐肯定会被他抓破。“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它轧着了可可。”
“谁是……”
“可可!可可!就是西尔弗法官家的那只猫啊!伊莱恩,下次就可能是我的孩子了!下次就轮到我们的孩子了!长话短说,那辆车是住在山上的加思·弗利金杰的。”
“是那个医生家的吗?”伊莱恩的语气严肃起来,她终于上心了。
“就是他。我去找他谈的时候,猜猜怎么着?伊莱恩,他吸毒吸多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吸毒吸多了。他吞吞吐吐,连话都说不完整。”
“你没报警,直接去他家了吗?就跟你去娜娜学校,在娜娜和所有孩子面前训斥她的老师,像个疯子似的大吵大闹的那次一样吗?”
又把以前的事拿出来说了,弗兰克气不打一处来,手握着啤酒罐的力道更大了。伊莱恩总喜欢翻旧账。除了这事以外,拳击厨房墙壁的事以及弗兰克说她父亲满嘴喷粪的事也经常被拿出来说。翻来覆去,伊莱恩说的还是这些老花样。在我躺进棺材以后,伊莱恩会告诉别人,二年级的时候娜娜的老师取笑她的科学课作业,娜娜因为被老师笑话而躲在房间里哭,为此我对她的老师咆哮了一通。这件事说厌以后,她会把我朝芬顿太太怒吼的事情拿出来说。芬顿太太老爱在娜娜骑三轮车的路线上洒除草剂,娜娜就会把有毒的气体吸进去,我不吼她吼谁?如果能让你开开心心地度过这一天,把我塑造成一个坏人也未尝不可。但现在我会尽量把音量放低。伊莱恩,这次我绝不能让你逼我失控。必须有个人得看好我们的女儿,在这点上,显然你难以胜任。
“作为父亲,这是我的责任。”这种语气是否有点自大,弗兰克完全不在乎,“我不在乎他会不会因为撞死一只猫而被捕,但我必须保证娜娜不会被他撞着。如果吓唬他能……”
“告诉我你没有像查尔斯·布朗森
那样对付他。”
“当然没有,我对他非常理性。”这点至少是接近事实的。他没有理智对待的是那辆奔驰,而不是医生本人。他很确定,弗利金杰那么出色的人一定为自己的爱车上了许多保险。
“弗兰克。”伊莱恩说。
“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或许是看到娜娜在车道上画画时你该问而没有问的那个问题。”
“什么?我该问什么问题?”
“‘亲爱的,你为什么没去上学?’你该问她这个问题。”
娜娜没去上学吗?一直困扰着他的也许就是这个。
“今天早上阳光可好了,我只是——我只是想说,今天比较像是个夏天。我忘了现在是五月。”
“弗兰克,你实在太分不清主次了。你这么关心女儿的安全,却不记得今天她应该去上学。你仔细回想一下,你注意过她在你那儿做了什么作业吗?你知道她在作业本上写了些什么,读的又是什么课本吗?以上帝和他的独生子耶稣的名义……”
他可以忍受伊莱恩的诸般说教——他也愿意承认其中有许多说得都很对——但却无法忍受“以耶稣的名义”这种说辞。上帝的独生子多年前不会从圣公会教堂的地板下找到只浣熊,并用木板把地板上的洞给封上,他不会把衣服披在娜娜背上,也不会给娜娜喂东西吃,更不用说照顾伊莱恩了。弗兰克做过这些事情,这种事和上帝的奇妙全能扯不上任何关系。
“伊莱恩,别扯这扯那的,快点说正事。”
“除了自己,你不会去关心任何人。你永远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你永远觉得自己才是对的,别人都不理解你。因为你一贯以这种角度看问题。”
我能忍受,我能忍受,我能忍受,我能忍受,可用心想想,哦,上帝,伊莱恩可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娘儿们啊!
“她生病了吗?”
“哦,现在你着急了吗?”
“她刚生过病还是正在生病?她看上去好极了。”
“她很好。我让她待在家是因为她来月经了。这是她第一次来月经。”
弗兰克大吃一惊。
“尽管我去年跟她解释过迟早会来月经,但真的来了以后,她还是心烦意乱,还稍稍有点害怕。另外,因为床单上弄上了血,她感到很羞耻。对月经初潮来说,她的量有点多。”
“她怎么会……”片刻间弗兰克说不出话了,他只能像咳出误吞进气管的食物一样把接下来的话说完,“老天,她不会真的来月经了吧?她才十二岁啊!”
“你觉得她永远都会是那个穿着闪亮靴子,戴着精灵翅膀的小公主吗?”
“不会,可……十二岁还太早了吧。”
“我是十一岁来月经的。弗兰克,这不是我想和你讨论的问题。我想和你说的是,你女儿腹部绞痛、意志消沉、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在车道上画画,因为画画能使她振作起来。这时她的爸爸却对她莫名发火,大吼大叫……”
“我没有大吼大叫!”这时,啤酒罐终于被他捏扁了,带着泡沫的啤酒沿着他的手往下流,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你不仅咆哮,还使劲拉她那件衬衫,她最喜欢的那件衬衫……”
弗兰克震惊了,感到泪水刺痛了自己的双眼。和伊莱恩分开后他哭过几次,但从没在和伊莱恩谈话时哭过。事实上,他害怕伊莱恩会抓住他暴露的任何弱点,以那些弱点作为武器,把他完全撕开,吞食他的心脏,他脆弱的心脏。
“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是在为她担心啊。弗利金杰可能是个赌徒,可能是条毒虫,也许两者都是,他有辆大轿车,他轧死了西尔弗法官的猫。我担心娜娜也会碰到这种事。我必须采取行动。我必须这么做。”
“你表现得像世上唯一担心娜娜的那个人,可你不是。真正为她担心的人是我,让我最感到担心的人恰恰就是你。”
弗兰克无话可说。伊莱恩方才所说的话可怕得几乎让他难以理解。
“你要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法庭上见,让法官对你周末见女儿的权利进行重新考量。”
权利,弗兰克心想,什么狗屁权利!他真想对着手机大吼大叫。他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伊莱恩,换来的却是伊莱恩在探视女儿的问题上的纠缠。
“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想还好吧。午饭吃了一大半,她说要小睡一会儿。”
弗兰克脚跟没站住,身体后仰,捏扁的啤酒罐掉在了地上。一直困扰他的就是这个,而不是娜娜为什么没去上学。他知道娜娜心烦意乱以后会怎么做:娜娜会睡一觉调整好心情。可让娜娜感到心烦意乱的罪魁祸首却是他。
“伊莱恩……你没看电视吗?”
“什么?”伊莱恩完全没有理解话题的突然转变,“我用录像机补看了几集《每日秀》
。
“伊莱恩,你没看新闻吗!现在每个频道都在播放那条新闻!”
“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疯……”
“把她叫起来!”弗兰克大声叫道,“还没睡着的话,快把她叫起来!现在就让她起来!”
“你不是说真……”
弗兰克希望自己只是在说胡话,但这回他的确是在说真的。
“别问问题,去把她叫起来!就现在!”
弗兰克挂断电话,朝门口跑了过去。
5
埃里克、柯特和肯特一边大笑一边互相逗弄,大摇大摆地从高中穿过树林走了过来,这时贾里德已经搭好了自己的掩体。
“这肯定是恶作剧。”贾里德觉得说话的人应该是肯特,肯特的声音已经没有贾里德刚才在更衣室里听到的那么狂热了。
有关奥罗拉流感的传言已经流传开了。女孩们都在走廊里哭个不停,一些男孩也哭了。贾里德看见留着胡子、穿着牛仔搭扣衬衫、身材健壮、平时指导校辩论队的数学老师,正在告诉几个高中二年级学生她们应该镇定下来,他说很快就会没事了。教公民学的莱顿夫人走近这位数学老师,把手指戳进搭扣衬衫的两个搭扣之间。“说得倒是轻巧!”她大声嚷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这种病不会出现在男人身上你才会这么说!”
这种事真是诡异,但绝不仅仅是诡异。贾里德感觉自己正面临一场风暴,暗紫色的云不断聚集,云中还不断划过闪电。那时,这世界看上去已经不再诡异了,这世界看上去完全不成样子了,而像是你被弹过去的另一个地方。
有别的事可以关注,这让贾里德略松了一口气,他至少可以轻松一会儿。他正在实行一项单人行动,名叫“揭发这些蠢蛋”。
父亲曾经告诉他,休克疗法——现在人们又把这种疗法称为电休克治疗——事实上对一些精神病患者来说非常有疗效,这种疗法能对人类的大脑起到安抚作用。如果玛丽问他这次行动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会告诉她这就像在进行电休克治疗一样。一旦所有学生看见埃里克和他的爪牙们摧毁老埃茜的小棚,听见他们对她乳房的嘲笑——贾里德确信,他们一定会这么干——学生们肯定会受到“电击”,从而变成更好的人。更重要的是,这会使另外一些人受到“电击”,在选择约会对象方面变得更为谨慎。
这时,那帮暴民已经快到攻击地点了。
“如果这是恶作剧的话,那一定是有史以来最为卓越的恶作剧。这件事已经上了推特、脸书、手机上的图片分享应用和所有其他社交媒体。女人们会一睡不醒,脸上蒙着一层毛毛虫似的东西。你说你看到那个老女人脸上也有一层那样的东西。”说话的人显然是那个浑蛋柯特·麦克劳德。
埃里克跳过老埃茜地盘边缘一堆松动的石头,第一个出现在贾里德的手机屏幕上。“埃茜,宝贝,甜心,听得到我在叫你吗?肯特想钻进那层膜,给你暖暖身子。”
贾里德选择的监视地点是离斜顶小棚三十英尺的一处蕨树丛。从外面看,这里的蕨类植物长得很密,但中间几乎都是裸露的泥土。地上有些橙白色的动物皮毛,有只动物在这里露营过,很可能是只狐狸。贾里德伸出手臂,把苹果手机的照相镜头通过叶片之间的缝隙对准了老埃茜躺着的小棚门口。正如肯特所说,埃茜的脸上有层生长物——如果说先前有点像蛛网的话,现在这层物质已经变硬了,如同所有人在手机、电视新闻和其他社交媒体上看到的那样,成了一副白色的面罩。
这正是让贾里德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流浪的老太婆四肢张开,躺在地上,脸上长满了那种被称为奥罗拉的鬼东西,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如果把“电休克治疗”的那套理论告诉玛丽,贾里德觉得玛丽一定会问他,为何没有出手制止,而只是把埃里克三人组实施暴行的一幕拍下来。这时,他原本构建的逻辑体系有了松动。母亲教育他不仅要保护自己,而且要保护别人,尤其是女孩子们。
埃里克蹲在小棚门前空地上被白色物质蒙住脸的老埃茜身旁,手里拿着一根小棍。“肯特,你在哪儿?”
“怎么了?”肯特站在离埃里克几步远的地方。他抓着T恤衫的领子,神色非常不安。
埃里克用小棍碰了碰埃茜的面罩,然后把小棍抽回。一缕白色的物质被小棍带起。“肯特!”
“我没说错吧!”肯特的声音高了八度,几乎相当于尖叫。
埃里克朝朋友摇了摇头,似乎在表示惊讶,惊讶中又带着些失望。“你他妈的朝她脸上吐了些什么东西啊!”
柯特大笑出声,这让贾里德一阵抽搐,他周围的灌木丛也发出了声响。好在没人注意到这边。
“浑蛋埃里克!”肯特冲到埃茜的人体模型般的躯干旁,踢了几脚,把它踢倒在近旁的矮树丛里。
肯特发怒也没能转移埃里克的注意力。“你非得等它干了以后再走吗?把痰留在这样一个老太婆的脸上,这样做也太低级了。”
柯特晃到埃里克身边,做近距离的观察。他晃荡着脑袋,一边旁若无人地舔着嘴唇,一边看着埃茜,像是在收银台前考虑要买薄荷糖还是酸味糖似的。
贾里德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如果他们想伤害她,他必须阻止他们。可他也许没法去阻止,因为他们有三个人,而他只有一个人。这和事情的对错无关,和在社交媒体上警示他人无关,和别人怎么想也没有太大关系,这件事只与玛丽有关,贾里德希望向玛丽证明,他比埃里克好,但依目前的情形,他能证明这点吗?如果他确实比那些家伙好得多,就不会陷于目前这样进退两难的困境。他早该做些什么,让埃里克三人组滚蛋了。
“把老太婆脸上的东西刮干净,我就出五十美元,”说完柯特转身面对肯特,“你们俩都可以得到这笔钱,刮干净以后我马上付钱。”
“你们谁爱刮谁刮。”闷闷不乐的肯特走到被自己踢倒的人体模型躯干旁,把脚重重地踩在模型身上,模型胸膛上的塑料发出“砰砰”的爆裂声。
“给一百万我也不干。”依旧蹲在小棚门口的埃里克拿棍子指着柯特说,“但如果你肯出一百美元,我可以在这儿挖个洞——”说着他用棍子敲了敲埃茜的右耳,“——并往里面撒尿。”
贾里德可以看见埃茜的胸膛正一起一伏。
“你们是认真的吗?要是我真出一百美元呢?”柯特明显对这件事很有兴趣,但一百美元对高中生来说毕竟是个不小的数目。
“没有,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埃里克对同伴眨了眨眼,“我不会让你付钱,这事我可以免费干。”说完,他朝埃茜俯下身子,把棍头戳到埃茜耳朵旁的硬膜里。
贾里德得做点什么。他不能只在一旁录像,任由他们对埃茜为所欲为。那你为什么不行动呢?他扪心自问,可这时他紧捏手机的手却汗津津的。贾里德手一滑——伴随着“哟”的一声惊叫——手机咔的一下掉进了蕨树丛里。
6
尽管紧踩着油门,动物检疫官的小型皮卡也开不到每小时五十英里。皮卡开得慢不能怪汽车发动机的调速器,是因为这辆皮卡太旧了,这又是间隔不久的第二次出行。弗兰克几次向镇议会请愿,希望买一辆新的皮卡,但每次的回应并没什么区别:“我们会好好考虑的。”
弗兰克一边弯腰开车,一边想象着把城里的议员们都捣成肉酱,他们让他停手时他会这么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他看见路旁到处都是女人。没有一个女人落单。她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聊天,相互拥抱,有的女人甚至在哭。即便弗兰克·吉尔里闯过停车标志和红灯,也没有哪个女人会看他一眼。弗利金杰嗑药嗑多了的时候一定也这样开车,弗兰克心想。吉尔里,当心点,别轧着哪家的猫,别轧着哪家的孩子。
可我得赶紧找到娜娜,找到我的娜娜!
手机响了,弗兰克没看手机,飞快地按下了接听键。电话是伊莱恩打来的,伊莱恩正在手机那头哭泣着。
“她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脸上都是黏糊糊的东西!蛛网一样的白色黏性物质!”
弗兰克把车开过街角抱成一团的三个女人。她们看上去像是参加某类医疗演示活动的听众。“她在呼吸吗?”
“在呼吸……我看见里面有东西在动……先是抖动着冒出来,然后再被吸进去……哦,弗兰克,我想是在她嘴里,附在她舌头上!我这就去拿指甲刀,把它们剪断。”
弗兰克眼前突然出现一幅画面,这幅画面非常绚烂,极其真实,刹那间眼前的道路几乎看不到了:弗兰克眼前出现的是苏珊娜·布赖特利夫咬下丈夫鼻子的那一幕。
“伊莱恩,千万别!”
“为什么不能?”
在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事情发生的这一天,这个女人没看新闻,却在看《每日秀》的重播,她怎么会这么傻呢?但这就是西弗吉尼亚克拉克斯堡的伊莱恩·疯女人。热衷于评判是非,却对信息漠不关心,这就是伊莱恩。“因为一剥下白色物质她就醒,醒了以后,她会发疯。不,不是发疯,更像是发狂。”
“你不会是说……娜娜永远不会……”
弗兰克心想,就算能醒,她也不再会是以前的娜娜了。金斯曼的妻子显然不是以前那个甜美温顺的女人了。
“伊莱恩……亲爱的……你快打开电视自己看看吧。”
“我们该怎么办啊?”
现在你倒来问我了,弗兰克心想。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你才想到要问我弗兰克,我们该怎么办。在心酸和沮丧中,弗兰克感到一丝满足。
感谢上帝,弗兰克终于把车开到了家所在的街道,很快就要到家了。很快就没事了。他会把一切都解决的。
“我们这就把她送到医院,”他说,“现在他们可能知道怎么治这种病了。”
他们最好知道怎么治,他们最好已经知道怎么治了。因为这可是娜娜,这可是他的女儿娜娜啊!
1
当雷·登普斯特把指甲咬出血、盘算着是否要告发唐·皮特斯的时候,一架从希思罗机场开往肯尼迪国际机场的波音767航班以巡航速度往西南方向飞了三个小时以后,在大西洋上通过无线电向空中交通管制中心报告飞机上暴发了某类疾病,希望能找出妥当的应对之策。
“有三个乘客患了病,其中一个是小女孩,她们似乎长了——我们无法确定她们长了什么东西。飞机上的医生说可能是某种真菌,也可能是别的生长物。她们睡着了,或者说她们至少看上去是睡着了,医生告诉我们她们的生命体征很正常,但担心她们的呼吸道——对了,说是担心她们会呼吸道堵塞,因此我觉得最好还是……”
对话中断的原因还不清楚。无线电里传来吵闹声、金属碰撞声、尖叫声和嚷嚷声——“她们不能在这儿!快把她们弄出去!”——还有类似动物发出的号叫声。刺耳的杂音持续了大约四分钟,之后那架767便在雷达上消失了,多半是撞进大西洋水面了。
2
克林特·诺克罗斯医生左手拿着笔记本,右手一上一下按动着圆珠笔,沿着“百老汇”向审讯埃薇·布莱克的审讯室走去。他人在杜林县女子监狱,心里却琢磨着夜里的休闲道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莉拉又对他说了什么谎。如果能知道她在为谁说谎就更好了。
在不远处楼上的监狱B区,内尔·西格——杜林县女子监狱4609198-1号犯人,正处在十年刑期的第五年(有传播意图的B类藏毒)——坐在上铺,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小电视放在她铺位的另一头,屏幕厚得像合上的笔记本电脑。电视里刚刚在放新闻。和内尔断断续续发生过感情纠葛的室友西莉亚·弗罗德——两年的刑期快服了一半了(第二次服刑的D类藏毒)——刚才也坐在牢房里唯一的那张铁桌子前看了电视。“老天啊,我无法再忍受这类疯狂的事情了,现在你想怎么办?”
内尔在铺位上躺下,翻过身,看着墙上三个孩子在学校画的那排画。“亲爱的,我没有什么自己的事要办,但我想休息一会儿,我已经累坏了。”
“哦。”西莉亚马上知道内尔在想什么了,“好吧,那祝你做个好梦。”
“我也希望能做个好梦,”内尔说,“爱你,我的东西你想要的都可以拿去。”
“内尔,我也爱你。”西莉亚把手放在内尔的肩膀上。内尔拍了拍西莉亚的手,蜷起身子睡了。西莉亚坐在桌子旁,等着内尔睡着。
内尔开始打鼾时,西莉亚站起身,看着熟睡的内尔。一缕缕白色的细丝缠在室友的脸蛋四周,颤动、下落、分裂成更多细丝,像轻柔海潮里的海草似的摇摆着。内尔的眼睛在眼皮下滚动。她是不是梦见她们在监狱外面,一起坐在哪里的野餐毯上,或是坐在哪里的海滩上呢?不,也许不是。内尔也许梦见了她的孩子们。她不是西莉亚结交的最善于表达感情的伴侣,更不是个健谈的人,但内尔的心地很好,她爱她的孩子们,一直写信给他们。
没有内尔,西莉亚会倍感孤独。
搞什么啊,西莉亚心想,决定也躺下睡一会儿。
3
内尔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在杜林女子监狱以东三十英里的库格林法院,格里纳兄弟戴着手铐被送上法庭受审。洛厄尔·格里纳想到了父亲,又想到了自杀,自杀总比在联邦监狱坐三十年牢要好受些。梅纳德·格里纳想的是被捕前不久吃的那顿烤肉排,那已经是几周之前的事了。兄弟俩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些什么。
执勤的法警等得不耐烦了。“妈的,我得去看看维娜法官到底是小便还是蹲坑。要我整天看管这些贼,政府给的钱可不够啊!”
4
当西莉亚决定要和内尔一起睡着,当法警走进会议室问维娜法官为什么还不出庭,当弗兰克·吉尔里怀抱独生女冲过房子的草坪、本已和他疏远的妻子紧随其后时,三十来位市民正试图对白宫发起突然袭击。
三男一女的先遣队开始翻越白宫的栅栏,他们都是年轻人,明显都没带武器。“把解毒剂发给我们!”一个男性袭击者越过栅栏、跳到地上的时候说。他很瘦,梳着条马尾,戴着顶鸭舌帽。
十几个特工端着枪,很快包围了入侵者,但这时,聚集在宾夕法尼亚大街的民众又开始了第二波攻击,一些人推倒路障,开始翻越栅栏,穿着防暴装备的警察从袭击者身后席卷而来,把他们拽下栅栏。接连两声枪响,一个警察踉跄两步,四肢瘫软倒在地上。紧接着,枪声四起,一颗催泪弹在附近炸开,一股浓烟在人行道上蔓延开来,跑过人行道的大多数人都被这股烟吞没了。
娘家姓科茨的米凯拉·摩根在疾病控制中心对面停着的美国新闻频道采访车后座的监控器上看到了这一幕,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米凯拉的双手方才出现了明显的颤抖,眼睛因为刚才用卷起的十美元纸币吸了三包可卡因而潮湿瘙痒。
一个穿深蓝色裙子的女人出现在监控器上白宫的画面的前景中。这个女人和米凯拉母亲的年龄差不多,齐肩的黑色头发上夹杂着白发丝,脖子上的一串珍珠上下跳动着。她像拿着个烫手的盘子似的把一个孩子举在胸前,孩子靠在她身上,头已经完全被白色物质包裹住了。女人迅速从镜头前走过去,她一直没转身,很快消失在画面边缘。
“我想再吸点,你介意吗?”米凯拉问车里的技术人员。他告诉她尽管吸(可能是目前状况下这个措辞并不好),然后把包着可卡因的小塑料袋递给米凯拉。
5
当愤怒惊恐的人群袭击宾夕法尼亚大街一六〇〇号的白宫时,莉拉·诺克罗斯正驾车朝杜林县县城驶去。她的心思在儿子贾里德和儿子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丈夫的女儿希拉身上,诺克罗斯家新的谱系图还真是有趣啊!希拉和克林特,这两个名字读起来都有点音调上的翻转,是不是有些巧妙的相似之处?她是不是像她父亲那样,也是个骗子?也许是吧。那女孩是不是受到前一天晚上跑跑跳跳的影响,和她一样疲累不堪呢?如果希拉和她一样劳累的话,她们就能在克林特和贾里德之外,再找到一个共同点了。
莉拉琢磨着自己能不能干脆睡一觉,从眼下复杂的事态中解脱出来。在她看来,睡过去显然更舒适一点。换在几天之前,她绝不会这么想,今天之前她还自认为是个强壮、有决断力、能够控制住局势的人。她曾经质疑过克林特吗?一次也没有,对丈夫有了新的认识以后她才想到,甚至在发现希拉·诺克罗斯这个与丈夫有着同样姓氏的女孩之后,莉拉都没对丈夫提出过疑问。
想着这些事,莉拉把车拐到县城的主干道上。一辆小型车摇摇晃晃地从莉拉的左边擦过,朝她过来的山上奔驰而去。可莉拉满脑子都是自己家的事情,对这辆车没有太留意。
小型车的司机是个中年女子,她正要把母亲送到梅洛克的医院。车的后座上是女子年迈的父亲——这位父亲从来不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曾经把孩子们扔进游泳池,赛马总是买三重彩,经常在路边杂货店狼吞虎咽地吃装在脏兮兮罐头里的腌香肠——正在用刮冰器的边缘分离妻子脸上的蛛网状物质。“这样下去,她会窒息的。”老人对女儿嚷道。
“收音机里说不能这么干!”中年女子回嚷道,可她父亲还是那么自我,继续用刮冰器割着妻子脸上的那层膜。
6
埃薇几乎无处不在。在波音767上她是只苍蝇,当飞机头部扎入大西洋的那一刻,她正钻到一只高脚玻璃杯的底部,用脚触碰着威士忌和可乐的残液。飞舞在内尔·西格和西莉亚·弗罗德牢房屋顶日光灯管旁的那只飞蛾也是埃薇。她还去了库格林法院,藏在会议室角落通风管的网格后面,通过一只老鼠的黑眼睛向外观望。在白宫草坪上,她是一只蚂蚁,正从一个死去女孩依然温热的血中爬过。在埃里克三人组追逐贾里德的那片树林里,她是贾里德鞋子下的一条蠕虫,把头埋在土里什么都看不见,身体被割成了许多段。
埃薇在世间到处游走。
1
在树林里逃奔时,贾里德想起了刚进校田径队时的经历。那时德里福特教练说他“很有希望成功”。
“诺克罗斯,我为你制订了许多计划,这些计划可以赢得一大堆金光灿灿的奖牌。”德里福特教练说。在赛季末的地区性八千米比赛中,贾里德在同组的十五个人中排第十位——对一个新人来说已经很突出了——但紧接着,他却退出田径队,在学校的年鉴委员会找了一份工作,把德里福特教练的计划全毁了。
贾里德曾经很喜欢那些跑步时光,跑步时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迈着平稳的步伐,能够感受到一种狂喜,他喜欢这种力量感。离开田径队是因为玛丽在年鉴委员会。玛丽被选为委员会的销售总监,负责二年级的销售工作,她需要一个副手。贾里德抛弃了投身田径的志向,让我当副总监吧,他告诉玛丽。
“可以,但必须注意两点,”玛丽说,“第一,如果我死了,我有可能会死,因为今天我在咖啡馆里吃了种奇怪的夹肉馅饼,那你就要继承我的总监职务,履行我的工作,并确保在高三的学校年鉴上有一整页回忆我的文章。另外,你还要确保年鉴上的照片不是我妈妈挑的那种傻里傻气的照片。”
“我明白。”说话的时候贾里德心想,我是多么地爱你啊。他知道自己太年轻,玛丽也太年轻了,但他怎么可能不爱玛丽呢?玛丽那么漂亮,那么有能力,却表现得如此自然,毫无压力感。“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她用双手抓住贾里德的头,上下左右用力地摇晃着,“——你一直要记住,我才是老大。”
对贾里德来说,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他的运动鞋踩在一块高处松动的岩石上,这时他碰到了一个大问题,一个相当大的问题,他的右脚站立不稳,右膝感到一阵剧痛。贾里德倒抽了一口冷气,开始用左脚带着右脚跑。他像在田径队里学到的那样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用力挥舞着双臂。
埃里克在他身后大喊:“我们只是想跟你谈谈。”
“别耍娘娘腔了。”贾里德听到柯特在叫。
贾里德掉进一条地沟。他感觉膝盖已经错位了,并在脉搏的跳动和脚踩干树叶的碎裂声中隐约听到砰砰的细微声响。学校后面的马洛伊街就在前面,一辆黄色的汽车从两棵树之间的缝隙中一闪而过。他的右腿被地沟底部的什么东西绊住了,腿内侧如同放在烧得火红的煤炉上,前所未有地疼。他抓住一根带刺的大树枝,摇摇晃晃地翻上地沟的另一侧。
贾里德觉得身后的空气动荡起来,像有只手从他头皮上扫过一般。他听见埃里克在咒骂着什么,追赶者们在他后面滑下地沟时似乎非常愤怒。马路就在二十英尺的前方,贾里德可以清晰地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噗噗声。他马上就能摆脱埃里克三人组的追赶了!
贾里德踉踉跄跄地朝前跑,离马洛伊街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又感觉到了从前跑步时的愉悦感,肺里的空气突然像托着他奔跑一样,把他推向前方,错位的膝盖也没先前那么疼了。
快到路边时,一只手搭上了贾里德的肩膀,让他差点失去平衡。贾里德抱住一棵桦树,让自己不致跌倒。
“诺克罗斯,把手机给我。”肯特的脸在阳光下显得又红又亮,前额上的痤疮呈现出粉红色。他的眼睛湿湿的。“我们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才不是呢。”贾里德说。他甚至不记得捡没捡起手机了,但现在手机就在他手上。他觉得膝盖更疼了。
“就只是个玩笑,”肯特说,“把手机给我。”这时埃里克和柯特离他们只有几英尺远了。
“你们想往一个老太太的耳朵里撒尿!”贾里德大声声讨。
“不是我干的,”肯特眨眼挤掉突然流出来的眼泪,“不管怎么说都不可能是我,我一点都不想撒尿!”
但你没想去阻止他们,贾里德也许该这样说,但他却弯起手臂,抬起拳头朝肯特带酒窝的下巴上打了过去,肯特的牙齿撞击在一起发出令人解气的咔嗒声。
肯特跌到草丛中,贾里德把手机塞进口袋,继续向前逃奔。他忍着痛跳了三下,站在路中间的黄线上,挥手叫停一辆挂着弗吉尼亚牌照、全速驶来的小型车。贾里德没有注意到小型车的司机已经转身向后——贾里德自然也看不到车后座发生的情况,在小型车的后座上,一个脸上挂着破碎蛛网状物质的老妇人正用刮冰器往丈夫的前胸和喉咙上猛凿,她丈夫方才不听女儿的劝告,执意要把妻子脸上的那层膜给刮掉——贾里德很快注意到小型车反常的行进方式,它正忽左忽右向前猛冲,几乎完全失去了控制。
贾里德一边慌忙朝旁边躲避,一边祈祷着自己能变得小一点。他刚要暗自庆幸成功躲开时,小型车撞上了他,他飞了起来。
2
“嘿,快把你的双手从岗亭上拿开!”雷违犯条令,敲着岗亭的前窗,吸引了兰普利警官的注意力。“雷,你想干什么?”
“警官,我要见监狱长,”雷用嘴型比画出“监狱长”这三个字,这完全没有必要,瓦妮莎·兰普利已经通过防弹玻璃下的通气孔听见她在说什么了,“我要见监狱长,向她报告一件不对劲的事情。这件事只有找她才能解决。警官,很抱歉,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我只能找她了。”
通过努力的工作,瓦妮莎·兰普利赢得了严厉和公正的名声。在杜林县女子监狱巡监的十七年里,她被捅伤过一次,被掌掴过好几次,被踢被掐的次数就更多了。犯人们用弄湿的脏东西扔她,还想出不少法子,找到很多种物体,逼她往自己的下身捅,其中有许多是大得离谱、或又尖又危险的东西。在掰手腕比赛的时候,她是否想到了以前这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呢。尽管想到的次数不多,但瓦妮莎的确在比赛的重要场次回想过那些经历(比如参加俄亥俄山谷监狱联赛女子A组比赛的时候)。其实,一个犯了毒瘾的精神病从监狱B区第二层朝她头上砸了块砖头(造成头骨挫伤和脑震荡)使她在两项锦标的争冠战中取得了压倒性胜利。如果正确引导的话,愤怒是人类奋进的最佳助推剂。
尽管有着种种令人沮丧的经历,但她时刻记着伴随狱警权威的那份责任。她知道没人想待在监狱,但有些人就是得被关进监狱。不论对犯人还是对她,这个事实都不怎么令人愉快。如果犯人违反监狱规定的话,那就更让人不快了,对犯人对她都是如此。
尽管雷的操守一直很好——额头上一块很大的伤疤说明她过得并不如意——但提出不理智的请求就有点失礼了。监狱长不可能随叫随到,单独和犯人见面,在目前发生传染病的紧急事态下就更不可能了。
上次休息时在网上看到的奥罗拉流感的新闻,以及上面让所有人连班的命令让瓦妮莎深感忧虑。监视屏上,被隔离在A区的麦克戴维像困在石棺里一样看着监视镜头,一点都没有被关在牢房里的感觉。在家被瓦妮莎唤作托米的丈夫让她需要上多久班就上多久,说他一个人在家没事的。但瓦妮莎一点都不信,她知道,臀部有残疾的托米连个烤奶酪三明治都做不好。在她回家之前,托米只能吃罐子里的咸菜了。如果瓦妮莎不能在奥罗拉流感和连班的命令前失去理智,那雷·登普斯特和监狱里的其他犯人也同样不可以。
“雷,你不能见监狱长,你应该降低点要求。你要么对我说,要么就别说。如果事情真的很重要,我会替你向监狱长反映的。另外,你为什么要碰我的岗亭。你应该知道,这是禁止的,我应该因此把你列在‘操守不良’名单上。”
“警官……”窗户的另一边,雷双手合十做祈求状,“请帮帮我,我没有撒谎。监狱里发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不能把这种事放过去算了。你是个女人,因此希望你能理解。”雷拧着合十的双手,又强调了一遍,“你是个女人,不是吗?”
瓦妮莎·兰普利打量着站在岗亭前水泥护台上的雷。雷态度恳切,好像她们除了双X染色体还有别的共同点似的。“雷,我不是在开玩笑,你要越界了。”
“我不是为了要什么好处而撒谎!请相信我。是皮特斯的事,这事很严重,必须让监狱长知道。”
又是皮特斯。
瓦妮莎揉了揉右胳膊上的大块二头肌,思考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揉二头肌。她的二头肌上文了一块墓碑,墓碑上写着“你的骄傲”四个大字,字的下面是条弯曲的胳膊。这是在向所有对手表示:我已经把手臂放在桌子上了,赶快来应战吧。许多男人都不肯与她掰手腕,他们怕输了丢脸。他们总是以肌腱发炎或手肘受伤等借口避免和她对战。“撒谎有奖”是个有趣的说辞,而且似乎还有些道理。唐·皮特斯就是那种会为了得奖而撒谎的人。
“如果高中投球时没把手臂弄伤,我可以很快把你的手腕掰倒。兰普利,这点希望你明白。”他们几个同事在车轮酒吧喝啤酒时,皮特斯那个小矮子向她炫耀说。
“唐尼
,这个我一点都不怀疑。”瓦妮莎回答说。
雷也许在说瞎话。可……和唐·皮特斯有关就是另一回事了。针对皮特斯的投诉已经有很多,你必须是个女人才能理解这些投诉。
瓦妮莎拿起一杯已经忘记许久的咖啡。咖啡冷了。好吧,她可以带雷·登普斯特去见监狱长。这不是因为瓦妮莎·兰普利的态度软下来了,而是因为她想喝一杯热咖啡。毕竟,她的值班时间是可以自由调整的。
“好吧,但只有这一次。这么做也许错了,但我可以带你去见监狱长。我只希望你已经彻底把这件事想清楚了。”
“警官,我已经想清楚了,想得非常清楚。我已经前前后后想了好几遍。”
兰普利用对讲机叫蒂格·墨菲过来轮班,她说她需要休息十分钟。
3
皮特斯靠在禁闭牢房外面的墙上,滑动着手机屏幕。他的嘴角皱起,露出困惑的神情。
“唐,我不想打扰你,只是——”克林特朝牢房门伸了伸下巴,“——只是我想和里面的人谈一谈。”
“哦,医生,这不算打扰。”皮特斯关上手机,露出在梅洛克双周跳蚤市场上出售的蒂芙尼灯具时会有的笑容,两人都知道这是个敷衍的虚假笑容。
他们对其他一些事情也认识得很清楚:1.在工作日值勤的时候玩手机是违反规定的;2.几个月来,克林特一直在促成将皮特斯调到另一家监狱或直接开除。四个不同的犯人就皮特斯的性骚扰向克林特投诉,但她们都是诊疗时在医生办公室投诉的,都不愿把投诉记录在案,医生必须履行保护投诉人隐私的义务。她们都怕被报复,这些女人都被人报复过,有的在大墙之内,有的在大墙外面。
“麦克戴维也染上了新闻里的这东西是吗?为何我要担心?我看到的所有报道都说这只和女人有关。你是医生,不是该了解得更清楚吗?”
正如他对科茨监狱长预测的那样,打给疾病控制中心的五六次电话都没有打通——电话那头一直是忙音。“唐,我知道的细节并不比你多,但就我所知,迄今为止的确没有哪个男人染上这种病菌——不管它是什么东西。现在我要和里面的犯人谈一谈。”
“好的,好的。”皮特斯说。
狱警打开牢房的上下两道锁,然后打开对讲机。“皮特斯警官,让医生进A区十号牢房,结束通话。”说完他敞开了牢房的门。
给克林特让开道路前,皮特斯指着坐在墙边的海绵橡胶床上的犯人。“我会一直在这儿,因此不要试图对医生做任何不明智的事,好吗?我的话你都明白吧?我不想对你动武,但迫不得已时我会诉诸武力的。明白了吗?”
埃薇没有看他,她的注意力正集中在自己的头发上。她的手指缓慢地从发丝间穿过,把缠绕在一起的头发分开。“听明白了,谢谢你如此绅士。皮特斯警官,你妈妈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皮特斯站在门口徘徊不定,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被鄙视了。可他母亲的确为他感到骄傲,毕竟,她儿子可是活跃在打击犯罪的第一线啊!
克林特拍了拍皮特斯的肩膀,皮特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唐,谢谢你,现在开始我来接手。”
4
“叫你布莱克夫人,还是埃薇?我是诺克罗斯医生,是这个监狱的精神科医生。你感觉你能平静地进行一次对话吗?要进行一次对话,我就必须知道你在想什么,感觉如何,是否知道现在在干什么,你有没有什么顾虑或是问题。这对我很重要。”
“好啊,那我们聊聊吧。我们就随便聊聊吧。”
“你感觉怎样?”
“我感觉非常好。但我不喜欢这里的味道。这里有一种化学物品的气味。我喜欢新鲜空气。你可以把我看成一个喜欢大自然的女孩。我喜欢微风。我喜欢太阳。我喜欢脚下的泥土。如果再插入一段声调高昂的小提琴曲那就更好了。”
“我明白,监狱会让人感觉非常封闭。你明白你在监狱,是吗?这里是杜林县女子监狱。你没有被控告任何罪名,更没有被判定有罪,来这儿只是要确保你的安全。这些你都明白吗?”
“我明白。”她把下巴抵在胸前,压低声音说,“但那家伙,我是说皮特斯警官。你很了解他,是吗?”
“你是指哪方面?”
“他会拿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拿过些什么东西?”
“我只是在跟你闲聊。诺克罗斯医生,你不是想和我聊天吗?嘿,我不想指点你该怎么工作,但你不是应该坐在我后面,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的吗?”
“不,那是精神分析时采用的疗法。我们回到……”
“尽管我已经对女人的灵魂探索了三十年,却还是不能回答这个从来没有固定答案的问题:‘女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没错,是弗洛伊德说的,他是精神分析学的先驱。你读过他的书吗?”
“如果你问大多数女人,如果她们可以诚实回答你的问题,我想她们都会说她们想小睡一会儿。又或许她们会说想要一副能搭配任何服装的耳环,但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医生,无论如何,今天都算得上是一场大甩卖了。事实上,我知道有一辆拖车,拖车稍稍有点损坏了——拖车的一面墙上有个洞,必须把洞补好——但我确定你可以无偿使用那个地方。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埃薇,你出现幻听了吗?”
“没有,对我来说更像是——更像是一种信号。”
“信号声听起来像什么?”
“像是低声吟唱的声音。”
“像一首曲子吗?”
“更像是蛾子在飞的时候发出的嗡嗡声。需要一双特殊的耳朵才能听见。”
“我的耳朵并不特殊,听不见蛾子飞行时发出的声音。”
“没错,我想你听不见。”
“你记得在警车里弄伤自己的事情吗?你把脸往安全护栏上撞。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是的,我记得。这么做是因为我想坐牢。进这个监狱。”
“为什么想坐牢?说来听听。”
“为了来见你。”
“你这是在奉承我。”
“这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我是说奉承。”
“警长说你知道她的名字。是因为你被逮捕过吗?试着回想一下。因为这有助于我们了解一些你的背景。如果能查到你的被捕记录,我们也许能从被捕记录出发找到你的哪位亲戚或朋友。另外,你还能请上位律师。埃薇,你不想找律师吗?”
“警长是你老婆。”
“你怎么知道的?”
“你和她吻别了吗?”
“你说什么?”
自称埃薇·布莱克的女人凑过身子,热切地看着他。“亲吻:这种亲密的动作——也许你很难相信——需要用到人体一百四十七块不同的肌肉。再见:一句简单的道别话语。是否还需要更多的说明?”
克林特非常吃惊。她的话一会儿连贯,一会儿混乱,她的脑子好像从眼科椅上通过一系列摇动的透镜看到的世界一样无序和庞杂。“不需要更多的说明。如果我回答你的问题,你能多告诉我一些事吗?”
“可以。”
“是的,我和她吻别了。”
“啊,你们可真是甜蜜。你知道,你已经老了,没那么有阳刚之气了,你的这种心情我非常明白。也许你时不时会有这样的疑惑:‘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吗?我还是原来那个彪壮的汉子吗?’可你并没失去对你妻子的欲望。很不错。还有那些药片。‘问问你的医生,你能不能吃这种药。’我很同情,真的。我可以感受到!如果你觉得变老对男人来说很残忍,那我告诉你,老去对女人来说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一旦乳房下垂,百分之五十的人会对你视而不见。”
“该我提问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妻子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
“这两个问题都不该问。但我会回答该问的问题。‘莉拉昨晚在哪儿?’
这才是该问的问题。答案是:她不在休闲道路上,也不在杜林。克林特,她发现你的秘密了。唉,现在她都快睡着了。”
“发现什么秘密?我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我想你的确这么觉得,这说明你隐藏得很好。去问莉拉吧。”
克林特站起身。牢房里很热,他身上都是黏糊糊的汗水。这次交流跟他从业以来每次同新犯人做的相互介绍都不一样。她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肯定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都非常善于捕捉细节——但和以往克林特遇到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不同,这次的对手出人意料地敏锐。
她怎么会知道山上休闲步道的事?
“埃薇,昨晚你不会碰巧就在山上的休闲道路吧?”
“也许吧。”她对他眨了眨眼,“也许吧。”
“埃薇,谢谢你。我相信我们会再谈的。”
“这是自然,我很期待我们的再次相会。”两人谈话时,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克林特身上,片刻都没有转移——这是她和其他未经治疗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另一个区别——可现在她却随意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她边扯着,边对着散了的发结——发结散开时能听到明显的撕扯声——咕哝道:“哦,诺克罗斯医生……”
“怎么了?”
“你儿子受伤了。我感到很遗憾。”
1
威利·伯克——山区三县高速公路反垃圾组织的一员——把头枕在卷成一团的黄色防火服上,正在一棵梧桐树下小睡,一根冒着火星的烟管搁在他胸前褪色的工作衬衫上。他以偷鱼、在公有土地上打猎、制作劲道惊人的小批私酿酒为大家所知,但从没因为偷鱼、打猎和做私酿酒而被捕过。威利·伯克完美地诠释了弗吉尼亚州的座右铭,这句有趣的拉丁文谚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山地人永远是自由的”。威利今年七十五岁,灰白胡子蓬松地贴在他脖子周围,一支鱼钩上挂着些鱼饵的破旧卡森牌鱼竿放在他身旁的地上。如果有人以他犯下的种种罪名逮捕他,他只能听天由命,但莉拉却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威利无偿为县里做了很多事,总体上来说是个好人。他有个死于老年痴呆症的姐姐,她死前威利一直在照顾她。莉拉过去在消防队吃鸡肉晚餐时常常看见这对姐弟,尽管姐姐目光涣散、神情呆滞,但威利会一直和她说着话,说话的同时把鸡肉切碎喂给她吃。
现在,莉拉站在威利面前,看着他的眼球在眼皮下滚动。看到世界上至少还有个人的午后没有受到世界级危机的影响,这真是太好了。她只希望自己能躺在旁边的树下小睡一会儿。
她没有去旁边的树荫下躺着,而是轻踢了一下威利的消防靴。“范温克尔先生,你妻子提交了一份失踪人口报告,她说你已经出走了数十年了。”
威利睁开眼。他眨了几下眼睛,把烟管从胸口拿开,然后从地上坐了起来。“警长。”
“你做什么梦呢?关于引发一场森林火灾的梦吗?”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在胸前放一杆烟管睡觉了。掌握技巧的话就会很安全。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梦见了一辆新皮卡。”威利的皮卡是越南战争时代留下来的老古董,上面锈迹斑斑,破败不堪,此时这辆皮卡正停放在特鲁曼拖车前的砾石路肩上。莉拉的巡逻车停在皮卡旁。
“这里怎么了?”莉拉朝周围的树木和被黄色警戒隔离带围住的拖车努了努嘴,“火都灭了?只剩你一个人了吗?”
“我们扑灭了爆炸的制毒工棚燃起的火,还扑灭了树林里燃起的小火星,仅仅是火星。幸好这里还不是很干燥。不过味道散掉还需要段时间。其他人都溜走了,我想我最好留在这儿,做些保护现场之类的事情。”威利站起身时呻吟了一声,“你说我会不会想知道拖车侧面为何出现保龄球那么大的洞?”
“你不会想知道的,”莉拉说,“那会让你做噩梦的。威利,你可以走了。感谢你们没让这场火蔓延。”
莉拉踩过砾石路走到拖车旁。拖车侧面的洞边缘的血渍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在爆炸残余的烧焦味和臭氧气味之外,莉拉还闻到了人体残留的活性组织在太阳下暴晒的气味。钻进警戒隔离带前,莉拉抖开一块手帕,把手帕按在鼻子和嘴上。
“好,”威利说,“我这就走。现在一定已经过了三点了,我是该吃点东西了。哦,还有件事,制毒工棚的残余物也许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尽管说要走,但威利似乎不急着走。他从衬衫口袋拿出一块切好的烟草,给烟杆上了一斗新烟。
“你什么意思?”
“树底下的地上似乎有层精灵手帕,但这层东西又黏又厚,又不像是精灵手帕。”
“是的,”莉拉说,她搞不清威利在说什么,“的确不是什么精灵手帕。听着,威利,我们已经因为这几起谋杀拘捕了一个人……”
“没错,我从对讲机里听到了。很难相信一个女人能杀掉几个男人,把拖车毁成那副模样。不过在我看来,现在女人的确是壮实了,比原先壮实了许多。看看隆达·罗西
就知道了。”
莉拉也搞不清隆达·罗西是谁。莉拉唯一认识的体格强壮的女人是瓦妮莎·兰普利,兰普利在监狱工作的同时,还靠掰手腕赚点零花钱。“有些女子选手……”
“我对那些选手不是很熟,但在嘉年华上看到过她们。”说着威利用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指把装进烟管的烟草块按紧。
“那女人一定利用了某种交通工具,我觉得她不会是走过来的。你觉得她会在什么地方停车呢?会是路边的什么地方吗?”
威利用火柴点燃了烟斗沉吟着:“对了,你知道吗?阿巴拉契亚电力公司的线路向那边延伸了大约半英里长的路。”他指着山上制毒工棚的方向说,“那条路通向布里杰县,任何人都能开着四个轮子的车从佩尼沃斯公路拐上那条路,但我不会开自己花钱买的车那么干。”说着他看了看西斜的太阳。“我该走了。如果能快点赶回队里,我还能看上今天的《菲尔博士》呢!”
2
特里·库姆斯和罗杰·埃尔韦把拖车里该拍的地方都拍到了,莉拉没有在拖车里发现更多的线索。没有物证可以证明埃薇·布莱克到过现场。没有钱包,没有手提袋。
莉拉在拖车的残骸里徘徊了一会儿,听见威利的皮卡咔嗒咔嗒地开上高速公路以后,她走过拖车前满是各种碎片的沙石路,钻出黄色警戒带,朝制毒工棚走去。
往那边走半英里,威利告诉她,但四周生长的植物太高,莉拉从所站的地方看不到电力公司竖起的电力塔(她希望自己能有个防毒面具,化学物品散发出的臭气依然很浓),把高压电输送到三县边缘地区的家庭和工厂的电力塔正发出持续的嗡嗡声。住在附近的人抱怨说这些架线塔致癌,对于这种说法,莉拉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些很有说服力的证据。这里的地下水也早已被废矿产生的沉淀物和工业储水池的废水污染了。也许架线塔、废矿沉淀物和工业废水中真有一种是诱发癌症的罪魁祸首呢。这些人类制造出的危害会不会相互联手,引发癌症、肺部疾病、慢性头痛等恶性疾病呢?
现在出现了一种新的疾病,莉拉心想。这种病又是什么造成的呢?如果这种病席卷全球的话,那就不是附近的废矿造成的。
莉拉开始朝发出嗡嗡声的地方走去,她走了六七步,第一次看见了地上的精灵手帕,知道了威利刚才在说什么。精灵手帕大多出现在早上,是蜘蛛在草地上结的网,蜘蛛网上露珠闪闪,看上去像是精灵留下的手帕一样。她单膝跪地,伸手想要去触碰薄膜状的蛛网。但她很快改变了主意。她捡起根小树枝,用树枝捅了捅这张蛛网。枝头粘上了几缕细丝,这几缕细丝看上去似乎会蒸发,或是和小树枝融为一体,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之所以会看错只是因为眼睛太疲劳了,没有别的更多的解释。
莉拉思索着女人睡着以后脸上生长的那层膜,心想那会不会和地上的精灵手帕是同样的物质。但有件事和她的疲累一样明显:地上的精灵手帕像个脚印。
第一块精灵手帕前面是第二块,接着又是第三块、第四块。现在确定无疑了。这些是足迹。踩下这些精灵手帕的人走向了制毒工棚和拖车。几棵树的树干上也附着了同类的蛛网状物质,树干上的蛛网像是手部的形状,似乎有人路过时摸了一把或靠在上面休息过似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如果埃薇·布莱克把蛛网状的足迹和手印留在树干上的话,莉拉的巡逻车上怎么会什么印记都没有呢?
莉拉跟随着足迹走上一块高地,然后从高地下到被威利·伯克称为“刹车”或“窄沟”的狭窄低谷,然后又攀上了另一座小山。这里的树更密集——密布的针叶林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一些树枝上垂下网状的物体,莉拉拍了几张照片,继续朝前方的电力塔和阳光走去。她钻到一根低垂的树枝下,走进一块空地,眼前的景象让她呆住了。一时间惊奇驱散了她满身的疲劳。
这不是我的真实所见,莉拉心想。我一定是睡着了,不是在巡逻车里,就是在死掉的特鲁曼·梅威瑟的拖车里,这只是我的一个梦。我肯定是在做梦,因为这样的东西不会存在于山区三县,不会存在于落基山脉以东。事实上,在这个时代,地球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这种东西了。
莉拉呆呆地站在空地的边缘,伸着脖子抬头仰望,成群的棕黄色飞蛾在她身旁的树荫里飞舞,在傍晚的夕阳下似乎幻化成斑斓多变的金色。
莉拉不知在哪儿读到过,世界上最高的树——是种红杉树——将近四百英尺高。空地中间的树似乎比世界上最高的树还高,这棵树也不是什么红杉树,而且和她以往看到的任何树都不太一样。莉拉唯一能拿来类比的是和克林特在波多黎各度蜜月时看到的一棵榕树。这……这组庞然大物……生长在一大堆盘根错节的树根之上,最大的一条树根看上去有二三十英尺粗。树的躯干部分包含了十几根交叉在一起的树干,沿着树干往上,是巨大的树枝和树枝上状如蕨类植物的树叶。巨树似乎被自带的光晕环绕着,这也许是西斜的太阳透过树干弯曲部分间的缝隙造成的假象,但……
但这应该是她的幻觉,难道不是吗?树不可能长到五百英尺,即便能长到——假设她面前真有五百英尺高的巨树——那在梅威瑟拖车旁的时候就应该看到了。特里和罗杰也应该能看到,当然还有威利·伯克。
一群鸟从高高在上的蕨状树叶中飞向天空。这些鸟是绿色的,起先莉拉觉得这些鸟应该是鹦鹉,可它们比鹦鹉小多了。它们形成“V”字组队向西——看在老天的分上,它们看上去跟鸭子似的——很快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她扯过警服肩膀上的麦克风,按下按钮,想和负责接警的莉妮联系上。可麦克风里只有不间断的静电干扰声,莉拉对此并不感到奇怪。莉拉同样不感到奇怪的是从巨树灰色树干的垂直缝隙中钻出的一条蛇,这条蛇是红色的,约有三码长,比瓦妮莎·兰普利鼓胀的二头肌还要粗。树干中的垂直缝隙像一扇门那样大。
大蛇向她抬起铲子形状的头,用眼睛冷静地打量着她。它伸出舌头,又缩了回去,它飞快滑进树干上的一条缝隙,盘了几个圈栖息在树枝上,钟摆似的摇着头。蛇仍旧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着。
树后传来一阵略有起伏的低吼声,一只白虎从树的阴影里走出来,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只孔雀打开五彩斑斓的翅膀,摆着头,趾高气扬地走进莉拉的视野,它反反复复地发出欢闹的询问声:嗯?嗯?嗯?嗯?一群飞蛾在孔雀头顶飞来飞去。莉拉家里有本插图版《圣经》,这些盘旋的昆虫让她想起耶稣头上似乎总是戴着的冠冕,即便在他还是个睡在马槽里的婴儿时。
红色的大蛇从树枝上蜿蜒而下,最后从十英尺高的树枝蹿到孔雀和白虎之间。大蛇、孔雀和白虎一起逼向空地边缘的莉拉。白虎一步步朝前踏步;大蛇蜿蜒地在空地上爬行;孔雀一边咯咯叫,一边交叉双脚向前腾跃。
莉拉感到一种巨大的解脱感:是的,是的,这只是个梦而已——这的确只是个梦。她必定是在做梦。不光是此时此刻,不光是奥罗拉流感,从三县课程委员会在库格林高中礼堂举办春季会演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个梦。
她合上眼睛。
3
加入课程委员会原本是克林特的任务(讽刺的是,最后他却因为学校家长联谊会而栽了个大跟头)。这事要回溯到二〇〇七年。那时,《三县先驱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说库格林初中的学生家长决定让学校图书馆禁止借阅《上帝你在吗?是我,玛格丽特》
这本小说。报上提到,家长说这本小说“宣扬该死的无神论思想”。莉拉不敢相信,有的家长竟然会这么守旧。莉拉从十三岁起就喜欢朱迪·布鲁姆的小说,这本书描绘了少女生活的样子;到了一定的时候,成年会像一座奇怪可怕的城市展现在你面前;不管愿不愿意,你都要踏入这座城市的城门,对这些她都有强烈的共鸣。
“我喜欢那本小说!”说着莉拉把报纸递给克林特。
克林特正坐在厨房的吧台旁,一边轻轻地用右手的手指关节摩擦着左手,一边透过玻璃门看着门外的花园。莉拉把克林特从时常在做的白日梦里吵醒了。克林特读了报纸上登的这篇文章。“亲爱的,真是太糟了,可这本小说逃脱不了被烧的命运。毕竟,命令是耶稣将军亲自下达的。”说着他把报纸递还给莉拉。
“克林特,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那些家伙想禁止这本书的理由正是女孩们要读这本书的原因。”
“你说得对。我也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你何不对此做点什么呢?”
莉拉就喜欢克林特这种挑衅的态度。“好,我会的。”
报纸上提到对此事关心的家长和市民们仓促成立了一个名叫课程委员会的组织。莉拉报名加入了这个组织。为了支持自己的信念,莉拉做了个好警察会去做的事:去所在的社区寻求支援。莉拉聚集起社区里所有和她志同道合的住户来支持这本书,这对她来说是件很难得的事情。多年来她处理居民的噪声投诉,平息不动产纠纷,对超速驾驶者只是给予警告的处置,逐渐树立起认真和理智的执法者形象,在居民中具有了良好的信誉。
“这些该死的女人到底是谁?”挑起这场纠纷的学生父亲在下一次课程委员会集会时问。因为新加入委员会的全都是女人,这些女人的力量远远超过了他。玛格丽特被拯救了。朱迪·布鲁姆还专门为这事写来一封感谢信。
莉拉留在了课程委员会,但委员会里再没出现过这么大的争议。委员会成员们阅读新出的书,把认为合适的书加入初中和高中图书馆的书单,委员们也会经常去听当地英语老师和图书馆馆员做的演讲。相较于政治性组织,课程委员会变得更像是个读书俱乐部了。莉拉很喜欢这种改变。另外,和所有的读书俱乐部一样,尽管有一两个男人时不时出现,但参加聚会的主要是女人。
上一个周一晚上,课程委员会进行了一次聚会。聚会结束后,在走向高中停车场的路上,莉拉碰巧和一个名叫多萝西·哈珀的老太太走在了一起。多萝西是什么“第一个周四读书俱乐部”的成员,也是莉拉先前在保卫“玛格丽特”时找到的一位居民。
“你一定觉得你侄女希拉很了不起!”拐着根拐杖,肩上挎着个足以装入婴儿的绣花手提袋的多萝西说。“很多人都说,她会拿到篮球奖学金进入一类学校。对她来说这不是很好吗?”接着多萝西补充道,“当然,我想你不会过于兴奋——我知道她才刚二年级。不过很少有哪个女孩能在十五岁时上报纸的头条。”
莉拉本想告诉多萝西她弄错了:克林特没有兄弟,莉拉不可能有侄女。毕竟,多萝西·哈珀已经到了经常把名字弄混的年纪了。她希望多萝西心情愉快地开车回家。
但莉拉是个警官,疑心是她的职业本能。第二天早晨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桌前时,她想起了多萝西的话,在火狐浏览器里输入希拉·诺克罗斯这个名字,搜寻结果的最上方出现了一篇名为《库格林运动健将引领虎队走向决赛》的体育报道,这篇报道把希拉·诺克罗斯称为库格林的运动健将。看来多萝西·哈珀没有弄错名字。山区三县很可能还有姓诺克罗斯的人——这种事谁知道啊?她当然不会知道。文章的最下端提到了希拉颇为骄傲的母亲,这位母亲名叫香农·帕克斯,这名字和女儿毫无相同之处。
这个名字触动了莉拉的一段记忆。几年前贾里德参加赛跑选拔,克林特随口提到过香农·帕克斯这个名字——说他有一个名叫香农·帕克斯的朋友,在和贾里德差不多的年纪,香农曾说服他参加赛跑。从丈夫说话的口气听来,香农·帕克斯应该是一个名字相当传统的男人。莉拉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克林特几乎没提过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事情,而他绝少提到的几次给莉拉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克林特成长在孤儿看护机构里。莉拉不知道太多细节……嘿,这是在开哪门子的玩笑啊,她怎么会连丈夫儿时生活的任何一点细节都不知道呢。她只知道丈夫的童年过得很苦。以往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莉拉总能感受到克林特的情绪变化。每当莉拉提到孩子离开父母被送到看护机构时,克林特总是立马不说话了。但他总说这不会让他感觉不舒服。“只是在思考而已。”在婚姻里注意不扮演警察角色的莉拉总会让话题就这样过去。
不是说这样会使夫妻相处更为容易,也不是说莉拉从没产生过追根究底的想法。作为警官,她可以找到途径收集各种法庭记录,但她抵挡住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会不允许他有不愿触及的地方,不允许他有个人隐私吗?同时,她相信克林特总有一天会告诉她,把全部事情都告诉她。
可是。
现在她面前出现了希拉·诺克罗斯。
在克林特现在不想去但莉拉坚信他终有一天会邀请她去的地方存在一个女人——不是个男人而是个女人——名叫香农的女人。那个地方还有张十几岁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容很淘气,微笑时嘴巴向右微微扬起,这种笑容很像莉拉熟悉的人,不仅仅是一个而是有两个——这种笑容像极了她的丈夫和儿子。
4
接下来就是分成两部分的调查了。
在调查的第一部分,莉拉不仅是从业以来,而且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违犯了法律。她联系了库格林高中的校长,在没有搜查证的情况下问校长要了份希拉·诺克罗斯的档案。库格林高中的校长长久以来对莉拉在“玛格丽特”禁书事件中的帮助非常感恩,莉拉又再三强调这事和希拉本人无关,而是用于侦破一个身份盗窃团伙,于是校长不假思索地把希拉的档案传真到了警察局。出于对莉拉的信任,库格林高中的校长很乐意为此违法。
从学校的档案看来,希拉·诺克罗斯是个聪明的女孩,她英语很好,数学和科学也学得不错。希拉的平均分达到了三点八分。她的老师说她有点自大,但她人缘很好,是个天生的领导者。香农·帕克斯作为她的母亲,是她唯一的监护人。档案上克林特·诺克罗斯被登记为她的父亲。希拉出生于二〇〇二年,比贾里德要小一岁多。
在周三晚的高中联赛之前,莉拉告诉自己她还无法确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当然,不相信是毫无意义的,真相就写在学校的入学注册表上,像女孩脸上诺克罗斯家族的鼻子一样明显,但她无论如何都得度过这段时光。她告诉自己,如果想要确认事实,自己就必须见见那个女孩,见见那个稍微有点自傲、平均分达到三点八分、在篮球场上担任控球后卫的希拉·诺克罗斯。
莉拉把自己当成一个卧底,她的工作就是要让克林特觉得自己还是他当初娶的那个女人。
“你似乎有点神不守舍。”周二晚克林特对她说。
“对不起,这也许与我和某个同事的工作牵扯有关。”她说。如果莉拉仍旧是克林特娶的那个女人,她就该这么说。“真是太伤脑筋了。”
“啊,我知道了,”克林特说,“你说的是莉妮,对不对?”他把莉拉拉到怀里吻了一下。莉拉甚至还回吻了他一下。
5
之后是调查的第二步:监视。
莉拉在体育馆露天看台的上部找了个座位,看着参加三县高中联赛的队伍热身。她很快认出了身穿三十四号球衣的希拉·诺克罗斯。她跑到篮板的一边,单手上篮,紧接着反身再一个单手上篮,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莉拉用侦探的眼睛打量着女孩,也许三十四号球员的下巴和克林特不太像,也许她的举止也和克林特不太一样,但那又怎么样呢?孩子会有像父亲的一面,也会有像母亲的一面。
几个成年人站在主队板凳旁的第二排座位上,随着赛前音乐拍手。这些一定是选手们的家长。香农是穿着针织汗衫的苗条女郎,是戴着报童帽、头发染成金色的那个女人,还是其他女人中的某一个呢?莉拉无法分辨。她怎么能分辨得出呢?毕竟,她在这儿是个陌生人,而且是不请自来。谈到自己的婚姻是如何分裂的,人们总是说:“这感觉很不真实。”但莉拉觉得比赛是真实的——人群的嘈杂声是真实的,体育馆散发的味道是真实的。问题出在她这儿。感觉不真实的人是她。
号声响起,比赛就要开始了。
希拉·诺克罗斯快步走到抱成一团加油的队友中间,接下来她做的手势消除了莉拉的所有疑惑,消除了莉拉的自我否定。希拉所做的动作简单却令人难过,但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一个事实,这个动作比外貌上的相像和学校档案上的任何一处记载都更有说服力。莉拉在露天看台的座位上目睹了这一幕,知道自己和克林特必将走向毁灭。
6
对朝她扑来的蛇、白虎、孔雀闭上眼睛以后,莉拉感觉真正的睡眠就要来临了——不是悄无声息,不是迂回靠近,不是跳跃而来,而是像十六轮的运输卡车一样向她全速冲过来。她一下子慌了神,猛掴了自己两记耳光。脸感到疼以后,她睁开眼睛。眼前没有蛇,没有白虎,没有咯咯叫的孔雀,也没有比榕树还要庞大的巨树。空地中央立在她面前的是一棵橡树,这棵橡树尽管也很巨大,但只是棵普通的树,一直匍匐在低处树枝上的松鼠发怒地对着她狂叫。
“糟糕,”莉拉说,“我产生幻觉了。”
她按了下肩膀上麦克风的按钮。“莉妮,你在吗?请回话。”
“警长,我在这儿。”回话的声音很小,有点断断续续,但线路上没有静电干扰。“需要……做什么吗?”
输电线路的嗡嗡声又开始了。莉拉没有意识到这种声音消失过。嗡嗡声消失过吗?老天,她已经完全混乱了。
“莉妮,我没事,等我离开这里以后再和你通话。”
“莉拉……你还好吗?”
“我很好,一会儿再和你说。”
她又一次看了看身后。只是棵橡树。橡树很大,但仍然只是棵橡树。她开始往回走,这时又有一只绿色的鸟从树上腾起,向西朝正在低沉的太阳飞去。朝其他那些鸟前进的方向飞去。
莉拉闭紧眼睛,再把眼睛睁开。没有鸟,当然不会有鸟,之前所有的场景都是她想象出来的。
但那些实为足迹的精灵手帕呢!把她带到这儿的那些足迹也是出于想象吗?
莉拉决定不再纠结于足迹、大树、奇怪女人和其他的一切。现在她要防止自己入睡,马上回到城里。也许城里的几家正规药房还没关门呢!即便药房关门了,也可以打打证物柜的主意。但是……
但是什么呢?她曾经产生过个念头,但疲惫把这个念头驱散了,或者说几乎驱散了。她在几乎快忘掉的时候想起了这个念头。她想到的是北海帝国的卡努特大帝
,卡努特大帝曾命令涨起的海潮后退。
但这实在是件做不到的事情。
7
莉拉的儿子也醒了。他躺在路另一边泥泞的地沟里。他身上很疼,浑身湿漉漉的,背上似乎刺进了什么东西。感觉像是个啤酒罐。更糟的是他又被埃里克三人组找到了。
“诺克罗斯。”
说话的人是埃里克。
该死的埃里克·布拉斯。
贾里德闭着眼睛。如果他们觉得他不省人事——甚至是死了——也许会暴露出胆小的本质,连滚带爬地逃掉。
也许会。
“诺克罗斯!”叫声过后,有人用靴子猛踢他的腰部。
“埃里克,我们走。”这次出声的是肯特·戴利。他的声音很烦躁,似乎处于疯狂的边缘。“我想他已经失去知觉了。”
“可能是昏迷了。”柯特的声音很平淡,好像这不算是个太悲惨的结果。
“他没有昏迷,他是在装睡。”但埃里克的声音也很紧张。他弯下腰。
贾里德的眼睛闭着,但埃里克的艾科男士香水味却越来越浓。老天,这家伙是用香水洗澡的吗?“诺克罗斯!”
贾里德静静地躺着。老天,如果有辆警车经过就好了,即便是他母亲驾驶的警车也好,虽然之后也许得尴尬地解释一番。但来拯救的大兵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及时赶到。
“诺克罗斯,如果不睁开眼睛,我就踢你的蛋,我可是说真的啊!”
贾里德睁开了眼睛。
“好了,”埃里克笑着说,“无害不罚哦。”
感觉受到严重伤害的贾里德——伤害来自撞他的汽车和埃里克他们几个混账——什么都没说。看起来这是个明智选择。
“我们没有伤害那个令人厌恶的老太婆,你看上去也还不错。至少,你的大腿骨没从裤子里露出来。因此我们可以说是打了个平手。你把手机交出来,我们就扯平了。”
贾里德摇了摇头。
“你这个浑蛋,”埃里克像是对在毯子上撒尿的宠物一样略带宽容地说,“柯特、肯特,你们帮我抓住他。”
“埃里克,这样做不太好吧。”肯特说。
“没什么不好,抓住他!”
柯特说:“如果他有内伤该怎么办?”
“他没有什么内伤,那辆车只是擦了他一下而已。现在给我抓住他。”
贾里德想挣扎摆脱,但肯特牢牢地拽着他的一条胳膊,柯特拽着另一条。他全身都很疼,但最疼的是膝盖,和这些家伙打斗完全没有意义。他感到了奇怪的倦怠,这也许是被车撞造成的吧。
“手机。”埃里克打了个响指,“把手机递给我。”眼前站着的,就是玛丽要去约会的人。
“我在林子里把手机弄丢了。”
贾里德抬头看着埃里克,尽力不在埃里克面前哭。这时哭未免太丢面子了。
埃里克叹了口气,跪在地上,捏着贾里德的口袋。他从贾里德的右侧前袋里摸到了长方形的苹果手机,把它拿了出来。“诺克罗斯,你为什么这么浑蛋呢?”他的声音很暴躁,像是受人愚弄了似的,像是在质问贾里德为何要毁了他的这一天。
“这里是有个浑蛋,但那人不是我,”贾里德说,他用力眨了眨眼,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流出,“你想对准她的耳朵撒尿。”
“没有,他没有。诺克罗斯,你不能往这方面想,这种想法太可恶了。这只是个玩笑,只是男孩口头上逞能罢了。”
肯特不想做个旁观者,很快开始帮腔,好像他们在进行理智的讨论似的。“没错,只是逞能而已。我们只是在那儿玩玩,就像在学校的更衣室一样。贾里德,别荒唐了!”
“因为玛丽,我就不揪着这事不放了。”埃里克大声说,他一边说,一边敲击着贾里德的手机屏幕,“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对我来说,她的意义远大于朋友。所以讲和以后我们就离开。”他停止了敲击。“现在,先把视频从云端
删除,然后把你手机里的东西清空。这样一切都归零了。”
一块灰色的大石头从地沟中凸出,像根吐出的舌头似的面对着贾里德。埃里克把贾里德的手机在石头上砸了六七下,手机的屏幕粉碎,塑料四处飞溅。砸完以后,埃里克把手机残骸扔在贾里德胸前。手机残骸顺着贾里德的胸,落到地沟的泥水中。
“既然视频没了,我就没必要再把你怎么样,先不说玛丽,我必须让你知道鬼鬼祟祟地偷拍会有什么后果。”说着埃里克站起身,“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贾里德没说话,但埃里克却像听到贾里德认错似的点了点头。
“很好,把他放开。”
肯特和柯特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他们的表情很警觉,似乎贾里德会突然跳起来,像洛奇那样朝他们挥拳。
“这就了结了,”埃里克说,“我们不会再对那个浑身发霉的老太婆下手,明白了吗?同样,你也别鬼鬼祟祟地监视我们了。伙计们,走吧。”
三人把贾里德留在地沟里。贾里德直到确认他们离开以后,才把一只胳膊蒙在眼睛上哭了。哭过以后,他坐起来,把手机残骸塞进兜里。(拿起手机残骸时,又有几块碎片掉进沟里。)
我是个失败者,他心想。贝克
的那首歌一定是想到我这种人才写出来的,但无论如何——我终归还是个失败者。
他开始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在挨打受伤的时候,你总会首先想到回家。
1
直到一九九七年,圣特雷莎医院都是一幢丑陋的煤渣砖大楼,与其说是所医院,不如说是一幢廉租公寓楼。但随着之后民众对夷平斯佩克和卢库特山脉、发掘煤矿的疾呼,罗伯森矿业公司决定资助医院雄心勃勃的扩建。当地由自由派民主党人经营的报纸——在大多数共和党选民看来,自由派民主党这个词组几乎等同于共产党——说这笔钱“相当于封口费”。但三县居民却欣赏这一举措。为什么要反对呢,大蜜蜂理发店的客人们都这样说,扩建的医院甚至还有一个直升机停机坪呢!
大多数工作日的下午,医院的两个停车场——小的在侧楼急诊中心前面,大的在医院正前方——至少有一半车位是空的。但当弗兰克·吉尔里把车拐上医院的车道时,两个停车场都停满了车,连主入口前面的回车道都堵上了。弗兰克看见一辆吉普切诺基撞上了前面的一辆丰田普锐斯,把普锐斯的后备厢车盖都给撞瘪了,尾灯的碎玻璃像血滴似的闪耀在人行道上。
弗兰克没有犹豫。他们开的是伊莱恩的斯巴鲁傲虎,弗兰克把车开上路缘,开到了空旷的草坪(至少这时还没有停上其他车辆)上。这块草坪是预留用来竖立纪念老医院大楼的雕像的,草坪上还有一个旗杆,旗杆上方飘扬着星条旗,星条旗下方是州旗,旗帜上两个矿工守卫在一块像是墓碑的石头两边。
换了其他任何一种状况,伊莱恩早就恶言恶语地骂开了,她会穷凶极恶地质问弗兰克: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疯了吗?这辆车不是用钱买的啊?今天她却一句话也没说。伊莱恩像娜娜正在长牙的时候那样把她抱在手臂里摇着。蒙在娜娜脸上的黏性物质像某个令人厌恶的老矿工脸上的一缕缕胡须似的延伸到她的T恤上(她最喜欢的一件,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总爱穿这件,弗兰克那天早上拉过的也是这件,可早上的记忆却已恍如隔世了)。这层黏黏的东西真是太可恶了。弗兰克真想马上把它剥去,但电视上布赖特利夫家女人的画面却让他犹豫不前。当他们开车飞驰过县城时,伊莱恩曾试着去碰,弗兰克急吼一声“不要”,伊莱恩连忙抽回了手。弗兰克两次问伊莱恩娜娜是不是还在呼吸。伊莱恩说是的,她看到讨厌的白色黏性物质像风箱一样伸缩着,但这对弗兰克来说还不够。他伸出右手,把右手放在娜娜的胸膛上,确认娜娜的确还在呼吸。
弗兰克把斯巴鲁开到一个草坪喷水口,快速绕到副驾驶座那一侧。他举起娜娜,朝急诊中心奔了过去,伊莱恩跑在他们前面。看到伊莱恩宽松长裤侧面拉链里露出的粉红色内裤,弗兰克感到一阵心疼。平时,伊莱恩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穿戴整齐,体态优雅,搭配得当,看上去非常完美。
伊莱恩突然停下脚步,弗兰克来不及收脚,差点撞上她。一大群人聚集在急诊中心门前。伊莱恩像嘶叫的马一样半沮丧半生气地说:“我们永远别想挤进去。”
弗兰克发现急诊中心的大厅已经站满了人。他的脑海中闪过顾客在黑色星期五冲进沃尔玛超市的疯狂画面。
“伊莱恩,去门诊大厅吧,那里大一些。我们可以去门诊大厅。”
伊莱恩立刻转身朝门诊大厅奔去,差点把站在她侧面的弗兰克撞倒。弗兰克拖着脚跑在她后面,这时他已经有些喘气了。弗兰克体力不错,但娜娜已经比上次体检时登记的八十磅更重了。他们同样无法进入门诊大厅。门诊大厅门前没有太多人,弗兰克略略升起一点希望,但大厅里却挤满了人。门内的人非常密集,他们想挤都挤不进去。
“让我们过去!”伊莱恩一边大嚷,一边用力挤着一个穿着粉红色便服的强壮女人的胳膊,“我们的女儿生病了!我们的女儿脸上长了层东西!”
穿着粉红色便服的女人只是微曲了一下橄榄球后卫般的胳膊就把伊莱恩弹开了。“妹妹,生病的不止你们家女儿。”她说。这时弗兰克瞥见健壮女人身前有辆折叠式婴儿车。他没看见车里孩子的脸,但他不用去看,因为他看见一双软绵绵地摊开的腿和两只拖在地上的小脚——脚上穿着带凯蒂猫图案的粉红色袜子——弗兰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在聚集的人群前方,有个男人在高声叫嚷:“如果是因为在网络上看到这里有解毒剂或疫苗才过来的话,你们就赶紧回家吧!那些报道是不实的!现在没有解毒剂,也没有任何一种疫苗!我再重复一遍,现在还没有解毒剂和疫苗!”
人群一阵哀号,但没有任何人离开。更多的人从后面拥了上来,大厅入口很快挤满了人。
伊莱恩转过身,脸上汗津津的,她眼睛圆睁,眼里满是惊恐,还闪烁着泪花。“妇女病防治中心!我们可以带她去那儿!”
伊莱恩低下头,伸出胳膊分开挡在她前面的人,从蜂拥的人群中间闯开一条路。弗兰克抱着娜娜跟在她后面。娜娜有条腿撞上了一个怀抱着少女的男人,少女的脸被长长的金发遮挡住了。
“伙计,看着点,”男人说,“我们的处境都一样。”
“需要看着点的人是你。”弗兰克怒骂着,挤过人群,走到大厅外面,脑子又一次像一台坏了主板的电脑似的闪现着一串字符串。
碰到眼下这种状况,除了娜娜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在这个绿色的星球上他在乎的只有娜娜。只要娜娜能够好转,弗兰克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娜娜能够好转,他愿意搭上自己这条命。你可以说弗兰克疯了,但他也并不想保持理智。
伊莱恩已经在横穿草坪了。有个女人正背靠着旗杆坐在草地上,把一个婴儿抱在胸前痛哭着。弗兰克很熟悉这种哭声,狗掉进陷阱,腿被机关弄折的时候发出的也是这种哭声。弗兰克跑过她时,她伸出手臂,把婴儿举向弗兰克,弗兰克看见白色的细丝从她已被白色物质包住的头后方向下延展。“帮帮我们!”女人大喊,“先生,请帮帮我们!”
弗兰克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聚焦在伊莱恩背上。伊莱恩正向医院车道另一边的大楼跑去。妇女病防治中心,大楼前蓝地白字的标牌上写着,妇科和产科,见习医生埃琳·艾森伯格、乔莉·苏拉特和乔治娅·皮金斯。大楼门前坐着为数不多的病人家属,都带着他们脸上长了膜的家人。来这儿是个好主意。忙着和丈夫开战的间歇,伊莱恩经常来这个地方——可他们为什么都坐着呢?这可太奇怪了。
“快点!”伊莱恩朝他大叫,“弗兰克,快跟上来!”
“我已经……尽全力……在往前跑了。”弗兰克喘得更厉害了。
伊莱恩看着弗兰克身后。“有人看见我们跑过来了!必须比他们先到!”
弗兰克转身往后看。一支参差不齐的队伍正从他们停着的斯巴鲁车旁边冲过草地。怀抱着女婴和幼儿的病人家属跑在前面。
弗兰克摇摇摆摆地跟在伊莱恩后面跑上台阶。娜娜脸上的那层膜在微风中飘舞。
“来这儿没用。”一个靠坐在大楼侧面的女人说。她嗓音无力,表情疲累。女人张开双腿,才勉强抱住和娜娜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儿。
“什么?”伊莱恩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弗兰克看见了贴在门内侧的一张告示:因为奥罗拉急性传染病而停诊。
愚蠢小气的医生们,弗兰克在伊莱恩抓住门把手往外拉的时候心想。愚蠢小气自私的医生们。正是因为奥罗拉急性传染病,你们才应该开门接诊啊!
“她们也许自己也有孩子,”抱着女孩的女人说,她的眼睛下面生出了黑眼圈,“我想也许不该骂她们。”
我就要骂她们,弗兰克想。我得把她们好好地骂一顿。
伊莱恩转身看着他。“现在该怎么办?我们还能去哪儿啊?”
弗兰克还来不及说话,从急诊中心奔来的人群就到了。一个肩扛着小孩子的农夫模样的老头——扛着的可能是他孙女——从门前挤开伊莱恩,自己去拽门把手。
发现门打不开以后,老人快速做出了这种情况下的必然选择。他把手伸到露在裤腰下的衬衫里面,从腰带里掏出一把手枪,对着门开了一枪。虽然是在室外,但枪声也非常响。门上的玻璃纷纷迸向门的内侧。
“谁还敢关门?”老头用嘶哑的嗓音高喊。一块碎玻璃反弹向他,扎在他的面颊上。“妈的,谁还敢关门?”
他抬起枪又开了一枪,人们纷纷往后退去。一个男人抱着身穿灯芯绒连衫裤的沉睡的小女孩,走过靠坐在大楼边的那个女人时,被女人伸出的腿绊了一下,他本能地张开双手避免摔倒,沉睡的女儿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这位父亲紧接着倒在女儿身旁,盛怒之下,他用一只手扯开坐着的女人的女儿脸上覆盖的那层膜。脸上的膜一被扯开,女孩立刻睁开眼睛,坐得笔直,包裹在破碎白色物质里的脸上露出痛恨和狂怒的表情。她把嘴巴伸到男人的手边,咬掉了男人的手指。接着,她像蛇一样扭动身体从母亲怀里探出,把拇指按在男人的右侧面颊上,然后以拇指为支点,把其他几根手指抠进男人的左眼。
老头转过身,把枪对准扭着身体狂叫的女孩——老头手上的长枪管左轮手枪在弗兰克看来都可以算是一件古董了。
“不要!”坐在地上的女人一边叫,一边用身体去挡女儿,“不要朝我的女儿开枪!”
弗兰克转身护住自己的女儿,然后把脚往后蹬向老头的胯部。老头喘着气、踉跄着脚步往后退。弗兰克连忙把他手里的枪踢飞了。从急诊中心跑来的人群这时又开始四散逃奔。老人跌跌撞撞地退到妇女病防治中心大楼的门内,他一个没站稳,展开四肢摔在玻璃碴里。老人的脸上和双手都在流血,孙女面朝下躺在地上。(该是张什么样的脸啊,弗兰克心里琢磨着。)
伊莱恩抓住弗兰克的胳膊。“太疯狂了!快住手!我们该走了。”
弗兰克没理她。女孩仍然用手抓着把她从非自然睡梦中吵醒的男人的脸。这时,她已经撕开了男人右眼下的面肌,男人眼球凸出,角膜里都是血。弗兰克抱着娜娜,完全帮不上忙。但男人不需要帮忙,他用一只手抓住女孩,把她用力扔了出去。
“哦,不要啊!”女孩的母亲手忙脚乱地朝女儿落地的方向爬了过去。
男人看着弗兰克,用听天由命的语气说:“我想那孩子弄瞎了我的一只眼睛。”
这只是个噩梦,弗兰克心想,一定只是个梦。
伊莱恩扯着他。“弗兰克,我们该走了,我们必须现在就走!”
弗兰克跟着伊莱恩脚步沉重地朝斯巴鲁车走去。经过刚才靠坐在大楼侧面的女人时,弗兰克发现她女儿脸上的膜以令人吃惊的速度修补好了,女孩的眼睛重新闭上,脸上的愤怒已经被平静所替代,好像从来没受到过打扰一样。很快女孩的脸也看不见了,面部白花花的一片。女孩的母亲抱起她,开始亲吻她血淋淋的手指。
伊莱恩已经快走到汽车旁边了,她叫嚷着让他快跟上。弗兰克只能拖着脚跑了起来。
2
贾里德倒在厨房吧台边的一把椅子里,从母亲摆在放零钱盘子边的阿司匹林药瓶里拿出几片,把药干吞进肚子。吧台上有张安东·杜布切克留下的字条,上面说他们家后院的榆树有些不太对劲,给他们推荐了个修树工,贾里德盯着这张字条,心里萌生出许多个问题。修树工怎样才能把树给修好呢?安东·杜布切克这个近乎低能的人怎么学会写字,字又是怎么写得这么漂亮的呢?他不就是个清理游泳池的家伙吗?一个清理游泳池的家伙怎么会那么了解树呢?诺克罗斯家的后院是不是又一次被赋予了某种重要的意义呢?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睡过去的话,安东还会清理游泳池吗?他当然会继续清理,喜欢游泳的男人也多着呢!
贾里德用脏乎乎的拳头揉着眼窝,做了几个深呼吸。他需要振作起来,洗个澡,把衣服换了。他需要和父母谈谈,和玛丽谈谈。
家里的电话铃响了,铃声古怪而陌生。除了竞选年,家里的电话几乎从来没响过。
贾里德伸出手去拿听筒,但他自然不会在厨房里接电话,他把听筒从架子上拿起,把它扔在吧台另一边的瓷砖上。听筒发出了啪嗒声,电池槽的后盖被摔开了,几节电池散落在地板上。
他扶着两旁的家具,艰难地走过客厅,抓起扶手椅旁小桌子上放着的另一部电话。“你好!”
“是贾里德吗?”
“除了我还会有谁。”他呻吟一声,坐在皮质的扶手椅上,“爸爸,你还好吗?”话刚说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你还好吗?我一直在打你的手机。为什么不接电话?”
父亲的声音很紧张,这并不奇怪。监狱的情况也许不太妙,毕竟,父亲服务的是所女子监狱。贾里德不想让父亲为自己操心。这样做的表面原因完全能够理解:在结果完全无法预料的危机面前,父亲不能因为他的事情分心。贾里德感觉说不出口的真正原因是这件事让他感到羞耻。他不仅被埃里克·布拉斯所羞辱,手机也完全坏了。在跛着脚回家之前,他还躺在地沟里哭了。他不想把这种事拿出来和父亲谈。他不想让任何人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那只是自欺欺人。他不想被人问感觉如何。他现在感觉如何?只有“糟透了”这个词能完美地形容出他现在的感觉。
“我从学校的台阶上摔下来了。”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没看清眼前的路,一下子摔下了台阶,把手机也摔坏了。这就是你打手机联系不上我的原因。我感到很抱歉。但手机应该还在保修期之内。我会去威瑞森公司
的保修点……”
“你伤着了吗?”
“脚崴得很厉害。”
“除了崴脚没别的了吗?跟我说实话。”
贾里德琢磨着父亲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刚才的一幕会不会被人看到了?这个想法让贾里德感到一阵心悸。他知道如果让父亲知道了父亲会怎么说。他会说他爱贾里德,贾里德没做错任何事。他会说做错的是别的孩子。是的,父亲一定会确保贾里德能正视自己的感受。
“当然没别的了,我为什么要撒谎?”
“贾里德,我不是在批评你,我只是想确认你的伤势。说实话,能打通这个电话,听到你的声音让我松了口气。情势依然很糟糕。你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对吗?”
“是的,我听了新闻。”他还亲眼见到了睡着不醒的女人:住在斜顶小棚里的埃茜就一直没醒,脸上还蒙了一层膜状物质。
“你找玛丽谈过没有?”
“午饭后还没见过她。”贾里德说他打算一会儿就联系她。
“很好。”父亲告诉贾里德,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母亲多半也得在警察局里守着,贾里德最好留在家哪里都别去。“如果现在的情形无法得到及时处理的话,形势也许会变得很严重。锁好门,保持电话畅通。”
“好的,爸爸,我会没事的。但你真的还需要留在那里吗?”贾里德觉得自己很难把意思说清楚——比如,说一个濒死的人快要死了——有时把简单的事实说清楚会显得不太礼貌,“我是说,监狱里关的都是女犯。所以……她们都会沉睡不醒……是这样的吗?”说最后几个字时贾里德的嗓音有点嘶哑,他希望父亲能够听出这点细微的变化。
贾里德还有另一个问题——妈妈怎么样了——但他就是问不出口。他觉得如果问这个问题他一定会哭。
“贾里德,我很抱歉,”克林特在线路那头安静了片刻之后说,“我现在还不能离开。我想离开,但这里人手不够,我发誓形势转好后我马上回家。”接着,克林特似乎感觉到贾里德在想什么一样,又补充道,“到时候你妈妈也会马上回家的。我爱你。待在家里,注意安全。需要我的话马上打电话给我。”
贾里德抑制住几乎失控的焦虑心情,结结巴巴跟父亲说了再见。
他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他不会再哭了。他需要脱掉肮脏的破衣服,好好洗个澡。这至少能让情况变得稍微好一点。贾里德直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朝楼梯走去。这时,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伴随着易拉罐碰撞声的有节奏的拍球声。
透过前门顶端的板条窗,贾里德朝街对面看了过去。对街最后一幢住了人的屋子住着的是兰塞姆夫人。得益于杜林没有设立分区法,七十几岁的兰塞姆夫人在家里开了间供应甜品的面包店。兰塞姆家是幢整洁的绿色房子,窗台上花箱里盛开的鲜花使整幢房子别有一番生气。兰塞姆夫人正坐在车道上的一把塑料草地椅上喝着可乐。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应该是老人的孙女,贾里德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她——正在路面上拍着篮球,还时不时往车道边的独立式篮筐里投个球。
女孩戴着黑色的棒球帽,棕黄色的马尾辫从帽子后面的缺口探出,不断地左右甩动着。女孩沿着圆形的轨迹运球,像在躲避假想的防守队员似的不断变换着行进路线,然后跳起来了一个中距离投篮。她的脚没有控制好,投篮高出了篮筐,击中了篮板的顶部,球歪歪扭扭地旋转着飞到小区第一幢无人居住的房子前,落到杂草丛生的空地上。
女孩踏过杂草去捡球。篮球滚到空房子的门廊边上。门廊上空空荡荡,几扇窗户上还贴着些小广告。女孩停住脚步,凝视着这幢房子。贾里德揣测着她在想些什么。她在想没人住的房子很悲惨吗?她觉得这房子毛骨悚然吗?她会不会想在空无一物的房子里运球,在厨房做单手上篮的动作呢?
贾里德真心希望父亲母亲中能有一个赶紧回家。
3
雷叙述了两次以后——犯人撒谎时常出现两次叙述不一致的情况——贾妮丝·科茨觉得雷说的是实话,于是把她送回了牢房。尽管昨晚吃过墨西哥菜后就一直没睡,但贾妮丝非常兴奋。她终于找到一件马上可以着手解决的事,她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希望找到解雇唐·皮特斯的理由,如果雷所说的关键证据能被证实的话,她终于能抓住他了。
她叫来蒂格·墨菲,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看到墨菲没有立刻行动,贾妮丝发怒了:“有什么问题吗?拿些橡胶手套过来。你知道橡胶手套在哪儿。”
蒂格点点头,无精打采地去做监狱长吩咐的恶心的取证工作。
贾妮丝打电话给克林特。“医生,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你有空吗?”
“有空,”克林特说,“我本想回家看看儿子的情况,好在终于和他联系上了。”
“他在午睡吗?真幸运啊,还能睡觉。”
“是啊,真有意思。监狱长,找我什么事啊?”
“我要说的是这紧张该死的一天里唯一一件好事。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今天我就能解雇唐·皮特斯这个混账了。我不希望解雇时他会对我动粗,他们这种人落入不利地位的时候只会诉诸武力,我希望到时候有个男人在场,警惕一点总比出事了再后悔要好。”
“我很希望出现在这个场合。”克林特说。
“医生,谢谢你。”
听贾妮丝重复了一遍雷对性侵过程的叙述之后,克林特怒吼一声:“这个杂种。有人和珍妮特谈过了没有?最好还没。”
“的确没有,”科茨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还不错。”她清了清嗓子又说,“能拿到现场证据的话,她不必出面做证。”
刚和克林特通完电话,贾妮丝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来电话的是米凯拉,米凯拉没有多费口舌,把需要告诉母亲的话讲完就挂了电话。对奥罗拉流感肆虐第一日的女人们来说,时间是极其宝贵的。
4
在美国新闻频道工作的二十二个月里,小名“米琪”的米凯拉·摩根见过许多嘉宾在摄影棚的镁光灯下乱了方寸,他们或是挣扎着回答他们没有准备好的问题,或是极力解释多年前在视频上留下的草率发言。曾有一个俄克拉何马州众议员硬着头皮看了自己多年前的一段录像剪辑,“未婚母亲的大腿肌肉都很软,所以她们轻易能张开大腿”。当新闻频道《周日采访》节目的主持人让众议员对这段讲话发表评论时,他语无伦次地说:“那是我信仰上帝之前胡说的。”剩余任期内他被同僚们(在一次众议院的点名表决时)称为“胡说众议员”。
这些“抓现行”的时刻很普通,但直到奥罗拉流感第一天的下午,米凯拉还从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疯狂行为,而且疯狂行为并没发生在节目嘉宾的身上。
米凯拉坐在演播车的控制台前,因为技术人员给她吸食的可卡因而双眼发亮。米凯拉刚请来的受访对象正在演播车后部的小房间里休息,这位受访对象是个姑娘,在白宫前面受到了催泪瓦斯的袭击。小姑娘很漂亮,米凯拉觉得她一定能给观众留下很深的印象,一方面是因为她吐字清楚,但主要还是因为她某种程度上仍受着催泪瓦斯的影响。米凯拉决定在秘鲁大使馆正前方的街道上对她进行采访。大使馆的主建筑矗立在强烈的阳光下,这将使姑娘通红的大眼睛看上去更加醒目。
事实上,如果摄像时位置得当的话,姑娘看上去会像是在流血泪。这种做法不可接受,但却是美国新闻频道的行事方式。要想赶上福克斯新闻台的话,处事保守是不行的。
直播预定在直播室对话节目后的下午四点十九分进行。米凯拉的同事乔治·奥尔德森正顶着没几根毛的光头对一位叫伊拉斯谟·迪波托的小个子精神科临床医生进行采访。
“迪波托医生,世界历史上有过类似的疾病暴发吗?”乔治问。
“这个问题很有趣。”迪波托说。他戴着一副圆形的无框眼镜,穿着套在镁光灯下会觉得很热的花呢西装。迪波托应该经历过很多次这种场合,看似并没有出汗。
“他的嘴好小,”她的技术人员说,“如果让他从这么小的洞里屙出屎来,他一定会爆炸的。”
米凯拉会心地笑了。因为采访的需要,她一直保持着严肃。但在可卡因、劳累以及持续已久的恐惧心态的作用下,她终于释放出了感情。
“希望你能给观众提供一个有趣的答案。”乔治·奥尔德森说。
“我想起了一五一八年的跳舞症,”迪波托说,“跳舞症也是一种只有女人才会患上的传染病。”
“只有女人才会患上,”米凯拉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刚才在后面休息的白宫抗议者凑过来观看,“只有我们女人。上帝保佑保佑我们吧。”
“跳舞症开始于一个名叫特洛菲亚的女人,她在斯特拉斯堡的街道上疯狂地跳了六天六夜的舞,”迪波托逐渐对这个主题起劲起来,“在跳不动倒地之前,许多女人加入了她的舞蹈。这种跳舞症席卷了全欧。几百个甚至几千个女人在欧洲的城市和小镇跳舞。许多人死于心脏病、中风或是劳累过度。”他自鸣得意地讲述着,“但这只是种歇斯底里症,很快就消失了。”
“你是不是想说奥罗拉流感也是一种相似的疾病呢?我想我们的许多观众也许很难接受这种说法。”米凯拉欣喜地发现乔治无意隐藏惊讶的表情和语调。乔治大多数时候都在说废话,但他的牛津布衬衫下跳动着一颗新闻工作者的心。“先生,我们获得了上千位妇女和女孩蒙上这层纤维类物质的影像,这层膜状物质包裹在她们的脸和身体上。这种症状正威胁着上百万女性。”
“无论如何,我没有轻视目前这种状况,”迪波托说,“完全没有。但因群体的歇斯底里产生的身体状况和体质的改变并不少见。比如说,在十八世纪末期的佛兰德,几十位女性的双手和双脚上出现了大片红斑,并且导致了出血。抛开性别歧视和政治立场不谈,我认为我们必须……”
这时《午后谈话》节目的制片人斯蒂芬妮·科克突然冲上台。她是个烟鬼,个性很强,什么场面都见识过,而且把其中大多数场面都呈现在了观众面前。米凯拉觉得,斯蒂芙
对嘉宾任何疯狂的言论都已经刀枪不入了。但这次,斯蒂芙的盔甲似乎露出了一道缝隙,长着一张小嘴、戴着圆形眼镜的迪波托医生像是找到了这道缝隙。
“枉生了阴茎的小男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斯蒂芙咆哮道,“我两个孙女身上都是那种鬼东西,她们现在昏迷不醒,你却说那是女性的歇斯底里,像话吗你!”
乔治·奥尔德森伸出手,想制住斯蒂芬妮,她却一把将他的手扇了回去。她一边怒气冲冲地逼向伊拉斯谟·迪波托,一边愤怒地流着泪。迪波托在椅子上往后缩,惊慌失措地仰视着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疯狂女人。
“全世界的女人都在努力不要入睡,她们担心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你却说这是女性的歇斯底里吗?”
米凯拉、演播车技术人员和白宫来的女抗议者饶有兴致地看着监视器。
“快切广告!”乔治向斯蒂芬妮·科克身后狂喊,“伙计们,我们的确需要休息下了。有时事态确实会变得有些紧张,但这是现场直播,我们……”
斯蒂芬妮飞快地转过头,看着镜头外的控制台。“谁敢给我切广告!我要让观众看看我是怎么对付这个大男子主义的家伙的!”这时她的头上仍旧戴着耳机。斯蒂芬妮摘下耳机,用耳机痛打迪波托。看到迪波托抬起双手护着头,她又开始用耳机打迪波托的脸。迪波托的鼻子开始流血。
“这才是女性的歇斯底里!”斯蒂芬妮一边用耳机痛打一边说。这时小个子医生的嘴角也开始流起血来。“这才是真正的女性歇斯底里,你……你……你这个小土豆!”
“小土豆?”女抗议者问,然后开始笑了起来,“她刚才叫他跳梁小丑了?”
几个工作人员冲上台,挟制住斯蒂芬妮·科克。在斯蒂芙和工作人员相互争斗、迪波托受伤出血、乔治·奥尔德森张嘴打哈欠的时候,演播室消失了,屏幕上出现了信必可都保
的广告。
“亲爱的,”女抗议者说,“这真是太棒了。”她的目光转到别处。“喂,我能用点这个吗?”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技术人员几张塑封分时段日程表上堆放着的可卡因药粉。
“可以,”他说,“今天随意取用。”
米凯拉看见抗议者用指尖蘸了点可卡因,然后一口吞了下去。
“棒极了!”抗议者朝米凯拉笑着说,“我随时可以登台出场了。”
“回去给我坐着,”米凯拉说,“到时候我叫你。”但米凯拉没准备叫她。久经沙场的斯蒂芬妮·科克的失常表现让米琪·科茨对眼下的情况产生了新的认识。她不能只是通过镜头观察这起事件。如果注定会睡着,她不想在一群陌生人中间睡去。
“阿尔,别离开岗位。”她说。
“当然不会,”技术人员说,“真是太有趣了,对不对?这是我迄今为止看过的最棒的直播。”
“是很有趣。”说完米凯拉便走上人行道。她打开手机,如果路不是很堵的话,她应该能在午夜前赶回杜林。
“妈妈,是我。这儿的新闻已经没法再做了,我现在马上回家。”
5
下午三点十分,唐·皮特斯早晨六点半到下午三点的班次已经过了十分钟,他坐在岗亭里,看着十号房的监视器,十号房里的疯女人正在打瞌睡。她闭着眼睛,身体瘫软在铺位上。兰普利不知什么原因被叫走了,接着墨菲也被叫走了,于是他被召到岗亭执勤,皮特斯觉得这样很不错——他宁愿坐着。事实上,他很想像平时一样回家,但为了不激怒科茨那个娘儿们,他决定这时坚守在岗位上。
新来的贱人是个很诱人的小东西,他丝毫不否认这一点,即便她那双腿刚在树林里走了好几英里。
皮特斯按下直通牢房的麦克风按钮,想让疯女人快起来。但这有什么意思吗?她们终究会睡过去,脸和身体上长满那种鬼东西。老天,如果真有这一天,世界会怎么样啊?但往有利的方面想,路上肯定会更安全些。这是没有女人的一大好处。他会记住这点,之后在车轮酒吧的伙计们面前宣扬。
皮特斯松开按钮,十号房的女士把双腿放上铺位,伸展四肢。皮特斯好奇地看着屏幕,等待手机新闻上看到的蛛网状怪物出现在她脸上。
6
监狱里曾经有几十个鼠群,数百只老鼠,现在只剩下四十只老鼠了。埃薇闭眼躺在铺位上,和阿尔法说着话——阿尔法是一只思维缓慢、长着长爪子的老年母鼠,却是个英勇的战士。想象中,埃薇仿佛看见阿尔法的脸上长着网格状的瘢痕组织,瘦而美丽。
“我的朋友,你们的数量怎么这么少?”
“是毒药害的,”骁勇的母鼠王告诉她,“他们在我们经过的地方下毒。毒药有股奶味,杀死了我们很多同伴。”母鼠藏在分隔九号和十号牢房的煤渣墙的缝隙里。“服下这种毒药以后,我们便会找水喝,但这时我们会变得糊里糊涂,在没找到水时就悲惨死去。这些墙里满是我们的尸体。”
“你们不会再遇到这种悲剧了,”埃薇说,“我可以向你发誓。但我也许要你为我做几件事,其中一些可能很危险。能接受这个条件吗?”
和料想的一样,母鼠王不害怕危险。为了得到王位,母鼠王和原来做王的公鼠激战了一场。母鼠王撕下了老鼠王的前腿,她没有马上结果老鼠王的性命,而是坐着看他流血而亡。母鼠王希望自己最终也能以类似的方式死去。
“可以接受,”母鼠王说,“死亡没什么可怕的。”
埃薇不同意这种观点——在她看来,死亡就是死亡,是值得恐惧的——但她没对这句话多加评价。尽管老鼠有自己的局限性,但他们很真诚。他们是可以合作的好伙伴。“谢谢你。”
“没关系,”母鼠王说,“夫人,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会信守你的诺言吗?”
“当然。”埃薇说。
“那你想让我们干什么?”
“现在什么都不用干,”埃薇说,“但很快就有活儿了。到时候我再叫你,现在你只需要知道:你家的老鼠们不会再想吞食毒物了。”
“你是说真的吗?”
埃薇伸展着身子笑了,然后闭着眼吻了吻墙。
“真的。”她说。
7
埃薇突然抬起头,睁开眼睛,直视着牢房里的摄像探头——显然是在看皮特斯。
皮特斯在岗亭的椅子上抽搐了一下。女犯敏锐的目光和她醒来的那一刻视线聚焦在摄像头上的样子让他感到非常不安。怎么回事?她怎么醒了?睡着以后,她们不是会长上一层蛛网吗?这个贱人是不是在他面前装睡?如果是的话,那她装得可真不错:面部松弛,身体完全静止。
唐打开麦克风。“犯人,你正盯着摄像头。太粗鲁了。你脸上一副粗鲁的表情。有什么问题吗?”
十号牢房的女人摇了摇头。“皮特斯警官,我很抱歉。很抱歉露出这种表情。我这儿没有任何问题。”
“我接受你的道歉,”唐说,“别再犯了。”接着他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但埃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想监狱长马上要见你。”恰在这时,内部蜂鸣器响了。管理处要他过去。
1
布兰奇·麦金太尔把唐让进监狱长办公室,告诉他科茨监狱长会在五分钟之后过来。她不该这么说的,如果没有看到监狱里发生这么多怪事,没有看到整个世界发生这么多怪事,她原本也不会这么说。
用办公室角落一张写着愚蠢标语——“永不低头”——的海报下的咖啡机倒咖啡时,皮特斯的双手不禁摇晃了一下。喝完咖啡以后,他朝咖啡壶残留的咖啡里吐了口唾沫。科茨,这条整天抽烟、喝咖啡的老恶狗!他希望自己感冒,能把感冒通过刚才的唾沫传染给她。老天,让她死于肺癌,不再来找他的麻烦该有多好啊!
把他叫来的时机,以及十号房疯女人所做的预测让他非常确定,索利和登普斯特中肯定有人告发了他。这很不好。他不该做刚才那件事的。从早晨他从科茨办公室离开时开始,她们就一直等着他犯错,而他恰恰就犯了错。
没有哪个理智的男人会谴责他。考虑到科茨监狱长施加的种种压力,考虑到每天照顾的那么多犯人发的那么多牢骚,皮特斯没有因为挫败感杀人倒是个奇迹呢!
时不时朝女人伸手有什么错吗?看在老天的分上,如果你不去拍拍女侍者的屁股,她反倒会失望呢!如果你不在街上朝女人吹口哨,她们会琢磨自己为什么要打扮得这么漂亮。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是等着被男人骚扰,这是个简单的事实。女人这种生物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别扭的?在电脑流行的今天,你甚至无法赞美一个女人。拍拍屁股捏捏奶不就是一种赞美吗?只要不蠢,谁都能认清这点。如果唐去捏那个女人的屁股,那绝不是个丑陋的屁股,唐之所以要捏是因为那个屁股很漂亮。这不过是闹着玩罢了。
有时,事情会不会稍稍失控呢?当然会。这种事时常会失控。这时唐就会受到谴责。监狱里的女犯都有正常的性需求,可这里尽是些女人,没有能满足她们需求的男人。诱惑难以避免,对男性的需求是客观存在的。比如说,姓索利的那个女孩就是这样。对索利来说,或许只是在潜意识里,但某种程度上,她的确想要他。她向他发出过许多信号:在去食堂的路上朝他摆摆屁股;抱着一堆椅子腿时用舌头舔舔嘴唇;有时还会回头诱惑地看他一眼。
当然,唐肩上的责任使他不能屈服于这些罪犯和堕落者的诱惑。她们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你的机会陷害你,使你惹上麻烦。但他也是人,不能因为他屈从于这些肉体上的诱惑而责备他。唠唠叨叨的科茨监狱长永远都不可能明白这一点。
他确信他的行为不是犯罪——在任何一个法庭上,一个吸毒妓女的证言,甚至两个吸毒妓女的证言都不及他的证言可信——但他的这份工作确实面临风险。监狱长信誓旦旦地说过,再有一次投诉,她就会采取行动。
唐加快步伐。他阴郁地想,针对他的整个行动会不会是科茨在用一种操蛋的方式向他表达忌妒的爱意。他看过迈克尔·道格拉斯和格伦·克洛斯主演的那个电影
,电影里的情节把他的魂都吓出来了。一个被轻视的女人会采用一切手段让你不得安身,这是个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的思绪短暂地转到母亲身上,母亲曾坦白地告诉他,他的前女友格洛里亚之所以没有嫁给他,是因为“唐尼,我知道和女孩一起时你是怎么样的”。母亲这句话让他痛彻心扉,因为他爱着母亲,唐·皮特斯爱着童年发烧时母亲放在他前额上那只冰冷的手,他记得母亲曾经唱道,他是她的阳光,是她唯一的阳光,但这样一位母亲怎么会忽然攻击你呢?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谈到那些有控制欲的女人,简而言之,就是这样。这句话对他母亲来说恰巧合适。
(他想到,应该打电话看看母亲的情况,但他随即又想,算了,她能照顾自己。)
眼下的形势像是女人们在联手耍诈:设个色诱的陷阱让他跳下去。不然,十号牢房的疯子怎么会知道监狱长要叫他过去,她们一定早就商量好了。他不会说她们都是一伙的,不,他不会走得那么远(这种想法太疯狂了),但他也不会否定这种可能性。
坐在监狱长办公桌的边缘,唐无意间把放在桌上的一只小皮包碰到地上。
唐弯腰捡起包。这只包看上去像是旅行时放牙刷的那种小包,用的却是上等的皮革。唐拉开皮包的拉链,包里有瓶深红色的指甲油(好像能让人再也意识不到科茨是个丑陋的女巫似的)、一把镊子、一把指甲钳、一把小梳子、几板未开封的胃药……还有瓶处方药。
唐看着瓶子上的标签:贾妮丝·科茨,阿普唑仑
,十毫克。
2
“珍妮特,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叫她的是安琪尔·菲茨罗伊。珍妮特心里猛地一颤。皮特斯真的把她带到冷饮机旁的角落里,让她帮他手淫吗?现在她的头不仅仅是疼,那感觉像一连串的爆炸一样,砰,砰,砰。
但安琪尔说的不是这事。她不可能说这个。雷不会告诉任何人,珍妮特试图这样安慰自己。她的脑海中似乎有许多种想法在咆哮,但在由偏头痛引发的爆炸感中哪种她都辨识不清。她猜测——也许说希望会更恰当——安琪尔说的是今天发生的另外一件事。
“你是说一睡不醒的那件事是吗?”
安琪尔站在牢房的门框旁,珍妮特坐在铺位上,雷不知去哪儿了。傍晚时分,楼这边的门开着,“品行良好服刑人员名单”上的人员可以四处闲逛。
“是的,我当然是指这个。”安琪尔利落地钻进牢房,拉过唯一的那把椅子。“你不能睡,我们都不能睡。对我来说这问题不大,因为我原本就不怎么睡,从小时候起就睡得不多。在我看来,睡觉和死了差不多。”
珍妮特认为奥罗拉流感的新闻很可笑。女人在睡梦中被一层膜包起来?偏头痛让她在某种程度上神志不清了吗?她想冲个澡,但不想对警卫谈这事。即便谈了,他们也不会同意。监狱有监狱的规矩。警卫们——抱歉,应该说警官们——是执行监狱规章制度的人,听他们的话就对了,不然就会上“操守不良”名单。
“安琪尔,我的头很痛。我偏头痛得很厉害。我对付不了眼下这疯狂的局面。”
安琪尔用都是骨头的长鼻子大声深吸了一口气。“姐……”
“安琪尔,我不是你的姐妹。”珍妮特头疼得厉害,哪怕对安琪尔出言不逊她也顾不上了。
但安琪尔却继续沿着她自己的话题往下说。“这事的确很疯狂,但却是真的。我刚刚去看了内尔和西莉亚。无论如何,我都想看看她们怎么样了。睡着以后,她们被包得像该死的圣诞礼物似的。有人说麦克戴维也长了那东西。哦,“失踪的宝贝”
。那层东西,它们渐渐蔓延,最后遮盖住一整张脸。就像是该死的科学实验。”
渐渐蔓延,遮盖住她们的一整张脸。
看来是真的了。看安琪尔的起劲模样就知道这是真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珍妮特一点都不介意。和对许多事一样,珍妮特对这种新流行的传染病根本无能为力。她闭上眼睛,但立刻有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开始用力摇着她。
“怎么了?”
“你想睡觉了吗?”
“你不断问我问题,又把我像爆米花一样摇,我怎么睡得着呢?快别摇我了。”
安琪尔把手抽走了。“别睡,我需要你的帮助。”
“为什么找的是我?”
“因为你很正常。你不像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你有头脑,还很冷静。这些还需要让我来告诉你吗?”
“我不介意由你来告诉我。”
尽管安琪尔没有马上回话,但珍妮特感觉安琪尔已经站在了铺位边上。
“这是你儿子吗?”
珍妮特睁开眼。安琪尔正看着双层床边上了漆的方形区域中钉着的博比的照片。照片里,博比戴着有米老鼠耳朵的帽子,正吮吸着一根从纸杯中伸出的麦管。他表情疑惑而可爱,似乎有人会冲过来夺走他的饮料和帽子。照这张照片的时候他还小,也就四五岁的样子。
“是的。”珍妮特说。
“帽子挺不错的,我小时候一直想要这么一顶,还很忌妒那些有这种帽子的孩子。这张照片很老了。现在你儿子几岁?”
“十二岁。”
照片大约是她崩溃前一年她和达米安带博比去迪士尼乐园时照的。照片里的男孩不会知道,爸爸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妈妈动粗,妈妈会把一把套筒螺丝刀刺进爸爸的腹股沟,妈妈因二级谋杀罪服刑时阿姨会做他的监护人。照片里的男孩只知道,眼前的百事可乐很好喝,他戴的米奇帽子很漂亮。
“他叫什么名字?”
想到儿子,珍妮特头部的爆炸感减轻了。“他叫博比。”
“真是个好名字。你喜欢吗,喜欢作为一个母亲的感觉吗?”安琪尔不知为什么问出了这么个问题来。母亲。作为一个母亲。这个念头使珍妮特心头一颤,但她没有表露出这种情感。珍妮特有着自己的秘密,会努力隐藏好这些秘密。
“从来都不太擅长做母亲,”珍妮特努力使自己在床上坐起来,“但我爱我的儿子。好了,说正事吧,安琪尔,你要我帮你什么?”
3
稍后,克林特就会反应过来皮特斯一定是想了些什么歪招儿。
皮特斯警官出现时,脸上的表情太过平静,笑容和将要被控告的罪名一点都不相称。克林特很生气,他从像贾里德这个年纪开始就没这么生气过了,怒气使他忽略了本该发现的东西。他的脑子里似乎有根绳子,上面绑着一个存有从他童年开始累积的许多坏东西的盒子。妻子的谎言是砍向这根绳子的第一刀,奥罗拉流感是第二刀,对埃薇的审问是第三刀,珍妮特的遭遇最终砍断了这根绳子。他发现自己在想象用不同物体对皮特斯施害:他可以用桌上的电话打断皮特斯的鼻子,可以用“年度惩戒官”的牌匾砸向这个该死浑蛋的面颊。克林特曾经努力驱除过这种暴力思维,曾在第一时间靠精神类药物抑制过这种思维带来的不良反应。
那时香农说过什么来着?“亲爱的克林特,如果再这么好斗,你总有一天会出问题的。”她想说他会杀人,也许她说对了。但很快,法庭宣布克林特可以自立了,他就不用四处争斗了。接着在克林特高三那年,他有意识地把愤怒发泄到了跑道上。这也是香农的主意,一个非常好的主意。“想运动的话,”她说,“你就去跑步吧,跑步不大会流血。”他从原先的生活中跑了出来,像姜饼小人儿一样,一路跑向医学院、跑向婚姻、跑向父亲的角色。
大多数正常家庭出身的孩子没能达成这些目标。寄养家庭出身的孩子要达到这些目标就更难了。大多数寄养儿童成年后进了杜林县女子监狱和再前面一点的狮头监狱。按照工程师的说法,狮头监狱有陷到山下的危险。事实上,杜林县女子监狱也有很多正常家庭出身的女子,她们现在只能听凭唐·皮特斯这种人的支配。克林特是幸运的,他出人意料地获得了成功。香农在这个过程中对他帮助不小。克林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到香农了。但今天像根破了的水管,大水冲到了街道上,把许多东西都冲出来了。灾难的一天看来也是回忆的一天。
4
一九七四年,克林特·理查德·诺克罗斯被永久纳入寄养体系,但成年后克林特看到的记录表明,在那之前他就不断在寄养体系进进出出。他的故事和其他寄养儿童极其相似:父母十来岁就生下了他,他们很穷,吸食毒品,不断犯罪,可能还有精神问题。访问克林特母亲的匿名社工在记录上写道:“她担心把自己的悲伤情绪传染给儿子。”
克林特不记得自己的父亲,他唯一记得的母亲的片段是一个抓起他双手的长脸女孩,那女孩抓着他的手上下摇晃,让他不要再咬指甲。莉拉有次问他,如果父母还活着,他想不想联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克林特说他不想。莉拉说她明白,但她其实并没有真正明白,克林特喜欢莉拉这种蒙在鼓里的状态。他不希望她弄明白。他不希望莉拉知道,她所嫁的冷静能干的克林特·诺克罗斯医生已经把那段被遗弃的生活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了。
但他无法把所有一切都抛在身后。只有死亡和老年痴呆才能抹掉他的记忆。克林特很清楚这点。每次对女犯的一对一治疗都能证实这一点。人的过往像大蒜做的项链,戴在脖子上散发着浓烈的气味,即便你把它藏在领子下面或是任它松垂,气味依然还在。你再怎么抗争,也赢不了那杯奶昔。
儿童时代和少年时期,他待过六七个寄养家庭。如果家庭意味着平安,那么那些地方都不是家。也许他最终选择在监狱工作并不奇怪。待在监狱的感觉和他童年少年时的感觉大致相同:总是觉得自己处于窒息的边缘。他想帮助有这种感觉的人,因为他知道这种感觉有多糟,这种感觉能对人性造成什么样的危害。克林特在还没有真正开始私人行医的时候就决定放弃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在如今这个年代,好的寄养家庭也有很多,但克林特却没住进过那样的家庭。他只知道有几家寄养家庭非常干净,这些寄养家庭的男女主人做事麻利,不爱出风头,只做联邦政府付钱要求他们做的事情。他们很容易被遗忘。但被人遗忘是件好事,大多数人宁愿被遗忘。
糟糕的寄养家庭各有各的糟糕:有的寄养家庭没有足够的食物;有的寄养家庭又小又脏,冬天还很冷;有的寄养家庭的父母让你无偿干活,还对你进行人身伤害。寄养的女孩子受伤害最多,被寄养后女孩注定会受到伤害。
克林特已经记不得被寄养时许多兄弟姐妹的模样了,但有几个他却记得很清楚。他记得杰森,杰森在十三岁那年喝了一瓶杂牌的水沟清洁液自杀了。克林特可以想起活着的杰森,也可以想起杰森在棺材里的样子。那时他和杰森一起住在德莫特·伯特尔和露西尔·伯特尔家里,他们没有让寄养儿童住进科德角的漂亮大房子,而是让他们住进了房子后面没有保温设施、地板破碎、空空荡荡的长条棚屋。每周五晚上,伯特尔夫妇都会举办他们所谓的“周五格斗夜”拳击赛,让寄养在他们那里的五六个孩子当格斗士,获胜的寄养儿童可以获得他们从麦当劳买来的一杯巧克力奶昔当奖品。一次克林特和杰森对上了,为伯特尔夫妇和他们的朋友们消遣助兴。拳击台是一方破败的水泥露台,观众站在露台边观看下注。杰森胆小,出拳慢,一向是被打的一方,克林特却为赢得那杯奶昔而摩拳擦掌。在打开的棺材里,杰森的眼睛下面还保留着克林特前几天晚上在他眼睛下留下的五分硬币大小的淤肿。
之后的那个周五,在杰森服下清洁液、永远上不了拳击台以后,克林特又一次赢得了奶昔的奖励。他没有考虑后果(至少他记得没有),直接把奶昔扔在了德莫特·伯特尔的脸上。扔奶昔的举动让克林特被重重地打了一顿,这当然不会让杰森复活,却能让他永远离开那幢房子。
在下一个寄养家庭,或再下一个寄养家庭,克林特和年长他一些的马库斯同住在地下室里。克林特记得马库斯哥哥画的连环漫画。马库斯画的漫画小人儿腿和胳膊的比例很小,整个人百分之八十都是鼻子,他把自己的漫画称为“鼻子侠的故事”。他非常用心,画得也非常好。但有一天放学以后,马库斯突然告诉克林特,他把自己的画图本都扔了,他没解释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之后便匆匆离开了那户寄养家庭。克林特还记得那些“鼻子侠”的模样,却记不清马库斯的样子了。
但他记得香农的样子。香农很美,香农的样子在他的记忆中难以磨灭。
“嘿,我是香农。你不想认识我吗?”在去公园的路上,香农一看到克林特就和他打起了招呼。阳光洒落在惠灵寄养院门外路边停着的别克车罩上。香农穿着蓝色的背心和黑色的牛仔裤,在阳光下展露笑容。“你是克林特对吧?”
“是的。”克林特说。
“哦,见到我们你不觉得开心吗?”她追问道。听到这话,克林特笑了,他已经不知多久没笑过了。
克林特遇见香农的寄养院是他在寄养体系漫长旅程中的最后一站。对大多数人来说,那里只是通向杜林监狱和韦斯顿州立救济院的中转站。韦斯顿救济院是幢哥特式建筑,已经在一九九四年关闭了。二〇一七年,那里作为幽灵之旅的娱乐场所重新开放。克林特很想知道父亲母亲是否死在了那里。很想知道马库斯和被打断鼻子及三根手指的里奇是否也死在了那里,里奇因为抗议预科学校的男孩笑话他穿着从捐赠箱里拿的紫色夹克而被痛打了一顿。他知道他们不会都死了,也不会都进了监狱,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似乎都不可能正在自由地呼吸。一天的幽灵之旅结束之后,他们的鬼魂是不是穿行在韦斯顿救济院旧址漆黑的大厅里呢?他们会不会谈到克林特?他们是为他高兴,还是为他仍然活着感到遗憾呢?
5
惠灵寄养院比克林特之前待的寄养场所都自在。穿着灰色涤纶汗衫的院长总会拍着汗衫上的口袋,用轻蔑的口吻对每个新来者说:“少年,好好享受国家给你喂奶的最后一年吧。”不过这个态度倨傲的院长不愿惹上任何麻烦。只要寄养者不被捕,就可以在外面混上一整天。少年,你可以打架、鬼混、注射毒品,只要别在寄养院干这些事就行。
那时他和香农都是十七岁。香农注意到克林特有阅读的习惯,注意到尽管时值深秋,他总是溜到街那头的公园,在公园的长凳上赶作业。香农同样看到了克林特双手血淋淋的伤口——克林特在寄养院在学校总会和人发生争斗——有些是别人挑事,但有些麻烦是他自找的。香农和克林特成了朋友。香农时常会给克林特提出建议,她提的大部分建议都很有用。
“你几乎要成功了。”她说。“只要别在未来一段时间杀了什么人就好。”她说。“让脑子使你致富吧。”她说。说这些话时,香农像是对世界上的事全不在乎似的。这在某种程度上使克林特想要成功——为了香农,也为了他自己。
他不再打架,开始跑步。跑步的时间很短,但香农却一直在他身旁。在阳光下,香农鼓励他跑得更快,鼓励他申请奖学金,鼓励他远离大街、专注书本。晚上,香农总会用背面是赛璐珞的牌(牌面是黑桃皇后)打开男生楼层的门锁,溜进克林特的房间。
“嘿,”看见穿着圆领背心、高腰短裤田径队制服的克林特,香农总会说,“如果让我统治世界,男生们都得穿上这样的短裤。”
香农非常聪明,非常耀眼,但她也有很多自己的问题。克林特觉得也许是她拯救了自己。
他进了大学。她建议他上大学。克林特犹豫的时候(他曾经和香农谈到过参军),香农强烈地表示反对。她说:“别傻了,你他妈的快去上大学吧。”
克林特进了大学,之后他们断了联系,打电话太贵,写信太费时间。不知是二〇〇一年,还是二〇〇二年,在克林特上大学的八九年之后,他们新年时在华盛顿特区又遇上了。那天,克林特去华盛顿特区参加一个研讨会,因为车故障必须在外过夜。莉拉说他可以出去一醉方休,但绝不能亲吻任何一个落单的女人。如果有绝对必要的话,他可以去吻落单的男人,但绝不能超过一个。
进了酒吧,克林特碰巧看见香农冲一群大学生发火。香农在这个酒吧做招待。“嘿,伙计,”一见克林特,香农便走到吧台旁的克林特身边,用大腿碰了碰他,“我过去住的地方有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家伙。”
他们拥抱了很长时间,在对方的臂弯里前后摇摆。
她看上去很累,但气色还不错。他们设法在街角发光的“莫尔森啤酒”广告牌下待了一会儿。“你现在在哪儿?”香农问。
“在鸟不拉屎的山区三县。我在其中叫杜林的那个县。从这里开车过去需要一整天,但那里很美。”
他把四个月大的贾里德的照片拿出来给香农看。
“克林特,看看他,这些年的努力值得了吧?我也想要个这样的孩子。”
泪珠在香农的睫毛上闪烁着。四周的人们都在狂欢。快到新年了。“嘿,”克林特对香农说,“嘿,那就要个孩子吧。”
香农抬眼看着他,多年的分别仿佛不存在了,他们又回到了少年时代。“真的吗?”香农问,“克林特,我们真能要个孩子吗?”
6
从监狱长肩膀上方的玻璃看出去,傍晚的斜阳照在了菜园里成排的莴苣和爬在栅架上的豌豆上。科茨说话的时候,她的手环着咖啡杯。
咖啡杯!克林特可以把咖啡倒在唐·皮特斯的裆上,然后把杯子砸向皮特斯的耳朵!
在认识香农·帕克斯之前,克林特有段时间的确会这么做。但他提醒自己,自己是个父亲和丈夫,又是个有了许多白发的医生,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允许他堕入暴力的泥潭了。再过上段时间,他就能下班回家看到妻子和儿子,看到后院游泳池新换上的玻璃门。为奶昔打架的这种事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但他还是很想知道咖啡杯是用什么做的,也许是用落在地砖上也不会碎的高强度陶瓷做的吧。
“你倒是跟个没事人似的。”贾妮丝·科茨打量着皮特斯说。
皮特斯用一根手指摩挲着胡须。“我在想,我的律师一定能以这次不当解雇为由让我成为百万富翁。我想我会买艘游艇。无论怎么被猜疑,我一直是位绅士,因此你们尽可以解雇我。但你们没证据,我会把你们告上法庭。”说着他瞥了眼站在门边的克林特,“你还好吗?我看你站在那儿捏紧了拳头,我想你是需要上个大号了吧?”
“去你娘的。”克林特说。
“你这种态度可太不友好了吧。”皮特斯笑了,露出蜡黄色的牙齿。
科茨喝了口重新加满的咖啡,咖啡比刚才更苦了,但她仍然继续喝了一口。她很乐观。这天她遇上了令女人们闻之色变的睡眠症,但女儿正开车回家,而她又终于能摆脱唐·皮特斯这个烂人了。在诸多的不顺之中能有一两件让她满意的事,这一天总的来说还算不赖。
“你是个人渣,可你很幸运,我们现在还无法让你受到应有的惩罚。”说着她从西装外套里取出个小口袋,她拿起口袋摇了摇,口袋里放着两根棉签,“但你看,我们已经有了证据。”
皮特斯的微笑渐渐消失了,他想虚张声势,但就是无法让态度强硬起来。
“唐尼小子,这是我们从冷饮机上取得的你的喷射物。”科茨猛喝了口难喝的咖啡,然后咂了咂嘴,“等现在的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就能让你受到应有的惩罚了,你会被送进监狱。值得高兴的是,性罪犯被关在单独的一幢楼,因此你可以侥幸活下去。但即便请上个好律师,你仍需在监狱里待上一阵子。别担心,你还会在法庭审判时看到我的。你应该很清楚,我会在庭审时做证。”监狱长转身拿起对讲机,按下通话按钮。“布兰奇,能搞来一袋新鲜点的咖啡吗?这咖啡太难喝了。”她等待了一会儿,然后又按下了通话按钮。“布兰奇,你在吗?”科茨松开按钮。“她一定是暂时离开了。”
科茨把注意力转回到沙发上的皮特斯身上。他的笑容完全不见了。他呼吸沉重,舌头在嘴唇下打转,显然是在琢磨眼前的DNA证据是如何被拿到的。
“现在,”监狱长说,“上交你的制服,从这里给我出去。向你出示证据可能是我错了,但我就是想向你炫耀一下。在最终的处罚到来之前,你可以再蹦跶几天。你可以跳上车,逃到加拿大去,也许你不去招惹麻烦,还能上冰打鱼呢!”
“陷害!”皮特斯站起身,“你们这是在陷害我!”
克林特无法再忍了。他上前几步,抓住矮个子唐尼的喉咙,把他往墙上推。皮特斯捶打着克林特的肩膀,用指甲抓破了克林特的脸,克林特把皮特斯压在墙上。他从指间感受到皮特斯的脉搏加快,喉结收缩,他感到一天以来的沮丧和重压都像西柚里的汁液似的从双手间挤了出来。一只飞蛾在他头上盘旋。飞蛾在他的太阳穴上叮了一口,然后盘旋而去。
“别这样,诺克罗斯医生!”
克林特一拳打在皮特斯肚子上最松软的地方,然后放开手。皮特斯落在沙发上,然后滑向地板,四肢伏在地上。他哽咽出动物一般的声音:“呼呵……呼呵……呼呵……”
监狱长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了。蒂格·墨菲举着一把泰瑟枪走了进来。蒂格的脸色不好,面颊上闪着汗珠。他告诉克林特他人很好,但他的状况并不好。这时,没有谁的状况很好,没有哪件事很顺利。
“呼呵……呼呵……呼呵……”皮特斯开始在克林特的脚边向外爬动。飞蛾失去了对克林特的兴趣,开始绕着爬行的皮特斯飞动,似乎是在引领他从办公室里出去。
“墨菲警官,我们正准备叫你,”科茨监狱长像是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皮特斯先生在退出去的时候,不小心被地毯上的文件夹绊了下,请帮他站起来好吗?他可以把他的东西留在更衣室里。”监狱长举杯向蒂格·墨菲致意,然后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1
“警官,你知道我有动不动就会发脾气的倾向,对吗?”
安琪尔站在离岗亭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字斟句酌地向瓦妮莎·兰普利发问。站在她身旁的珍妮特不抱任何幻想:她们面对的是场艰苦卓绝的斗争。
塑料挡板后面,坐在监视台前的兰普利向前探起肩膀,似乎随时准备跳过这层挡板。尽管体格不壮,但珍妮特觉得安琪尔能够打赢许多警官——但绝对敌不过虎背熊腰的瓦妮莎·兰普利。
“菲茨罗伊,你看着今天一团乱,就这么发疯来威胁我是吗?现在我手头有三个脸上蒙着蛛网的犯人,我累极了,可以下班的时候我会马上走人,你想在这个时候试探我吗?告诉你,这是个糟糕的主意。”
安琪尔摊开手掌。“警官,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说,在这种状况下我信不过我自己。我的犯罪记录说明了这点,此外我还逃过了许多次处罚。你应该能理解,我不会愿意把具体情况告诉你。”
珍妮特碰了碰前额,考虑着现在面临的局面。如果安琪尔真的有什么交涉计划的话,那就必须有人来改进这个计划。
“死笨蛋,快给我离开这里。”兰普利说。
“这就是我为什么带着珍妮特一起的原因。”说完这句话,安琪尔伸出胳膊指向珍妮特的方向:嗒——嗒!
“好吧,说说有什么事吧。”
“别嘲笑我,”安琪尔把伸出的胳膊收回身侧,她刚才那个趾高气扬的表情消失了,“警官,别嘲笑我。”
“别来要求我,犯人。”
珍妮特知道眼下是唯一的交涉机会,开口抢道:“兰普利警官,我感到很抱歉,但我们不是制造麻烦来的。”
正要站起身的兰普利警官又坐回椅子上。和在“操守不良”名单上怎么都下不来的菲茨罗伊不同,人人都知道珍妮特是个态度友善的犯人。根据雷·登普斯特的报告,索利刚被癞蛤蟆般恶毒的皮特斯侵犯过。瓦妮莎觉得可以把珍妮特的话听完。
“你们想说什么?”
“我们想煮点咖啡。一种特别的咖啡。这种咖啡能使所有人保持清醒。”
瓦妮莎把手指放在内部通话器的通话键上,然后问出了谁都可以马上想到的问题:“你说的‘特别’是什么意思?”
“比一般的咖啡要浓。”珍妮特说。
“你也能喝上一些。”安琪尔尽力想露出慷慨的笑容,“它能马上让你清醒起来。”
“哦,那正是我想要的!整个监狱的犯人都能活蹦乱跳!那真是太好了!菲茨罗伊,让我猜猜:你用的是强效可卡因吧。”
“不是的……我们弄不到强效可卡因。现在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强效可卡因的替代品是什么?”
兰普利说她不知道。
珍妮特开口了:“警官,除非奥罗拉这鬼毛病能马上被治好,否则监狱里的人都会焦躁不安。”说出口前,珍妮特就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除了莫拉·邓巴顿和其他几个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其他人至少还能盼得到刑期结束,盼得到重获自由。对盼望得到自由的犯人来说,奥罗拉流感把她们的希望全都毁了。没人知道睡着以后会发生什么,睡着以后还会不会发生什么。如果睡着以后什么都不发生,那不就跟进了天堂一样吗?“她们会忧虑、灰心、害怕,你们会遇到大……大麻烦的。”珍妮特刻意避免用“骚乱”这个词,但她想到的就是骚乱。“她们已经在忧虑、灰心和害怕了。你也说了,已经有三个犯人长上那种鬼东西了。”
“厨房正好存放着制作浓咖啡的原料。你只需要让我们进去,其他的我们来做。警官,我不想出风头,也不想惹出一场骚动。你了解我,我会把这事做好的。我在监狱里的过往很清白。我只是想把我的担心告诉你,并建议一种可行的解决办法。”
“那种特别的咖啡能解决问题吗?它能让所有人都静下心来好好待着吗?”
“警官,”珍妮特说,“我想的不是这个。”
兰普利把手放在二头肌写着“你的骄傲”四个字的墓碑文身上,手指沿着文身的线条向上移动。她的目光也随之向上,停在了岗亭里监视屏幕的上方。
她应该是在看挂钟,珍妮特心想,那里多半挂着一只钟。兰普利上的是早班。她昨晚应该是九点左右睡的,今天早晨五点或五点半起床,然后驾车到监狱上班。珍妮特刚在牢房里看了时间,现在应该是下午五点左右——对一个早起的人来说已经很晚了。
警官晃了晃粗壮脖子上的那颗头颅,珍妮特注意到她眼睛下面已经有了黑眼圈。那无疑是连班的结果。“妈的!”兰普利骂了一句。
因为隔音板的关系,珍妮特听不到她的咒骂声,但看口型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兰普利把头靠近内部通话器,说:“犯人,把更多情况告诉我,快快告诉我。”
“我觉得它能给人带来一些微小的希望。让她们觉得她们正在做些事情。在事件平息前争取些时间。”
瓦妮莎的目光再次上移。讨论的时间延长了,之后变成了协商,并最终形成了一个计划。但珍妮特知道,兰普利被说服是在望向挂钟的那一刻,这点毫无疑问。
2
监狱长办公室又是克林特和科茨两个人了,但起先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克林特平复了呼吸,但他的心却在怦怦地跳着。他怀疑上次体检时已经到临界点的血压(他没有把体检出高血压的事告诉莉拉,没必要让她担忧,她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已经超过了警戒值。
“谢谢你。”他说。
“为什么谢我?”
“代我除掉了那个杂碎。”
监狱长揉了揉眼睛。在克林特看来,贾妮丝像个玩耍时间太长而显得疲累的孩子一样。“医生,我只是除掉了一个害群之马罢了。这是必须做的,但我不想失去其他任何人,尤其是现在短缺人手的时候。其他人都得给我留着。”
克林特张口想要说我想杀了他,但很快就闭上了嘴。
“我想说……”贾妮丝刚张开嘴,就顺势打了个哈欠,“……我感到有些奇怪。你好像全盛期靠服用类固醇支撑的胡克·霍根
似的在一直追踪着他。”
克林特低下头。
“但我现在还需要你。副监狱长又擅离职守了。因此在希克斯出现之前,你得给我待着。”
“他应该是回家看老婆去了。”
“我想也是,尽管我很理解,却不认同。有一百来个女人关在这儿,我们应该优先考虑她们。我希望你别像刚才那样沉不住气。”
“我没沉不住气。”
“希望如此。我知道你的成长很艰难——我读过你的档案——但档案里没写你有掐死人的技能。当然,青少年时期的档案是封存的。”
克林特强迫自己直视监狱长的眼睛。“没错,那些档案是封存的。”
“告诉我你刚才对皮特斯的所为只是一时失常。”
“那只是一次失常。”
“告诉我,你不会在任何一个女犯面前失常,比如说菲茨罗伊,比如说这里的其他人,比如说新来的怪人埃薇。”
克林特的震惊表情显然已经给出了贾妮丝想要的答案,因为她笑了。笑容随后转变成又一个哈欠,这时她的电话响了。
“我是监狱长。”接着便听着对方说,“是瓦妮莎吗?为什么你有现成的对讲机不用,却偏要打监狱长办公室的电……”
贾妮丝又听了一会儿,在她接听电话的时候,克林特观察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听筒从她的耳边向上移,一直移到她的发际线。贾妮丝把听筒放回耳边,但听筒很快又开始上移。这也许是劳累所致,却不像是劳累。他琢磨着贾妮丝会不会在桌子里藏了瓶烈酒,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怀疑。他和莉拉跟贾妮丝一起吃过几顿饭,贾妮丝最多要杯红酒,还经常喝不完。
他告诉自己别疑神疑鬼,但心里却直打鼓。科茨监狱长一倒下,希克斯那家伙回来之前该怎么办啊?希克斯那家伙能回来吗?如果希克斯不回来,那该由兰普利还是他来管事呢?克林特琢磨着担任代理监狱长的情形,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可以。”科茨说完后又听了会儿,“我说可以,没问题。让她们去做吧。让她们着手去做,把情况通过对讲机传达给我。告诉犯人们她们很快能喝上咖啡了。”
打完电话,科茨试着把听筒放回机座,但却没放上去。她不得不又放了一次。“冷静!”说着她笑开了。
“贾妮丝,你还好吗?”
“哦,好得不能再好了。”但“不能”这个词她说得很含糊,变成“甭”这个音,“我同意瓦妮莎让菲茨罗伊、索利和另外两三个人在厨房里做超级咖啡。这个想法很不错。”
“你说什么?”
科茨刻意小心地回答他的问题,这让克林特想到醉汉试图表现清醒时说话的情形。“瓦妮莎说我们的沃尔特·怀特
——安琪尔——说为了使咖啡里有更多的咖啡因,我们应该把咖啡做得更浓一点。她们准备在咖啡里放三包咖啡豆,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放一包。现在就做个几加……”她舔了舔嘴唇,看上去很惊讶,“我想说几加仑来着,我的嘴唇全麻了。”
“你没开玩笑吧?”克林特不知自己说的是咖啡还是贾妮丝的嘴唇。
“哦,该让你知道的我全都说了。她们准备把医务室的速达菲
全放在咖啡里,我们的医务室里还有不少速达菲。不过在喝咖啡之前……分人们……我是说犯人们……还会喝西柚汁和黄油的混合物,加快吸修过程。安琪尔是这么说的。我觉得这种风法……”
科茨想站起身,却浅笑着坐了回去,克林特赶忙走到她身边。“贾妮丝,你喝过酒了吗?”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他。“没有,当没有。这不喝醉了。这像是……”她眨眨眼,伸手去碰办公桌上收纳篮边上的小皮包。科茨用指尖碰了碰皮包,想找什么东西。“……我的片呢?药片本来应该在包里的啊。”
“什么药片?你在吃什么药?”克林特寻找着药瓶,但在办公桌上并没有发现。他弯下腰,检查办公桌下面。办公桌下面只有上次清洁工打扫以后新添的积尘。
“安眠……安眠……啊,该死。”她靠在了椅子上,“医生,我要睡了。医生,再见。”
克林特往废纸篓里看了看,在纸巾和几片揉破了的玛氏巧克力包装纸之间,他看见了一个棕黄色的小药瓶。药瓶的标签上写着:贾妮丝·科茨,阿普唑仑,十毫克。但瓶子却是空的。
克林特拿起药瓶给贾妮丝看,两人同一时间说出了同一个名字,只是科茨的发音很含糊:“皮特斯。”
贾妮丝·科茨努力——显然是在做最大的努力——坐直,直视着克林特的眼睛。尽管目光迷离,但贾妮丝说接下来这句话时却一点也不含糊。“医生,在他离开之前,给我抓住他。把那个龟儿子扔到监狱C区,关进去以后直接把钥匙扔掉。”
“你需要吐一吐,”克林特说,“吃些生鸡蛋,我去厨房……”
“太迟了。我要睡了。告诉米琪……”贾妮丝的眼睛合上了,她强迫自己睁开眼,“告诉米琪我爱她。”
“这你得自己告诉她。”
科茨笑了,她的眼皮重新合上了。“医生,在希克斯回来之前,这里你来管事。你……”她长长地叹了声气,“在所有人睡着之前,保证她们的安全……之后……啊,保证她们安全,在所有人……”
科茨监狱长抱着桌子上的记事本,把头枕在记事本上面。克林特带着害怕的心情定定地看着白丝从她的头发、耳朵和发红的面颊上纷纷向外冒出。
太快了,他心想,真他妈太快了。
他飞快地走出办公室,想让科茨的秘书打电话给门卫,确保把皮特斯扣留在监狱。但布兰奇·麦金太尔已经离开了,桌子上的记事本上放着张用黑色记号笔写的字条。克林特足足看了两次字条上的这行大字,才意识到布兰奇写了些什么。
我去读书俱乐部了。
这时候去读书俱乐部?
去读书俱乐部干什么?
去看书吗?
偏偏挑在这种时候去狗屁的读书俱乐部吗?
克林特沿着“百老汇”走廊跑向门厅,奔跑时撞上了几个穿着宽松棕黄色囚服闲荡的犯人,意识到她们正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他。到了大门以后,他使劲按住门上挂着的对讲机通话按钮。过了好一会儿,仍旧在门口岗亭值班的米莉·奥尔森才回了话。“医生,你是怎么了?不能穿这身衣服出来啊!”
透过门上的双层玻璃,克林特看见唐·皮特斯破烂的雪佛兰已经过了内侧门,进入检查区,正要穿越外侧那道门。这时,他甚至能看见拿着身份识别卡对准读卡器的粗胖手指。
克林特再次按下通话按钮说:“没事了。米莉,没事了。”
1
回城的路上,莉拉·诺克罗斯想起一首词句粗鲁的童谣,小时父母不在时她和伙伴们常在街上唱这首歌。在昏暗的夕阳下,莉拉又开始咏唱起这首童谣。
“在德比城,在德比城,街道由玻璃制成。在德比城,在德比城,姑娘们会朝癫痫舞动的你踢一脚,癫痫舞动,癫痫……癫痫舞动……”
后面的歌词是什么?哦,想起来了。
“在德比城,在德比城,哥哥大发脾气;在德比城,在德比城,姐姐癫痫舞动,癫痫……”
莉拉驾驶的警车离开道路,冲进矮树丛,向一处巡逻车至少要翻滚三次才能到底的陡坡驶去。巡逻车快开到陡坡时莉拉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用双脚踩住刹车,艰难地把车停住,这时车的前半部分已经挂在陡坡外面了。她换挡到停车状态,感到几簇卷须状的物质轻轻地触碰着她的面颊。她扯开那些卷须,看见其中一簇躺在她的手掌中央化了。莉拉用肩膀撞开车门,想从车里出去。但仍旧扣着的安全带猛地把她拉回车里。
莉拉解开卡扣,下了车,在已经有些凉意的空气中站着做了几下深呼吸。她使劲掴了一下脸,然后又掴了第二下。
“太悬了。”她说。远处汇聚成浑球河的一条小溪——本地土话叫“湿”——正潺潺向东。“莉拉,这次真是太悬了。”
太悬了。如果掉下陡坡,她多半会陷入昏迷。一旦昏迷,那种白色的物质会钻出皮肤,把她紧紧包住。在再一次拥抱亲吻儿子之前,她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这是必须实现的承诺。
她把手探向方向盘后面,抓起麦克风。“四号车,这里是一号车。你们回来了吗?”
四号车没有立刻回话。当她准备重复时,特里·库姆斯说话了。“一号车,这里是四号车。”他像是感冒了,声音有些不太对劲。
“四号车,你们查看过药店的情况了吗?”
“查看过了。两家遭到抢劫,一家起火了。消防队在现场,火势不会蔓延。这算是唯一一件好事。CVS药店的药剂师被枪杀了,来爱德药妆店里躺着至少一具尸体。起火的正是来爱德药妆店。消防队方面还无法确定有多少受害者。”
“哦,不。”
“抱歉,警长。可这是真的。”
不,不像是感冒——他像是在哭。
“特里?怎么了?有别的事吗?”
“我回到家,”他说,“发现丽塔被蒙在膜一般的鬼东西里。和我平时下班前一样,她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抓住我到家前的十五到二十分钟时间休息一会儿。得知奥罗拉流感的消息后,我打电话提醒了她,她说她不睡了,但当我溜回家查看时,她却……”
特里开始哭了起来。
“我只能把她放上床,依照你的命令出门查看药店的情况。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试着给女儿打电话,但她那里一直没人接。丽塔先前也一直在给她打电话,打了好多次。”戴安娜·库姆斯是南加州大学的一名新生。库姆斯嗓音嘶哑地说:“西海岸的大多数女人都睡着了,永远不会醒了,她要是一晚上都在学习,甚至参加舞会也好,可……莉拉,我知道她是睡着了。”
“也许你弄错了。”
特里没理会莉拉的安慰。“但她们还在呼吸,对不对?无论年长年幼,她们都还在呼吸。因此她们也许……我不知该怎么说……”
“罗杰和你在一起吗?”
“他没和我在一块儿,但我已经和他通过话了,他发现杰茜卡从头到脚都裹着那层膜。杰茜卡一定是光着身子睡的,因为她看上去就像几十年前拍的恐怖电影里的木乃伊。罗杰的女儿躺在婴儿床上,和新闻里的女婴一样,全身被裹在一层膜里。罗杰快疯了,他痛苦号叫,什么事都做不了。我试着让他和我一起上街巡逻,可他就是不肯。”
也许是极度疲乏的缘故,这个消息让莉拉非常愤怒。如果她不放弃,那其他人也不能放弃。“马上要到晚上了,我们需要所有警察都在岗。”
“我告诉过他……”
“我会去找罗杰。特里,和我在局里会合。告诉所有能联系上的人,晚上七点在局里会合。”
“为什么要会合?”
即便世界终将毁灭,莉拉也不愿束手待毙——莉拉准备和其他警察一起打开证物柜,嗑点药来提提神——不过只会服下点安非他命。
“七点到就行了。”
“我想罗杰应该不会来。”
“就算铐我也要把他铐来。”
莉拉从差点翻车的陡坡倒车,开向城区。她打开车上的警灯,但仍然会在每一处十字路口停一下。但在危机当头的情况下,警灯也许起不了太大作用。开到罗杰·埃尔韦和杰茜卡·埃尔韦住的里奇兰路时,她的脑海里又开始回响起那首可恶的童谣:在德比城,在德比城,当你爸爸挠痒痒……
一辆日产汽车没理会警灯和十字路口的四向停车标志
,从莉拉面前缓慢地开了过去。如果她不是硬撑着不睡觉,也许能注意到车后的贴纸上的字——爱、和平、相互理解有什么可笑的——认出这是住在他们家前面几户,临近空屋的兰塞姆夫人家的车。如果神志足够清醒,莉拉肯定能认出开车的是她儿子,副驾驶座上坐着让他神魂颠倒的玛丽·帕克。
但这不是平常的一天,莉拉的神志也远远谈不上清醒,因此她只能继续把车朝里奇兰路上的埃尔韦家开了过去,莉拉会发现,自己将要目睹的是这噩梦般的一天中又一幕惨剧。
2
贾里德·诺克罗斯的脑海也非常混沌,他想的不是玻璃街道的德比城,而是想着巧合、意外、宿命和天意。是机会就得抓住,错过就没机会了。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巧合、意外、宿命、天……
“你冲过了停车标志,”玛丽打破沉默,“我看见了一个警察。”
“别扯那些。”贾里德说。他流着汗,在方向盘后面坐得笔直。他的心跳得厉害,膝盖上的疼痛也随之加剧。膝盖可以自由伸缩,这让他觉得自己只是扭伤了膝盖,可他的膝关节很肿,疼得也厉害。他没有驾照,同在车里的人也都没有,如果这时候被警察逮住,他的麻烦就大了。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他是警长的儿子,因为任何违法的事被抓都会给她造成天大的麻烦——任何事,即便在芬顿书报摊拿巧克力棒时忘了付钱也不行。“给我记住,”莉拉说,“如果我遇到了麻烦,你也不会好过。”
兰塞姆夫人的孙女莫莉跪坐在后座上,朝车窗外看了两眼。“没问题,”她报告说,“顺利通过路口。”
贾里德放松了一下,但仍然不相信自己竟然会这样做。不到半小时前,他还待在家,等着父母的进一步消息。等待时他打了个电话给玛丽,刚问完你好,玛丽便对他嚷嚷起来。
“你到底在哪儿?我一直在打电话找你。”
“你在找我吗?”这倒不是件坏事。如果对他完全不在乎,玛丽才不会对他大吵大嚷呢!“我的手机摔坏了。”
“别废话,快给我过来!我需要你帮忙!”
“帮什么忙?出什么事了?”
“你很清楚出什么事了!对女孩来说,这事大了去了!”她稳住呼吸,减小了音量。“我要人送我去称心买超市。爸爸在的话我会让他送我去,可他去波士顿出差了,现在正急着赶回来,但我想马上就去。”
称心买是县里最大的超市,但在县城的另一边。贾里德装出理智成熟的声音对玛丽说:“玛丽,杜林百货商店离你很近。我知道那里的商品不是最好……”
“你能听我说话吗……”
贾里德被玛丽话音中压抑着的歇斯底里吓住,立刻不说话了。
“因为称心买农产品柜台的一个女营业员我才去的。许多孩子都认识她。她那里有卖——有卖学习辅助药品。”
“你说的是不是硫酸苯丙胺?”
玛丽没吱声。
“玛丽,那可是违禁药品啊!”
“我不管!妈妈现在还好,但我妹妹才十二岁,平时九点睡,经常在九点前就困得不行了。”
还有你呢,贾里德心想。
“还要加上我。我不想睡,我不想变成蛹。我都快被吓死了。”
“我知道。”贾里德说。
“你是男生,你才不会明白呢!男生不会明白的。”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别说了。我没必要在这儿等你的回复。我这就给埃里克打电话。”
“别打给他,”贾里德惊慌失措地说,“我这就过来接你。”
“你来接我?真的吗?”老天,玛丽的话音里满是感恩的语气,贾里德膝盖上的疼痛仿佛减弱了不少。
“是的,我马上来接你。”
“你父母不会介意吗?”
“他们才不会介意呢。”贾里德说,这倒不完全是假话。如果不告诉他们,他们怎么会介意?当然,也许他们会介意——如果不考虑这场世界性的危机的话——因为贾里德根本没有驾照。如果第一次考驾照时,他没有在公园外的马路撞上一只垃圾箱,他应该已经有驾照了。在那之前,他考得一直都非常好。
贾里德是否让玛丽觉得他已经考取驾照了呢?该死,当时他只是顺嘴一说,这个谎似乎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考试失败没什么大不了,贾里德准备在下个月再考一次驾照。他没自己的车,玛丽也不会在有无驾照的问题上追根究底。这套逻辑看上去挺不错。不知为何,在贾里德看来,无论是在杜林还是其他任何地方,驾照考试都不能算是要优先处理的事情。
“来这儿需要多久?”
“十五分钟,最多二十分钟。一定要等我。”
挂上电话以后,贾里德才意识到问题有多大。他不光没有驾照,手头还没有车。父亲把普锐斯开去监狱了,母亲的丰田停在警察局边上。诺克罗斯家只有这两辆车。他要么去借一辆,要么打电话给玛丽,让她找埃里克载她去。借一辆不太可能,但在发生了下午的事情以后,让埃里克载她就更是想都别想了。
就在这时,诺克罗斯家的门铃响了。
巧合、意外、宿命、天意。
3
兰塞姆夫人弯腰撑着根拐杖,右脚上戴着个样子很丑的金属矫正支架。尽管伤得很重,但贾里德还是觉得兰塞姆夫人的情况比自己扭伤的膝盖严重多了。
“贾里德,我看见你到家了。”兰塞姆夫人说。
“是的,夫人。”即便情况紧急,但贾里德没有忘了必要的礼节,他向兰塞姆夫人伸出刚才在灌木丛里擦伤的手。
兰塞姆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别握了。我有关节炎。请原谅我这样不讲礼仪,平时我绝对不会这样,但今晚,时间非常宝贵。年轻人,我想知道你有驾照吗?”
贾里德突然联想起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里有个外表优雅的恶棍这么说过,你只能吊死我一次。“我有驾照,但现在没有车。”
“没车不是问题。我有车,是辆日产达特桑,虽然旧但保养得非常好。因为关节炎,我最近很少开车。脚上装了支架以后,踏板就控制不好了。我让顾客们直接到我家取货。他们大多同意这么做——哦,没关系,我们可以过来拿。贾里德——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贾里德确定他知道兰塞姆要他帮什么忙。
“即便环境再好,最近我也老是睡不着,自从儿子儿媳说要解决……解决他们之间的分歧……让孙女跟着我住以后,我几乎完全没睡过觉。算下来,我缺了很多觉。尽管有许多这儿疼那儿疼的小毛小病,但我觉得今晚老天爷要让我把这些觉给补回去了,除非……”她举起拐杖,用手挠了挠眉心,“哦,开口求人真是太难了。我是个内向的人,是个讲礼貌的人,不是那种会向陌生人求助的人,但看到你回家以后,我就在想……我想也许……”
“你想也许我认识某个人,那个人能提供让你保持更长时间清醒的东西。”相比于提问,贾里德更像是在陈述,心里想着巧合、意外、宿命、天意。
兰塞姆夫人瞪大双眼。“哦,不,不是这样的!你说的这种人我认识。至少我觉得我认识。我以前只从她那里买过大麻——对我的关节炎和白内障很有用——但我想她应该还出售一些别的东西。除此之外,还要考虑我的孙女莫莉。别看现在她还生龙活虎,但只要到了十点……”
“她就困得不行了。”贾里德想着玛丽十二岁的妹妹说。
“是的,你能帮个忙吗?那人叫诺尔玛·布拉德肖,在县城那头的称心买超市上班,负责农产品柜台。”
4
贾里德开车朝称心买超市驶去,但很快就为自己的驾照添上了一次交通违章记录——擅闯停车标志——另外,还有两个女孩的安全掌握在他这个新手手上。一直以来,玛丽都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十岁的莫莉·兰塞姆可能就有点指望不上了。把兰塞姆家的老祖母搀扶回家时,莫莉已经坐在老旧的日产车后座上了,兰塞姆夫人坚持要贾里德把女孩一起带上。出门“能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保持活力”。新闻说城里发生了动乱,兰塞姆夫人却一点不介意让小孙女去杜林的小县城跑次腿。
贾里德没理由拒绝再载一个乘客。毕竟这车是兰塞姆夫人的,拒绝再载乘客的话,有没有驾照的问题就会再次被提起——他的确有驾照,难道不是吗?即便承认没有驾照,兰塞姆夫人多半还是会让他开车走,她已经孤注一掷了。但贾里德不能冒险,把本已定案的事情再拿出来讨论。
感谢上帝,他们如愿到了超市。莫莉坐下来,系好安全带,但她的嘴一直没停过,现在更是呱呱地说着话。贾里德和玛丽已经知道,奥利芙是莫莉最好的朋友,但如果奥利芙没有达成心愿的话,她就会乱发一通脾气,她似乎把这当成了一种超能力,但没有人会太在乎。另外,莫莉的父母经常去见一个“婚烟”顾问,奶奶会吸一种含有特别药物的烟,这种烟对她的眼睛和关节炎很有疗效,奶奶有一支画着北美秃鹰的烟管,通常来说吸烟不太好,但对奶奶来说不同,莫莉本不该谈这些,因为人们也许都认为吸烟是不对的……
“莫莉,”玛丽问她,“你什么时候能不说话了啊?”
“通常是我睡觉的时候。”莫莉说。
“我不想让你睡觉,可你的思想有点太超前了。另外,你别再闻你奶奶抽烟时的烟雾了。这对你很不好。”
“好吧。”莫莉把胳膊抱在胸前,“霸道的玛丽小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吧。”玛丽说。她那平时收在背后扎成马尾的辫子这时散在肩膀上。贾里德觉得她看上去非常美。
“你们俩是男女朋友吗?”
玛丽望着贾里德,开口想说话。在她说话之前,贾里德大着胆子把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挪开,指着前方卤素灯照着的一个巨大停车场。停车场上停满了车。
“嘿,称心买到了。”
5
“真是太疯狂了。”玛丽说。
“的确很疯狂。”莫莉说。
贾里德把车停在超市停车场最里面的草地上。把车停在草地上也是违章的,但当停车场本身就混乱不堪的时候,这点违章就不算什么了。车辆在仅剩的几条车道上往返加速,驾驶员们对着推着满是商品的购物车的顾客们狂按着喇叭。这时,两辆购物车撞在一起,推着这两辆车的男人高声叫骂起来。
“莫莉,你留在车上会比较好。”
“不行,”她抓住贾里德的手说,“你们别离开我。请你们一个都别离开我。妈妈曾把我留在停车场上,之后……”
“那我们一起走,”玛丽说,她指着中间的一条车道,“走那条道不太会被撞上。”
三人从胡乱停着的一堆汽车间穿过。刚走过其中一辆车,停在前面的一辆道奇公羊小卡车就倒车撞了上去。小卡车把后面那辆车推得很远,直到有足够的空间发动离开才从三人面前呼啸而去,刚撞出凹痕的车后门像脱臼的下巴似的一张一合着。
称心买超市内部也是一团乱,到处都是嗡嗡的吵闹声。人的叫喊声和玻璃的碎裂声混杂在一起,异常混乱。男人们狂吼着。当他们在几摞购物篮和仅剩的几辆购物车旁徘徊的时候,一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精瘦男人推着辆放满红牛、强效提神可乐和魔爪能量饮料的推车从他们身边跑过。一个穿着T恤、牛仔裤和摩托靴的粗壮男人在他身后追逐着。
“你不能把它们全买走!”穿摩托靴的男人喊。
“先到先得!”西装领带男一边跑一边大声回应,“先到先……”
西装领带男艰难地跑进七号通道(宠物食品和纸制品区),但重压和冲力却使超载的购物车一头扎进了狗粮的展示架。购物车上端的物品和展示架上的狗粮都被撞飞了。穿着摩托靴的男人抓住一盒六听装的能量饮料,控制住购物车。西装男想要回购物车,但被粗壮的男人重重推了一下,颓然倒在地上。
贾里德看着玛丽。“农产品在哪儿卖?我从没来过这儿。”
“我想应该在那边。”玛丽指着左边说。
贾里德背着莫莉,从西装男身上跨过。西装男一只手摸着头,另一只手把身体撑了起来。
“那家伙疯了,”西装男对贾里德说,“为了点能量饮料就大打出手。”
“是啊。”贾里德心想,你不也一样为了点能量饮料而疯狂奔逃吗,但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所有人都疯了。他们以为遇见什么了?飓风还是他妈的暴风雪?”这时他看见了贾里德背上的莫莉,“抱歉,我不该说粗话的。”
“别担心,我父母经常这么说。”莫莉把贾里德抱得更紧了。
后墙边的鱼肉柜台相对平静一点。但四号通道——维生素、营养保健品、止疼药区域——却像是个战场。人们争抢着棕黄色药瓶的金斯特拉、芦美日、耐趣
以及其他六七种品牌的保健品。中间的货架已经全空了,贾里德猜想那里原本摆放的应该是提神保健品。
一个穿着蓝格子夏威夷长袍的老太太穿过走廊,朝他们快步走来。老太太身后紧跟着学校橄榄球队的JT.维特斯托克教练,这位教练也是贾里德母亲的两个手下——威尔·维特斯托克和鲁普·维特斯托克——的父亲。贾里德不认识维特斯托克教练,但在警察局的劳动节晚宴上威尔和鲁普赢了套袋跑的比赛,他们为谁应该拿五美元的奖金差点打了一架。(对手下及其家人总是用外交辞令进行评价的莉拉说,他们哥儿俩“年轻又非常有活力”。)
穿着长袍的老太太因为手里拿着满满一篮标着“维生素-咖啡因”的小瓶子而越走越慢。维特斯托克教练抓住她的衣领,把她往后拽。老太太的篮子掉了,瓶子散落在地,有几瓶滚到贾里德、玛丽和莫莉脚边。
“别!”老太太大声喊,“请别这样!可以分给你!我可以分……”
“剩下的都被你拿走了,”维特斯托克教练叫嚷着,“这叫分吗?我需要弄几瓶给我妻子。”
教练和长袍老太在地板上争抢着小瓶子。教练把老太太推向一处货架,架子上落下几大盒阿司匹林。“你这个强盗!”她大叫,“你这个邪恶的强盗。”
贾里德没做多想,继续朝前走。他迈过维特斯托克教练的光头,迫使他的头偏到一边。维特斯托克教练趴在地上。老太太开始重新把小瓶往篮子里装。教练在她身后蹲伏了一会儿:三点式站位(橄榄球的一种阵形),眼睛不断往左右两边瞟,头上还依稀可见贾里德的运动鞋鞋印。看准形势以后,他突然向前冲,像偷橘子的猴子似的敏捷地抢过半满的篮子。然后冲过贾里德(恶狠狠的眼神仿佛在说,小子,你给我记着)向外奔去,经过贾里德身边的时候,维特斯托克教练用肩膀朝仍然背着莫莉的贾里德撞了过去。贾里德和莫莉被撞翻在地,莫莉呜咽起来。
玛丽朝他们走了过来。贾里德摇了摇头。“我们都没事,你去看看她有没有事。”他说着,朝正捡着维特斯托克教练落下的几个“维生素-咖啡因”瓶子的长袍老妇人看了过去。
玛丽单膝跪地。“夫人,你还好吗?”
“应该还好,”老太太说,“只是被震了一下。那人为何……我想他应该有个老婆……也许还有女儿……但我同样有女儿。”
她的手提袋在跑过满是杂物的通道时掉在了地上,但顾客们像是没看到老太太的手提袋似的,争抢着仅剩的几瓶保健品。贾里德帮莫莉站起来,把手提袋递给老太太。老太太连忙把捡到的几瓶“维生素-咖啡因”塞进手提袋。
“我过几天再来付钱。”她说。在玛丽帮她站起来之后,她又说:“谢谢你。我经常来这儿买东西,他们中有一些人是我的邻居,但今晚我都不认识他们了。”
老太太把手提袋紧抱在胸前,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我想回奶奶那里!”莫莉叫道。
“你去办正事,”玛丽对贾里德说,“她叫诺尔玛,长着一头又密又卷的金发。我把莫莉送回车里。”
“我知道。兰塞姆夫人告诉我了,”贾里德说,“千万小心点。”
玛丽搀着莫莉的手离开了,走了几步她回头对贾里德说:“如果她不想卖给你,你就告诉她是埃里克·布拉斯让你来的。这可能会有点用。”
玛丽一定看出了贾里德受伤的眼神。她在弯腰护着受惊的小女孩小碎步跑向店门口时,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
6
一个男人正站在长长的农产品柜台中间吸烟。他穿着白色的裤子,白色的工作服,左胸前用红线缝着“产品经理”的字样。他看着这场席卷超市的混乱,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
看见贾里德走过来,他点点头,像是继续未完成的谈话似的说了开来:“女人们睡着就消停了。跟你说,世上大多数麻烦都是女人惹出来的。我可是个过来人。我已经在婚姻这场战争中失败了三次。不仅仅是失败,而且是溃不成军,每次都溃不成军。如果说婚姻是北方军队的话,我就是没有胜算的南方军队。”
“我来找……”
“多半是来找诺尔玛的吧。”产品经理说。
“她在吗?”
“不在。半小时前,她卖掉最后那点库存之后就走了。我想她应该给自己留了点。我这儿有新鲜的蓝莓,你可以把它们放在麦片里一起吃,也同样提神。”
“谢谢,蓝莓就算了。”贾里德说。
“这事也有好的一面,”产品经理说,“我马上就不用付赡养费了。南方将再次崛起。你可以杀死我,但不能打败我
。”
“你说什么?”
“你可以杀死我,但不能打败我。‘上校,我可以给你带件林肯的燕尾服过来。’这就是福克纳。你们这些小孩在学校里什么都不学吗?”
贾里德避开结账通道上的嘈杂人群,朝店门口走去。几个收款台前都没有站收银员,顾客们拿着放满货品的购物篮匆匆从这几个收款台前走过。
走出店外,贾里德看见一个男人坐在车站的长椅上,膝盖上放着只购物篮,里面装满了罐装的麦斯威尔咖啡。“我老婆在午睡,”他说,“我想她很快会醒。”
“希望咖啡能有用。”说完,贾里德便跑开了。
玛丽坐在副驾驶座上,莫莉待在她膝头。看到贾里德坐到驾驶座上以后,她猛地摇了摇莫莉,用稍嫌过大的声音说:“他来了,他来了,我们的伙伴贾里德来了。”
“你好,贾里德。”莫莉用悲伤沙哑的嗓音跟贾里德打了声招呼。
“莫莉都快睡着了,”玛丽用稍嫌过大、过于欢快的嗓音说,“但她现在还醒着,绝……绝……绝对很清醒!莫莉,我们都很清醒,是吗?告诉我们一些有关奥利芙的事情好不好!”
小女孩从玛丽的膝盖爬到后座上。“我不想说。”
“到手了吗?”玛丽的声音低了下来,她的声音非常紧张,“你……”
贾里德发动了车。“她走了。许多人比我们先到。你的运气很不好,兰塞姆夫人的运气也很不好。”
贾里德驾驶着日产车飞速离开称心买停车场,轻松地在想挡他道的车辆间穿来绕去。他已经顾不上无证驾驶的问题了,却开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现在去奶奶家吗?我想现在去奶奶家。”
“送完玛丽就送你,”贾里德说,“她要给好朋友埃里克打电话,看看埃里克那儿有没有。”贾里德突然想打击一下玛丽,并借此驱除贯穿全身的恐惧。但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只是贾里德在发泄一时的气愤。贾里德很快就后悔了,可他有时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
“有没有什么?”莫莉问,但贾里德和玛丽都没答话。
到帕克家时已经是黄昏了,贾里德把兰塞姆夫人的日产车开上帕克家的车道,停了下来。
奥罗拉流感暴发的第一夜,玛丽在积攒的阴郁中看了贾里德一眼。“贾里,我不会和他一起去看拱廊之火的演出的,我会取消这次约会。”
贾里德什么也没说。也许她说的是真话,但也许不是。他只知道埃里克把本地毒品贩子的名字告诉了玛丽,这说明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
“你在耍小孩子脾气。”玛丽说。
贾里德直视前方。
“真是够了,”玛丽说,“好吧,孩子。你就是个吵着要奶瓶的孩子。事情已经够糟的了,你还来给我添乱。”
“你们就像我爸爸妈妈一样吵架,”莫莉又开始哭了,“你们不要吵了,我希望你们还是男女朋友。”
玛丽跳下车,甩上门,沿车道朝前走。
玛丽快走到后门露台时,贾里德突然意识到,下次看到玛丽时,她可能已经被裹在了一层不知是什么的白色胞衣里了。他看了眼莫莉说:“一直睁着眼睛。如果你睡着了,我会把你狠狠地揍上一顿的。”
贾里德下车去追玛丽。赶上玛丽的时候,她刚打开家里的后门。玛丽转过身,吃惊地看着他。头顶的灯旁盘旋着一群飞蛾,在飞蛾跳动的阴影下,玛丽的脸有些斑驳。
“很抱歉,”他说,“玛丽,我真的很抱歉。这一切真是太疯狂了。我不知道妈妈是否已经在哪儿睡着了,我吓坏了,没帮你弄到你需要的东西,非常抱歉。”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玛丽说。
“今晚不要睡觉。千万不要。”贾里德把玛丽拥进怀里,亲吻着玛丽的嘴唇。让人吃惊的是,玛丽竟然回吻了他,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我会保持清醒的,”说完她缩回头看着贾里德,“快把穿红衣服的小聒噪鬼送到她奶奶那里去吧。”
贾里德想着刚才的那个吻,走下台阶。走了几步以后,他转身回来,又吻了玛丽一下。
“哦……”贾里德回到车上以后,坐在后座的莫莉惊呼道。从声音看,她的精神已经恢复了很多。“你们在脸对脸狂啃啊!”
“是啊。”贾里德说。他感到如醉如痴,仿佛身体里住着一个陌生人。他仍旧能感觉到玛丽的嘴唇和呼吸。“送你回家吧!”
这段漫长惊奇的旅程的最后一段只有九个街区,贾里德安全开过了这九个街区,把车开过特里梅因路上的那些空房子后,驶上兰塞姆夫人家的车道。车头灯扫过草地椅上一个只能看得见身子却完全看不到脸的人影。贾里德赶忙踩住刹车。在车头灯的耀眼灯光下,兰塞姆夫人像木乃伊似的坐在草地椅上。
莫莉尖叫,贾里德赶紧熄灭车头灯。他连忙倒车,把车开过街面,开进自己家的车道。
解开莫莉身上的安全带以后,贾里德把莫莉抱出日产车,搂在怀里。莫莉紧紧抱住贾里德,贾里德觉得一点都没关系,这样的感觉很好。
“不用担心,”贾里德抚摸着莫莉的头发说,莫莉的头发因为汗水结成一簇一簇的,“在这儿待着吧。我们去放些片子,来个通宵场。”
1
莫拉·邓巴顿——作为曾经的报纸头条人物,她已经被大多数人遗忘了——坐在B区十一号房的下铺,这间她和凯莉·罗林斯共用了四年的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在B区,所有的牢门都开着,莫拉觉得,今晚岗亭应该不会把牢门锁上。墙上的小电视开着,播放着新闻频道的新闻,但莫拉却把它静了音。她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现在就连杜林监狱最愚笨的人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国内国外发生的骚乱,屏幕下方滚动的大字写着。其后播放了一系列城市的画面。大多数是美国城市,相比遥远的国外,人们更关心本国发生了什么,但在停止看电视之前,莫拉仍然看到了加尔各答、悉尼、莫斯科、开普敦、墨西哥城、孟买和伦敦发生的骚乱。
他们骚乱个什么劲啊?一想到这个问题,莫拉就觉得有趣。这些人觉得他们能达到什么目的呢?莫拉很想知道,如果另一个性别的人都醒不来了,世界上还有没有骚乱。她觉得不太可能。
凯莉躺在莫拉的膝盖上,包着层白色盔甲的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莫拉抬起凯莉一只包着白色胞衣的手,却没去损坏这层物质。监狱的内部广播系统说,损坏这层物质会有危险,电视新闻里也播报了同样的警告。尽管这种白色的纤维状物质很黏很厚,但莫拉仍然能够像摸到包在厚塑料纸里的铅笔一样,摸到凯莉的手指。几乎从凯莉——比她小那么一些——因为致命武器伤人罪被关进B区十一号房开始,两人就相恋了。抛开年龄不谈,两人非常般配。喜欢冷嘲热讽的莫拉和有着荒诞幽默感的凯莉可以说一拍即合。凯莉脾气很好,正好能弥补莫拉性格中因为所见所为而造成的黑色空洞。她舞跳得很好,接吻的技巧也很娴熟,尽管最近她们很少做爱,但做爱时感觉依旧很好。当她们腿脚交缠躺在一起时,监狱和外面繁杂的世界仿佛不存在了似的。天地间只有她们两个。
凯莉的歌也唱得很好。连续三年,她都在监狱的歌咏比赛中拿了一等奖。去年十月,凯莉唱完一曲时,所有人都哭了。那是首没有伴奏的清唱歌曲——《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脸》。现在,莫拉觉得一切都完了。人们在睡着时可能会说话,但很少有人睡着以后还能唱歌。即便凯莉睡着时可以唱歌,声音也会被那层东西盖住。唱歌的话,那鬼东西会不会顺着她的喉咙下探,进入肺里呢?那鬼东西很可能会进到肺里。到那时,凯莉该怎么呼吸都会是个谜。
莫拉抬起一只膝盖,然后抬起另一只,前后上下轻轻摇动着自己的爱人。“亲爱的,你为什么要睡觉呢?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这时,珍妮特和安琪尔推着一个放着两大壶咖啡和两塑料罐果汁的小车走过十一号房门口。没看到珍妮特和安琪尔时莫拉就知道有人来了,因为她已经闻到了浓烈的咖啡味。兰德·奎格利警官看管着她们。莫拉不知道监狱里还剩多少女警官,她想应该不多了吧。下一班接班的女警肯定很少,也许没一个会来。
“莫拉,咖啡要来一点吗?”安琪尔问,“这咖啡能让你一直保持兴奋。”
“不要。”莫拉说。她仍旧上下摆动着膝盖,像是在树顶对着凯莉唱摇篮曲——凯莉宝贝,乖乖地去睡吧!
“你真不要吗?这咖啡能让你保持清醒。骗你是小狗。”
“我不要。”莫拉重复了一遍,“给要的人去吧。”
奎格利不喜欢莫拉的语气。“犯人,请注意你的言行。”
“你想怎样?用警棍打我,让我入睡吗?那就来吧。对我来说,也许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奎格利没答话。他看上去很疲惫。莫拉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疲惫。这一切和作为男人的他没什么关系,他不必背负奥罗拉流感这个十字架。
“你失眠吗?”安琪尔问。
“是的,彼此彼此。”
“我们可真幸运啊。”安琪尔说。
错了,莫拉心想。这是种不幸。
“那是凯莉吗?”珍妮特问。
“不是。”莫拉说,“那层乌七八糟的东西下是该死的乌比·戈德堡
。”
“对不起。”珍妮特说。她的表情很愧疚,莫拉最怕看见别人愧疚,这会让她更伤心。但她不会在奎格利警官和年轻女犯面前哭泣。她不会在人前哭泣。
“我再说一遍,给要的人送去吧。”
他们推着那辆胡乱摆放着咖啡的推车离开以后,莫拉弯腰看着睡着的女伴——但莫拉觉得她不是在睡觉。在莫拉看来,这更像是童话里的魔咒。
对莫拉来说,爱来得太晚,但终于还是来了,这已经是个奇迹了,莫拉很清楚这一点。这份爱就像弹坑里盛开的玫瑰一样珍贵。莫拉应该对她和凯莉之间的爱心存感恩,所有的问候卡和流行歌曲都这样说。但看到凯莉甜美脸蛋上蒙的那层怪异的膜以后,她那本就不深的谢意完全消失了。
莫拉开始流泪。递送咖啡二人组和奎格利警官走了以后(只留下一股煮咖啡过后残留的奇怪味道),她尽情让泪水流淌。泪水落在包着凯莉头部的白色物质上,被那层物质贪婪地吸收掉了。
如果她还在近处的某个地方,如果我能这么简单地睡过去,兴许我还能追上她。那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但是因为失眠,这个法子行不通。自从有计划地杀了她全家人和家里年老的德国牧羊犬斯拉格之后,她就患上了失眠。她轻拍着斯拉格,爱抚着斯拉格,让斯拉格舔她的手,然后一刀割断了斯拉格的喉咙。如果一晚上能有两个小时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的话,她就会觉得很幸运。许多个晚上她完全睡不着……杜林监狱的晚上又显得特别长。监狱只是个实体,这么多年囚禁她的其实是失眠症。失眠症的威力无穷无尽,使她和“品行良好服刑人员名单”彻底绝缘。
大多数人睡着以后我还将醒着,她心想,大多数女警和犯人都会比我先睡着。这样我就能自由行动了。但我总觉得自己想一直待在这儿。为何要去其他地方呢?凯莉也许会醒。如果她醒了,那就没有什么不可能了,不是吗?
莫拉无法像凯莉那样唱歌——老天,她连一个音都发不准——但她唱的一首歌凯莉特别喜欢,这时莫拉一边像踏着一台隐形的管风琴踏板似的上下挪动着膝盖,一边轻声对凯莉唱起了这首歌。莫拉的丈夫一天到晚听这首歌,莫拉不知不觉就会唱了。“哦,这首歌真是很调皮!”凯莉曾经说。这首歌就收录在一群愚蠢的吃土豆的人身边的一张密纹唱片上。那是莫拉进监狱以前的事了,那时她丈夫有很多密纹唱片,他已经不会在乎那些唱片了。一九八四年一月七日清晨,邓巴顿先生永远地睡着了。她像铲土一样把刀插进丈夫的右侧胸膛,他坐得笔直,眼神却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没有为什么。而且,如果能让凯莉回到身边的话,她会一遍又一遍地杀了他,一遍又一遍去杀任何人,现在马上就杀。
“听着,凯莉。给我听着。”
“在女子监狱住着七十位女囚犯,我愿铃声能和她们长相伴……”
小电视的屏幕上,拉斯维加斯市区似乎烧起来了。
“会有老旧的三角铁,叮叮当,叮叮当……”
她弯下腰,吻了吻覆在凯莉脸上的那层膜。这层膜舔起来很酸,她却一点都不介意。因为膜里包着的是凯莉,她的凯莉。
“响彻皇家运河的岸边上……”
莫拉直起腰,闭上眼睛,祈祷着睡眠的来临。但睡眠一直都没有来。
2
在里奇兰路尽头的小公园前微微左拐,莉拉首先看到的是几个翻倒的垃圾桶,之后看到的是在埃尔韦家门口大呼小叫的邻居们。
一个穿运动服的女孩冲向巡逻车。在闪烁的警灯下,她的面容一明一暗,显得非常沮丧。莉拉踩下刹车,打开车门,解开绑在枪套上的安全带。
“快过来!”女孩朝她大喊,“她把他杀了!”
莉拉踢开一个垃圾桶,分开众人,朝房子跑了过去,有个人举起自己流血的手对莉拉说:“我去阻止她,但那个贱人却咬了我一口,她简直像条疯狗。”
莉拉在车道尽头停下脚步,枪垂在右腿边,分析着看到的场面:一个女人像青蛙一样蹲坐在柏油路面上。她似乎裹着件平纹细布睡袍——一件合身却抽了无数根丝的破睡袍。车道两边砌着和国旗色对应的红、白、蓝三色装饰墙砖。女人左手拿着一块墙砖,右手也拿着一块墙砖。她举起砖,把砖头侧面砸向穿着被血浸透的杜林县警服的男人尸体。尽管要验指纹和对比DNA才能最终确认身份,但莉拉知道躺在地上的肯定是罗杰。罗杰的宽下巴还残留了一部分,整张脸被弄了个稀巴烂,像地上踩碎的苹果。鲜血在车道上汇成一条小溪,在车顶警灯每次亮起时变成蓝色。
蹲在罗杰身上的女人咆哮着。莉拉看到杰茜卡·埃尔韦的脸涨得通红,被破碎的网状物质蒙住了一部分,她丈夫肯定动了那层物质,犯下了致命错误。她紧抓住墙砖的手套上都是鲜红的血。
这不是杰茜卡·埃尔韦,莉拉心想,杰茜卡·埃尔韦怎么会杀了自己的丈夫呢?
“停下!”莉拉大吼,“现在就给我停下!”
说来奇怪,女人真的停下了。她抬起头,眼睛瞪得浑圆,几乎占去了半张脸。她手握两块滴血的墙砖站着,一块红色墙砖,一块蓝色墙砖。天佑美国。莉拉发现罗杰的几颗牙嵌进了悬挂在她下巴上的膜状物质中。
“警长,小心点,”围观的一个男人说,“她就像条疯狗。”
“放下砖块!”她举起格洛克手枪。莉拉从没这么困过,但胳膊却抬得很稳。“放下手里的砖块!”
杰茜卡丢掉一块,似乎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办。她举起另一块墙砖开始奔跑,没有朝莉拉这边跑,而是朝一个悄然凑近想仔细看看的男人。莉拉无法相信,这男人竟想拍下张照片。男人把手机对准了杰茜卡。杰茜卡快接近他的时候,他尖叫起来,缩着肩膀,低下头掉头就跑,把穿着运动服的女孩撞翻在地。
“放下砖块……放下砖块……放下砖块!”
裹着杰茜卡脸颊的不明生物置若罔闻。她跨过穿着运动服的女孩子,举起没扔掉的砖块。她的身后没有人,所有邻居都已经散去了。莉拉开了两枪,杰茜卡·埃尔韦的头炸裂了,黏附着黄色头发的头皮碎块往后飞溅。
“哦,我的上帝。哦,我的上帝。哦,我的上帝。”倒在地上的女孩大叫着。
莉拉帮女孩站了起来。“宝贝,快回家吧。”女孩想看看杰茜卡·埃尔韦,莉拉忙把她的头扭了过去。她提高嗓门:“你们都给我回家!现在给我回家!”
拿着手机的男人一边往后爬,一边寻找着合适的角度,想拍下这场残杀的哪怕一星半点。其实他还算不上一个“男人”,沙黄色头发下浮现出的是少年柔和的面容。莉拉在当地报纸上见过这张脸,他应该还是个高中生,莉拉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是个运动健将之类的小伙吧。莉拉朝他摇晃着根手指。“你敢用那东西拍下一张照,我就把它塞进你该死的喉咙!”
小家伙——埃里克·布拉斯的朋友柯特·麦克劳德——皱起眉毛瞪着她:“这难道不是自由的国度吗?”
“今晚不是,”莉拉说,接着她突然高声尖叫,“滚,滚,全都给我滚!”这叫声不但吓到了她自己,也吓到了重新聚集在一起的人群。
柯特和其他人各自准备回家,一些人回头看了几眼,似乎在担心莉拉会像刚才街头上被射杀的女人那样疯狂向他们扑过去。
“真不该任命一个女性警长啊!”有个男人回头喊了一声。
莉拉遏制住竖中指的冲动,走回巡逻车。一缕头发落在眼睛上,莉拉把头发错当成钻出皮肤的白色物质,惊慌地把它们拨到一边。她靠着车门,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打开了麦克风的通话开关。
“是莉妮吗?”
“老大,是我。”
“所有人都到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莉妮才说出话来。“我这儿有五个,维特斯托克两兄弟、埃尔莫尔、维恩和丹·特里特。里德也会很快回来。里德的妻子——还一睡不醒。我想他邻居会帮忙照顾小加里,加里真可怜……”
莉拉算了一下,手头可用的警员增加到了八人,要对付动乱,这些警力显然远远不够。杜林监狱的三位女警员都没回莉妮的电话,这让莉拉很想知道她们在监狱里的状况。莉拉闭上眼,意识开始模糊,她强迫自己再次睁开眼睛。
莉妮正在应对接连不断的各类报警电话。像里德·巴罗斯这样的男人还有几十个,他们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家里男孩们唯一的监护人。“这些没有责任感的傻蛋竟让我教他们怎么喂孩子!有个白痴竟然问我联邦应急管理局有没有设立看孩子的机构,他有几张票……”
“有人还在局里吗?”
“你说谁?是联邦应急管理局的人吗?”
“不,莉妮,我是说来报到的警官们。”但不能是特里。千万别是特里。莉拉不希望特里看见过去五年和他搭档的罗杰残留下来的模样。
“恐怕没有,只有山区三县高速公路反垃圾组织和志愿消防队的那个老家伙还在。他想知道有没有事情可以帮忙。他正在外面抽烟管。”
莉拉受过了惊吓,脑子反应很慢,她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莉妮说的是知道精灵手帕、开着一辆破皮卡的威利·伯克。
“我要他过来。”
“那家伙?你真要他过来吗?”
“是的,我在里奇兰路六十五号。”
“那不是……”
“是的。莉妮,情况很糟,非常非常糟。杰茜卡杀了罗杰。罗杰一定是割破了她脸上的那层东西。杰茜卡追着罗杰到了外面——还举着块砖追一个男孩,一个小浑蛋,小浑蛋想把她拍下来。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哪里还有理智这回事啊,莉拉心想。“我警告她停下,但她不肯听,于是便朝她开枪。她死了。那种状况下没有别的选择。”
“罗杰死了吗?”莉妮没问罗杰的妻子。莉拉并不奇怪,莉妮一直对罗杰怀有某种好感。
“派威利过来,告诉他我们要送两具尸体去医院的停尸间。让他带张油布过来。警官们回来的话让他们暂时别出去了,我尽量赶紧回来。话说完了。”
她低下头,有点想哭,却流不出泪。她琢磨着人太累是不是就不会哭了。很有可能。在这样的一天,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
警用腰带上手机套里的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克林特。
“嘿,克林特,”她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你还好吗?”克林特问,“你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对头。”
莉拉不知该从何谈起。谈死在家门口的罗杰和杰茜卡?谈她在特鲁曼·梅威瑟制毒工棚瓦砾后面的林子里产生的幻觉?谈希拉·诺克罗斯和香农·帕克斯?谈克林特没有任何先兆就把私人诊所关掉?还是谈他们的婚姻宣誓究竟算不算数呢?
“莉拉,你没睡着吧?”
“没有,我很好。”
“贾妮丝——贾妮丝她不能履职了。原因就不多说了。另外,希克斯也不见了。不知怎么,这地方竟然需要由我来负责。”
莉拉说她感到很遗憾。无疑,这是由现在非同一般的局势造成的。睡会儿觉情况可能看上去会好些。克林特可以去打个盹,一会儿他就能醒过来。
克林特说他想回家看儿子。贾里德说他弄伤了膝盖,但伤得不重,但克林特想亲自查看一下。莉拉想跟他回家碰头吗?
“我尽量。”但莉拉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放下工作。她只知道这天又会工作到很晚。
3
“听见那个了吗?”一个女人在黑暗中对凯莉·罗林斯说。女人胳膊很软,散发出一股酒味。她说她叫玛格达。“有人在唱歌吗?”
“是的。”唱歌的是莫拉。莫拉的声音不值一提。她的乐感极差,经常走音,还唱得断断续续。但是对现在的凯莉来说,莫拉的歌声无比甜美,把肮脏空气中愚蠢的陈词滥调都给带走了。
“……皇家运河……”
歌声停止了。
“歌声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
凯莉只知道歌声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是从杜林传过来的吗?杜林又在哪儿呢?这里肯定不是杜林。这里是杜林吗?很难判断。不可能做出判断。
一阵微风从黑暗中飘过。空气清新、舒适,脚下不像水泥地,也不像黏糊糊的砖块,而是像一簇簇的草丛。她蹲下来摸了摸:是的,就是草,可能是野草,有膝盖那么高。鸟儿不知在近处哪里轻声叫着。醒来的凯莉觉得休息得不错,健壮而充满活力。
她已经被关了十二年,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监狱里过的,四十岁的头两年也是在监狱里过的,之后还得再待十年。莫拉是这些流逝的岁月中的宝物。当然,促成两人爱恋的是这座监狱,她们俩的事情在高墙之外绝对无法变成现实。如果突然被赶出杜林女子监狱的话,她会爱怜又感激地回想起莫拉,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无论具有多么奇异的吸引力,你绝对不会全然投入地爱上一个弄死三个人的杀人凶手。莫拉是个疯子,凯莉对她不抱任何幻想。但莫拉却全心全意地爱着凯莉,凯莉喜欢被爱的感觉。说不定,凯莉自己也有一点点疯呢!
入狱以前,凯莉从没不顾一切地爱过。事实上,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凯莉就没体验过任何形式的爱。
一次作案时——不是被抓的那次——凯莉和男友闯进了钟点制汽车旅店背后的一个贩毒窝点。窝点的摇椅上坐了个十来岁的孩子。摇椅非常漂亮,漆得闪闪发亮,和脏乱的汽车旅店完全不相称,就像是在垃圾中安了一把王座。摇椅男孩的面颊上有个火山口般、发出红黑绚烂光芒的大洞。大洞仿佛还是热的,飘来肉类腐烂的气味。这个洞是挠出来的、挖出来的,还是轻微感染造成的呢?有人用肮脏的刀刃割过他的脸吗?这是种疾病吗?凯莉为不必弄清这个洞的来由、不必去管这个男孩而感到幸运。
她估计男孩有十六岁。他挠着肚子,看着她和男友四处寻找藏着的财物。他怎么会这么平静,毫不惧怕地看着他们大肆劫掠呢?
凯莉的男友在床垫底下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把它塞进外套。他转身看着男孩。“你知道吗?”他说,“你的脸烂掉了。”
“我知道。”那孩子说。
“小鬼,既然你知道,就快从该死的椅子上下来。”
孩子没有制造任何麻烦,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落到弹簧床上,躺在床上抓着自己的肚子。他们把摇椅连同钱和毒品一起带走了。之所以能把摇椅带走是因为那个男友有辆小货车。
这就是凯莉那时过的生活,她总是旁观或帮助和自己睡觉的男人偷窃男孩坐着的摇椅之类的东西。一个被毁灭了的男孩。你们猜怎么着?那个男孩居然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在弹簧床上躺下,把那张被毁的脸对准天花板,除了挠肚子之外什么都不干。他也许吸毒了,他也许根本不在乎。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微风中有种花的清香。
凯莉对莫拉感到一阵心痛,但同时,她也产生了一种直觉:这是个更好的地方,比监狱更好,比监狱外面的世界更好。她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她的脚下正踩着坚实的泥土。
“无论你是谁,我都得告诉你我吓坏了,”玛格达说,“我为安东感到担心。”
“别害怕,”凯莉说,“我想安东应该很好。”她不知道安东是谁,也并不关心。凯莉寻找着玛格达的手,并很快握住了她的手。“我们走到鸟叫的地方去吧。”两人缓缓在黑暗中向前移动,发现自己正在树林中走下一道缓坡。
那边是不是有道微光?是透过树叶缝隙洒进的阳光吗?
走到杂草丛生的拖车残骸前时,已经是阳光耀眼的清晨了。从那里开始,她们可以沿着一条鬼魅般的泥路走向穿越了时空的浑球山山道。
1
离开老埃茜的小窝后,狐狸沿之字形路线穿过周围的森林,在一间杂草丛生的潮湿小屋里休息了一会儿。睡梦中他梦见妈妈给他带来了一只老鼠,但这只老鼠腐烂有毒,这让他意识到妈妈病了。妈妈眼睛红肿,嘴巴歪斜,舌头软软地垂下。这让他想起妈妈已经死了,在许多个季节之前就已经死了。他看见她躺在高高的草丛中,第二天,她仍旧躺在同一个地方,但已经不是他妈妈了。
“墙里有毒,”死去的老鼠借死去妈妈的嘴说,“她说地球是由我们的尸体组成的。我相信她,哦,即便死亡降临,伤害也不会停止。”
一群飞蛾像乌云似的笼罩在死去的妈妈和死去的老鼠的头顶。
“孩子,别停下,”狐狸妈妈说,“你有活要干。”
狐狸猛然从梦中醒过来,他感到一阵剧痛,他的肩膀撞上小屋里凸出的一颗钉子、一块碎玻璃或是一块木板碎片。这时已经是清晨。
附近传来一声巨响:金属和木头碰撞,蒸汽释放,然后是着火的哧哧声。狐狸急忙从长满杂草的小屋向山路冲了过去。路那边是更高的林子,狐狸希望那里会更安全些。
山路边,有辆车撞上了一棵大树,一个身上着了火的女人正从前座把一个男人往外拽。男人大声地哭叫着。被火烧的女人发出类似狗吠的声音。狐狸明白她叫出的意思: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女人身上飘下一簇簇燃烧的丝线。
到了做决定的时刻了。在狐狸的行为准则中,“不要在白天穿越公路”是比较靠前的一项。公路上白天车比较多,车不会被吓走,也不会被警告离开,更别说被打败了。车辆在路面上行驶时会发出声响,如果认真听的话(狐狸总是在倾听),就会听出车上的人在说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没有听到这些警告的动物留下的热乎乎的破败的残骸,给狐狸提供了更多美味的小吃。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狐狸需要经常变换方法,才能在危险中求得生存。你必须平衡一辆想杀了你的汽车和一个身披火焰斗篷宣告我要杀了你的女人哪个更具危险。
狐狸突然朝前冲刺。经过那个女人的时候,她身上的热量传到狐狸的皮毛和背上的伤口上。她一边怒吼,一边把男人的头往路面上砸,但吼声在狐狸翻下道路另一侧的路堤后逐渐消失了。
在高大的树木中,狐狸减缓了步伐。每次抬腿的时候,背下方的割伤总会使它的右后腿钻心地疼。入夜了,去年落下的树叶在他蹄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停下脚步,开始从小溪里取水喝。溪水里漂着油星,但他很渴,即便水里有油也顾不上了。一只老鹰停在溪边的树桩上。老鹰正在啄一只松鼠的肚皮。
“让我来点吧!”狐狸说,“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
“狐狸没有朋友。”老鹰说。
这是个事实,但狐狸不愿承认。“这话是哪个骗子说的啊?”
“你知道自己在流血吗?”老鹰问。
狐狸对老鹰轻快的语调并不是很在意。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转移话题为妙。“发生什么了吗?似乎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远处有棵树。一棵新长出来的树。一棵母亲树。那棵树是黎明时才出现的,长得非常高,非常美。我试着飞到树顶,尽管能看到树顶,可我就是飞不上去。”老鹰从松鼠身上咬下一块鲜红色的肠子,一口吞了下去。
老鹰歪起头。狐狸的鼻孔很快抽搐了一下:他闻到一股烟味。现在是旱季,身上着火的女人只要穿过路面,再朝前走几步就能让这片林子烧起来。
狐狸需要继续往前走,喘着粗气。他又害怕又伤心——但他的理智还在。
“如果哪只动物能吃掉你的眼睛,那它一定很幸运。”老鹰说完就飞走了,软塌塌的松鼠嵌在利爪下。
2
和往常一样,“第一个周四读书俱乐部”渐渐偏移了原本的议题,这个月读书俱乐部讨论的是伊恩·麦克尤恩的《赎罪》。这本小说叙述了一对恋人刚开始恋爱就因为一个拥有吊诡想象力、叫布里奥妮的女孩
的诬告而分手的故事。
热衷小城政治活动、俱乐部最年长、已经八十岁的多萝西·哈珀说她无法原谅布里奥妮所犯的罪行。“那个小婊子毁了他们的一生。谁会去在乎她的赎罪呢?”
“有人说人到一定的年龄才会完全成熟,”盖尔·科林斯说,“布里奥妮说谎时只有十二三岁。不能把错误全归于她。”盖尔双手捧着一杯白葡萄酒,坐在吧台旁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边。
科茨监狱长的忠实秘书布兰奇·麦金太尔(大多数时间都很忠诚)三十年前在上秘书课程时和盖尔相识。“第一个周四读书俱乐部”的第四位成员玛格丽特·奥唐奈是盖尔的姐姐,玛格丽特是布兰奇认识的唯一拥有股票投资组合的女人。
“成不成熟的话是谁说的?”多萝西问。
“科学家们。”盖尔回答说。
“呸,呸!”多萝西像要驱散败坏气味似的挥了下手(布兰奇认识的女人里,只有多萝西还会说“呸,呸!”这种过时的语气词)。
“是真的。”布兰奇在监狱里听诺克罗斯医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人到了二十岁以后心智才能成熟。这种事有那么奇怪吗?如果你认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或者说你曾经经历过那个时期的话——你应该很清楚的确是这么回事。十来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尤其是男孩子们。十二岁的女孩子呢?离成熟还差得远呢!
多萝西坐在前窗边的扶手椅上。这里是她在马洛伊街的公寓,位于二层,里面铺着灰色的长毛地毯,贴着米黄色的墙纸,显得非常整洁。从房间里能看到公寓背后的林子。外面动荡世界的唯一标志是西面浑球山和十七号公路那里起的一把火——从这个距离看就像根燃烧着的火柴。“实在太残忍了,我才不管她成不成熟呢!”
布兰奇和玛格丽特坐在沙发上。咖啡桌上放着一瓶夏布利和一瓶没有打开木塞的皮诺。
桌上还放着一盘多萝西烤的饼干和玛格丽特带来的三个小药瓶。
“我喜欢这个故事,”玛格丽特说,“我喜欢这整本小说。我觉得闪电战期间的护理细节描述得非常到位。还有书里的大战场面、关于法国的描写以及海岸边大撤退的那一段,真是太了不起了!描写得非常逼真!可以说是一次史诗般的大撤退!描写爱情的那些段落也为整本小说增色不少!”说着她摇头笑了起来。
布兰奇转身看着玛格丽特,尽管都喜欢《赎罪》这本书,但玛格丽特让她很生气。在提前拿到一笔数额不小的退休金之前,玛格丽特一直在铁路公司上班——有人就是如此幸运。玛格丽特·奥唐奈特别喜欢傻笑,这在过了七十岁的人中颇为少见,她还喜欢收集陶瓷做的小动物,她家窗台上放着十来只陶瓷小动物,把窗台塞得满满的。上次选书时玛格丽特选了海明威那个抓着鱼不肯松手的老白痴的故事
,那本书让布兰奇非常生气,玛格丽特放着那么多好书不选,偏要选条该死的鱼!玛格丽特觉得那本书也很浪漫。这种女人怎么会把提前退休的退休金都拿去购买股票投资组合呢?这还真是个谜。
布兰奇说:“玛格
,别再爱不爱的了。我们都是成熟女人,别在性这件事上犯傻。”
“哦,不光是爱情方面的描写。整本书的场面非常宏大。能选这本书真是幸运极了。”说着玛格丽特揉了揉自己的前额,玛格丽特从玳瑁框眼镜上端凝视着布兰奇,“如果临死前让你读一本劣质书,那不是太糟糕了吗?”
“那倒是,”布兰奇答道,“但谁说出这事会死人啊?谁说我们会死啊?”
在奥罗拉流感暴发的很久前,有一天晚上的读书会就约好了,每个月的第一个周四都会办读书会。而在过去的这一天的大多数时候,四个老朋友都在像少女一样互发短信,讨论晚上的读书会要不要取消。但每月的第一个周四应该是雷打不动的,多萝西发短信说如果这真是生命的最后一天,她很愿意和朋友们一起沉沉睡去。盖尔和玛格丽特同意她的说法。布兰奇虽然因为自己抛下困境中的科茨监狱长有些负疚感,但她已经加了会儿政府不会支付工资的班,下班离开监狱是她的权利。另外,布兰奇也想对这本书发表自己的看法。和多萝西一样,她惊叹于小女孩布里奥妮的邪恶,同样惊叹于布里奥妮成年后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女人。
坐进多萝西的客厅以后,玛格丽特拿出几瓶氯羟去甲安定
。这几瓶药已经有好几年了。丈夫去世以后,医生说“玛格,这药给你备着”,开给她几瓶安定。玛格丽特没吃过一粒。尽管失去丈夫很悲伤,但她的精神很好,说不定比以前还好了,因为丈夫死后她就不必担心冬天丈夫在车道上铲雪或爬高剪树枝时离高压线太近而意外身亡了。但药费可以用保险来付,因此她还是开了安定。人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发生在何时,玛格丽特一直有这样的觉悟。现在,这个时刻似乎已经到了。
“我想我们最好一起服药,”玛格丽特说,“这样就没那么可怕了。”
其他三个人没有反对,她们觉得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和玛格丽特一样,多萝西·哈珀也是个寡妇。盖尔的丈夫住进了护理院,现在连孩子们都认不得了。她们的孩子都已经成年,住在离阿巴拉契亚山区很远的地方,在最后时刻重聚几乎是不可能的。四个人中唯一没退休的布兰奇没有结婚,也压根不会有孩子,想到状况可能变得很严重,她倒觉得可能这样也好。
布兰奇刚才的问题使笑声停止了。
“也许醒来后我们会变成蝴蝶,”盖尔说,“我觉得新闻上看到的那层膜有点像蝴蝶羽化前身上裹着的茧。”
“我觉得比较像蜘蛛包裹苍蝇时吐出来的蛛丝。与虫茧相比,那东西更像是蛛丝。”玛格丽特说。
“我没有任何念想。”过去几分钟的某一时刻,布兰奇把满满一杯酒喝干了。
“我想见到一位天使。”多萝西说。
玛格丽特、盖尔和布兰奇同时把目光投向多萝西。她不像在开玩笑。多萝西满是皱纹的下巴和嘴抿得像只小拳头似的。“你们知道,我一直是个好人,”她说,“总是友善待人,是好妻子、好母亲,以及为人着想的好朋友,还自愿退了休。为了参加委员会的会议,周一我还一路开车到库格林呢!”
“这些我们都知道。”玛格丽特把手伸向觉得自己符合好人定义的多萝西。盖尔和布兰奇也都伸出了手。
她们传递着药瓶,各自服下两片,咽了下去。这番仪式以后,四位朋友坐在那儿面面相觑。
“我们现在干什么?”盖尔问,“只是等着吗?”
“我们大叫吧,”玛格丽特假意用指节揉着双眼掩饰住笑容,“大叫,大叫,我们大叫吧!”
“把饼干传着吃,”多萝西说,“我不用再减肥了。”
“我还想谈谈那本书,”布兰奇说,“我想谈谈布里奥妮是如何转变的。我把她想象成一只蝴蝶。我觉得那很可爱。这让我联想起监狱里的一些女人。”
盖尔从咖啡桌上拿起葡萄酒瓶。她打开包装铝箔,把钻头插进软木塞。
依次给每个人添酒的时候,布兰奇说:“监狱里的确有不少惯犯——我是说那些二进宫的家伙——违反假释条例,或是重操旧业再次犯法,但一些人的确有了改变。一些人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布里奥妮就是这样。这不是很鼓舞人心吗?”
“是的,”盖尔说,她举起酒杯,“为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干杯。”
3
弗兰克和伊莱恩徘徊在娜娜房间门口。这时已经过了九点。他们把她放在床上,没给她盖被子。房间墙上有张穿着制服的军乐团海报,还有一块贴着娜娜画得最好的几张日本少女动漫形象的板报架。一串风铃和玻璃串珠从天花板垂落下来。伊莱恩坚持房间要保持整洁,因此地板上没有衣服和玩具。百叶窗拉上了。娜娜头周的白色生长物圆鼓鼓的,手部周围的生长物一模一样,只是面积小了些。娜娜的手上像是戴了只没有大拇指的连指手套。
尽管弗兰克和伊莱恩什么话都没说,但一起安静地站了几分钟后,弗兰克意识到他们都害怕把灯关掉。
“我们一会儿再回来看她。”出于习惯,弗兰克轻声对伊莱恩说。以前,他们怕吵醒娜娜,总会刻意小声说话。
伊莱恩点点头。接着,他们一块儿从女儿敞开的房门口离开,下楼去了厨房。
伊莱恩在桌子边坐下了,弗兰克做了壶咖啡,他在壶里倒满水,筛出咖啡渣。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不下一千遍,但从没在这么晚的时候做过。这样一直干活让他平静下来。
伊莱恩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就像过去一样,是不是?她生病躺在床上,我们在楼下琢磨应对方法。”
弗兰克按下开始按钮。伊莱恩把头放在桌子上,夹在两只胳膊之间。
“你应该直坐。”弗兰克轻声说,他拿了把椅子在伊莱恩对面坐下。
她点点头,挺直了身板。她的刘海贴在前额上,像刚被敲了下头似的,一脸“到底怎么了,我怎么会碰上这种事”的暴躁表情。弗兰克知道自己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至少我明白你的意思,”弗兰克说,“我记得那时候的事。我们坐在厨房,想着怎么才能让自己觉得有能力去照顾另一个人。”
弗兰克的话让伊莱恩笑开了。不管现在发生了什么,他们至少把娜娜从婴儿抚养至今——这是个不小的成就。
咖啡机哔的一声响了。周围安静了一会儿,但很快外面就传来一阵噪声。有人在大喊大叫,还有警笛声和汽车报警器的呜呜声。他本能地把耳朵对准了楼梯,对准了娜娜。
他没听见楼上有任何声音,他自然听不见。娜娜已经不是婴儿,现在也不比过去,和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以娜娜今晚的睡眠状态来看,任何喧闹都吵不醒她,都无法让她睁开包裹在那层白色纤维下的眼睛。
伊莱恩同样把头侧向了楼梯。
“弗兰克,外面怎么了?”
“我不知道。”弗兰克不再和她对视,“我们不该离开医院的。”这句话暗示离开医院是伊莱恩的决定,弗兰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这么想,但他需要有人和他分担责任,把身上的重担匀给伊莱恩一些。他很清楚自己在逃避责任,这让他讨厌自己,但弗兰克就是无法克制。“我们应该留在医院,娜娜需要医生。”
“弗兰克,所有没醒来的女人都需要。很快我也需要一个了。”伊莱恩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看她加入牛奶和咖啡伴侣时,弗兰克意识到一眨眼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想这次讨论应该马上结束,这时伊莱恩却又发话了:“你应该感谢我设法离开那里。”
“你说什么?”
“回家你就做不成原本要做的那件事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他自然知道伊莱恩在说什么。每个婚姻都有基于共同经历形成的语言密码。这时,伊莱恩道出了那个人的名和姓:“弗里茨·梅肖姆。”
每次转勺子的时候,伊莱恩的勺子都会碰到陶瓷的杯壁——咔嗒,咔嗒,咔嗒,像是转动保险箱上的密码转盘似的。
4
弗里茨·梅肖姆。
一个声誉不佳的名字,一个弗兰克极力想忘掉的名字,但伊莱恩怎么会让他忘记呢?当然不会。怒斥娜娜的老师很不合适,拳击墙壁更是糟糕,但弗里茨·梅肖姆的那件事最为可耻。每当伊莱恩觉得被弗兰克逼入墙角的时候,她就会提起弗里茨·梅肖姆这个名字。这天晚上也是一样。要是伊莱恩知道他们都被逼到了角落里,都站在娜娜这一边,那该多好啊!可她就是不知道。伊莱恩甚至还提起了弗里茨·梅肖姆这个他最不愿听到的名字。
弗兰克猎过一只狐狸,这只狐狸不是在三县森林中经常出现的那种。有人报告说有只狐狸出现在十七号公路南边,在离女子监狱不远的田野中奔跑。那只狐狸吐着舌头,报警人觉得它可能带有狂犬病。弗兰克对警报有所疑问,但对狂犬病却非常认真——所有动物检疫官都会认真对待狂犬病。他把车开到报警人目击狐狸的破谷仓,花了半小时在周围走了一圈。除了一辆一九八二款的短剑车的破旧残骸和一条缠在天线上的破内裤之外,弗兰克什么都没发现。
返回停车的路肩时,弗兰克从一片围着篱笆的私人领地外走过。篱笆由腐烂的木板、轮毂罩、满是小洞的金属波纹板组成,看上去像是在引发别人的好奇,而不是吓退入侵者。透过篱笆的缝隙,弗兰克可以看见里面破落的小院和墙皮剥落的白房子。橡树上挂着一根磨损的绳子,上面吊着一个旧轮胎秋千,一群飞虫在橡树下一堆发黑的破衣服上盘旋,一只放满了废铁的奶箱立在门廊台阶旁,一只油壶(多半是空的)像帽子一样被随意放在任意生长、遮盖了部分门廊的九重葛上。铺着防水纸的屋顶上散落着二楼打破的玻璃窗碎片,一辆新款丰田车打了蜡,停在门前的车道上。十几颗用过的子弹壳散落在汽车的后轮胎周围,原本亮红色的子弹已经变成了浅红色,像是已经射出了很久。
破败的房子和闪亮的皮卡,一幅美妙的乡村景色,弗兰克差点大笑出声。他继续向前走去,兀自笑了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发黑的衣物正在移动,变换着位置。
弗兰克后退几步,走到破烂篱笆中间的一处缺口。他看着那堆衣服,衣服在无声地移动。
一如既往地,事情像做梦一样。弗兰克穿过篱笆上的缺口,走过空地,到了一处离刚才的地点有些距离的地方,速度快得像是在刚在的位置和树下的黑色物体间做了瞬间移动。
那是一条狗,但弗兰克不想猜测这条狗属于什么品种——是条中型狗,可能是牧羊犬,也可能是年轻的拉布拉多犬,也许是农家混血犬。狗身上斑驳的黑毛中间有许多跳蚤咬的疤痕。掉毛的地方露出皮肤,看上去病恹恹的。只能看见它一只眼睛,像是嵌在已经看不出轮廓的头部的一个白色小池子。它的四肢歪在身体两侧,显然都已经折了。奇怪的是,既然不可能逃走,狗的脖子上还套了条链子被拴在树上。它的半边身体随着呼吸而一起一伏。
“你擅闯私人领地!”弗兰克身后有人在大声嚷嚷着,“伙计,我正用枪指着你呢!”
弗兰克举起双手,转身注视着弗里茨·梅肖姆。
弗里茨·梅肖姆身材矮小,长着乡巴佬似的红胡子,像只地精。他穿着牛仔裤和褪色的T恤。“是弗兰克吗?”弗里茨的声音有几分困惑。
尽管不是很熟悉,但他们常在车轮酒吧见面。弗兰克记得弗里茨是个技工,有人说如果想要枪的话可以找他买。弗兰克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几个月前,他们一起坐在吧台边收看大学橄榄球赛的时候曾经互换过子弹。弗里茨——这个虐狗的魔鬼——表达了他对选项进攻
的喜爱。他觉得山地人并不具备在选项进攻中持续成功的才能。弗兰克开心地表示了赞同,他对选项进攻知之不多。比赛快结束时,梅肖姆已经喝多了,他不再喋喋不休着选项进攻的好处,而是拉着弗兰克讨论犹太人和联邦政府的问题。“你知道吗,那些鹰钩鼻子的家伙稳操胜券。”弗里茨靠近他说,“我家是从德国移民过来的,所以我很清楚。”这时候弗兰克就会找个托词告辞。
这时弗里茨放低了一直瞄准的步枪。“你在这儿干吗?来买枪吗?我可以卖你把好枪,长的短的都有。嘿,想来点啤酒吗?”
尽管弗兰克什么也没说,但他的肢体语言一定传递出了某种信息,因为弗里茨用委屈的语气补充道:“你是为那条狗担心吗?大可不必啊!狗娘养的咬了我的侄儿。”
“你的什么?”
“侄儿,就是侄子啦!”弗里茨摇了摇头,“这些老词仍然在用。你会惊讶于……”
这是弗里茨·梅肖姆吐出的最后几个字。
弗兰克完事的时候,他从那浑蛋手里抢过的步枪的枪托——教育梅肖姆的主要工具——已经裂开,上面布满了血迹。弗里茨平躺在泥地上,抓着弗兰克连续用枪托锤击的胯部。他的眼睛藏在淤肿下面,肋骨被弗兰克扭伤或打断了,每次颤抖的呼吸都会让血从他嘴里喷出来。从这种场面看,弗里茨被打死都是很有可能的。
也许弗里茨·梅肖姆的伤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重——他这样告诉自己,尽管这样,连续几周他一直在留意报纸上的讣告专栏,寻思着会不会有人来逮捕他。可弗兰克一点也不内疚。那是条小狗,小狗不会回击。无论再怎么脾气暴躁,也没理由伤害那么一只小动物啊。一些狗有能力杀人,但没有哪条狗会做出弗里茨·梅肖姆对树下那条可怜的小狗所做的事情。狗能理解人类从酷刑中享受到的欢乐吗?它们不明白人类怎能从施虐中获得快乐,也学不会。但弗兰克明白这种快乐,因此在内心深处,他对自己对弗里茨·梅肖姆所做的事没感到什么不妥。
谈到弗里茨的老婆,弗兰克怎么知道那种人竟会有老婆呢?不过他现在知道了。哦,对了,弗里茨有老婆的事还是伊莱恩查出来的呢。
5
“他老婆?”弗兰克问,“你想说他老婆受虐待的事吗?弗里茨·梅肖姆是个爱施虐的混账,这种人的老婆自然会去收容所求助。”
流言在城里传开以后,伊莱恩问弗兰克这事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真的打伤了弗里茨·梅肖姆。他犯了错,把事实告诉了伊莱恩,从此以后,伊莱恩就老爱把这事挂在嘴上。
伊莱恩放下勺子,喝起了咖啡。“这事没什么好狡辩的。”
“希望她能离开他,”弗兰克说,“可她受到伤害并不是我的责任啊!”
“他被你打伤住了院,痊愈出院以后,差点没把她打死,这难道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当然没有。我从没对她下过手。我们别谈这个话题了。”
“还有,她的孩子掉了,”伊莱恩说,“这也不是你的责任,是吗?”
弗兰克咬着牙。他不知道孩子的事。这是伊莱恩第一次提到孩子的事。她一直都在等待最合适的机会,给他致命一击。这就是那个和你亦妻亦友的女人!
“她怀孕掉孩子了吗?啊,倒霉!”
伊莱恩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你说这叫倒霉吗?你的同情心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如果你把警察叫来,这些事都不会发生。弗兰克,如果当时报警了,就没这些事了。他会被送进监狱,坎迪·梅肖姆也就不会流产了。”
让弗兰克负疚是伊莱恩的拿手好戏。但如果她见过那条狗——见到弗里茨对那条狗的所作所为——指责弗兰克前她也许就要多考虑考虑了。梅肖姆这种人必须付出代价。弗利金杰医生也是一样……
他突然想出一个主意。
“何不去找那个开奔驰的男人?他是个医生。”
“你是说轧死老人家的猫的那家伙吗?”
“是的。他对自己开车超速很内疚。我相信他会帮忙的。”
“弗兰克,我刚才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吗?你的想法很疯狂,结果总是适得其反!”
“伊莱恩,忘了弗里茨·梅肖姆和他老婆,也别管我,你只要想着娜娜就行。兴许那医生可以帮忙。”弗利金杰医生甚至可能会觉得对弗兰克有所亏欠,因为弗兰克只是把怒气发在他那辆车上,而没有闯进弗利金杰医生家,把怒气发在医生本人身上。
警笛声更响了,一辆摩托车轰鸣着穿过街道。
“弗兰克,我想相信你。”她的声音缓慢而理智,显然想表现出真诚,但在向娜娜解释保持抽屉整洁的重要性时伊莱恩用的也是相同的语调,“因为我爱你,我了解你,我们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年。你为了一条狗把一个人打到半死。天知道你对这个弗利什么的做了什么。”
“弗利金杰。他的名字叫加思·弗利金杰。加思·弗利金杰医生。”伊莱恩怎么那么笨呢?她难道没看见人们为了让医生诊治他们自己的女儿,互相踩踏,甚至还动枪了吗?
伊莱恩喝掉最后一点咖啡。“留下和女儿在一起,别去整那些自己都整不明白的事了。”
弗兰克·吉尔里突然领悟到,如果伊莱恩也睡着的话,一切就简单了。可现在伊莱恩和他一样醒着。
“你错了。”他说。
伊莱恩朝他眨了眨眼。“什么?你刚说了什么?”
“你觉得你永远都是对的。有时你确实是对的,但这次你错了。”
“谢谢你的真知灼见。我现在要上楼去和娜娜待在一起。想来的话你也一起来,但如果你去找那个男人——或是去别的什么地方——那我们就完了。”
弗兰克笑了。他觉得这样很好。良好的感觉使他大松了一口气。“我们已经完了。”
伊莱恩用眼睛瞪着他。
“现在我在乎的是娜娜,我只在乎她。”
6
去开车的路上,弗兰克停下脚步,看了看门前露台旁的柴堆,这些柴都是他亲手劈的。过去这个冬天,柴火用掉了一半。厨房里的约图尔壁炉
使这个家在寒冷的冬天显得温馨而生气勃勃。娜娜喜欢靠着壁炉坐在摇椅里做作业。娜娜低头看书时,头发会把脸蛋遮住,看上去像男女之间关系更为简单的十九世纪的小孩子。在那个时代,你告诉你的女人你要干什么,她要么同意,要么把嘴巴闭牢。他记得父亲曾经想买个电动割草机,却遭到母亲的反对,那时父亲是这么说的:你只管操持家务,我来赚钱养家。如果你觉得这有问题的话,可以大声说出来。
母亲什么话都没说。他们通过这种方式维持着和谐的婚姻,和和美美地共同生活了四十多个春秋。没有婚姻咨询,没有离婚,更没有律师。
柴堆上铺着一块很大的防水布,劈柴用的墩子上盖着块小防水布。他扯开小防水布,从布满劈砍痕迹的墩子上拿起手斧。弗利金杰似乎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但还是有所准备的好。
7
多萝西第一个睡着了。她打着鼾,头软绵绵地向后靠着,嘴张着,假牙微微分开,牙上沾着些饼干颗粒。玛格丽特、盖尔和布兰奇看着白色的丝线从多萝西身上冒出来,丝线分裂飘浮,最后又落到多萝西皮肤上,它们像微型绷带一般呈十字形裹在多萝西身上。
“我希望……”玛格丽特话只说了一半。无论有着什么样的希望,她似乎并不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觉得她在受苦吗?”布兰奇问,“你们觉得这会很疼吗?”尽管说出的话十分沉重,但她本人却一点都不痛苦。
“不会。”盖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图书馆借来的《赎罪》翻开着掉在地上,书的塑料封皮有些起皱。她扶着家具站稳,然后穿过房间朝多萝西走去。
布兰奇在意识模糊间注意到了盖尔的举动。除了吃药以外,她们还一起喝了皮诺,盖尔喝得最多。监狱里有个参加掰手腕比赛的女警官,布兰奇很想知道有没有看谁能在喝酒吃药后不撞翻椅子不撞墙的比赛。盖尔也许浪费了她的天赋。
布兰奇希望向盖尔表达这些想法,但这时她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盖尔……你走路……非常好。”
她看着盖尔弯腰凑向多萝西已经蒙上一层薄网的耳朵。“多萝西,听得见我们说话吗?我们在……”盖尔停下想了想。
“玛格,天堂里有我们熟悉的地方吗?我们该和她在哪儿见面啊?”
但玛格丽特没有回答。她已经没法回答了。白色的丝线同样环绕着覆上了她的头部。
布兰奇的眼睛似乎在不由自主地转动,这时她转向窗户,看见西边燃起了大火。火越烧越厉害,不是星星点点的火焰,而是汇成了一个鸟头形的火球。仍然有人在灭火,但大多数人也许忙着照顾家里的女性而顾不上灭火了。那只鸟叫什么来着,那只恐怖地融入大火、并在火中重生的鸟叫什么来着?布兰奇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看过一部叫《空中大怪兽拉顿》的日本怪兽电影。那时她还是个孩子,电影中的巨鸟把她吓坏了。现在她不会再感到害怕,她只是……会觉得很有趣。
“我们失去了一位姐妹。”盖尔说。她瘫软在地毯上,靠着多萝西的双腿。
“她只是睡着了,”布兰奇说,“亲爱的,我们并没有失去她。”
盖尔重重地点头,头发都落在了眼睛上。“没错,没错,布兰奇,你说得对。我们只需要找到彼此,我们只需在天堂找到彼此就行。或者……那种……那种和天堂类似的地方。”盖尔的话把布兰奇逗笑了。
8
布兰奇是最后一个睡着的,睡着之前,她爬到在层层网状物质下沉睡的盖尔脚边。
“我有个恋人,”布兰奇告诉她,“但你不会知道。我们……如同监狱里的女犯们说得那样……得很低调地行动。我们必须低调行动才行。”
盖尔呼了口气,蒙在她嘴上的那层白丝颤动了一下。一根白丝调皮地朝布兰奇伸了过来。
“我想他也爱我,可是……”这事很难解释清楚,那时她还年轻。年轻时,人的心智尚未成熟,你不理解男人。真是悲伤。男人结婚了。布兰奇一直等着他。然后他们就老了。布兰奇把生命中最甜美的部分耗在那个男人身上。他发过许多令人沉醉的誓言,但没守住任何一个。真是浪费时间啊。
“这也许是迄今为止发生的最好的事情。”如果盖尔醒着的话,她也许弄不明白布兰奇这些断断续续的轻言细语。布兰奇的舌头渐渐失去了知觉。“因为直到最后,我们至少还都在一起。”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碰上的是其他事情……
布兰奇还没想完,就渐渐失去了意识。
9
见到弗兰克,加思·弗利金杰并不感到奇怪。
在连续收看新闻频道十二小时以后,在把家里除了宠物蜥蜴(加思的蜥蜴名叫吉利斯)之外的所有东西都用烟熏了一遍以后,加思也许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奇怪了。如果早已死去的整形外科先驱哈罗德·吉勒斯爵士还在的话,他也许会下楼到厨房吃肉桂馅饼来庆祝。整形外科再怎么发展也发展不到加思今天在电视上看到的这种情形。
加思在特鲁曼·梅威瑟的厕所时拖车上发生的暴力冲击只是个开始,之后的几个小时,他一直坐在沙发上收看各种各样的暴力影像。白宫外发生了骚乱,一个女人咬掉了一个邪教徒的鼻子,一架巨大的波音767在海上失踪,养老院的看护人员身上流着血,蒙在网状物质里的老妇人被铐在轮床上,墨尔本起了大火,马尼拉起了大火,火奴鲁鲁也起了大火。里诺城外的荒漠发生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那里显然是一处秘密的政府核设施的所在地,一直在记录盖格计数器旋转变化和地震仪上下幅度的科学家们,通过仪器检测到了持续性高烈度的爆炸。每个地方都有女人睡着后长膜,每个地方都有傻子试图叫醒她们。新闻频道整了个一流鼻子的一流记者米凯拉在下午三四点钟以后就不见了,台里派了个戴唇环的说话结结巴巴的见习记者顶替了她。这让加思想起他在一些人家里墙上看到的涂鸦:没有重力,地球就糟透了。
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所有的一切都烂透了。连甲基苯丙胺都起不了作用。不过其实,作用还是有那么一点的,但比本应该有的作用要小很多。门铃响起的时候——叮咚叮咚的和谐响声——加思觉得特别清醒。他不太想出去应门,至少今晚不想。他觉得没有起身应门的必要。这时来客不再按铃,开始敲起门来——对着大门一通猛捶。
捶门声停止了,正当加思以为不受欢迎的来客已经放弃的时候,来客开始劈门。门很快被劈裂了,门和门锁分离,震颤着向内打开,早前来这儿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加思以为这人要来杀了他——却并不觉得太过悲伤。被斧头劈会很疼,但疼痛应该不会持续太久。
整形手术对许多人来说是个玩笑,对加思却不然。想更喜欢自己的脸蛋、身体、皮肤有什么好笑的?除非碰上一个残忍或愚蠢的人,否则这没一点可笑的。但现在,这的确像个玩笑。只有男性存在的话,生活会变成什么样?肯定是种残忍和愚蠢的生活。加思现在就能看出这一点。漂亮女人经常带着其他漂亮女人的照片到他的诊室问他:“能把我整成她那样吗?”这些希望让俏脸更加完美的女人背后是些永远不知满足的刻薄的浑蛋,加思不想留在浑蛋的世界里,世上这样的浑蛋还真是太多了。
“进来吧,别客气。我一直在看新闻呢!你没碰巧看到女人把男人的鼻子咬下来那段吧。”
“看到了。”弗兰克说。
“我很擅长整鼻子,我喜欢挑战,但如果整只鼻子都没了,那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弗兰克站在沙发旁边,和加思隔了没几英尺。尽管斧头不大,但仍旧是把斧头。
“你想杀了我吗?”
“什么?不,我是来……”
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平板电视上,摄影镜头显示着一家燃烧着的苹果商店。在商店前的人行道上,一个脸被烟火熏黑的男人彷徨地绕着小圈,他的肩膀上挎了个烧着了的紫红色提包。店门入口上方的苹果标志突然从挂钩上脱落,砸到地上。
镜头很快从围观的人群切换到乔治·奥尔德森那里,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声音异常沙哑。一整天他都待在演播室里。“我刚从——啊,刚从我儿子那里接到个电话。他回家去看我老婆怎么样了。我和我老婆莎伦……”主播垂下头,摆弄着粉红色领带上打着的结。领带上有一摊咖啡渍。加思觉得这摊咖啡渍令人不安地反映了当下这种史无前例的局面。“……结婚已经四十二年了。蒂莫西,我儿子,他……他说……”乔治·奥尔德森哭了起来。弗兰克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关上了电视。
“弗利金杰医生,你没有糊涂到看不清目前形势的程度吧?”弗兰克指着茶几上用来吸毒的小管说。
“当然没有,”加思觉得有点好奇,“你真不是来杀我的吗?”
弗兰克捏了捏鼻梁。加思觉得自己仿佛在旁观弗兰克严肃的内心独白。
“我来是想请你帮忙的。你愿意帮这个忙,我们就扯平了。我要你帮帮我的女儿。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美好的东西。现在她也染上了这种被称为奥罗拉流感的疾病。我要你去替她看看……”他的嘴张开又闭合了几次,但没有再说什么。
加思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凯茜。
“不必多说,我去。”加思停止联想,把凯茜的事如同疾风中的一截丝带一样抛在脑后。
“真的吗?你真的会去吗?”
加思朝弗兰克伸出手。他的举动也许让弗兰克·吉尔里吃了一惊,但他本人倒并不惊奇。很多忙想帮都帮不上,加思很乐意去帮可以帮上的忙。同时,他也很想和奥罗拉流感的患者进行近距离接触。
“当然会去。能帮我站起来吗?”
弗兰克扶加思站了起来,加思没走几步就清醒了。加思让弗兰克等一会儿,走进一间偏房,很快就拿着个医用包和一只黑色的小箱子出来了。他们一起走入夜幕,走向弗兰克的皮卡时,加思用手碰了碰从奔驰后车窗里伸出的紫丁香树枝,但忍着没说什么。
10
狐狸一瘸一拐地离开着火的女人引燃的草地,但他的腰背部也被烧着了。这很糟糕,他现在跑不快,又能闻到身上流血的味道。如果他能闻到身上流血的味道,那其他的动物也能。
林子中仍然有些美洲狮,如果被哪一只闻到他腰背部的血腥味,那他就完了。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美洲狮了,自从母狐还在产奶期,他的四个同窝兄弟还活着的时候(现在都已经死了,一只喝了脏水,一只吃了有毒的诱饵,一只落在陷阱后断腿哭号而死,还有一只在夜里不见了),他就没见过美洲狮了。但林子里还有野猪。相比美洲狮,他更怕野猪。野猪从农民的围栏中逃出,在森林里繁殖。这时森林里有许多野猪。平常,狐狸很容易从野猪面前逃脱,甚至可以取笑他们一番。野猪动作很笨拙。但今晚,他完全不能跑,很快他连路都走不动了。
森林尽头是座散发着人血和死亡气息的金属房子。房子四周围着黄色的带子。草丛和房子门前的碎石上散落着金属和类人形生物的混合物。死亡的气息糅合着一种他此前没闻到过的气味。说是人的味道未必确切,但很像是人类的味道。
类似女人的味道。
狐狸把对野猪的恐惧放在一边,离开金属房子,在一瘸一拐前进的间歇,不时侧躺在草丛里,等待疼痛消减。接着他继续朝前走,他必须继续向前。甘甜的气息中带着一点苦涩,令人为之神往。这股味道兴许能把他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呢。虽然看起来不太可能,但狐狸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这股诱人的气味越来越浓烈。其间夹杂着另一个女人的味道,这股味道是刚留下的,无疑是人的味道。狐狸停下脚步,闻了闻莉拉在土上留下的足印,接着又去闻了闻一块人类光脚形状的足印里的白色网状物体。
一只小鸟飞落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落在树枝上的不是老鹰,而是狐狸以前从没见过的一种鸟类。这只鸟是绿色的,身上散发出狐狸从没闻到过的刺鼻的潮湿味道。小鸟骄傲地抖着翅膀。
“别唱了。”狐狸说。
“好吧,”绿色的小鸟说,“不过我很少在晚上唱歌。我看见你在流血。你很疼吗?”
狐狸累得不想隐瞒。“是很疼。”
“滚在网里就不疼了。”
“会中毒的。”狐狸说。他的背像火烧似的疼,但他了解毒物,哦,是的,人类会对一切东西下毒,这是他们的特长。
“你不会中毒的,这片林子里的毒正在消散,到网里滚一滚吧。”
鸟也许在撒谎,但狐狸没有其他选择了。他侧身躺下——就像有时为了不让别的动物闻到自己的气味在鹿粪里打滚一样——翻了个身背躺在地。他滚了好几次,然后站起身,抬头用明亮的眼睛朝树枝上看。
“你是谁?从哪里来?”狐狸问。
“我从母亲树上来。”
“母亲树在哪儿?”
“跟着味道走就到了。”说完,绿鸟便飞进了黑暗里。
狐狸从一个带有网状物质的光脚脚印走向另一个光脚脚印,其间停下来两次在脚印里打滚。打滚使他通体清爽、疲劳退去、充满力量。女人的味道变浓了,但那股类女人生物散发的气味却减轻了。狐狸通过这两种味道明白,类女人生物先来到这里,从这儿向东朝现在已经烧毁的金属房子那儿走去了。真正的女人随后来到这里,她追踪前者的足迹到了某个地方,之后又退回被黄色带子围绕的散发着恶臭的金属房那里。
狐狸顺着两种交缠的气味进入一片长满灌木的山地,走到山地的另一头之后又穿过一排矮小的冷杉树。破碎的网从一些树枝上垂挂下来,散发出类女人生物身上的那种气味。再往前是一处空地。狐狸慢跑到空地上。他跑得很轻松。如果现在野猪出现的话,他觉得自己不仅能跑,而且能跑得很快。他坐在空地上,抬头看着这棵似乎由许多树干交缠出的巨树。这棵树很高,长到夜空中他目不可及的地方。尽管没有风,但树却发出飒飒的响声,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这时,类女人生物发出的气味消失在一百多种其他的气味中了。这些气味中有鸟的,有其他动物的,但狐狸一种都分辨不出。
一只猫从巨树的另一头踏步走来。不是森林里常见的野猫,它比野猫大得多,其实是一只大老虎。它通体是白的,两只绿眼珠闪得跟灯泡似的。尽管狐狸先天就具有逃离捕猎者的本能,但他并没有动。这只白色巨虎踏着稳定的步伐朝他走来。空地上的草被白虎厚实的皮毛压弯,沙沙作响。
当白虎离狐狸只有五英尺远时,狐狸坐到地上,翻了个身,露出肚子,做出投降的姿态。狐狸也许需要保有些骄傲,但尊严却没什么用处。
“起来吧。”老虎说。
狐狸起身,胆小地伸出脖子,碰了下白虎的鼻子。
“你伤好了吗?”老虎问。
“好了。”
“狐狸,照我说的去办。”
11
在自己的牢房里,埃薇·布莱克闭着眼躺在铺位上,嘴唇露出一丝浅笑。
“狐狸,照我说的去办,”她说,“我有活要你去干。”
1
克林特正要通过对讲机叫蒂格·墨菲放他出大门,副监狱长劳伦斯·希克斯却在对讲机里先叫上了。
“诺克罗斯医生,你要去哪儿啊?”
希克斯的问题更像是种指责,但说得倒很明白。洛尔·希克斯看上去有些憔悴——光光的头顶心两边凌乱的长着几簇头发,双下巴上长着胡楂,眼睛下带着黑眼圈——早晨牙科手术使用的局部麻醉似乎耗尽了他的体力。
“去城里,我想回家看看老婆儿子。”
“贾妮丝同意你回去吗?”
克林特花了点时间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这让他想起希克斯的老婆同样有可能染上或即将染上奥罗拉流感。但让克林特面前的希克斯在目前这种危急时刻掌管杜林女子监狱依然叫人无法放心。贾妮丝曾告诉克林特,她的副手监狱管理科目的学分不到三十——在俄克拉何马的一所野鸡学校获得的——狱政运作更是压根没学。
“但希克斯的姐姐嫁给了副州长。”贾妮丝说。那次贾妮丝多喝了一杯葡萄酒,也许是两杯。“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他很会制订计划,查账也很拿手,但如果没有地图,他连C区的门都找不到。他不喜欢离开办公室,也没单独巡视过一次监狱。按照他的职位要求,他每月都得巡视一次。希克斯害怕那些坏女孩。”
希克斯,今晚你就得离开办公室,克林特心想,就得去监狱巡视了。和其他穿着警服的警官一样,和其他留下的警官一样,希克斯必须带上对讲机去三个监区巡视。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希克斯再次发问,“贾妮丝同意你离开监狱了吗?”
“我要向你阐明三点。”克林特说,“首先,我下午三点就该下班了,离……”他看了看表。“已经过去六小时了。”
“可是……”
“等我说完。现在说第二点。科茨监狱长被包在一层巨大的膜里睡着了。”
希克斯戴着一对具有放大效果的厚镜片。当他像现在这样瞪大眼睛时,眼睛就像随时会从眼窝里掉出来。“你说什么?”
“长话短说,唐·皮特斯终于失手了,被抓到了猥亵女犯的证据。贾妮丝找他对质,他却趁我们不备把安眠药放进了贾妮丝的咖啡。贾妮丝很快就睡着了。在你责问我之前,唐已经逃走了。跟莉拉碰头以后,我会让她发布一张对唐的通缉令,但我想警方不会优先处理这件事,至少今晚不会。”
“哦,我的老天。”希克斯把手插进头发,把仅剩的那些头发搞得更乱了,“哦……我的……老天啊!”
“接下来是第三点。我们现在还有早班的四位警官:兰德·奎格利、米莉·奥尔森、蒂格·墨菲和瓦妮莎·兰普利。你是第五位。你要和他们一起上中班。哦,瓦妮莎会告诉你被犯人们称为‘超级咖啡’的提神咖啡是怎么回事。而珍妮特·索利和安琪尔·菲茨罗伊正把咖啡往你这里送过来。”
“超级咖啡?那是什么?菲茨罗伊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她是个不可信任的犯人,完全不可以信任!我读过你的报告,她有易怒的问题!”
“她没有发怒,至少现在没有。她正在帮大家。你也要帮大家。洛尔,如果情况不改变的话,所有这些女人都会睡着。每个女人。超级咖啡只是个名头,我们应该给她们些希望。跟瓦妮莎谈谈,出现新情况的话听她的指示。”
希克斯抓住克林特的外套,瞪大的眼睛里放射出恐惧的目光。“你不能走!你不能擅离职守!”
“为什么不能?你已经离开过岗位了!”看到希克斯抽搐着脸皮,克林特真希望能收回这些话。他拿起希克斯的手,把它们轻轻地从自己的外套上挪开。“你回去看过你老婆了,我也要回去看看贾里德和莉拉。我很快就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我尽快。”
“她们都睡着才好呢!”希克斯大声喊。他像个难以取悦的孩子一般无理取闹起来。“让这些小偷、妓女、吸毒的家伙睡着才好呢!我们应该给她们安眠药,而不是咖啡!这样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吗?”
克林特没有说话,只是由着他讲。
“好吧。”希克斯尽全力挺起胸膛,“我明白。你有所爱的人。只是……这所有一切……所有这些女人……我们面对的可是整个监狱的女人啊!”
你难道现在才明白这点吗?克林特心想,接着他问希克斯老婆怎么样了。克林特觉得他应该早点问的。可希克斯这家伙不像是个会主动问候莉拉的人啊!
“迄今为止还醒着。她吃了些……”他清了清嗓子,视线从克林特身上挪开,“她吃了些安非他命。”
“太好了,能醒着真是太好了。我看完……”
“医生。”发话的是瓦妮莎·兰普利,瓦妮莎站在门廊内侧克林特身边,没有用对讲机。她过来以后岗亭里就没人值班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你应该来看看这个。”
“瓦妮莎,我没法过去。我要去看看贾里德怎么样了,我要看看莉拉……”
这下我能说再见了,克林特心想。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见莉拉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又能再醒多久呢?她醒不了太久了。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非常遥远,像是已经在前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一旦打起瞌睡,他就没理由期待她还会醒来。
“我理解你回家探视老婆孩子的迫切心情,”瓦妮莎说,“但这事用不了你一分钟时间。希克斯先生,希望你也来看看。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这也许会改变一切。”
2
“你们看二号监视器。”到了岗亭以后瓦妮莎说。
二号监视器显示的是A区走廊里的情况。两个女人——珍妮特·索利和安琪尔·菲茨罗伊——推着放有咖啡的手推车朝A区尽头的十号牢房走去。在到达十号牢房之前,他们和一个不知为何待在灭虱站的大个子女人聊了起来。
“到现在为止至少有十个女囚被包在这网状的鬼东西里了,”瓦妮莎说,“也许现在已经有十五个了。大部分都是在牢里睡着的,不过休息室里睡着三个,家具作坊里也有一个。她们刚一睡着,那东西就钻出来了。只是……”
她猛击了下控制台上的一个按钮,二号监视器开始显示A区十号牢房的内部情况。新来的犯人闭着眼躺在铺位上,胸膛随着缓慢的呼吸一起一伏。
“只有她没长东西。”瓦妮莎说,她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敬畏,“新来的这家伙睡得跟个婴儿似的,脸上只有肥皂般光滑的皮肤。”
肥皂般光滑的皮肤。克林特突然产生了一点疑问。但产生的疑问却随着屏幕上看到的图像和对莉拉的挂虑消失了。“不能因为眼睛闭着就说她睡着了。”
“医生,我在你从医前就开始看守犯人了。我知道她们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那家伙肯定睡着了,而且至少睡了四十五分钟。在这期间有人掉了东西,有人喧闹说笑,但她只是抽搐了下眼皮,然后翻身再睡。”
“盯着她一点,等我回来以后给我份完整的报告。”克林特说,“现在我得走了。”尽管瓦妮莎坚持认为自己分得清睡着和闭上眼休息的区别,但克林特并不买账。他必须在还有机会看到莉拉的时候去见她。克林特不想因为这种事而失去机会,不想因为这种事情——纠缠于新来的犯人为何撒谎——而失去见到莉拉的机会。
出门走向汽车的时候,他终于厘清了刚才产生的疑问。埃薇·布莱克反复把自己的脸朝莉拉巡逻车的铁丝网上撞,但仅仅几个小时以后,她脸上的肿胀和淤伤就消失了。肥皂般光滑的皮肤上连一丝淤痕都没有。
3
珍妮特推着小推车,安琪尔在一旁用盖子敲着一只壶大声喊:“咖啡!特别咖啡!我为你们所有人调制了一种能提神的咖啡。能让你们不想睡觉,个个生龙活虎。”
A区的大多数牢房都敞开着没住人,要喝咖啡的只有几个人。
先前送咖啡到B区时,雷的反应是她们之后遇到的种种反应的预演。特别咖啡也许是个好主意,但这种咖啡难以下咽,雷只喝了一口就皱着眉把杯子放回手推车。“珍妮特,这咖啡可真是太浓了,我得喝点果汁润润嘴。”
“浓才能维持得久嘛!”安琪尔高声说。她特地把平时说的南方口音转换成狂躁活泼的贫民区腔调。珍妮特很想知道安琪尔自个喝掉了多少杯这样的特别咖啡。安琪尔似乎能毫不费力地喝掉这么浓的咖啡。“给我喝下去,它能让你保持活力。不喝你就是个笨蛋,会变成木乃伊然后完蛋。”
A区的一个女犯瞪着她说:“如果你这是说唱乐的话,那我建议你们还是换成原来的迪斯科比较好。”
“别笑话我押韵。我们是在帮你。咖啡不继续,思考不容易。”
但延迟势必到来的睡眠真是个好主意吗?因为想着儿子,珍妮特原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这时她又觉得累了,她感到前途无望,感到无法把势必到来的睡眠延迟太久。把超级咖啡的建议提给兰普利警官时,监狱里只有三个睡着的女犯,但在那之后又出现了好几个。不过珍妮特不会在安琪尔面前提这个话题,这倒不是因为她害怕安琪尔众人皆知的坏脾气,而是光想到要和人谈论事情她就觉得累。她喝了三杯这样的咖啡——准确说是两杯半,她的胃拒绝喝完第三杯咖啡——但还是觉得累。被雷叫醒询问是否观察过窗户里透进来、照到地板上的块状光线好像是几年前的事了。
我只是不想为一点光线而感到心烦。当时珍妮特回答说。
要我说,你不能不为这一点光线而感到心烦!雷当时回应道。现在,这一个疯狂的禅宗公案
一次次在珍妮特的脑海里出现。这种文字游戏有什么意义吗?也许有。如果双重否定算是肯定的话,这种文字游戏也许有它的意义。也许……
“哦,朋友,坚持住!”安琪尔大叫一声,把小车撞向珍妮特。手推车撞到珍妮特的胯部,使她暂时清醒起来。壶里的特别咖啡和罐子里的果汁同时晃荡起来。
“怎么了?”珍妮特问,“安琪尔,到底怎么了?”
“你看,那是我的老乡克劳迪娅!”安琪尔叫道,“嘿,宝贝!”
她们已经沿着A区的走廊走了二十多英尺。被所有犯人称为“劲爆身材女士”(警官们私下也都这么称呼,不过警官不会在监押区这么叫她)的克劳迪娅·斯蒂芬森瘫坐在克威尔自动售货机旁的长椅上。但她的身材已经没十个月前那么劲爆了。自从她入狱以后,监狱里高淀粉的食物和肉汤已经让她长胖了三四十磅。此时,她正穿着一条棕黄色的囚裤精神不振地坐在长椅上,和囚裤配套的上衣皱成一团扔在脚旁,身上只戴了个特大号的胸罩。珍妮特觉得,克劳迪娅的双乳仍然非常美妙。
安琪尔把咖啡倒进一个泡沫塑料杯,极度兴奋中把一些咖啡洒在了地上。她把咖啡放在克劳迪娅面前。“劲爆女士,把它喝完!越浓维持得越久!妹妹,喝下去就能再维持几个小时!”
克劳迪娅摇了摇头,无神地盯着瓷砖地板。
“克劳迪娅,”珍妮特问,“你怎么了?”
一些犯人妒忌克劳迪娅,但珍妮特很喜欢她,并为她感到难过。克劳迪娅入狱前在一家长老会教堂做服务主管,私自挪用了一大笔钱以填补丈夫和大儿子因疯狂吸毒造成的亏空。克劳迪娅因为贪污入狱,丈夫和大儿子却在外面自由地生活着。安琪尔,我为你想了句歌词,珍妮特心想。男人们玩乐逍遥,女人们付出辛劳。
“没什么,我只是在鼓起勇气。”克劳迪娅没把目光从地板上挪走。
“鼓起勇气干什么?”珍妮特问她。
“求她让我和她一样正常睡觉。”
安琪尔朝珍妮特使了个眼色,从嘴角伸了伸舌头,用手指在一个耳朵旁打了个圈。“劲爆女士,你说的是谁?”
“新来的人,”克劳迪娅说,“安琪尔,我觉得她是个恶魔。”
这话让安琪尔很高兴。“恶魔——天使!天使——恶魔!”她比画出秤的形状,把它们举起放下。“劲爆女士,我过得就是这种一半是天使
,一半是恶魔的生活。”
克劳迪娅低沉地说:“如果只有她能像以前那样睡觉,那她一定是个恶魔。”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珍妮特说。
克劳迪娅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紫色的凹陷。“她睡着了,但没有包在那种膜里。你们可以自己去瞧瞧,问问她是如何做到的。告诉她如果她想要我的灵魂,我非常愿意给她。我只想再次见到迈伦。他是我的孩子,他需要母亲。”
安琪尔把先前递给克劳迪娅的咖啡倒回壶里,然后转身对珍妮特说:“我们去看看吧。”没等珍妮特反应过来她便迈开了步子。
珍妮特推着小车走到十号牢房门口时,安琪尔已经抓着铁栏往里看了。被皮特斯侵犯时珍妮特瞥见的那个女人正闭着眼睛,四肢摊开在铺位上,均匀地呼吸着,黑发蓬松地展开。从近处看,她的脸更漂亮了,上面毫无瑕疵。她脸上不仅没有网一样的东西,连珍妮特刚才看到的淤肿都不见了。这可能吗?
也许她还真是个恶魔,珍妮特心想。或是来拯救我们的天使。但那似乎不可能,天使不会飞进这种地方,只有名叫“天使”的菲茨罗伊才会进监狱,但她更像只蝙蝠。
“快醒醒!”安琪尔大声喊。
“安琪尔?”她犹豫不决地把手放在安琪尔的胳膊上,“也许你不该……”
安琪尔把珍妮特的手甩开,试着拉开牢房的门,但这间牢房的门锁上了。安琪尔拿起咖啡壶的盖子,用咖啡壶盖猛砸门上的铁栏,发出瘆人的喧闹声,珍妮特连忙用双手把耳朵捂住。
“死婆娘,快醒醒!快醒过来闻闻这该死的咖啡!”
铺位上的女人睁开眼,她的眼睛呈杏仁状,几乎和头发一样黑。她把双腿甩在地上——尽管穿着宽松的连体囚服,她的双腿却还是显得修长而可爱——打了个哈欠。她伸出胳膊,两只让克劳迪娅自愧不如的乳房凸显出来。
“你们来陪我啦!”她大叫道。
她跑到铁栏边,抓住安琪尔和珍妮特的各一只手,双脚似乎根本没有着地。安琪尔本能地抽回手。珍妮特非常震惊,像是有股轻微的电流从新来女人的手上传到自己手上一样。
“安琪尔!很高兴你能来!我可以和老鼠对话,但和它们说的话题很有限。这不是在批评它们,而是个现实。每种动物都有优缺点。很多政客可能会是有趣的谈话对象,但他们也可能双手沾满了鲜血。非要我做出选择的话,我会做一只老鼠,感谢你,你可以把这番话印在报纸上,只要确保能正确地拼出我的名字就好。”
“该死的你究竟在说什么啊?”安琪尔问。
“哦,其实没说什么。抱歉我净在胡言乱语。我从世界的另一边来到这里,因此大脑稍稍有些混乱。哦,这不是珍妮特·索利吗?珍妮特,博比怎么样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名字的?”安琪尔问,“你身上怎么没长出那种鬼东西啊?”
“我是埃薇。我从树上来。这个地方很有趣,不是吗?这里真是生气勃勃,有太多可做的和可看的了。”
“博比很好。”珍妮特回答说。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也许她的确是在做梦。“在睡觉之前,我想再见他……”
安琪尔猛地拉了珍妮特一下,险些把珍妮特给拉倒。“珍妮,闭嘴,这事和你儿子无关!”她把手伸进禁闭牢房,用整个连体服前端的身体紧紧地抱埃薇。“你怎么能醒过来?不告诉我的话,我会让你受到从未有过的伤害。我会让你的阴门和屁眼换个地方。”
埃薇快活地笑了起来。“那将是个医学上的奇迹不是吗?为何要我再次学习如何上厕所呢?”
安琪尔脸红了。“你想逗我玩吗?你真想逗我玩吗?你以为关在牢里我就拿你没办法吗?”
埃薇低头看着安琪尔的双手,只是默默地看着。但安琪尔却退了两步尖声大叫起来。她的手指变成了红色。
“她烧我,这个贱人不知拿什么烧我!”
埃薇侧身看着珍妮特。埃薇在笑,但珍妮特觉得她黑色的眼睛既透着喜悦,也透着一股哀伤。“问题也许比刚开始出现时还要复杂——我看到了这点,我的确看到了这一点。有些女权主义者认为世界上的问题都应归因于男人,归因于男人内在的暴力倾向。她们有个观点,她们认为女人不会挑起争斗——我认为尽管有些女人的确不会挑起争斗——但女人当中的确也有些害群之马。我无法否认这点。”
“你在喷什么粪啊?”
埃薇回头看着安琪尔。
“安琪尔,诺克罗斯对你有所怀疑。比如说,你在查尔斯顿杀的那个房东。”
“我什么人都没杀!”但安琪尔的脸却突然失了血色,她往后退了一步,撞上了推咖啡的小车。她把烧红的双手按在胸前。
埃薇重新面向珍妮特,用自信的声音轻轻地说:“她杀了五个人,五个哦。”然后她又转身看着安琪尔。“安琪尔,这是一种兴趣是吗?在包里带着把刀,在过去常穿的牛皮外套的侧口袋里放把点三二的小手枪,然后搭便车随便去个地方。但还远不止这些,对不对?”
“闭嘴,你快给我闭嘴!”
之后埃薇又用那双令人称奇的眼睛看着珍妮特。她的声音低沉而温暖。这是电视广告里女人的声音,就是那个女声告诉她朋友自己家的孩子也曾在裤子沾上草渍,而这种新款的洗衣液可以解决一切。
“她十七岁时怀孕了,用宽松的衣服遮掩住孕肚。她搭了辆便车到惠灵——她没有杀任何人,这点非常好——她找了个房间,生下了孩子……”
“我说了,你快闭嘴!”
有人通过监控看到了对峙的这一幕。兰德·奎格利和米莉·奥尔森小步跑了过来。奎格利手持催泪瓦斯罐,奥尔森拿了把中等功率的电击枪。
“在水槽里把婴儿淹死,尸体扔进焚烧炉,”埃薇做了个鬼脸,眨了几下眼,然后轻声说,“哇,这下你跑不掉了吧!”
奎格利试图抓住安琪尔,安琪尔飞快地摆脱了他的触碰,挥出拳头,打翻了小车、咖啡和果汁。一股棕色的液体——不再滚烫,但依然很热——洒在米莉·奥尔森的双腿上。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
珍妮特吃惊地看着安琪尔用胡克·霍根的招数对付奎格利,她用一只手抓住奎格利的脖子,另一只手抓掉奎格利手里的催泪瓦斯罐。催泪瓦斯罐落在地上,滚进禁闭牢房的铁栏。埃薇弯下腰,捡起催泪瓦斯罐,递给珍妮特。
“你想要这个吗?”
珍妮特不假思索地接了过来。
奥尔森警官在棕色的水洼里挥动着手臂,试图从打翻的小车下爬出来。奎格利警官试着从安琪尔的辖制中解脱。尽管安琪尔很瘦而奎格利比她重了至少五十磅,但安琪尔却像下巴上缠着条蛇的狗一样,把奎格利甩向手推车。这时米莉·奥尔森正从推车旁站起,却又和奎格利一起砰地摔在了地上。安琪尔飞快地走回禁闭牢房,眼睛在她狭窄的小脸上大瞪着,闪闪发亮。
埃薇像招引着恋人似的,在铁栏允许的范围内对安琪尔展开了双臂。安琪尔展开双臂,手指弯成爪子的形状,尖叫着朝埃薇奔了过去。
只有珍妮特看见了下面的一幕。纠缠在一起的两个警官还在努力从打翻的手推车旁解脱,安琪尔怒不可遏,完全失控。珍妮特刚想着,我看到的不是暴脾气,而是完完全全的精神病发作。一转眼她就看到埃薇张大嘴,脸的下半部分几乎全都消失了。她的嘴里飞出一群——不,应该说是一窝——一窝飞蛾。它们在安琪尔的头上盘旋。有几只飞蛾一头扎进了安琪尔漂白的竖起的头发,安琪尔尖叫一声,开始用力抓头发。
珍妮特用催泪瓦斯罐敲了敲安琪尔的后脑勺,她想她又要多个敌人了,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兴许安琪尔在报复我以前就睡着了呢!
有的飞蛾飞向A区房顶上装灯泡的铁笼,有的飞向监狱主楼。安琪尔转过身,还在挠着头(尽管她头发里的飞蛾似乎都追随着别的飞蛾飞走了),珍妮特竖起催泪瓦斯罐,朝尖叫着的安琪尔的脸喷了过去。
“珍妮特,你知道问题有多复杂了,是吗?”安琪尔撞在墙上、擦着眼睛愤怒地大叫时埃薇说,“我想抹去男女间不平等状况的时间也许已经到了。只需按下删除和重启键就行。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只想见我的儿子。”珍妮特说,“我想见我的儿子。”她丢下催泪瓦斯罐,哭了起来。
4
混战发生以后,“劲爆身材女士”克劳迪娅·斯蒂芬森离开灭虱站,想找个平静点看不见争吵的地方。A区的这个晚上吵得令人不安。地板上到处泼洒着那种特别咖啡,味道难闻极了。精神混乱的时候,你不会去和恶魔谈判,这是做人的常识。她可以稍后去和A区十号房的女士谈。她经过岗亭,走进B区,把上衣落在了A区。
“犯人,快停下!”瓦妮莎把身体探出岗亭,她刚从岗亭的显示器上看到A区爆发了一场骚乱。(安琪尔弄洒了她该死的超级咖啡,瓦妮莎很累,不想埋怨自己,但她本不该轻易同意这么做的。)她让奎格利和奥尔森去A区稳定住局势,斯蒂芬森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刚想冲到A区进行增援。
克劳迪娅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朝前走。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这是监狱,不是脱衣舞俱乐部。斯蒂芬森,我在跟你说话呢!你以为你这是在去哪儿?”
但瓦妮莎真的在乎这个吗?许多犯人正在监狱里四处走动——或许只是在保持清醒。同时,在A区的尽头有人在混战。瓦妮莎需要赶去的是那个地方。
她开始往A区走,但这时米莉·奥尔森——衣服前襟和裤子前面都洒着咖啡——却挥手让她回去。“事态已经得到了控制,”米莉说,“我们把菲茨罗伊那个疯婆娘关起来了,形势回归正常了。”
瓦妮莎觉得她们既没有控制住事态,形势也没恢复正常,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四处寻找斯蒂芬森,却没看见她。她回到岗亭,调取了B区一楼的监控录像,正巧见到克劳迪娅进入B区七号房间的画面,B区七号房住的是登普斯特和索利。不过这时索利正在A区,瓦妮莎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登普斯特了。犯人们找到空的牢房时总爱搞些小偷小摸(她们最爱偷毒品和内裤),这种偷窃行为总是不可避免地引起纠纷。但她没理由怀疑克劳迪娅,除了因为乳房大引起过一些骚扰以外,克劳迪娅没有惹过任何麻烦。可瓦妮莎的工作就是怀疑这些犯人,但现在一起偷窃财物的事件闹不出太大动静,至少在周围所有事情都出岔子的时候闹不出太大动静。
瓦妮莎决定迅速检查一下。这仅仅是个感觉,但她不喜欢克劳迪娅走路的样子,克劳迪娅走路时低着头,头发遮住脸,身上的囚服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过去看下只要一两分钟,她可以借此机会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让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5
克劳迪娅一点没有偷窃的念头,她只想找人平和地谈一谈。A区恢复平静还需要点时间,平静下来之后,她会找新来的女人谈谈,问问她如何能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睡着以后正常醒过来。新来的女人也许不会告诉她,但确实存在告诉她的可能。恶魔的行动无法预知,毕竟恶魔也曾经做过天使。
雷坐在铺位上,面向墙壁。克劳迪娅第一次注意到雷的头发开始变白,但并没觉得雷有多可怜。克劳迪娅的头发也开始变白了,不过她染了发。没钱买货真价实的染发剂(或者她没能说服少数几个探监者给她带来她最喜欢的香槟金染发剂)的时候,她就拿厨房里的浓缩柠檬汁染发。柠檬汁能把头发染成金色,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
克劳迪娅伸手摸了摸雷的头发,手指上却沾了一些白色的细丝,她猛地朝后一缩。白丝在空气中摇曳了一会儿,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哦,雷,”克劳迪娅哀伤地说,“你不该也这样啊!”
但现在也许还不算太晚。雷的头发里只混杂着几根这样的白丝。也许上帝在还有机会叫醒雷之前把克劳迪娅派到了B区七号牢房。也许这是个测试。克劳迪娅扳住雷的肩膀,把雷翻过来。丝状物从雷的脸颊和结痂的前额上盘旋而出,从她的鼻孔钻出,随着呼吸摇曳,但她的脸还看得见。
是大部分脸还看得见。
克劳迪娅用一只手从一边抹到另一边,想擦去雷脸上冒出的这层鬼东西,还顺手抹去从雷嘴里冒出、在嘴唇上铺开的白丝。她用另一只手抓住雷的肩膀,开始不断摇动她。
“斯蒂芬森,”走廊里传来声音,“犯人,你在那儿干什么,那不是你的牢房!”
“快醒醒!”克劳迪娅一边大声喊,一边摇得更用力了,“雷,在你永远睡过去之前,快给我醒醒!”
雷没有任何回应。
“犯人斯蒂芬森,没听到我在跟你说话吗?”
“说话的是兰普利警官。”克劳迪娅说,她仍然一面摇着雷,一面抹着不断冒出的白丝——老天,白丝钻出来的速度比她抹擦的速度快得多。“我喜欢她,你知道吗?雷,你知道的对吗?”克劳迪娅开始哭了起来,“宝贝,别走,别走得这么快啊!”
起先她觉得铺位上的女人已经同意了。因为她睁开了眼睛,笑了起来。
“雷!”克劳迪娅说,“哦!感谢老天!我还以为你……”
只是雷的笑容不断舒展,嘴唇向两侧回退,最后变成龇牙咆哮。雷把身体坐正,双手夹住克劳迪娅的脖子,咬下了克劳迪娅最喜欢的那只猫脸形耳环。克劳迪娅尖叫起来。雷吐掉耳环和上面沾带的零星耳垂,把嘴对准克劳迪娅的喉咙。
克劳迪娅比身材娇小的雷·登普斯特重七十磅,身体也更强壮,但雷彻底疯了,克劳迪娅勉强能挣扎抵挡。雷把手指从克劳迪娅的脖子上抽开,指甲嵌进大块头女人裸露的肩膀,从肩膀上抠出血来。
克劳迪娅离开床铺,跌跌撞撞地朝打开的房门逃去,雷却像个吸附雷一样拽着她不放,不停在克劳迪娅左右两边咬牙切齿地咆哮。她还奋力摆脱克劳迪娅抵挡的双手,以便更进一步造成真正的伤害。很快她们到了走廊,B区的犯人都疯了似的叫起来,兰普利警官怒吼着,但无论是犯人的叫声还是警官的吼声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因为雷的眼球暴突,露出的牙齿和克劳迪娅的脸只有咫尺之遥。接着发生了更恐怖的事情,她的双脚交缠在一起,将克劳迪娅带倒在B区走廊上。克劳迪娅躺在地上,雷扑在她身上。
“犯人!”瓦妮莎大声喊,“犯人,快松开!”
女人们都在尖叫。克劳迪娅没有尖叫,至少开始时没有。尖叫需要体力,她需要保持体力摆脱疯子——或者说是恶魔——的纠缠。但她的抵挡根本没用。雷张开的嘴离她越来越近。她能闻到雷的呼吸,看到雷嘴里每颗唾沫星子里有细小的白丝在微微颤动。
“犯人,我已经把武器举起来了!别逼我开枪!请别逼我开枪!”
“开枪打她!”有人尖叫,克劳迪娅意识到尖叫的人是自己,看来她还有足够的体力,“兰普利警官,快开枪打她!”
走廊里发出一声巨响。雷的前额上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大洞,正巧在疤痕的中间位置。她的眼球上翻,像是想看一下自己被打中了哪里,温热的鲜血洒落在克劳迪娅的脸上。
凭着聚集起的最后一点力气,克劳迪娅把雷从身上推开。雷砰的一声瘫软在地。兰普利警官双腿紧绷,双手把警察配枪朝前端着。枪口缭绕的烟让克劳迪娅想起了拨开雷的头发时粘在她手指上的白丝。兰普利警官脸色死白,眼睛下面鼓着两块紫色的眼袋。
“她想杀了我。”克劳迪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明白,”瓦妮莎说,“我都明白。”
1
走到半路时,克林特·诺克罗斯突然想到件事情,他把车开进写着顾客们,尝尝我们的鸡蛋饼吧的黑板架边的奥林匹亚餐厅停车场。他拿出手机,寻找希克斯的名字。克林特没有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原本克林特和杜林县女子监狱的副监狱长就没什么私下的往来。他向下翻着通讯录,找到了兰普利的名字。
兰普利在第二声铃响的时候接通了电话,她的声音似乎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瓦妮莎,你好吗?”
“还算好,但你走后不久这里就闹乱子了。医生,你听好,我不得已射杀了一名犯人。”
“发生什么事了?你射杀的是谁?”
“雷·登普斯特。她死了。”瓦妮莎叙述了发生的事情。克林特听完十分震惊。
“天哪!”克林特说,“瓦妮莎,你还好吗?”
“身上没有受伤,但精神受了严重的刺激,不过你稍后再来给我用精神分析法治疗吧。”瓦妮莎发出抽气的鼻音,似乎在用什么擤鼻子,“另外还有件事。”
她把安琪尔·菲茨罗伊和埃薇·布莱克之间的暴力对峙告诉了克林特。“我不在场,不过通过监视器看见了一部分场景。”
“你做得很好,克劳迪娅也做得很好。看样子是你救了她的命。”
“对登普斯特可不好。”
“瓦……”
“我喜欢登普斯特,我觉得她是这里最没有暴力倾向的女人。”
“她的尸体在哪儿?”
“在清洁工的小房间里。”瓦妮莎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羞愧,“我们能想到的只有那里。”
“放那儿没错。”克林特揉着前额,闭上双眼。他想再说点什么安慰兰普利,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安琪尔呢?她怎么样了?”
“索利拿着催泪瓦斯罐砸了她一下,没想到索利竟能做出这种事来。奎格利和奥尔森把她关进了A区的一间牢房。安琪尔现在正在敲打着墙,喊着要医生。她说她瞎了,这根本是胡说八道。她还说她头发里有飞蛾,这倒可能是真的。监狱里突然出现了许多该死的飞蛾。医生,你得赶快回来。希克斯这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他让我交出武器,但即便这是规定,我也不交武器。”
“你做得对,在事态平息之前,没什么规定不规定的。”
“希克斯是个无能的家伙。”
我何尝不知道啊,克林特心想。
“我想说,他一向是个无能的家伙,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可能会变得很危险。”
克林特突然像找到条线索。“你说埃薇在怂恿安琪尔。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奎格利和米莉也不知道。索利也许会知道,制止安琪尔发飙的正是索利。尽管她胆子很小,但这次的事还多亏了她。如果她不睡着的话,你回来以后可以从她那里了解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你很快会回来的,是吗?”
“我会尽快,”克林特说,“瓦妮莎,我知道你心烦意乱,但我现在要跟你澄清一件事,安琪尔去找埃薇是因为埃薇睡着了却没被网包住是吗?”
“我感觉是。我只看见她用咖啡壶的壶盖猛击着禁闭牢房的铁栏,大发了一通脾气。接着我就去忙手头的事了。”
“但她醒了是吗?”
“是的。”
“我再问你一遍,埃薇醒了是吗?”
“是的,菲茨罗伊把她吵醒了。”
克林特想给这件事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他做不到。也许睡一会儿之后……
他为这个念头感到羞愧,脸上一阵灼热。他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埃薇·布莱克会不会是个男的?莉拉会不会逮捕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家伙?
但这是不可能的。莉拉逮捕埃薇的时候,埃薇曾经被剥得一丝不挂。也许监督了整个收监过程的女警也见过她一丝不挂的样子。另外,埃薇脸上的淤肿和擦伤不到半天就完全消失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要你把我想说的话转达给希克斯和仍旧在监狱里的其他警官。”克林特想到了把车停进餐厅停车场、给监狱打电话时冒出的那个念头。
“别说太久,”瓦妮莎说,“比利·韦特莫尔和斯科特·休斯来上班了。这是个好消息,但离人员齐整还差得远。算上希克斯,这里有七个人能派上用场。你将是第八个。”
克林特忽略了瓦妮莎赤裸裸的暗示。“驾车回城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觉得这个埃薇·布莱克显然和监狱里的其他女人不同,首先是你说的这件事——我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解释。但我知道不能让这件事传到监狱外面,至少现在不能。不管是真是假,泄露出去的话,很可能会引发一场骚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
瓦妮莎的这声“嗯”给克林特一种很坏的感觉。“怎么了?”
“嗯……”
克林特更不喜欢这声“嗯”。
“快告诉我。”
瓦妮莎又抽了一下鼻子,然后说:“我看见希克斯在A区的混乱以及我拒绝交出武器之后用了手机。另外,在米莉把监狱里的情况告诉斯科特和比利以后,斯科特和比利也都用了手机。”
交代得已经晚了。克林特闭上眼。他立刻想到了一个童话故事:
从前,有个全身黑衣的不知名监狱精神科医生一头闯进了黑夜,把身体横陈在州际公路上。一辆客运大巴从他身上轧过,把他从愁苦中解脱出来。在这以后,所有人都过上了快乐的生活,但或许他们并不快乐,可无论快乐与否,这都和那位监狱精神科医生没关系了。故事就此结束。
“好,好,”克林特说,“那这样吧:告诉他们别再打电话,别再把电话打给任何人。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给我姐姐打了电话,”瓦妮莎大声喊,“医生,对不起,但我想做些好事,做些好事以弥补不得已射杀登普斯特的事实!我告诉邦妮,就算她再想睡觉,也千万不要睡,因为我们监狱似乎有人对这种病免疫,也许这种病有治疗办法,或者说这种病能够自愈!”
克林特睁开眼。“瓦妮莎,你已经多久没睡了?”
“从早晨四点就没睡过!那条该死的狗把我吵醒了!它一定是出去撒尿的!”连以冷酷著称的瓦妮莎都无法再忍了,开始哭了起来。
“告诉所有当班的人别再打电话出去,听明白了吗?”克林特几乎可以确定,现在通知出去已经太晚了,但也许这样可以减缓消息传播的速度,甚至能找到办法阻止消息的传播,“打电话给你姐姐,就说你弄错了。告诉她你轻信了这个讹传。告诉其他打电话的人都这样做。”
“瓦妮莎,你还在吗?”
“诺克罗斯医生,我不想这么干。恕我直言,我觉得不该这么干。如果相信还有机会,邦妮会一直醒着,至少能熬过这一夜。我不想让她丧失这个信念。”
“我明白你的感觉,但这是个必须要打的电话。你难道希望一大堆人……像科学怪人电影
里手持火把捣毁城堡的农民一样从城里冲到监狱来吗?”
“去看看你老婆吧,”瓦妮莎说,“你不是说她没睡的时间比我还久吗?你看你在面对她时,能否忍住不告诉她还有那么一点微小希望的事实。”
“瓦妮莎……”
但瓦妮莎已经不在了。克林特长时间地盯着手机屏幕上“呼叫结束”几个大字,把手机收进口袋,开过了进城的最后一段路。
登普斯特死了。那个爱说爱笑的雷·登普斯特死了。克林特不相信登普斯特已经死了。尽管瓦妮莎·兰普利不听他的话,克林特的心还是为瓦妮莎隐隐作痛。瓦妮莎怎么会听他的话呢?说到底,他只是个监狱的精神科医生而已。
2
克林特把车停进警察局门口一个只能停十五分钟的车位,没想到这时警察局却门户大开,一片欢声笑语。
警察局的休息室里聚集了好些人。莉拉和莉妮坐在调度台前,周围松松散散地站着另五位男警官——特里·库姆斯、里德·巴罗斯、皮特·奥德韦、埃尔莫尔·珀尔和维恩·兰格尔。方才草草接手埃薇·布莱克一案的公设辩护律师巴里·霍尔登坐在警察的圈子外面,休息室里还有克林特在城里认识的白胡子老者威利·伯克。
莉拉正在抽烟。八年前莉拉就不抽烟了,那时贾里德对她说,不希望看到她在自己成人前死于肺癌。莉妮和另外两个人也在吞云吐雾。蓝色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芳香的气味。
“伙计们,这里怎么了?”他问。
看见他以后,莉拉的脸色马上亮了起来。她把烟头掐灭在一只咖啡杯里,跑过房间,跳进他怀中。她把两只脚踝扣在克林特的大腿后部,热烈地亲吻着他。这招来了更多笑声、霍尔登律师的口哨声和一阵阵掌声。
“哦,见到你真是太开心了!”莉拉再一次亲吻着他。
“我正要去见贾里德,”克林特说,“我想顺便到这儿来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能回家。”
“贾里德!”莉拉大声说,“克林特,我们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尽管把他养得很好,但有时我还是觉得没要第二个孩子是不是我们太自私了。”莉拉捶了一下克林特的胸口,从克林特身上跳下来。尽管在笑,莉拉的两只瞳孔却紧盯着他。
特里·库姆斯走到他们身边。特里眼睛红肿,握着克林特的手说:“知道罗杰发生的事了吗?他想把老婆脸上包的东西给扒掉。太不明智了!他本来还打算好好过个圣诞节的。”他尴尬地笑了几声,又突然哭了起来,“我老婆也醒不过来了。另外,我女儿也暂时联系不上。”
特里的呼吸中有酒精味,莉拉的呼吸里没有。相比喝酒,抽点烟更能让她振奋精神。克林特思索着要不要把监狱里刚刚发生的事告诉特里,让他稍有安慰,但马上抛开了这个念头,这里现在像是在搞派对,雷·登普斯特被枪打死的事情可不好拿到派对上来说。
“特里,我很难过。”
皮特·奥德韦用手臂揽住特里的肩膀,把他带走了。
莉拉指着白胡子老人。“亲爱的,你认识威利·伯克吧?他用皮卡帮我把罗杰和杰茜卡送到了停尸间,不过我说的停尸间是车轮酒吧的冷库。最近医院是不能去了,那里简直和贫民窟一样。”她笑着用双手蒙住脸,“我不该说这种话的,但就是控制不住。”
“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威利说,“你有个好老婆。她非常累,工作却干得非常不错。”
“谢谢你。”寒暄完以后他问威利口中的那个好老婆,“你们一定从证物柜里翻出些什么东西了吧。”
“只是我和莉拉,”莉妮插话说,“特里喝了些威士忌。”
莉拉从后兜里拿出丈夫开的莫非达尼药方,把药方拿给克林特。“药方上的药没了,其他药也没了。两家药店被洗劫一空,来爱德药妆店还被烧得一干二净。进城时你已经闻到味了吧。”
克林特摇摇头。
“你也许会把我们正在进行的活动称之为守夜,”维恩说,“希望所有女人都能在今晚守夜。”
一时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但很快巴里就笑了起来,其他男警官、威利、莉拉和莉妮也都笑了起来。笑声尽管很刺耳,但非常欢欣。
“没错,我们是在守夜,”说着莉拉拍了下克林特的胳膊,“明白什么是守夜吗?”
“我明白。”克林特说。他觉得自己走入的仿佛是爱丽丝漫游仙境里的警察局。
“我很清醒,”威利·伯克举起一只手说,“过去我不时会喝上点……”他朝莉拉眨了眨眼。“警长,你大概不是很清楚——但我完全不沾酒。我滴酒不沾已经有四十年了。”
“我承认,伯克先生的被我拿走了,”巴里·霍尔登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喝点小酒应该没啥不妥。”
巴罗斯警官、奥德韦警官、珀尔警官和兰格尔警官都说自己很清醒,维恩·兰格尔像是在法庭上做证一样举起手。克林特开始生气了。让他生气的是他们的笑声。他理解莉拉,在三十多个小时的不眠不休之后莉拉肯定会有点动摇,另外,到证物柜找药原本就是他的主意,但他根本不喜欢这一切。驾车进城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所有事情的准备,但他对瓦妮莎射杀雷的事情没有准备,对在警察局碰到爱尔兰式守夜
更是全无准备。
莉拉说:“我们刚才在说罗杰那次和他老婆吵架,他老婆把头伸出楼上的窗户,让他滚去死。他没有滚出去,也没有死,他老婆拿了一大桶油漆浇在了他头上。直到一个月以后,他还在擦头发里的漆呢!”
“是绛红色的荷兰小子
油漆!”莉妮笑得前仰后合,把香烟掉在了膝盖上。她拾起烟,快抽到香烟屁股时才把它扔在地上,并尝试着让烟蒂转个方向。她的举动又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你们拿了什么?”克林特问,“你和莉妮拿了什么?是可卡因吗?”
“不是,我们把可卡因留在之后再用。”
“警长,别担心,我会为你辩护的,”巴里说,“我会以紧急情况为由要求无罪判决。在美国,没有任何陪审团会判定你有罪的。”
他的话又引来了一阵爆笑。
“突击搜捕时,我们从格里纳兄弟那儿查抄了一百多粒甲基苯丙胺,”莉妮说,“莉拉打开其中一粒胶囊,我们凑近鼻子闻了闻胶囊里的粉末。”
克林特想到先在休息室里猥亵珍妮特·索利、又在咖啡里给贾妮丝下药的唐·皮特斯,想到科茨默许安琪尔和珍妮特调制的愚蠢的混合咖啡,想到A区那个奇怪的女人,想到雷掐着克劳迪娅的脖子、试图用牙咬开她的喉咙,想到牢房里哭泣的惊慌失措的女犯们,最后又想到了瓦妮莎·兰普利的话,诺克罗斯医生,我不想这么干。
“我觉得这很有用,”克林特说,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你们看上去十分清醒。”
莉拉抓过克林特的双手。“亲爱的,我知道看上去是什么样的——我们看上去是什么样的——可我们没别的选择。药店全毁了,超市里提振精神的药也早就被抢购一空。这是贾里德告诉我的。我和他说过话了。他很好,你不必担心,你……”
“嗯,我能单独跟你说两句话吗?”
“当然可以。”
3
他们走到警察局外面的寒夜里。这时克林特闻到了烟尘和塑料烧焦的味道——他想,这大概就是来爱德药妆店留下的一切了。这时,身后的警察局里又传出了谈话声和笑声。
“说说贾里德怎么样了?”
莉拉像个交警一样举起一只手,像是把他当成了莽撞的司机。“他正在照顾一个名叫莫莉的小女孩。她是兰塞姆老夫人的孙女。兰塞姆夫人也套进膜里去了,贾里德于是接过了照顾小孩的责任。他现在很好。对他你不必担心。”
别这么说,克林特心想,别说不用担心儿子。在贾里德十八岁之前,我们都有义务担心。你难道吸毒吸得把这个都忘了吗?
“或者说至少不比你更需要让人担心。”过了一会儿莉拉补充道。
她累了,身上还有一摊子事,克林特提醒自己。再说,她刚才还杀了个女人,你没有理由对她生气。但他还是很生气。逻辑对情感的作用非常小。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克林特很清楚这一点。但就算知道这一点,他还是压不住自己的火气。
“知道你已经醒了多长时间了吗?”
莉拉闭上眼在心里算着。克林特的问话让莉拉感觉他并不是真的在乎。“似乎从……我想大概是从昨天下午一点吧。加起来应该有……”她摇了摇头,“算不出来了。伙计,我的心一直在跳个不停。但我告诉你,我很清醒。你看天上那些星星,它们是不是都很漂亮?”
克林特能算出莉拉有多长时间没睡。大约已经三十二小时了。
“莉妮去网上查过,人可以有多少个小时不睡,”莉拉欢快地说,“纪录是二百六十四个小时,是不是很有趣?整整十一天欸!是个做科研课题的高中孩子写的。告诉你,这个纪录很快就要破了。许多有意志力的女人都会破掉这项纪录。”
“但人的认知能力和控制情感的能力会下降得很快。另外,有种现象叫作微睡眠,我在特鲁曼·梅威瑟的拖车里就体验了微睡眠,那种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最初我感到几根白丝从我的头发里钻了出来。从好的一面来看,人类是白天活动的哺乳动物,这意味着只要太阳一出来,所有设法一夜保持清醒的女人都能提起精神。这股精神会在明天黄昏泄下来,不过到那时……”
“昨晚值夜班真是太不划算了。”克林特说。
“是啊,”莉拉立刻没有了笑容,“昨晚值夜班的确很倒霉。”
“你没值夜班。”克林特说。
“你说什么?”
“的确有辆载着宠物食品的小卡车在山上的休闲道路上翻了车,这一部分是真事,但那已经是差不多一年之前的事了。昨晚你在干什么?你昨晚到底在哪儿?”
莉拉的脸色很苍白,但在黑暗之中,她的瞳孔恢复到差不多平时那么大。“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的时候,你确定现在想知道这件事吗?”
他也许应该说不,但内心的怒气却使他爆发了又一阵大笑。他抓住莉拉的胳膊。“快告诉我。”
莉拉看着放在自己肱二头肌上的那双手,又看了丈夫一眼。克林特松开手,往后撤了一步。
“我去看篮球赛了,”莉拉说,“看的是少年组的女子比赛。其中有个三十四号名叫希拉·诺克罗斯,她妈妈叫香农·帕克斯。克林特,你说说看,到底是谁在骗谁。”
克林特张开嘴——但不知该说什么——但在他开口之前,特里·库姆斯突然瞪着眼冲出门。“真他妈该死!莉拉,大事不好了!”
她从克林特面前转过身。“究竟怎么了?”
“我们忘了件事!该死,这种事怎么能忘呢?”
“忘了什么事?”
“铂金的事啊!”
“铂金?”
莉拉愣愣地看着特里,她的样子让克林特怒气全消。莉拉表情困惑,似乎想说她有点知道特里在说什么,但无从忆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整件事的大致轮廓。她实在是太累了。
“我在说普拉蒂娜姆
,罗杰和杰茜卡没出生多久的女儿啊!”特里朝莉拉大叫,“她才八个月,还待在那幢房子里!我们把那个女婴全他妈给忘了!”
“老天。”莉拉说着,转过身奔下台阶,特里跟在她后面。两人都没看克林特,克林特叫他们也没回头。他一步两级跨下台阶,在莉拉钻进车前拽住了莉拉的肩膀。劳累的莉拉无法开车,刚喝过酒的特里也无法开车,但克林特知道,疲劳和酒精阻止不了他们去看那孩子。
“莉拉,你听我说,那个婴儿应该没事。被膜包住以后,她们似乎进入了生命维持系统,进入了一种比较稳定的状态。”
莉拉把克林特的手甩开。“我们之后再谈!我会回家找你的。”
特里坐在方向盘后面——那个刚刚还喝着酒的特里。
“医生,希望你对女婴的判断是对的。”说完特里便甩上了门。
4
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监狱长女儿这几周以来一直在用的备用轮胎在最不该爆胎的时候爆胎了。她妈妈总是会——和一般的母亲与监狱长不同,贾妮丝总是会计算到最糟的情形——提醒她事情会无可避免地发展到这个地步。米凯拉把车移到一处麦当劳的停车场,然后走进麦当劳上厕所。
一个身材强壮的机车男站在柜台前,穿着一件缝着“撒旦7”字样的皮背心,皮背心胸口敞开,机车男背上似乎挎着支英特拉泰克TEC-9的冲锋枪。他正在对熊猫眼的女收银员解释,他不会为巨无霸汉堡付钱。这是个特殊的夜晚,他想要的任何东西应该都是免费的。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机车男转身看到了米凯拉。
“嘿,姐们。”他看上去是个有眼力的家伙,这倒不坏,“我认识你吗?”
“也许吧!”米凯拉没有停止向麦当劳一侧走去的脚步,她没进厕所,而是继续朝前走,从麦当劳的后出口走了出去。米凯拉急匆匆地走向停车场的后方,从一道树篱的树枝间钻过去。树篱的另一边是霍比罗比
门店的停车场。店里的灯光亮着,可以看到里面有人。米凯拉实在想不透,在这样一个晚上,怎么还有人有心思想着剪贴簿之类的东西啊。
她迈出一步,注意到近处的某样东西:二十英尺之外,一辆丰田卡罗拉汽车的发动机空转着。车前座上有个白白的东西。
米凯拉走近那辆车。白色形体是个女人,头部和双手都被一层白色的膜包住了。尽管吸了可卡因精神很足,但米凯拉却希望自己的精神能更好一些。蒙着白膜的女人膝头有条死去的狮子狗。狗的尸体扭曲变形。
小狗狗啊,你真不该在妈咪打盹的时候舔她脸上的那层膜啊!如果吵醒她的话,她会非常残暴的。
米凯拉轻手轻脚地把狮子狗的尸体转移到草地上,然后把这个驾驶证名字叫厄休拉·惠特曼-戴维斯的女人拉到副驾驶座上。尽管米凯拉不是很想把她留在车上,但更不想把她和死去的狮子狗扔在一起。米凯拉还有一层私心:有厄休拉在,就可以在拼车专用道上开车了。
米凯拉坐到方向盘后面,把车开上通往七十号州际公路的便道。
经过麦当劳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这念头无疑是吸食可卡因触发的,却似乎天经地义。她在隔壁的六号汽车旅馆掉个头,把车开回麦当劳。米凯拉把车停在那辆过时的哈雷摩托前,车尾对准哈雷的撑脚架。哈雷的后挡泥板上挂着块田纳西州的牌照,牌照上有张骷髅头贴纸,骷髅的一只眼窝里写着“撒旦”,另一只眼窝里写着“7”,骷髅露出的牙齿上印着一排“小心驾驶”的字样。
“厄休拉,稍等片刻我们就走。”米凯拉对副驾驶座上的同伴说,然后把卡罗拉朝摩托车撞了过去。
撞上时,她的车速不到每小时十英里,但还是把那辆哈雷撞翻在地。骑哈雷的家伙正坐在前排窗口边的一张桌子前,面前的托盘里堆着山一样的食物。他抬起头,正看见米凯拉从撞翻的摩托车处往后倒车,他的哈雷现在就像只死去的小马似的软弱无力。米凯拉看见他动着嘴唇冲向门口,一手拿着滴着神秘酱汁的巨无霸,一手拿着一杯奶昔,背上的冲锋枪不断前后弹跳。米凯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知道绝不会是“愿你平安”。她快活地朝机车男挥了挥手,然后把卡罗拉开回辅路,加速到每小时六十英里。
三分钟以后,她上了州际公路,开怀大笑着,她知道这种愉悦不会持续太久,希望能再吸点可卡因留住这个时刻。
5
厄休拉的卡罗拉上配备了卫星广播,摆弄了一番按钮以后,米凯拉找到了美国新闻频道。新闻的内容不是很妙。据未经证实的消息源报道,副总统的妻子卷入了一场“事故”,特勤处的人因此被召到了美国副总统所驻的美国海军天文台一号楼。动物权益保护者放走了国家动物园的动物,多个目击者看见一头狮子在教堂大道上吞食一个人形物体。强硬右派保守主义者在“脱口秀”中声称奥罗拉病毒是上帝对女权主义者发怒的证据。教皇让所有人祈求上帝给予指引。华盛顿国民队取消了周末和巴尔的摩金鹰队的跨联盟系列赛。米凯拉有几分理解最后一条消息,又有几分不能。所有队员(还有所有的裁判)不都是男的吗,比赛为何要取消呢?
在副驾驶座上,原先是厄休拉·惠特曼-戴维斯的那个一头棉花球的怪物正随着路况不断变换姿势,当路面是光滑的碎石时,她一直懒洋洋地斜躺着;当轮胎轧上路面凹陷或是尚未铺好的地方时,她就会簌簌地抖动。她要么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旅伴,要么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差的旅伴。
米凯拉一度和一个沉迷水晶的女孩约会。那个女孩相信,如果足够专注,真诚信仰,你也能具有光的形态。那个甜美热诚的女孩或许现在也被包在白色的膜里了。米凯拉想到自己死去的父亲:晚上害怕的时候,她那位好父亲总是坐在她的床边——至少母亲是这样说的。父亲死的时候米凯拉还只有三岁。米凯拉记不得活着的父亲是什么样了。米凯拉——尽管整了容,尽管在电视上用了假姓——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记者。她知道许多事情,其中一件关于父亲阿奇·科茨的事她非常清楚,那就是他被放进棺材,埋在了杜林的沙迪山公墓,他现在仍然埋在那里,父亲没有化身为一道光。她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幻想自己很快能在来世和父亲相遇。现在的情形很简单:世界正走向终点,掐死了一条狮子狗、浑身被白色的网状物质包裹的女人正坐在她身边,她只想在母女俩一起入睡前和母亲说几个小时的知心话。
到了摩根敦,她给卡罗拉的油箱重新加满了油。这是个昼夜连营的加油站。加油的小伙子向她道歉,加油站的刷卡机坏了。米凯拉从厄休拉钱包里的一沓钱里抽出了几张拿给他。
小伙子长着金色的胡楂,穿着普通的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米凯拉从不会被男人的外貌所吸引,但她很喜欢小伙子维京海盗般的精干长相。
“谢谢你。”米凯拉说,“你还在坚持上班啊?”
“是啊,”小伙子说,“夫人,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必担心我。你知道怎么用那个吗?”
米凯拉的视线随着小伙子微翘的下巴转移到厄休拉的皮夹上。这时皮夹正放在长了一层白膜的女人的大腿上,钱包拉开的拉链里露出一把小手枪的枪柄。看来惠特曼-戴维斯女士在喜欢小狗的同时,也很喜欢火器。
“不怎么知道,”米凯拉承认,“我这位朋友知道我要开段长路,特地把它借给我用。”
小伙子严肃地看了米凯拉一眼。“保险在枪的侧面,如果发现有麻烦了,先把保险给关上,再把枪对准制造麻烦先生的正中央——他的要害部位——然后开枪。枪震动弹回的时候千万不要松手,也不要让枪撞上你的奶子。能记住吗?”
“记住了。”米凯拉说,“瞄准要害,别放手也别让枪碰到奶子。明白,谢谢了。”说完她便把车开出了加油站。她听见外表精干的小伙子在她身后喊:“嘿,你是不是上过电视啊?”
周五凌晨一点左右,米凯拉终于把车开到杜林郊区。她开着卡罗拉车在黑暗中驶向狭长低矮的监狱大楼,同时西拉文路边着火树木冒出的浓烟朝她扑来。米凯拉用手捂住嘴,防止吸入浓烟里夹杂的粉尘。
开到监狱门口,她下了车,猛捶着红色的呼叫按钮。
6
莫拉·邓巴顿坐在B区牢房里凯莉的残躯旁,凯莉虽然没死,但对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在网状物质下面她还会做梦吗?
莫拉把手放在凯莉的胸膛,感觉着凯莉的胸膛随着轻微的呼吸一起一伏,看着纠缠在一起的白色纤维状物质从凯莉嘴里呼出呼进,随着每一次吸气重新勾画出凯莉张开嘴的轮廓。莫拉两次把指甲嵌入那层厚而稍带黏腻的物质,几乎就要把它撕裂,释放出凯莉了。但两次她都想到了电视新闻里的报道,把手抽了回来。
在杜林县女子监狱这样的封闭社会里,谣言和病毒传播得一样快。但刚才A区发生的事情绝不是谣言。安琪尔·菲茨罗伊被关了禁闭,眼睛被催泪瓦斯罐打肿了。尽管被关在禁闭牢房,安琪尔却仍在生气地大喊,高喊新来的女人是个该死的女巫。
这在莫拉来看很有可能,在克劳迪娅·斯蒂芬森带着脖子上的淤肿和肩膀上的深度抓伤钻过B区以后就更有可能了。克劳迪娅告诉所有人雷怎么差点杀了她,以及在这之前看到和偷听到的事情。克劳迪娅声称新来的女人早就知道珍妮特和安琪尔的名字,但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她还知道——真的知道——安琪尔至少杀了五个男人和一个新生儿。
“那女人名叫埃薇,名字很像伊甸园里的夏娃
。”克劳迪娅说,“想想看,之后就发生了雷要杀我的事,我敢打赌那女巫早就把这件事放在她的计划之中了,就和她知道其他人的名字和安琪尔新生儿的名字一样。”
克劳迪娅不算人们所说的那种可靠证人,但她的话完全说得通。只有女巫会知道这类事情。
莫拉脑中的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使之成为一种必然。第一件是一个漂亮公主的故事,这位漂亮的姑娘被一个邪恶的女巫所诅咒,手指戳进了一个纺锤里,陷入长久的睡眠。(莫拉不知道纺锤是什么东西,但一定很锋利。)许多许多年以后,一个吻才使公主从沉睡中醒来。另外一个是汉塞尔和格蕾泰尔的故事,他们被女巫抓住后保持冷静,把女巫在她自己的炉子里活活烧死后顺利逃脱。
故事只是故事,但这两个故事之所以能流传几百年是因为它们包含着事实真理。这两个故事中包含的真理是:咒语能够打破,女巫可以被消灭。杀掉A区的女巫也许不会让凯莉和世界上其他女人从睡梦中醒来,却存在着能让她们醒来的可能性。也许杀死那个女巫真能让她们醒来。即便她们不醒,叫埃薇的女人也必然和这场灾难有关。她为什么和别的女人不一样,能正常地睡着和醒来呢?她怎么会知道那些她根本无从知晓的事情呢?
莫拉已经在监狱里关了几十年。她读了很多书,甚至涉猎了《圣经》。读那堆毫无价值的破纸在当时看来似乎没啥大用,男人创造律法,女人负责为男人们传宗接代,但她记得一句让她感到信服的《圣经》名句: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
莫拉的脑子里渐渐形成了一个方案。她需要一点点运气才能执行这个方案。但在只有半数警官在岗、平时的夜间规定形同虚设的情况下,也许要得到这点运气不会太难。安琪尔·菲茨罗伊没能这样做,因为她的怒气形于表面,人人都能看到。因此她现在被禁闭在了牢房里。莫拉和安琪尔不同,她把怒火深埋在心底,把熊熊烈火用灰烬藏住。这也是她能得到信任,协同管理监狱的原因所在。
“亲爱的,我会回来的。”她拍了拍凯莉的肩膀说,“除非她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回来。如果她真是女巫的话,我猜她也许会杀了我。”
莫拉提起床垫,摸索她在床垫上划开的口子。她把手伸了进去,拿出把牙刷。牙刷的硬塑料柄被她削得尖尖的,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她把牙刷柄塞进裤子背后的弹力腰带里,再将宽松上衣罩在裤子外面,然后离开了牢房。她在B区的走廊里转过身,给脸被膜包裹的室友送上一个飞吻。
7
“犯人,你在干什么?”
说话的是劳伦斯·希克斯,他正站在杜林女子监狱虽小却馆藏颇丰的图书室门口。他平时喜欢穿三件套西装,打黑色的领带,可今天他非但没穿西装外套和坎肩,连领带都系得松松垮垮的。那领带下缘像个直指他无能鸡巴的箭头一样,草草地搭在门襟上方。
“你好,希克斯先生。”莫拉对希克斯的问话置若罔闻,继续往摇摇晃晃的手推车上堆放平装书。她对希克斯笑了笑,一只金牙在头顶日光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我准备发书给大伙看。”
“犯人,现在发书是不是有点晚了?”
“先生,我觉得不算晚。今天不吹熄灯号,现在发书并不晚。”
她语含敬意,一直在对希克斯微笑。大家都这么做,用微笑表示自己没有攻击的意图。老迈的莫拉·邓巴顿被多年的牢狱生活所打磨,即便是妖孽般的存在她也会去巴结,放在从前她早就对这种人喊打喊杀了。这是安琪尔·菲茨罗伊之流永远学不来的。人必须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希克斯走进图书室,检查莫拉的手推车,莫拉忍不住为希克斯感到难过——肤色近乎苍白,胡子拉碴的下巴像块面团似的向下垂,仅剩的一点头发乱糟糟的——但如果希克斯想阻止她,她就会用自制的小刀扎他肥肥的肚子。只要有一点可能,她就得去救凯莉。睡美人被一个吻救活了,莫拉也许能用一把刀救她的女孩。
希克斯,别挡我的道,她心想。除非你想让我在你肝脏上钻一个洞。我很清楚你的肝脏长在哪儿。
希克斯检查着莫拉从架子上拿下的平装书:大多是彼得·斯陶伯、克里夫·巴克和乔·希尔所写的小说。
“这都是些恐怖小说!”希克斯大声说,“可以让犯人们读这种玩意儿吗?”
“先生,她们就爱读爱情小说和这个。”莫拉说。你这个肮脏的家伙,如果了解这地方的运作方式的话,你就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忍着没说出这句话,重新绽放出笑容。“在我看来,如果要让女士们整夜保持清醒的话,那就得靠恐怖小说啦。另外,书里说的都是吸血鬼和狼人这种一点都不真实的事情,就和童话故事一样。”
一时间希克斯有几分踌躇,似乎想勒令莫拉回自己的牢房。莫拉像是要挠痒痒一样把手伸向背后的腰带,准备随时拿出小刀。但希克斯只是鼓起腮帮子说:“去吧,至少能让你保持清醒。”
莫拉这次的笑容是真诚的。“希克斯先生,别担心我。我有失眠症。”
8
米凯拉不再一遍一遍地去按按钮,转而变成一直按着不放。灯光从玻璃围住的监狱前部透过来,停车场里停着些车,有人醒着坐在车里。
“什么事?”应答的男声里透着一股显见的疲惫,那是一种阴郁而有气无力的声音。“我是奎格利,快把该死的按钮松开。”
“我是米凯拉·摩根。”很快她想起自己电视上的名字在这儿根本没用。
“那又怎么样?”对方不以为意地说。
“我以前叫米凯拉·科茨。我妈妈是这儿的监狱长。请让我见她。”
“嗯……”
除了电话里微弱的嗡嗡声之外,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米凯拉坐直身体,感觉耐心耗尽了,她竭尽全力按下通话按钮。“我还想让你知道我为美国新闻频道工作。你是想让我把你曝光,还是想让我和妈妈说话啊?”
“科茨女士,我很遗憾,但你妈妈已经睡着了。”
这一次哑口无言的是米凯拉。她来得太晚了。米凯拉无力地靠在铁丝网围栏上。卡罗拉前灯照出的光线从门上反射回来,照得她眨不开眼。
“我很遗憾,”线路那头的男声说,“你妈妈是个好上司。”
“那我该怎么办呢?”米凯拉问。她没有按下通话按钮,她的话也没有传进监狱,而是融进了暗夜和树林里冒出的黑烟。
奎格利警官像是听到了她的问题似的回话了。“为什么不进城呢?到城里去找个房间。还有……我听说车轮酒吧今晚免费开放,等到太阳出来啤酒喝完以后才会关门。”
9
莫拉推车沿着B区走廊往前走,她走得很慢,不希望别人觉得她脑子里正盘算着什么计划。
“要看小说吗?”每走到一间有人的牢房她都会问——只要牢房里的人没被那层白色的东西包住,“想看点吓人的玩意儿吗?我带来了九种不同风格的恐怖小说。”
没几个人向她要书。大多数人都在看新闻,这天的新闻本身就已经够恐怖的了。韦特莫尔在B区外拦住莫拉,看了看这些小说的标题。莫拉对韦特莫尔警官值夜班这件事并不奇怪,因为韦特莫尔是个尽人皆知的同性恋。如果他有女性亲戚在家的话,莫拉反倒会惊讶万分的。
“在我看来这就是堆垃圾,”他说,“莫拉,离开这儿继续送你的书去吧。”
“遵命,警官。我现在去A区送书。A区住着几个女犯。诺克罗斯医生让她们服用百忧解
,可她们依然想读书。”
“好的,但别靠近安琪尔·菲茨罗伊和最里面那间禁闭牢房,明白了吗?”
除了新来的人——就是那个女巫以外——A区里只有两个醒着的女犯,还有像堆东西一动不动地睡着的基蒂·麦克戴维。
“不用给我。”A区二号牢房的女犯说,“看不了,我看不了书。诺克罗斯医生让我吃的药把我的眼睛搞坏了,现在我一点都看不了书。来这儿以后我就一直在大叫大嚷,原先我不喜欢大叫的。”
住在A区八号牢房的犯人就是安琪尔,她用肿胀又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看着莫拉。“莫莫,把你的车推走。”当莫拉不顾韦特莫尔的警告,问安琪尔是否要书时,安琪尔这样说。莫拉的意图达到了,她正站在走廊尽头。她回过头,看见韦特莫尔背对着她,正和墨菲警官投入地聊着天,女犯们总喜欢用小熊维尼里的称呼叫墨菲跳跳虎。
“莫拉……”
声音很轻,但穿透力很强,不知为何还有点回音。
说话的是新来的女犯,名字很像夏娃的埃薇。《圣经》里的夏娃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使自己和丈夫沉沦到充满痛苦和混乱的世界之中。而她则因为将丈夫和两个孩子(当然还有家里的那条牧羊犬斯拉格)放逐到浩瀚的永恒里而沉沦到了杜林县女子监狱。
埃薇站在禁闭牢房的铁栏内侧凝视着莫拉,脸上挂着笑容。莫拉从未见过这么美的笑容。她也许是个女巫,但却是个美丽的女巫。女巫把手伸过铁栏,用一根长而优雅的手指招呼她。莫拉推车继续朝前走。
“犯人,不准再向前走了,”说话的是狱警蒂格·墨菲,“停在那儿别动!”
莫拉还是继续朝前走。
“抓住她,别让她继续往前走。”墨菲大喊,莫拉听见他们的硬底鞋在地砖上发出的咔嗒咔嗒声。
莫拉匆忙朝禁闭牢房走去,她把推车在身侧弄翻,形成一道临时的路障。破破烂烂的平装书从推车中飞起,滑落在地。
“停下,犯人,快给我停下!”
莫拉快步朝禁闭牢房走去,伸手从背后的腰带里取出牙刷柄自制的刀具。那个女巫依然伸着手指招引着她。她没看见我为她准备了什么,莫拉心想。
莫拉把手臂放在大腿边,准备把刀挥向女巫的身躯,刺进她的肝脏。但那双黑色的眼睛却放慢了——进而停止了——莫拉的动作。莫拉在这双眼睛里看见的不是邪恶,而是兴味盎然。
“你想和她在一起吗?”埃薇轻声快速地问她。
“是的,”莫拉说,“哦,老天,我非常想和她在一起。”
“你可以和她在一起。但你必须得先睡着。”
“我失眠睡不着。”
韦特莫尔和墨菲正朝这边过来。要把刀刺向女巫、结束这场灾难,就只剩一点时间了。但莫拉就是无法做到。陌生人的黑眼睛吸引住莫拉,她发现自己并不愿意摆脱这种吸引。莫拉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眼睛,而是奔向新的黑暗的洞口。
女巫把脸贴在铁栏上,双眼一直盯着莫拉。“趁还有时间,快吻我一下。”
莫拉没有多想。她放下削尖的牙刷,把自己的脸贴在了铁栏上。两人的嘴唇触碰在一起。埃薇温热的呼吸钻入莫拉的嘴,探进她的喉咙。莫拉感觉自大脑底部腾起一股令人满足的睡意,如同小时候安稳地睡在床上,一手抱着泰迪熊,一手抱着充气恐龙时的情形。听到外面传来的冷风的呼啸声,她知道自己正待在温馨而平安的监狱里,一定能顺顺利利地进入梦乡。
比利·韦特莫尔和蒂格·墨菲跑过来时,莫拉已经躺在埃薇单人禁闭牢房外的地上睡着了。一缕缕白丝开始从莫拉的头发、嘴和闭合的眼皮下盘旋而出。
1
回到家的时候,弗兰克觉得伊莱恩又会有一大堆抱怨在等待着他,但他任何抱怨都没听到。和这天所有事情都不一样的是——或者说从这天起不一样的是——他的问题以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了。既然问题都已经解决,那他为什么没感到兴奋呢?
与他失和的妻子右手环着娜娜的肩膀,躺在女儿床上睡着了。第一层覆盖在她脸上的白色的膜像混凝纸浆一样薄,却遮盖得异常完整。床头柜上的字条上写道:弗兰克,我为你祈祷,希望你也为我们而祈祷。——伊
弗兰克把字条揉成一团,扔在床边的垃圾桶里。穿着闪亮绿色裙子的迪士尼黑公主蒂安娜在垃圾桶边跳起舞来,一队神奇的小动物也跟着跳了起来。
“我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形容我的遗憾。”加思·弗利金杰刚跟着他上了楼,这时正站在弗兰克背后娜娜房间的门口。
“是啊,”弗兰克说,“的确太让人遗憾了。”
床头柜上的相框里放着娜娜和父母的照片,娜娜手里举着那张获奖证书。医生拿起照片打量着。“吉尔里先生,你女儿很幸运,颧骨这块和你很像。”
弗兰克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就什么也没说。
医生没有为弗兰克的沉默而困扰,他放下照片问弗兰克:“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他们把伊莱恩留在床上,弗兰克这一天第二次用胳膊抱起女儿,把女儿抱下楼。娜娜的胸膛一起一伏,她仍然在那层膜里活着。但脑死亡的患者也会有呼吸。弗兰克很可能到死都会记得父女俩的最后一次交流——无论死亡何时降临——就是早晨他朝车道上的娜娜怒吼,把她吓得不知所措时的那一幕。
弗兰克的心头被忧伤占据,像是一片阴云从靴子处升起来,渐渐将他吞没。他没有任何理由希望这个有毒瘾的医生能真正帮上忙。
这时,弗利金杰在硬木地板上铺了层毛巾,让弗兰克把娜娜放在毛巾上面。
“为何不把她放上沙发?”
“吉尔里先生,因为我希望头顶的灯能照在她身上。”
“哦,好吧。”
加思·弗利金杰跪在娜娜身边,打开医用包,他充血红肿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像个吸血鬼。加思鼻子窄,前额向外倾斜,头上长着赤褐色的鬈发,这些形体特征加剧了他给人留下的精神紊乱的印象。尽管弗兰克知道加思至少有一定程度的神经过敏,但语气仍然很舒缓。毕竟他还开着辆奔驰呢!
“那我们知道些什么?”
“我们知道她睡着了。”弗兰克感到这话非常傻。
“是的,但我们知道的还有许多!我从新闻里了解到的基本有以下几点:这层膜似乎是由鼻涕、唾液、耳屎和大量没有DNA的不知名蛋白质组成的纤维状物质。它是如何生成的?又是从哪儿来的?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平时女性身体里排出的物体都比较少——比如说,经期女性流出的血在两调羹左右,即便流血多的时候也绝对不超过一杯,这样一来,要回答前面两个问题似乎就更不可能了。另外,我们还知道沉睡者像是靠覆盖在她们身上的这层膜维系生命。”
“这层膜被弄破的时候她们会大发雷霆。”弗兰克补充道。
“是的。”加思把医疗器械放在咖啡桌上:解剖刀,医用剪刀,又从黑色的盒子里拿出一个小号的显微镜。“从替你女儿号脉开始吧?”
弗兰克说没问题。
弗利金杰小心地提起娜娜被膜覆盖的手腕,握了大约三十秒。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放下这只手腕。“静息时的心率稍稍被膜状物质所放缓,但在她这个年纪的健康女孩属于正常范畴。现在,吉尔里先生,那哪些……”
“叫我弗兰克就好。”
“很好。那弗兰克先生,哪些又是我们现在所不知道的呢?”
答案显而易见。“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加思拍了下手,“就是这个。世上的任何事都有其目的。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这层膜到底想干吗?”他拿起医用剪刀,握着刀柄一开一合。“那我们就开始审问吧。”
2
找不到人说话的时候,珍妮特有时会和自己说话——或假定边上有个能和她惺惺相惜的聆听者。诺克罗斯医生告诉她这么做没问题。可以把这当作发音练习。今天的聆听者是雷,珍妮特必须假想雷,因为兰普利警官已经把雷杀了。她也许很快能发现她们会怎样评价雷,是否向雷表达敬意,但眼下她们能待在各自的牢房就已经不错了。这时珍妮特觉得能维持现状就好。
“雷,我想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达米安打橄榄球的时候弄伤了膝盖。那只是在花园里和一些朋友打的选拔赛,当时我不在。达米安说甚至没人碰过他——我想他只是抬起步子,意图向四分卫发起突袭,却随着一声巨响倒在草地上,站起来时以后就一瘸一拐了。我总是忘了那是前十字韧带还是内侧副韧带,反正是其中的一条。是夹在骨头之间的那个部分。”
雷连声称是。
“那时我们过得很好,只是没有医疗保险。我在日托中心做着每周工作三十小时的工作,达米安有份收入好又无须报账的工作,每小时甚至能拿二十美元,还给的是现金!他为一些做木工的小包工头打下手,专为查尔斯顿的富人们干活,像政客、总裁之类的。还有煤业大亨。达米安干了不少搬运的活。对只有高中文凭的我和达米安来说,这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我为自己感到骄傲。”
雷说你完全有权利过得好。
“我们有了自己的公寓,这间公寓很不错,家具称心,环境非常好,比我小时候住的任何地方都好得多。他买了辆近乎全新的摩托车,还另外给我租了辆车,好带博比在周围逛逛。我们开车去了迪士尼。我们玩了飞越太空山,幽灵鬼屋,拥抱了高飞
,把迪士尼玩了个遍。我借钱给妹妹,让她去看皮肤病,还塞给母亲一些钱,让她把房顶修好。可我们没有医疗保险,达米安却弄伤了他那该死的膝盖。手术是最佳方案,只是……我们应该咬紧牙关省吃俭用把手术做了。我们应该卖了摩托、还掉车、节衣缩食一整年。我发誓,那时我是这么想来着。但达米安不想这样。他拒绝手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受伤的是他的膝盖,我也只能退让了。你明白,男人就是这种德行。男人总要走错了路才会找人指点方向,总要等到快死的时候才会到医生那里去看病。”
雷说,朋友,你的这些话都说在点子上了。
“‘没事,’他说,‘我会撑过去的。’我得承认我们有聚会的习惯,时不时找个由头玩乐一番,像小孩子一样。聚会时当然少不了摇头丸和大麻,有时甚至还有人带可卡因。达米安藏了些镇静剂,他是为了避免膝盖过于疼痛才开始服用兴奋剂的。诺克罗斯医生把这叫作自我治疗。你知道我会经常头疼吗?经常撕心裂肺地疼吗?”
雷说我当然知道。
“于是有天晚上我告诉达米安我头疼得很厉害,他就给了我一粒药丸。‘来一粒,’他说,‘看看能不能帮你止痛。’从此我就上瘾了。一上瘾就越嗑越多。你明白吗,这事很简单。”
雷说我非常明白。
3
新闻对贾里德来说过于沉重了,因此他把电视调到了公共频道,电视里一个女服装师正在教授如何用珠子点缀衣服的边缘。这个教学节目一定是事先录好的。如果不是,如果女服装师这时还能表现出如此风采,他平时一定不愿遇见她。“我们来做些美——美的东西吧!”说着女服装师坐上了灰色幕布前的一只凳子。
女服装师是他唯一的同伴。莫莉已经睡着了。
一点左右他溜出门上厕所。三分钟以后他回来的时候,莫莉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可怜的莫莉手里抓着贾里德给她的激浪,半张脸已经蒙在那张网里了。
疲累压过沮丧,贾里德在皮质扶手椅上睡了一两个小时。
一股刺鼻的气味飘过纱门,把贾里德弄醒了,这是远处发生的火灾向他传递了警报。他关上玻璃门,坐回扶手椅。电视里,摄像镜头对准了女服装师灵动的双手,她正对着一块布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挥舞着银针。
这时是周五凌晨两点五十四分。从钟上看已经是新的一天了,但他感觉前一天像是还不愿很快就走似的。
贾里德大着胆子走过马路,从兰塞姆太太的手提袋里拿到她的手机。这时他用手机给玛丽发起了短信:
嘿,我是贾里德。你还好吗?
还好,但你知道有什么着火了吗?
是有东西着火了,但不知道是什么。你妈妈怎么样?你妹妹怎么样?你怎么样了?
我们都很好。我们喝喝咖啡,烤烤巧克力蛋糕。太阳马上要出来了!莫莉怎么样?
贾里德看了看沙发上的女孩,给她盖了条毯子。莫莉头上的那层白色的膜把她包了起来。
她很好,贾里德发短信说,她喝了激浪。我现在用的是她奶奶的手机。
玛丽说她很快会再发短信。贾里德重新看起了电视。电视里的女服装师像是有着用不完的劲。
“我知道这会让一些人感到失望,但我就是不喜欢用玻璃,玻璃会给人一种拼拼凑凑的感觉。我相信用塑料也能做得一样好。”镜头对准了捏在她拇指和食指之间的一颗粉红色珠子,“看到了吧,就算行家也看不出两者的区别。”
“非常好。”贾里德说。他以前不是会自言自语的人,但他也从没遇到过外面树林起火、和一个被白色物质包裹的小女孩单独在家的情况。在他看来,电视里粉红色的小玩意儿的确像个玻璃球。“女士,你干得真他妈不赖啊!”
“贾里德,你在跟谁说话?”
贾里德没听见前门的开门声。他从椅子上跳起,忍着膝盖上的疼痛摇晃地走了四五步,然后扑进了父亲的怀抱。
克林特和贾里德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走廊上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人都流了泪。贾里德想告诉父亲他只是想撒泡尿,并不是丢下莫莉不管,他感觉很难受,但无论如何他总是要去撒尿的,再说去撒尿时莫莉看上去非常好,她正一边喝着激浪,一边和往常一样唠叨个没完,他觉得莫莉一定不会睡着。事事都不怎么顺利,但克林特却说没问题。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父子俩抱得越来越紧,好像凭意志的驱使真会没事一样,也许——只是也许——在这片刻之间,他们的确没事了。
4
从弗兰克自小型显微镜镜头瞥到的情况来看,弗利金杰从娜娜手部剪下的物质像是一块线织物。线和线交织在一起,天衣无缝。
“看上去跟植物纤维似的,”医生说,“至少在我看来像植物纤维。”
弗兰克想象着芹菜茎被折断以后,纤维部分松弛的样子。
加思用指尖按揉着白色纤维。分开手指时,纤维像泡泡糖一样伸展开。“有黏性,具有不可思议的拉力,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宿主身上的化学反应——应该说是严重扭曲……”
加思与其说是跟弗兰克讲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在他不停说话的时候,弗兰克想到他把女儿形容成宿主。这实在太伤人了。
加思轻声窃笑。“纤维先生,我不喜欢你的这种行为方式。真的不喜欢。”他一边把纤维状物质放上玻璃显微镜载玻片,一边做了个鬼脸。
“弗利金杰先生,你还好吗?”弗兰克可以接受医生的古怪性格和他嗑药的事实,似乎也知道迄今为止他都在做些什么,却不喜欢他在丧失行为能力的女儿周围摆放的这些尖利器具。
“我很愉快。但最好还是能给我来上一杯。”弗利金杰弯下腰,凑到娜娜平放在地的手指边,用剪刀尖擦着鼻孔的下侧边缘。“这是我们的朋友纤维先生,他是个自相矛盾的家伙。他应该是种真菌,却忙着攻击那些长着双X染色体的人类。当你把他从大部队上面分离以后,他就什么也不是了。他什么都不是,只是种黏黏的鬼东西。”
弗兰克离开客厅,在厨房里翻找着,他在顶层架子的发酵粉和燕麦片之间找到了一个酒瓶。瓶里剩的酒只够他们每人喝上一点。弗兰克带着杯子回到客厅。
“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做菜用的雪利酒。弗兰克,我们痛快地喝酒吧。”加思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不快。他拿过酒杯,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发出满意的轻喘声。“对了,你有火柴或是打火机吗?”
5
“好吧,雷,下一段你一定不会陌生。小小的习惯会变成日常的个性,一旦形成个性,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一次,达米安从富人家里偷了东西并侥幸逃脱,可第二次却被抓个正着。他们没有送他坐牢或是其他什么的,就是把他解雇了。”
雷说这点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是啊。接着我丢了在日托中心的工作。那时经济形势非常糟,日托中心的女主管的确需要裁人。但有趣的是,那里有好几个女孩没我工作久,没我有经验,但留下的却是她们。你永远都猜不到我和那些女孩之间有什么区别。”
雷说,我也许猜到了,但我想继续听你讲。
“她们都是白人。嘿,我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我不找借口,但事实就是如此。这种事太糟糕了,我有点沮丧,其实是非常沮丧。碰到这种事任何人都会沮丧。这时,哪怕头不疼我也会去嗑药。你知道使这种情况变得更糟的是什么吗?是我明白了正在发生什么。我真的成了人们认为我会成为的愚蠢的瘾君子,我为此憎恨自己。我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穷苦黑人成年以后都会碰上的那种悲惨命运。”
雷说是的,活着的确很难。
“好,看来你完全明白。我知道,我和达米安原先过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持久。我们年龄一样,但他的心理却还是个小孩子。我想男人都是这样的。但他的心理年龄比大多数男人都小。比如说,他会在孩子生病时去公园玩橄榄球。但这在当时的我来看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出门时会说‘我很快回来’,或是‘我到里克家去’,尽管不是不能质疑,但我从来没有对他提出过疑问。那时他一直在讨好我,给我买糖买花,还从商场里买来新衬衫,都是些在当时看来非常棒的东西。可是他身上有一些可能被看作有趣的东西,那些东西其实并不有趣,而是一种刻薄。比如,他会在一个牵着狗的老太太身边停下大声喊:‘你们多像对双胞胎啊!’又比如,他会在散步的时候假装要打对面走来的小孩,吓唬那孩子。‘我只是在玩玩。’他总是这么说。另外还有吸毒,吸毒使他的脾气越来越坏。他仍然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不像之前那么无忧无虑了。达米安像挣脱铁链的狗一样,尽显恶毒本色。‘博比,看这条上了毒瘾的母狗。’他对我们的儿子说,然后像这事很好笑似的哈哈大笑。他完全把我当成了马戏团小丑。这种事太多了。最后我实在气不过,打了他一巴掌,他马上回击,把一只碗扣在我头上。”
雷说那样一定很疼。
“这是我应得的,这点疼不算什么。被一样是吸毒者的丈夫打花脸,我痛恨那样的自己。我记得我当时躺在地上,看着冰箱下面灰尘里的五分硬币,硬币旁散落着蓝色的瓷碗碎片,我想接下来社会福利机构就要来把博比带走了。我想得一点没错,很快就来了个警察把博比带离了家,博比哭喊着要妈妈,这也许是我所经历的最悲惨的事了,但我当时嗑药嗑得迷迷糊糊的,没有任何感觉。”
雷说,那的确太惨了。
6
十分钟过去了,特里依然没走出埃尔韦家隔壁的那幢房子。这家门前的信箱上写着佐尔尼克。莉拉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先前,他们走进埃尔韦家的院子,为了避开溅了满地的鲜血,他们在院子里绕了大半圈才进了房门。被埃尔韦家智囊团刻意起了低调名字的普拉蒂娜姆正躺在她的摇篮里,被一层菜豆形状的膜包着,睡得非常安静。莉拉把双手按在膜上,感受着婴儿身体的形状。她觉得有几分好笑,又有些可怕,这像是在检验新床垫似的,通过按压测量它的韧度。看到特里开始呜咽,莉拉立刻收住了笑容。这时是凌晨两点多,允许有误差的话,事件应该已经开始二十多个小时了,离她上一次合眼更是有三十五个小时了。莉拉有点微醉,她最棒的手下不仅醉了,而且因为喝酒而流泪。
但他们已经做到了最好,不是吗?山上的休闲道路不是还洒着猫砂吗?
“不,那里没有猫砂。”莉拉纠正了自己。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也许有一年了吧?
“没有什么?”他们离开埃尔韦家,向停在房子前面的巡逻车走去。
怀抱着被膜包裹的普拉蒂娜姆的莉拉对特里眨了眨眼。“我说话太大声了吗?”
“是的。”特里说。
“很抱歉。”
“这种事真让人讨厌!”他抽了几下鼻子,朝佐尔尼克家走去。
莉拉问他去哪儿。
“门开着。”特里指着隔壁家的门说,“已经是下半夜了,他们家的门却开着。得去查看一下。我快去快回。”
莉拉抱着孩子坐在巡逻车的副驾驶座上。时间似乎没过去太久,但数字钟上显示的却是两点二十二分。她觉得刚才坐下时数字钟上是两点十一分。二十二和十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数字,不过十一加十一等于二十二,这意味着……
她脑海中流淌着十一这个数字:十一把钥匙,十一美元,十一根手指,十一个愿望,十一个野营地里的十一顶帐篷,站在路中央等着被车撞的十一个漂亮女人,十一棵树的十一根树枝上的十一只鸟——注意,是普通的树,而不是假想中的那棵树。
那棵树是怎么回事?如果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有人会把埃薇那个女人挂到树上去,莉拉能清晰地看到这点,因为这件事起源于她,或者说这件事莫名地与她和那棵树有关,莉拉可以像感受膝头西尔弗家被包着的婴儿的温度一样感受到这点。被十一个青豆壳包着的十一个婴儿。
“普拉蒂娜姆,普拉蒂娜姆。”莉拉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喊。孩子的名字叫普拉蒂娜姆而不是西尔弗,西尔弗是法官的名字。莉拉以前也许知道法官家那只死猫的名字,但现在她忘了。她只知道克林特的女儿叫希拉·诺克罗斯。克林特自然不肯承认,这太让人失望了,不肯承认普拉蒂娜姆是他的孩子是整件事中最糟糕的一部分,又搞错了,克林特不肯承认的女儿叫希拉。莉拉嘴唇干燥,尽管车里很凉,但她还是在流汗。佐尔尼克家的房门敞开着。
7
特里不知自己能否为房间里这家伙做些什么,他甚至没想去尝试。特里只是坐在床上,把双手放上膝盖,做了几个缓慢的深呼吸。他需要努力恢复一下体力。
睡着的女人躺在地上。白丝编织成的网覆盖住她的头部、双手和下半身。一条宽松裤和一条内裤卷在一起丢在一旁。她个子很小,身高在一米五左右,从墙壁和桌子上的照片来看,似乎有七十来岁了,也许还要年长些。
特里琢磨着,打算强奸她的人一定在扒裤子的过程中把她从床上拖到了地上。
强奸者在她几尺以外的地上。事实上,他看上去还不算个发育完全的男人,带着一股少年人的稚气。他的裤子绕在脚踝旁运动鞋的上方,鞋跟旁的标贴上用记号笔写着“柯特·M”的字样。他的脸光滑红润,嘴边带血的唾液随着呼吸在不断抖动。鲜血持续从他的胯部流出,让地毯上已经形成的血塘变得越来越大。远处的墙壁和墙壁下面的地上有团肉块,特里猜测那应该是“柯特·M”的生殖器。
“柯特·M”也许觉得女人不会注意到他的侵犯。对这类杂种来说,奥罗拉流感的到来就像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从这天上午开始,整个世界成了强奸犯的天堂。也许很多人和这个叫柯特的一样,这实在太叫人讨厌了。
但风声不是早就传开了吗?如果你撕破那层网状物,把鸡巴插进去,她们便会反抗,她们便会杀人。这在特里看来是应该的。但他也想到,常在电视上叫嚣减税的那个姓什么的金斯曼很可能以这种事为由,搞出一套全新的方案来。他会说,朝那些头部被网包着的女人射击符合所有人的最大利益。他会把她们描绘成定时炸弹。喜欢这个主意的男人一定有不少。特里心想,多年来梦想能用手中积累的武器“保卫家园”的家伙们终于有机会实现梦想了。这些人从来没有胆量把枪口对准一个醒着的人,更别提拿枪跟人对峙了。身为警察,特里知道这种人没有一百万,也得有好几千。
这样的话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特里的妻子已经睡着了。他能保证她的平安吗?他能把她怎么办?把她放在柜子里的隔板上还是放在罐子里储存?
他知道女儿那天早晨压根没醒。尽管电话打不通,但他很清楚女儿的个性。戴安娜和其他上大学的孩子一样,一逮到机会就会蒙头大睡。另外,戴安娜还给他们发来过春季课表,特里很确定周四上午戴安娜没课。
罗杰——这个罗杰真是蠢极了——除去杰茜卡脸上的网会是个精明的决定吗?在看到所爱的人在睡梦中被杀之前就一了百了,罗杰非但不蠢,反而可以说是相当机灵。
如果要我对沉睡的女人们大开杀戒,我会选择自杀的,特里心想。
他由着自己胡思乱想。但回过神来以后,特里慌了起来,告诫自己不要莽撞行事。他应该喝上一杯或几杯,再好好把事情处理完。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觉得喝点酒再处理事情会好很多。
柯特·麦克劳德——杜林高中网球队排在肯特·戴利和埃里克·布拉斯之后的第三位选手——在地上哼哼唧唧。潮式呼吸
开始了。
8
特里在车轮酒吧下车的请求并没让莉拉感到不安,这种时候想喝点酒是人之常情。
“特里,你在那儿看见了什么?”
特里坐在副驾驶座上,将那只热锅似的大掌摊开,平托着被膜包着的婴儿。“有个小家伙——啊——想搞那家的女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这把她吵醒了,我进去时她又睡着了。那小子——我看到他的时候差不多快死了。现在应该已经死翘翘了。”
“哦。”莉拉惊叹一声。
他们开车穿过黑暗的小城。山上,熊熊烈火正在燃烧,冒出的烟比夜色还要深一些。一个身穿粉红色尼龙慢跑运动衣的女人正在草地上跳猫步舞。从主街星巴克的大窗户里可以看见许多人——主要是些女人。星巴克不是破例晚关门就是在人群的强迫下开了门(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这时是凌晨两点四十四分。
车轮酒吧后面的停车场史无前例地挤。里面停着卡车、豪华型轿车、摩托车、小型轿车和厢式货车,连最里面的草地上都停了一排车。
莉拉悄悄把车开到车轮酒吧后门,后门敞开着,从里面射出灯光,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点唱机的喧哗声。这时点唱机放着的是一首她已经听了无数次,但即便再对着她放上一整夜她都记不住名字的摇滚乐。男歌手拖得很长的声音在柏油路面上听来特别刺耳。
“醒来才发现,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他哀号着。
一个女招待在门边的奶瓶箱上睡着了,她套着牛仔靴的腿呈V字形摊开着。特里下了车,把普拉蒂娜姆放在座位上,然后把头探进车里。啤酒广告灯箱里的霓虹灯照在特里的右半边脸上,使他看上去像大屏幕上的绿面僵尸似的。他指了指被膜包裹的婴儿。
“警长,也许该把婴儿藏在什么地方。”
“仔细想想,他们马上就要清洗世界上的女孩和女人了。因为她们很危险。恕我直言,男人们的情绪正在变糟。”说完他直起身子,“我得喝一杯。祝你好运。”特里小心翼翼地关上车门,像是生怕惊扰了婴儿似的。
莉拉看着特里穿过后门走进酒吧。特里步履匆匆,连牛奶箱上睡着的女招待都没看一眼。女招待靴子的鞋跟钉在碎石路上,脚尖朝上翘着。
9
兰普利警官和墨菲警官清理掉清洁工房间长桌子上的杂物,让雷的尸体安详地躺在桌上。他们不可能大半夜把尸体送到县殡仪馆,圣特雷莎医院也依然像个疯人院。明天形势安定下来以后,狱方会派一名狱警把雷的遗骸送到克鲁格街的克劳德殡仪馆。
克劳迪娅·斯蒂芬森坐在桌尾的一把折叠椅上,手里拿着个冰袋抵在喉咙上。珍妮特走进门,坐在桌旁的另一把折叠椅上。
“我只是想找个愿意说话的人说说话而已。”克劳迪娅说。她声音沙哑,音量小得跟说悄悄话似的。“雷一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我知道。”珍妮特心想,即便雷已经死了,她依然还是个很棒的倾听者。
“我为你失去一个朋友而感到难过。”瓦妮莎说。她站在敞开的门口,身上那身肌肉因为疲惫和悲伤而显得松弛。
“你应该用催泪瓦斯的。”珍妮特说,但她无法振作精神,对瓦妮莎进行指责。她实在是太累了。
“已经来不及了。”瓦妮莎说。
“珍妮,她要杀了我。”克劳迪娅用抱歉的语气说,“如果要怪的话,那就怪我吧。想把网从她脸上摘下的人是我。”接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想找个愿意说话的人说说话而已。”
安眠中,雷那张无所遮盖的脸显得放松而惊讶。她眼皮低垂,嘴巴张开,露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表情——既像是在大笑,又像是在微笑——要是拍到这种表情的照片,你会扔了它,或直接从手机里删掉。有人擦掉了雷额头上的血,但弹孔却明明白白面目可憎地留在那里。残破的网状物质零星地挂在她头发上,已经没有了原先的柔软和蓬松,而是像死去的雷一样,破败而毫无光泽。雷的生命结束后,它们便停止了生长。
珍妮特试着想象雷生前的形象,但想到的只是那天早晨同在牢房时的几个片段。要我说,你不能不为这一点光线而感到心烦!
克劳迪娅不知是叹气、呻吟,还是哭泣,也许三者都有。“哦,老天啊,”她一边轻喘一边哽咽,“真是太抱歉了。”
珍妮特合上雷的眼皮。那样很好。她用手指抓去一块雷前额上的瘢痕组织。雷,这是谁干的?希望施暴者能痛恨和惩罚他自己。或许他已经死了,基本可以确定施暴者是个他——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确定是个男性的“他”。雷的眼皮比身上其他部分的棕黄色皮肤苍白许多。
珍妮特凑到雷的耳朵边。“我告诉你的这些事从没告诉过其他人,甚至连诺克罗斯医生都没说过。感谢你的聆听。亲爱的,好好睡吧。请你好好睡吧。”
10
燃烧的网状碎片飘浮在空中,呈黄黑两色旋转盛开。同张开相比,盛开更能表现碎片舒展的姿态。火焰一下子烧得很旺。
加思·弗利金杰拿着方才测试剪下的碎片点燃火柴,后退到咖啡桌边。他的医疗器械散落在桌上,其中几件咔嗒掉落在地。门边的弗兰克猫下腰,迅速走到娜娜身旁,用身体挡住她。
火焰打着转,形成一个圆圈。
弗兰克用身体挡住女儿。
火柴已经烧到了弗利金杰的指尖,但弗利金杰仍然没有把火柴放下。弗兰克闻到一股皮肤燃烧的气味。在客厅半空旋转火圈的照耀下,医生精灵似的五官似乎像它们希望的那样分开并——理所当然地——各自逃离。
不过火不会这么烧。所以火焰不会飘浮,也不会变成一个圆圈。对网状碎片做的最后一项实验是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问题找到一个决定性答案。答案是,发生的事情不能以我们这个世界作为考量,无法用现有药物去治疗。任何人都能看懂弗利金杰脸上这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弗兰克觉得自己一定也是同样的表情。
火圈缩陷成棕黄色波纹状的一团,然后散射出一百来个火星。一群飞蛾随之飞向空中。
飞蛾飞向房顶上的吊灯。它们扑扇着翅膀飞到灯罩上,飞到天花板的角落里,飞出客厅进了厨房,还有的在耶稣在水上行走的挂画前飞舞,或者停在画框上。一只飞蛾在空中翻飞,落在护着娜娜的弗兰克近旁的地上。弗利金杰在客厅的另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前厅去了,一路上都在大声嚷嚷(实际上是大声尖叫),风度全无。
弗兰克没有动。他的眼睛聚焦在身边落单的飞蛾上。他发现那只飞蛾几乎是无色的。
飞蛾在地板上向前爬行。弗兰克对这个指甲盖大小、寂静无声的小型生物感到害怕,感到惊恐。它会对他做什么啊?
做什么都行。只要不伤害娜娜,它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别碰她。”弗兰克轻声道。他抱着女儿,感受着女儿的呼吸和脉搏。这世界总能摆脱弗兰克的掌握,在他想努力做对做好的时候让他犯错和出丑。但他绝对不是个懦夫,他愿意为自己的小女儿去死。“如果必须取走谁的命的话,那你就朝我来吧。”
飞蛾浅黄色的V字形身体上有两个黑色的小圆点,它们是飞蛾的眼睛。飞蛾看进弗兰克的眼睛,继而看进他的头内部。弗兰克不知道飞蛾绕着他飞了多久,然后它落在他脑袋上,拖着它的尖足在弗兰克的头皮上移动,就像站在溪流中岩石上的男孩在溪水中搅动着木棍。
弗兰克拥紧了娜娜。“要带就带我走吧。”
飞蛾迅速飞走了。
11
“劲爆身材女士”克劳迪娅离开了。兰普利警官同意让珍妮特单独待一会儿。现在她可以和真实的雷,或者说剩下的雷好好谈一谈了。珍妮特觉得应该在雷还活着的时候把这些事告诉她。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不知道是早上、下午还是傍晚,我们在吸毒后已经昏迷了好几天,哪儿都没去,吃饭都叫外卖。某一刻,达米安突然用烟头烧我。我躺在床上,我们一起看着我裸露的胳膊,我问他:‘你干什么啊?’我的意识里已经没有痛感了,甚至没有动一下胳膊。达米安说:‘想看看你还是不是个大活人。’我的胳膊上还留有他按压过重留下的一便士大小的伤疤。‘满意了吗?’我问他,‘相信我是个大活人了吧?’他说:‘我明白了,可要是大活人的话我就更恨你了。如果你让我把膝盖给治好,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是个邪恶的女巫。最后我一定会栽在你手上。’”
雷说这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的确很可怕。因为达米安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像是在宣布一条好消息,他很高兴知道这条消息并把它传播开去。那时他就像个向失眠的家伙们表演的深夜广播脱口秀演员似的。我们在卧室里,帘子拉上了,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洗东西了。因为没付账单,家里停电了。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坐在博比房间的地上。他的床还在,但摇篮、衣柜和其他家具都不在了,达米安为了点小钱把它们卖了。也许是因为最后崩溃了,也许是因为被烟烫了,我当时感觉很悲伤,感觉很糟糕,感觉——像是转身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完全找不到回家的路。”
雷说我知道这种感觉。
“现在说说螺丝刀吧——就是那把套筒螺丝刀。买摇椅的家伙一定是用这把套筒螺丝刀卸下了摇椅的基座,却忘了把它带走。我猜是这样。家里没有螺丝刀,那时我们没有任何工具。达米安在变卖家具之前就把家里的工具都给卖了。看到有把螺丝刀放在博比房间的地上,我就把它拿了起来。我走到客厅,看见达米安坐在家里仅剩的一把折叠椅上。他对我说:‘你是来这儿收尾的吧?如果是的话,那你就快点把事情干完。不过你最好快一点,因为你不快点杀了我的话,我就会掐住你的脖子,掐到你的头爆掉为止。’他是以前一晚脱口秀演员的口吻说出这番话的。他拿着仅剩最后几颗毒品的小药瓶,像是表演结束时突发妙语似的把瓶子摇了摇:‘这里有好多肉,从这个地方下手不错。’他把我那只拿着螺丝刀的手放在他大腿根部,把尖头对准他的牛仔裤说:‘珍妮宝贝,准备好了吗?机会就这么一次。’”
雷说我猜他的确想让你这么干。
“他得逞了。我狠狠地把螺丝刀朝他的大腿戳了下去。达米安没有大叫,他只是长出了一口气,说:‘看看你对我做了什么。’椅子和地上到处流着他的血,他没有进行任何自救,他说:‘看着我死的感觉很不错吧,好好享受啊!’”
雷问你觉得享受吗?
“不。才不呢!我缩在房间角落里,不知道缩了多久,警察说也许有十二到十四个小时。我看见阳光的阴影不断伸长、缩短,但不知道过了多久。达米安坐在那儿,不停地问我是不是这样就高兴了,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干。他说我预先在公园的橄榄球场上打了个洞,为的是弄伤他的膝盖。珍妮特宝贝,你的计谋真是高明啊!最后,他终于不说话了。但我能看见他——非常清楚地看见他,就在那一刻。过去我常做梦对达米安说抱歉,求他原谅我。在梦中他坐在那把椅子上,看着我的同时脸色越来越紫。诺克罗斯医生说,做这些梦太晚了,要道歉也太晚了。雷,医生这话可真是太对了,是吧?死人才不会接受道歉呢!历史上从没有哪个死人接受过道歉。”
雷说回答正确。
“哦,亲爱的雷啊。我多想改变这一切啊,就这一次。你那么好,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你从来没杀过任何人。该死的是我才对。该死的不应该是你,该死的应该是我。”
雷对这句话没有做任何评论。
1
克林特在桌子上的通讯录里找到希克斯的手机号,用固定电话拨打希克斯的手机。副监狱长令人不安地放松,也许他吃过一两粒安定了吧。
“医生,这里的许多女人似乎都已经进入了一种状态,我想你会把这种状态称为接受现状。”
“接受现状不等于放弃。”克林特说。
“随你怎么说吧,但自你走了之后,超过一半的女人都睡着了。”希克斯的语气很满意,表示警察和犯人之间的比例再次达到了可控的范围。即便失去所有女警,他们也能把监狱管理得很好。
握有权力的人就是这样看待人生的,难道不是吗?在他们眼里只有收益、比率和可控范围这些词,克林特永远不想成为这样的当权者。作为在寄养体系里待过的人,作为一个靠老天保佑才在不计其数的家庭暴君的控制下存活下来的人,克林特因为那段经历选择了自己的专业,想以此帮助那些无助的人,帮助像他以前那样的男孩,帮助像马库斯、杰森和香农那样的孩子——还有他的生母,那个在他记忆中苍白忧虑的灵魂。
贾里德捏着父亲的肩膀。贾里德一直在边上听他们说话。
“还有一点,我们会面临繁重的文书工作,”希克斯说,“州政府一定会调查枪击监狱人犯的案子的。”雷·登普斯特还在清洁工的小房间里尸骨未寒,希克斯却已经在考虑文书方面的事情了。克林特决定在用骂娘的俚语问候希克斯之前挂掉这通电话。
克林特告诉贾里德他会马上回家,他确实很快到了家。贾里德主动提出要做烤熏肠三明治。“你一定饿了吧。”
“谢谢你,”克林特说,“听上去不错。”
熏肠在锅里发出咝咝声和爆裂声,克林特闻到了一股肉香。他眼中噙满了泪水,兴许他只是没发现,眼泪早已经在他的眼睛里了。
“我也想要个这样的孩子。”这是香农上次看到小贾里德的照片时跟他说的话。现在她已经有了。
希拉,莉拉方才说出了这个名字,希拉·诺克罗斯。
这也许是最让他开心的一件事了,香农竟然让女儿姓了他的姓。现在这成了问题,但依然让他喜悦。这说明香农爱着他。当然,他也爱着香农,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香农。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其他人永远都理解不了的。
他记得那一年的新年夜。香农的眼睛润湿,问能不能给她一个孩子。酒吧里音乐刺耳,空气中弥漫着啤酒和香烟的气味。克林特附着香农的耳朵,说听到她在说什么了……
贾里德做的三明治克林特只能咬上一两口,他的胃已经撑满了。克林特对儿子道歉:“不是因为做得不好吃。”
“没关系,”贾里德说,“我的胃口也不是很好。”他吃了一点点自己做的三明治。
玻璃门嗖的一声被拉开了,莉拉抱着一个白色的包裹走了进来。
2
杀死母亲以后,唐·皮特斯却犯了难。
第一步显然是清理现场。清理工作很难,因为唐选择用雷明顿猎枪的枪管抵在母亲被网包着的前额,然后扣下了扳机。杀人的时候唐很镇定(也许他会找一些其他词来形容),却把现场搞得一塌糊涂。相比起清理,唐更擅长制造混乱。他母亲老是这么说。
现场真是一团糟!污血、脑浆和网状物质碎片在墙上形成了巨大的不规则扩音器形状。
唐没有清理现场,而是坐在拉兹男孩
的椅子上,琢磨着自己为何会把母亲杀掉。珍妮特·索利对他摇尾乞怜,之后却泄露了帮他打手枪的秘密,这是他母亲的错吗?贾妮丝·科茨敲掉他的饭碗是他母亲的错吗?那个阴阳怪气的精神病医生诺克罗斯冷不丁打了他一下也是他母亲的错吗?当然不是,他母亲和这些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回到家看到母亲睡着的样子以后,唐立刻到车上拿枪,进屋崩掉了母亲正在做梦的脑袋。是否做梦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唐看来,母亲一直都在做着她的黄粱美梦。
是的,他被母亲的数落激怒过。是的,他被母亲虐待过。但再怎么数落再怎么虐待,唐也不该把母亲杀了吧。尽管不情愿,但唐还是承认自己反应过激了。
唐喝了罐啤酒,哭了。他不想自杀,也不想入狱。
胃里垫了些啤酒之后,唐平静了一点,坐在母亲的沙发上。唐·皮特斯突然想到,清理现场或许不是眼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警方很忙,管不了这种事。由于奥罗拉流感的关系,许多平时不敢做的事都可以轻易去做了——比如说纵火。犯罪现场的法医取证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另外,用显微镜和计算机在干活的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孩,至少电视上是这样说的。
他把一捆报纸放上灶台,打开炉子。点燃火以后,他打开一瓶烧烤用的点火液,把点火液胡乱洒在布帘和家具这些可以迅速引燃的物品上。
把车驾离引燃的房子以后,唐意识到还有件事要做。这件事远比纵火难,但同样相当重要:生平第一次,唐需要让自己真正放松下来。
如果唐和女人的关系的确偶尔会令人难堪的话,那必须得承认他和母亲的关系——唐最早建立的人际关系——是他走错路的开端。诺克罗斯兴许都会认同这一点。母亲独自抚养他,他觉得母亲已经做到了极致,但母亲教过他怎么对付珍妮特·索利、安琪尔·菲茨罗伊、贾妮丝·科茨这种人吗?唐的母亲给他做烤奶酪三明治和飞碟形的草莓派,给他买姜汁汽水,在他得流感时照顾他。唐十岁时,她给他用硬纸板和碎布条做了一套黑色的骑士服,这套服装让整个四年级——不,整个学校——的人都为之艳羡。
这些都是充满了爱的往事,但也许他妈妈太过宽容了。但让唐多次惹上麻烦的不是他那种老好人的本性吗?索利对他的挑逗就是这样。他知道这是不对的,却让索利利用了他。他很软弱。但涉及女人的时候,又有哪个男人不软弱呢。有些男人——甚至可以说有许多——都太……太……
太过宽容了。
宽容是母亲传给他的一颗定时炸弹,最后却炸在了她自己的脑袋上。这是种正义(尽管是种非常残忍的正义),虽然唐可以接受这种正义,但他发誓他永远都不会喜欢这种正义。死亡是对这种宽容的最残酷惩罚。贾妮丝·科茨之流才是真正的罪犯。死亡对贾妮丝·科茨来说一点都不残忍。给她下药算是轻的了,唐希望有机会掐死她,或者割破她的喉咙看着她流血而亡。
“我爱你,妈妈。”他对着皮卡的驾驶室说。他像是试着想看看这句话能不能产生回音似的,把这句话连说了几遍。随后他又说:“妈妈,我原谅你了。”
唐发现自己不想单独和这个声音在一起。感觉上好像——好像发出的声音有几分不对。
“唐尼,你确定这是真的吗?”小时候母亲觉得他在说谎时经常这么问,“宝贝,你真能以主之名保证只从罐子里拿了一块饼干吗?”
“是的,”他说,“我可以用主之名保证。”但他不能,他知道自己不能以主之名保证,但母亲让这个话题过去了,看上去像是相信了他说的话。《圣经》是怎么说来着?他们所种的是风,所收的是暴风。
3
因为车轮酒吧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唐最后只得把车停在路边。
进门时,他从路边几个拿着酒杯、看着山上火光的人身旁走过。“又一起火灾——想来是城里的什么地方。”有个人说。
也许是妈妈家的房子,唐心想。也许大火殃及了整个街区,烧死了不知多少沉睡中的女人。其中有些是好女人,这会有点可惜,但大多是荡妇和性冷淡的家伙。不是太热,就是太冷,他遇见的女人就没有例外。
唐要了一杯烈酒和一杯啤酒,在长桌尽头的特里·库姆斯警官和前几天晚上酒吧里见过但记不得名字的黑人身旁找到个座位。唐考虑了下特里是否已经听说他在监狱的行为、对他的不当指控和陷害。即便库姆斯听说了,他现在也没心情做什么——库姆斯警官面前放着一只喝了四分之三的啤酒罐,已经昏昏欲睡了。
“介意我加入吗?”唐压过酒吧的喧嚣大嚷。
警官和黑人摇了摇头。
凌晨三点,能容纳一百人的酒吧近乎满员。尽管有几个女人,但酒吧里大多都是男人。在目前的情势下,似乎没几个女人想服用镇静剂。几个少年很惹眼地出现在酒吧,通红的脸上露出张皇的表情,在酒吧里四处转悠。唐为他们感到难过,但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妈妈的小宝贝们必须得快快成长了。
“这一天真够受的。”唐说。和男人在一起让他感觉好多了。
黑人轻声同意。他高个子,宽肩膀,四十岁左右,在椅子上坐得笔直。
“我刚才还在考虑是不是要自杀。”特里说。
唐轻声笑了起来。“你们看到特勤处的人在白宫外面踢骚乱者的屁股了吗?对那些家伙来说今天一定跟圣诞节似的。老天,你们快看。”
特里和黑人把视线转向墙上的一台电视机。
这是地下车库里拍到的一段监控录像。录像中一个女人伏在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身上,这个女人因为探头位置和图像中的噪点而看不清年龄和种族,只能看清她身上穿着的车库管理员制服。她似乎在用什么东西捅男人的脸。路面汇集起黑红色的血,亮白色的丝线从女人脸上往下垂。在这之前,电视里从来没有报过这样的新闻,但奥罗拉流感把《标准和惯例》里的规则——新闻报道业的行规是这么称呼的吧——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定是想叫醒她找钥匙之类的东西吧?”唐喃喃地说,“这种症状,跟,跟犯了经前综合征似的,你们说是吗?”
警官和黑人没有作答。
电视画面切换到主播台上。主播台没有坐人,唐先前看到的老家伙乔治·奥尔德森已经不见了。一个穿运动衫戴耳机的年轻人出现在镜头中,飞快地做了个“从这儿滚出去”的手势,电视很快切入了一个情景喜剧的广告。
“真是太不专业了。”唐说。
特里又拿起酒罐喝了起来,泡沫沿着他的下巴滚落。
4
必须把长睡不醒的女人收容起来。
这不是莉拉周五一大早考虑的唯一的事情,但这个问题早就摆在那儿了。理想的地点应该是地下室或入口较为隐蔽的地道。一个废弃的矿道最好不过了——附近有不少这样的矿道——但莉拉没时间去找,也没时间为矿道做任何伪装。该怎么办呢?这下就只剩居民的住家了。但如果治安委员——更可怕的是那些疯子——开始到处杀害沉睡的女人的话,他们首先检查的就是居民的住家。你老婆在哪儿?你女儿在哪儿?这是为你本人的安全着想,是为所有人的安全着想。你不会把定时炸弹留在自己家里吧?
可不可以把她们放在没人住的,从来就没有住过人的房子里呢?街上有不少这样的房子。特里梅因路有一半都是这样没卖掉也没人住的房子。这是莉拉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地方。
跟丈夫和儿子解释过自己的想法之后,莉拉已经筋疲力尽了。她觉得自己像得了流感,身体被掏空了。有个因擅闯他人住宅被捕的吸毒者不是跟她讲述过毒瘾发作的痛苦吗?“如果能摆脱毒瘾发作的痛苦,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他说,“毒瘾发作的痛苦就像人被生生撕开一样,你巴不得马上去死。”
克林特和贾里德没有马上说话。三个人一起站在客厅里。
“那是个——是个孩子吗?”贾里德终于开口了。
莉拉把被膜包着的婴儿递给贾里德。“没错,是罗杰·埃尔韦的女儿。”
贾里德抱紧婴儿。“情况有可能变得很糟,”他说,“但我不知道会糟糕到何种程度。”
莉拉伸出手,抚摸着贾里德太阳穴上的头发。贾里德和特里抱孩子的动作完全不一样——贾里德像是生怕孩子会爆炸或碎掉似的抱着女婴——这小心翼翼的样子让莉拉心跳加速。她儿子还没有放弃。他仍然努力去做一个人类。
克林特关掉滑动玻璃门,把烟味隔离在外。
“我想说你对把睡眠者藏起来太过偏执了——用你的说法是把她们收容起来——但你总得找到地方吧。我们不如找幢空房子先把莫莉、婴儿和兰塞姆太太藏起来吧。”
“山顶有间样板房,”贾里德说,“那间样板房实际是带家具的。”面对母亲的目光,他赶忙说,“那里很冷。我没进去过,只是通过客厅窗户往里看了看。”
克林特说:“希望这只是不必要的预防措施,但还是小心点为好。”
莉拉点了点头。“我也这样想。因为最终你也会把我放在这样一个房间里。你知道终会有那个时候的,对吧?”莉拉不是想吓他或是伤害他,她只是在陈述事实。她太累了,没精力去想什么委婉的说法。
5
坐在车轮酒吧女厕所马桶上的男人穿着摇滚乐周边T恤和礼服裤,眼白特别大。他呆呆地看着米凯拉。往好处想,至少他的裤子还是提上去的。“老兄,”米凯拉说,“这里是女厕所,再过些日子这里就永远是你们的了,但现在,请给我出去。”恐慌蔓延,紧身T恤上写着——还真是贴切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需要一小会儿。”他指着膝盖上的提包说,“我想吸点可卡因,但男厕所人太多了。”说完他做了个鬼脸。“男厕所很难闻,味道臭死了,让人非常难受。如果你能再忍耐会儿,那我就太谢谢你了。”说着他的声音轻了下来,“之前我看了些魔法,不是迪士尼的魔法,而是非常糟糕的魔法。我是个坚强的人,可这种糟糕的魔法把我的魂都快吓出来了。”
米凯拉把手从厄休拉手提袋里的手枪上拿开。“非常糟糕的魔法吗?听起来太令人不安了。我刚从华府赶来,却发现母亲已经睡着了。你叫啥?”
“我叫加思。真为你感到难过。”
“谢谢你,”她说,“我妈妈虽然不太招人喜欢,但身上也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能给我来点你的可卡因药丸吗?”
“不是可卡因,是冰毒。”加思打开提包,拿出一根小管子递给米凯拉,“你要的话当然可以给你。”接着他拿出一袋大麻。“知道吗,你和电视上的那个女孩长得很像。”
米凯拉笑了。“人们总是这么说。”
6
车轮酒吧男厕所的糟糕状况让弗兰克·吉尔里只能到停车场边去撒尿。和加思一起看到了实验结果以后——火中生出了飞蛾——除了上酒吧喝酒以外,似乎做其他任何事都很蠢。他亲眼见证了一件没法解释的事情。世界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一面。在那个上午之前,原来世界上还有弗兰克完全不曾看见的更深的一层。可它也没自证为伊莱恩口中上帝存在的证据。飞蛾从火中生出,而火本该等在精神光谱的另一端。
几码外的树丛嘎吱作响。“男厕所像该死的地狱一样……”含混的抱怨声逐渐变小,弗兰克分辨出这是个戴着牛仔帽的精瘦男人。
弗兰克拉上拉链,朝酒吧走去。他不知这时还有什么其他事可以做。他把娜娜和伊莱恩抱到地下室,让她们躺在沙滩浴巾上,然后锁上门离开了家。
男人撒尿的声音使他停住脚步。
“有件疯狂的事你想不想听?我朋友的老婆米莉在监狱上班,她说她们那儿来了个——来了个坏家伙。在我看来完全是在胡扯,不过……”男人把尿洒落在树丛里。“他说那个家伙,那家伙在睡觉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之后还正常地醒过来了。”
弗兰克问:“你在说什么啊?”
男人故意扭着腰,尽可能把尿洒向四方。“和平时一样睡着醒来,醒得很正常。我朋友的老婆是这么说来着。”
云在天空中移动,月光下显现出虐狗者弗里茨·梅肖姆独特的身形。弗里茨的阴毛和弗兰克用枪打在他右侧颧骨下的凹陷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看我在和谁说话呢!”弗里茨眯着眼凶狠地看着弗兰克,“是你吗,克朗斯基?约翰尼·李,那把点四五还好用吗?很好用的枪,不是吗?老天,你不是克朗斯基。该死,我看到的不只是两层重影,我他妈的看到了三层重影。”
“她醒了吗?”弗兰克问,“监狱里的那个犯人她醒了吗?身上没有长膜吗?”
“信不信由你,我是这么听来的。话说,先生我认识你吗?”
弗兰克没有回话便反身向酒吧走去,没时间应付梅肖姆,脑子里只有那个女犯,那个能跟平时一样睡着和醒来的女犯。
7
回到特里和唐·皮特斯身边以后(加思·弗利金杰随后面貌一新地从女厕所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弗兰克的酒友们在长桌边的凳子上转过身。一个穿着牛仔裤和蓝色条纹工作衬衫、脚边掉了个凯斯
棒球帽的家伙正在侃侃而谈。他举起手中半满的啤酒罐向大伙致意。周围的人安静下来,恭敬地聆听他的发言。他很面熟,肯定不是当地农民就是长途货车司机,他胡子拉碴,牙齿因为吸烟过多而泛黄,但说话时具有牧师般的自信,声音抑扬顿挫张弛有度,像是在祈愿上帝回归的祈愿耶稣一样。坐在他身边的人弗兰克认识,之前这人家里的狗死了,弗兰克从管理处的动物收容站里为他挑了只狗。他记得这个人名叫豪兰,是梅洛克社区学院的一名教授。豪兰正抬着头,兴味盎然地看着发言者。
“真是喜闻乐见啊!”那个又像货车司机又像牧师的人大声说,“和插上蜡质翅膀飞翔的人一样,她们飞得太高了。飞得太高,蜡质翅膀便会融化。”
“你说的是伊卡洛斯。”豪兰说。他穿着一件肘部打着补丁的松垮旧夹克,眼镜露在胸袋外面。
“没错,是伊……卡洛斯,说得对极了!知道女人的境况改善了多少吗?看看一百多年前吧!她们不能选举!裙子要到膝盖以下!不能采取避孕措施。想要流产的话,她们会找条小巷子偷偷把孩子流掉,如果被抓到还会因为谋杀而被捕入狱!现在,她们想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流产都行!因为该死的计划生育,堕胎比叫一份肯德基全家桶还简单,价格也和全家桶差不多!她们甚至能竞选总统!她们可以加入海豹突击队和特警队!她们还能和女人结婚!如果这不算恐怖主义的话,真不知道什么是恐怖主义了。”
周围传来一阵低沉的应和声。弗兰克没有加入。弗兰克不相信他和伊莱恩之间的问题跟流产和同性恋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都发生在短短的一百年之内!”又像货车司机又像牧师的人降低了声音,声音虽然轻了,但因为播放崔维斯·崔特
歌曲的自动点唱机被关掉了,周围的人仍然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她们不仅像她们所说的那样赶上了我们,她们还超过了我们。你们想知道这么说的证据吗?”
现在,弗兰克必须得承认,这家伙快说出点道道来了。伊莱恩从来不肯放他一马。伊莱恩总是对他发号施令,从不留情面。发现自己已经习惯这种乡巴佬式的说教让弗兰克很不舒服——他也承认,这家伙说得没错。看来不止他一个人这样想。酒吧里的人张着嘴认真听着,只有豪兰像在街角看耍猴似的咧着嘴直笑。
“她们可以穿得像男人一样,这就是我所说的证据!一百年前,除非骑马,没有哪个女人会穿长裤,现在到处都是穿长裤的女人!”
“浑蛋,你不想看紧身裤里的大长腿吗?”一个女人大叫,她的话引来哄堂大笑。
“才不想看呢!”不知是货车司机还是牧师的人回答道,“你想过没有,会有哪个男人——我说的是正常男人,不是纽约的那类人妖——在杜林的大街上被人看到穿裙子呢?才不会呢!那种人会被当成疯子,会被嘲笑的。女人却不同,她们裙子裤子都能穿!她们忘了《圣经》上女人一切都要以丈夫为尊的诫命,她们应该缝纫、煮饭、养孩子,而不是穿着热裤出现在公共场合!和男人平等,不需要男人干涉!可这还不够,她们必须要超越男人!要让我们退居到第二位!她们飞得离太阳太近,上帝就让她们都睡过去了!”
他眨了眨眼,用一只手揉着胡子拉碴的脸,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酒吧演讲——把个人想法灌输给酒吧里瞠目结舌听他讲话的人。
“她们和伊卡……洛斯是同一类人。”说完他猛地坐了下来。
“谢谢你,来自‘数字卫星电视第二频道’的卡森·斯特拉瑟斯先生。”车轮酒吧的老板兼酒保普吉·马龙在酒吧后头喊着,“这是我们本地的名流,被称为‘乡村莽汉’的前拳击手斯特拉瑟斯,注意他的右勾拳。而且,他是我的前姐夫。”普吉有着罗德尼·丹泽菲尔德
的肥大面颊,一直想当个喜剧演员。他并不那么有趣,但倒的酒量却很足。“卡森,你的话让我们醍醐灌顶,我盼望着感恩节晚宴时和姐姐讨论一下你刚才谈到的几点。”
众人听了普吉的话又是一阵大笑。
在大家的闲聊开始之前,在点唱机被重新打开、崔特先生的歌声重新响起之前,豪兰站起身举起一只手。弗兰克突然想起,豪兰曾说自己是个历史学教授。他说他会以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的名字命名从动物收容所挑来的那只狗。弗兰克觉得塔西佗这个名字对一只卷毛狮子狗来说太过了。
“朋友们,”教授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说,“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以后,就容易理解我们为何不去想明天或往后许多个明天的事情了。我们把道德、品行、热裤这些东西放在一边,考虑考虑当下的实际情况吧。”
说着他拍了拍“乡村莽汉”斯特拉瑟斯结实的肩膀。
“这位绅士有个观点,至少在西方社会,女人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男人,我承认,除了自由自在地逛超市和用卷发器卷头发以外,女人的确在一些方面扮演了更为重要的角色。但我们能不能从另一个角度设想一下——因为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我们姑且称之为‘瘟疫’吧——设想这场瘟疫发生在另一群人身上,换成我们男人久睡不醒会怎样呢?”
车轮酒吧彻底安静下来,每一双眼睛都对准了豪兰,豪兰似乎很享受人们的注视。他的发言不像蛮荒地区的《圣经》说教者,但也同样具有魅力:讲话坚定而干练。
“女人可以使人类重新繁衍生息,对吧?她们当然可以做到这点。几百万份被捐献的精子——冷冻着的未来婴儿——正储存在我们这个伟大国家的各类科研机构里。在全世界就有上千万!生下的将是两种性别的婴儿!”
“你的假设建立在新出生的男婴停止哭泣第一次入睡后不会长膜的基础上。”站在弗利金杰身边的漂亮姑娘说。弗兰克这才意识到,像货车司机又像牧师的男人在演说中漏了一点:从某种程度而言,女人天生比男人更为好看,更为完美。
“是的,”豪兰说,“但即便他们长上那层膜,女人们还是能繁衍生息,直到奥罗拉病毒自行消亡的那一天。男人能做到这点吗?绅士们,如果女人都不醒的话,五十年后人类将会怎样?一百年后人类又将怎样?”
一个男人喋喋不休的叫骂声打破了许久的沉寂。
豪兰没理会这个男人的叫骂。“但也许在这儿讨论后代的问题根本没有意义。”说着他竖起食指,“朋友们,历史在人的天性上留下了非常令人不安的一点,这一点也许能够解释这位绅士热情阐述的女人为何会超过男人的问题。这一点简而言之就是:女人是理智的,男人却是疯狂的。”
“狗屁!”有人大声嚷,“全他妈的狗屁!”
豪兰非但没被吓住,反而露出了笑容。“难道不是吗?飙车党是由哪些人组成的?是男人。谁把芝加哥和底特律的城区变成了自由枪战区?是男人。开战的当权者以及——除了少数的一些女性直升机飞行员之外的——参战者是谁?还是我们男人。受到他们间接伤害的却大多数是女人和孩子。”
“但又是谁摇摆着屁股怂恿他们的呢?”唐·皮特斯大叫,脸涨得通红,青筋突显在脖子两边,“自作聪明的书呆子先生,你能说说是谁在幕后操纵吗?”
酒吧里响起零星的鼓掌声。米凯拉揉了揉眼睛,准备发言。她吸了足量的可卡因,精神非常好,估计还能维持清醒六个小时——一轮清教徒布道的时间。但在她开口说话之前,豪兰又发言了。
“先生,这个想法很好,只有深思熟虑过的人才会这么说。许多男人,尤其是有点自卑的男人在提到公平的两性关系……”
唐站起来。“蠢蛋,你说谁自卑呢!”
弗兰克把他拽回椅子上,希望这个话题赶紧结束。如果弗里茨·梅肖姆真的掌握了监狱里的一些情况,他就得找唐·皮特斯好好谈一谈。他知道唐在监狱上班。
“放我走!”唐咆哮道。
弗兰克把手伸进唐的腋窝捏了捏。“你需要冷静下来。”
唐怒目以对,但没再说话。
“我来说件有趣的事,”豪兰说,“十九世纪下半叶,大多数深井开采,包括我们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开采作业,会雇用一种叫‘冷却员’的员工。不,不是中国劳工,而是一些年轻人,有时甚至是十二岁的小孩,他们的工作是站在有过热趋势的机械旁。如果附近有泉水的话,冷却员会拿一桶水或一瓢水。他们的工作是把水泼在皮带和活塞上,让机械不致过热,因此他们被称为冷却员。我觉得妇女在历史上起了相同的功用,约束男人——至少在可能进行约束的时候——使男人们远离最为糟糕、最为可恨的事情。”
豪兰看了看听他演讲的人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现在冷却员似乎没有了,或者说就要没有了。男人们——很快将成为世上唯一的性别——还能稳定多久就要拿着手枪、炸弹和核武器暴力相向呢?机器还要多久就会因为过热而爆炸呢?”
弗兰克已经听够了。他并不关心整个人类的未来。如果人类的未来能够被拯救,那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他关心的是娜娜。他想亲吻娜娜甜美的脸蛋,为拽了她最喜欢的衬衫道歉。弗兰克想告诉娜娜他再也不会这么做了。只有娜娜醒过来,他才能实现这些愿望。
“走,我们出去。”他对唐说,“我想和你谈谈。”
“想谈什么?”
弗兰克凑近皮特斯的耳朵。“监狱里是不是有个女人睡着时没有长出网一样的东西,又能正常醒过来?”
唐转过脸看着弗兰克。“嘿,你是不是城里抓狗的家伙啊?”
“是我。”弗兰克把抓狗的话题绕开,“你是在监狱工作的唐吧。”
“是的,”唐说,“那我们谈谈吧。”
8
克林特和莉拉走到后门廊,头顶的灯光把他们照得像舞台上的演员似的。他们把视线投向游泳池——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安东·杜布切克还在那里撇去水上漂浮的死虫。克林特突然想知道安东现在在哪儿。安东也许已经睡了,但多半还没睡。他大概在一厢情愿地想着哪个年轻姑娘,而不是准备和老婆进行一场不那么愉快的谈话。如果是这样的话,克林特会很羡慕他。
“亲爱的,说说希拉·诺克罗斯吧。就是你在篮球场上看到的那个女孩。”
莉拉做出一个克林特意料之外的很丑的微笑,露出了所有的牙齿。此时她深陷的眼睛闪着光,眼睛下面出现了几道黑眼圈。“亲爱的,像是你不知道似的。”
拿出治疗师的样子来,克林特告诉自己。记住她药嗑多了,火气正大着。疲惫的人很容易走极端。现在面临的形势很难,他能猜到这件事的大致轮廓。莉拉以为某个他从没听说过的女孩是他和香农·帕克斯的女儿。但这是不可能的,当你妻子因为一些不可能的事谴责你时,你很难克制得住脾气。以任何理性的标准来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比这件事更为重要也更为急切。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也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但我们可以从一个简单的事实开始吗?无论是否姓了我的姓,那女孩都不是我的女儿,我从未违背过婚礼上的誓言。”莉拉转身似乎想进门,克林特连忙抓住她的胳膊。“请在……”
在你睡着、我们失去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的机会之前,克林特心想。
“请在这件事对我们的婚姻造成更大伤害前把事情讲清楚。”
莉拉耸了耸肩。“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这件事还有那么重要吗?”
克林特的确这么想过,他本可以说是你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但克林特什么话都没说。因为尽管广阔的世界里发生了许多事,这件事仍然对他很重要。
“你知道我从没想过要这个游泳池吗?”莉拉问。
“你说什么?”克林特很困惑。这事跟游泳池有什么关系?
“妈妈、爸爸,你们在干什么?”贾里德正站在纱门后面听他们说话。
“贾里德,快进屋,这是你妈妈和我……”
“不用,让他听着,”莉拉说,“如果你坚持把这件事说个清楚,那我们很乐意奉陪。你不觉得贾里德应该知道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吗?”她转身看着贾里德。“她比你小一岁,一头金发,是个很有天赋的篮球运动员,人也非常美。如果你是女孩的话,你也会和她长得一样美。因为贾里德,她长得很像你。”
“爸爸,”贾里德皱起眉头,“妈妈在说什么啊?”
克林特只能让步,想挽回局面已经太晚了。“莉拉,何不由你来告诉我们呢?从头开始讲吧。”
9
莉拉从学校家长联谊会讲起,一直讲到之后多萝西·哈珀告诉她的话,她说她起初没太多想,只是第二天上网查了查。她在网上查到一篇文章,文章提到了克林特之前提过一次的香农·帕克斯,还刊登了希拉·诺克罗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贾里德,她简直就像是你的双胞胎妹妹。”
贾里德缓缓看向父亲。
一家三口此时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
克林特摇了摇头,不禁想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因为他似乎像真的做错了什么一样感到内疚。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二〇〇二年的那个晚上他附在香农的耳边说道:“我想要你知道,需要的话我总会在的。”当时她回答说:“如果今晚我就需要你呢?”克林特说这是他唯一不能做的事。如果和她睡了,他就要为此感到内疚了,他拒绝了她,那不就没事了吗?
也许的确没事,但他为何没把和香农相遇的事告诉莉拉呢?他不记得没告诉她的原因了,也不想为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做任何辩护。她也许还想让他解释为何仅仅为了杯巧克力奶昔就在伯特尔家的后院把杰森打倒呢。
“就这事吗?”克林特问,他没忍住补充道,“莉拉,你不会只想问这个吧?”
“当然不是,”她说,“你想说你不认识香农·帕克斯吗?”
“你知道我认识她,”克林特说,“我确信我跟你提到过她的名字。”
“顺便提到过,”莉拉说,“但她不仅仅是你的点头之交,对不对?”
“是的,我们很熟。我们俩都在寄养体系里待过,一度相互依靠。不然我们俩或我们中的一个就会沉沦下去。香农让我奋斗不息,她说如果我不努力奋进以发泄情绪的话,我会杀了什么人的。”说着他把莉拉的手拉过桌子,“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莉拉把手抽了回去。“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十五年前了!”克林特大叫。这整件事实在太荒唐了。
“希拉·诺克罗斯正好十五岁。”
“比我小一岁……”贾里德说。如果比他大——如果希拉现在十八九岁——希拉也许是在父母结婚之前出生的。可希拉现在比他小……
“她父亲的名字,”莉拉呼吸沉重地说,“是克林特·诺克罗斯,她的入学注册表上这样写着。”
“你怎么能拿到入学注册表?”克林特问,“公众一般不能接触到那类文件的吧。”
莉拉不再发怒,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不像刚才那样看上去那么陌生了。
“你说得好像很肮脏似的,”莉拉的脸红了,“好吧,也许这的确有些肮脏,但我必须知道那个父亲的名字。结果,注册表上出现的的确是你的名字。于是我又去看了她的比赛。昨晚我就在库格林高中的体育馆里看了场高中篮球联赛,看你女儿在球场上打球。她不仅仅拥有你的容貌和姓氏。”
10
哨声一响,参加三县高中联赛的队员们跑到球场边线处。莉拉停止了对看台上香农的搜寻。
她看见希拉·诺克罗斯对一个比她高一些的队友点了点头。她们做了套精心设计的握手动作:碰碰拳头,把拇指摁在一起,然后把手举过头顶相互拍手。
这套动作叫作酷乐握手。
使莉拉心碎的就是这套动作。她的丈夫是个戴着欺骗的面具的两面人。她的所有疑虑和不满顷刻间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酷乐握手。她看克林特和贾里德做酷乐握手的动作已经有百次千次了。碰拳,摁指,相互拍手。莉拉的脑海里幻灯片一般地放映着贾里德随着岁月的齿轮转动不断变高变壮,头发变黑,进行酷乐握手时的影像。克林特把酷乐握手教给了贾里德所在的少年棒球联盟球队的所有孩子。
他也教给了希拉。
1
中部时间午夜前后,一场骚乱在芝加哥一处叫斯托尼北斗七星的酒吧爆发,对阵的双方是一个叫跛子帮的小帮派和一个叫血光党的大帮派。骚乱从酒吧范围的争斗发展到殃及整个城市的帮派战争,网络新闻称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灾难。没人知道哪些帮派的哪些人点燃了火柴,造就了历史上第二次芝加哥大火
,人们只知道大火从西英格尔伍德开始蔓延。黎明时分,芝加哥的大部分地区都着了火。警察局和消防队几乎没有出动。大多数警察和消防员都待在家,不是试着让妻女保持清醒,就是看着熟睡的妻女包着一层膜的躯体,绝望地等待她们醒来。
2
“把你所见的告诉我。”弗兰克说。他和唐·皮特斯站在终于开始安静的车轮酒吧后方——也许是因为普吉·马龙的酒快卖完了才会静了下来。“把你看见的真实情况告诉我。”
“是我在岗亭时的情况吗?那是监狱的神经中枢。我们有五十个设置在不同地方的监视探头。我看着禁闭牢房的那个探头,新来的犯人就被安置在那儿。她收监时的名字叫埃薇·布莱克,但我不知道那是她的真名还是……”
“现在别管这个,你看见了什么?”
“和所有新来的犯人一样,她穿着红色上衣,在牢房里睡着了。我很想看看从她皮肤上结出的网,我知道女人睡着会结出一层网但还没真正看见过。但网状物并没有出现。”说着唐拉住弗兰克的袖子,“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没什么网,连一根丝都没有。但那时她的确睡着了。但她一会儿就醒了——眼睛睁得老大——直瞪着监视探头,好像在盯着我看似的。我想她就是在盯着我看。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可是……”
“也许她并没有真的睡着,她只是在装睡。”
“那种伸展四肢放松的状态是在装睡吗?相信我,她的确睡着了。”
“怎么会送监?不是应该关在警察局的临时拘留室吗?”
“她又疯又狂,警察管不了她,这就是原因。她只用她那双手就杀了几个制毒者。”
“今晚你为何没在监狱?”
“因为几个该死的家伙陷害了我!”唐不假思索地说,“狗娘养的陷害我把我开除了!科茨监狱长和那个跟她同流合污的精神科医生早就计划好了,就是那个警长的丈夫!他多半是靠着娶了警长谋到这个差事的!肯定是桩政治交易,他连屁都不懂!”
唐突然转到自己无辜受难的事情上,但弗兰克对科茨和诺克罗斯指控皮特斯做了什么不是很关心。这时弗兰克的思绪像酷热岩石上的青蛙一样,时而从这边跳到那边,时而跳得老高。
杜林有个女人对奥罗拉病毒免疫吗?这看似是不可能的,但弗兰克已经从两个人的口中验证了这件事。一定有人第一个感染上了奥罗拉病毒,那有人第一个对这种病毒免疫又有什么好奇怪呢?谁又能说美国和世上其他国家没有其他奥罗拉病毒的免疫者分布着呢?如果埃薇·布莱克真对这种病毒免疫,也许能从她身上找到治疗这种疾病的方法。某个医生(兴许他新认识的朋友加思·弗利金杰就可以,如果弗利金杰能走正道又能清醒的话)也许能从她的血液里发现某种不同的成分,从而找到……
一种疫苗!
或是一种疗法!
“——他们炮制出证据!好像我想跟那个杀死丈夫的杀人犯有什么瓜葛……”
“请稍微闭闭嘴。”
尽管有些吃惊,但唐还是不说话了。他用酒后亮闪闪的双眼盯着眼前的这个高个子男人。
“监狱现在有多少看守?”
“我们叫警官。我无法确切告诉你到底有几位警官,但现在外面局势这么糟,值勤的警官应该不会很多。得看谁留下连班,谁过去上班了!”心里盘算时他眯起眼睛——这副模样可真不好看,“也许有七个。算上希克斯是八个,把那个狐假虎威的精神科医生算上的话就会有九个。不过最后两个在关键时候不会有屁用。”
“监狱长呢?”
唐把视线从弗兰克身上挪开。“她已经睡着了。”
“很好,那值班的有几个是女人呢?”
“我走的时候,值勤的女警只有瓦妮莎·兰普利和米莉·奥尔森。哦,布兰奇·麦金太尔可能也在,不过她只是科茨那个娘儿们的秘书。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即便算上希克斯和诺克罗斯,剩下的人也不多了。怎么说呢?警长也是个女人,在我看,如果她还能维持三个小时秩序,我会很惊讶的。如果她还能坚持三小时不睡的话,我会大吃一惊的。”清醒状态下,弗兰克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肯定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唐·皮特斯这种卑鄙之徒。
唐用舌头舔着嘴唇盘算着。这是个相当刺眼的动作。“你在盘算些什么?”
“杜林很快就会有个新警长了。新警长肯定有权从监狱转移犯人。尤其是没被审判的犯人,没被定罪的就更不用说了。”
“你觉得能争取到这份工作吗?”唐问。
似乎为了强调这个问题,黑暗中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几声枪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味。谁来管这种事?会有人管这种事吗?
“我确信其他的警察里库姆斯资历最深。”弗兰克说。他口中的资深警官正贪恋着酒杯,几乎完全沉溺在了酒精里,但弗兰克没说这个。他很累,又正在兴头上,但他知道自己得对说出的话小心一点。
“很快就要他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了。如果他想要个手下的话,我肯定义不容辞。”
“我喜欢这个主意,”唐说,“也许我会加入。原本我也得找新工作了。我们应该马上找他谈谈去监狱把那个女人弄来的事情,你看怎么样?”
“很好。”弗兰克说。在理想世界中,他绝不会让唐·皮特斯这种人清扫他的狗笼,可弗兰克对监狱知之甚少,也许用得着皮特斯。“等我们睡会儿觉清醒一点再说。”
“好吧,我把我的手机号给你,”唐说,“记得把你和特里的想法告诉我。”说完他拿出往常用的笔和小本子——本子上记着以往让他不如意、需要上操守不良名单的贱货的名字。
3
奥罗拉病毒最初的一些报告发布后不久,男性的自杀率直线上升,先是升高到原先的两倍,然后是三倍、四倍。有的男人高调自杀,从高楼楼顶跳下或把手枪放入口中自尽。有的男人选择吞药或者关上车库门坐在发动的车里自杀的方式悄然离开。澳大利亚的悉尼有个名叫埃利奥特·安斯利的退休教师打电话给一档电台节目,陈述了自己的想法和自杀意图,然后躺在沉睡的妻子身边割腕自杀了。“没有女的,我看不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退休教师对电台节目主持人说,“我觉得这是个测试,看我们对女人的爱真不真,看我们会不会为女人而献身。伙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电台主持人说他不明白,他觉得埃利奥特·安斯利“完全丧失了理智”——但许多男人明白。这些自杀都是单独进行的,但在日本这种自杀派生出了一个习惯用语,日本人把那些希望陪伴妻女到任何地方的丈夫称为“沉睡的丈夫们”。
(他们的愿望注定不会实现,因为没有任何男人会被准许前往树的另一边。)
4
克林特觉察到妻子儿子都在盯着他。看着莉拉让他感到痛苦,看到一脸茫然的贾里德更让他伤心。克林特还在儿子的表情里发现了恐惧。原本贾里德以为父母的婚姻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却似乎就要在眼前崩塌了。
沙发上放着一个包在乳白色纤维里的小女孩。女孩脚边的地上有个躺在洗衣篮里的女婴,但她看上去并不像个婴儿,更像是一道蜘蛛用网包好准备之后享用的点心。
“碰拳,摁指,相互拍手。”莉拉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在乎了,“我看见她做了酷乐握手。所以克林特,你别在我面前继续假装了,别再撒谎了。”
我们需要睡一会儿,克林特心想,尤其是莉拉。但要在眼下这荒谬的事件解决以后才行。如果能解决的话,他们也许可以找个法子休息一下。他首先想到了手机,但手机屏没他想要的那么大。
“贾里德,网络仍然好用吧?”
“刚才我还能上。”
“把你的笔记本电脑拿来。”
“拿笔记本电脑干什么?”
“快把它拿来好吗?”
“我真有个妹妹吗?”
“你没什么妹妹。”
莉拉的头正在往下垂,克林特的话却使她抬起了头。“你有一个妹妹。”
“把笔记本电脑拿来。”
贾里德回房去拿笔记本电脑。莉拉的头又开始往下沉。克林特拍了一下莉拉的面颊,然后又拍了另外一边。“莉拉。莉拉!”
她又把头抬了起来。“我在这儿。别碰我。”
“你还有你和莉妮吸的那东西吗?”
莉拉在胸口口袋摸索着,拿出一个隐形眼镜盒。她打开盒子里的一个小格子,露出藏在里面的一点药粉。之后她看了克林特一眼。
“这个药药效很强。”她说,“吃了以后,不管长不长膜,我都能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我很伤心,也很生气。”
“那我就试试运气了,但在那之前,你先把药吃了吧。”
莉拉决定再吸一点。她摁住一只鼻孔,用另一只鼻孔把药粉吸了进去,接着她睁大眼睛坐下了。“克林特,告诉我,香农·帕克斯是个好的性伴侣吗?我觉得我是,但她的活儿一定比我好,不然你怎么会在和我结婚只有一年的时候乐呵呵地跑到她那儿去呢?”
贾里德回来了,黑着脸把笔记本电脑放在父亲面前,好像在对父母说我没听见最后那部分内容。放下电脑的时候他刻意与父亲隔开了一段距离。
克林特启动电脑,打开火狐浏览器,谷歌搜索“库格林篮球队的希拉·诺克罗斯”。屏幕上出现了若干条目,以及名叫希拉·诺克罗斯的姑娘的一张照片。这是张拍得很美的半身照,照片上希拉穿着篮球运动服。她美丽的脸蛋因为场上的争抢涨得通红。她正对着镜头笑着。克林特看了大约有半分钟时间,然后未置一词把电脑转向贾里德。贾里德紧抿着嘴握紧了拳头看着这张照片。接着父子俩缓缓放松下来。贾里德看着莉拉,比刚才更迷惑了。“妈妈……我没看出来她和我们有哪点相像。她跟我一点都不像,和爸爸也不像。”
莉拉的眼睛因为又吸了药粉重新睁大了,甚至比之前睁得更大。她干笑了一声。“贾里德,别这样,请你别这样。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贾里德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苦着脸。有那么可怕的一刻,克林特差点想从与他结发十七年的妻子身边逃开。此时他又看了看照片上笑容满面的女孩,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管贾里德有没有发现,如果非要找到相似之处的话,还是能找到一点相似之处的。长下巴,高额头,以及微笑时嘴角的酒窝。这些面部特征不完全和克林特一致,但克林特知道两人的确有几分像。
我爱你的酒窝,刚结婚时莉拉有时会这样对克林特说——通常是做爱后在床上说的。莉拉用手指摩挲着克林特的酒窝,所有男人都应该有这样的酒窝。
克林特现在就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莉拉,他觉得自己已经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也许还存在另一个办法。现在是凌晨四点,平常是山区三县的人们都在睡觉的时间。但这不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如果他在寄养体系的朋友没有被膜包住的话,应该可以接个电话。唯一的问题是他能否联系上她。他一开始先想用手机,但还是走到墙边拿起了固定电话的话筒。电话里出现了表示线路正常的嗡嗡声:到目前为止线路还算正常。
“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莉拉问。
克林特没有回答,只是拨了个0。铃响六声以后克林特担心会没人接,在眼下的情势下这不算奇怪,但话筒里很快传出了疲惫的女声:“喂,有啥事啊?”
克林特不知道这是否就是谢南多厄电话公司这样培训接线员接电话的方式,但这时能听见人的声音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话务员,我是杜林的克林特·诺克罗斯,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忙。”
“告诉你,我觉得很难帮上你的忙,”她用听上去像(很可能就是)布里杰县方言的拖长音说,“今天需要帮忙的是女人们。”
“我想找的正是个女人。她的名字叫香农·帕克斯,住在库格林。”只有登记在黄页电话本上才能找到,单身女人大多不会登记,“你能帮我找找吗?”
“你可以拨打611查找这类信息,也可以用该死的电脑查。”
“能查的话请你帮我查查。”
一阵冗长的沉默,但电话并没有断。接线员不会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吧?
过了很长一会儿接线员终于说话了:“库格林的梅普尔街有个S.L.帕克斯。你找的是这个女人吗?”
多半就是了。他使劲抓住挂在留言板上的铅笔,把线都扯断了。“谢谢你,太谢谢了。能把号码告诉我吗?”
话务员报出号码,然后挂断了电话。
“即便找到她,我也不会相信她的话!”莉拉大声说,“她会为你撒谎的!”
克林特还没喘口气就拨了话务员给出的号码,丝毫不理会莉拉的抗议。第一声铃没响完对方就接了电话。“安伯,我还醒着呢,”香农·帕克斯说,“谢谢你打来……”
“香农,我不是安伯,”克林特说,他的腿突然软了,整个人靠在了冰箱上,“我是克林特·诺克罗斯。”
5
网络是布满灰尘的黑暗地下室之上建起的明亮房屋,虚言妄语像雨后春笋般在地下室里滋生。有些谎言挺有趣,但大多是有毒的。从库比蒂诺
开始的谎言——被坚称是事实——属于后者。在一条标题为“奥罗拉真相”的帖子中,一个自称医生的人写了下面一段话:
奥罗拉病毒警告:紧急
作者:菲利普·P.沃杜斯卡
凯泽医疗中心的一组生物学家和传染病学家认为感染奥罗拉昏睡症的妇女包裹的那层膜是这种病传播的罪魁祸首。染病妇女通过这层膜的呼吸是这种病的传播媒介。染病妇女的呼吸具有高度传染性!阻止奥罗拉病毒扩散的唯一办法是烧掉已经被那层膜裹住的女人们!必须尽快烧掉她们!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在你们所爱的人处于半清醒状态时给她们最需要的休息,阻止这种瘟疫的蔓延。
为了仍然醒着的女性的利益,请尽快烧掉她们!
救救剩下的女人们吧!
在凯泽医疗中心和其任何一家附属机构的员工名册上,并没有菲利普·沃杜斯卡这个人。但这个所谓的事实很快出现在电视和网络上,同时出现的还有许多著名医生的反驳以及亚特兰大疾病控制中心的声明。太阳在美国东海岸升起时,库比蒂诺骗局成了网上的头条新闻。尽管只是谣言,但只要口口相传,莉拉·诺克罗斯很清楚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实上,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谣言了。人们也许希望获得最好的结果,但穿了二十来年蓝色制服的莉拉知道,他们往往会相信最恶毒的谣言。惊恐蔓延的世界往往会被假消息统治。
在中西部地区,黎明的时候,喷火党人游荡在美国各地和美国之外的地方,他们把包了膜的女人拉到垃圾场、田野和运动场草坪上,然后在她们身上点了火。
在克林特向香农解释诺克罗斯家的局面、把电话默默交给妻子的同时,“菲利普·P.沃杜斯卡”引发的动荡已经开始了。
6
起先莉拉什么也没说,只是怀疑地看着丈夫。克林特像是莉拉已经说了什么似的向她频频点头,他轻轻按住贾里德的肩膀说:“我们走,给她一点隐私。”
客厅的电视上,公共频道的女服装师仍然在给衣服缀珠子——似乎要缀到世界末日——不过电视机的声音已经被仁慈地静音了。
“爸爸,你不是那个女孩的父亲吧?”
“不,”克林特说,“当然不是。”
“可她怎么会知道少年棒球联盟里用的酷乐握手呢?”
克林特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贾里德坐在他的旁边。“人们常说母女同心,尽管香农·帕克斯没念过高中,更没参加过高中篮球队,但她打过篮球。她不像你们那样会在战前动员会上拿号码,列队穿过纸环。那不是她的生活。她只参加野球场临时组织的比赛,男孩和女孩都可以加入的那种比赛。”
贾里德被吸引住了。“你玩过吗?”
“闹着玩打过几次,但打得不好。她打的比赛多,任何时候都可以打赢我。不过她没有赢过我,因为我们从未对战过,我们总是在同一支队。”从各个方面来说,我们都是一队的,他心想。这不仅仅是组队比赛的方式,更是我们的生存方式。生存下来才是我们共同奋斗的目标。“贾里德,酷乐握手是香农发明的,她把酷乐握手教给了我。我在执教少年棒球队时又把这套动作教给了你们这些男孩。”
“你认识的女孩发明了酷乐握手吗?”贾里德语气敬畏,好像香农不是发明了一套握手动作,而是开创了一套分子生物学理论似的。这让贾里德看上去特别年轻,事实上他也的确年轻。
“是的。”
克林特不想把其他事告诉贾里德,因为这些事听起来会非常自以为是,但他希望香农正在把这些事告诉莉拉。他觉得香农会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因为香农知道,在几天甚至几小时之内,她和莉拉都会被从世界上抹除。这会使说出真相变得迫切,尽管不会变容易。
香农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两人也谈过恋爱,不过只有几个月。香农全心全意地爱着克林特,这么说比较接近于事实。克林特现在知道香农一直爱着他,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就知道了这点,但因为克林特本人没有这样的感觉,或是说不想让自己有同样的感觉,所以一直没能面对香农的感受。香农使克林特得到提升,在这方面他的确亏欠了她,但他不想和香农一起生活,甚至从未考虑过和香农一起生活的可能性。他们所共有的只是努力生存的记忆——两人在艰苦的环境下靠着相互勉励才生存下来。香农过着的是克林特过去被伤害到伤痕累累、几乎要破碎的绝望生活。但香农却让克林特走自己的路,一旦找到要走的路,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香农会找个人依靠,但这个人不会是他。这残酷吗?这自私吗?这的确既残酷又自私。
分别多年以后,香农遇到一个男人,怀上了他的孩子。克林特只知道香农女儿的父亲看上去有点像她年少时爱上的那个男孩。香农生下的女儿继承了一点这种相似度。
莉拉缓慢地走进客厅,站在沙发和电视之间,像是不知道身处何地似的朝四周看了看。
克林特和贾里德几乎同时叫出“亲爱的”和“妈妈”。
莉拉苍白地笑了笑:“看来我得道个歉才行。”
“你唯一需要道歉的是没马上来问我,”克林特说,“幸好还能联系上她,才没使事情继续发酵。电话已经挂上了吗?”说着他朝厨房点点头。
“挂上了,”莉拉说,“她想和你说话,但我把电话挂了。这的确有点不太好,但我想我还是有几分妒忌。另外,这事有很大一部分是她的错。她让女儿姓你的姓……”说着她摇了摇头。“真是好笑。老天,我累了。”
你姓我的姓,让你儿子继承我的姓就一点没问题是吧,克林特心想,带着几分埋怨。
“孩子真正的父亲是她在酒吧工作时认识的一个家伙。她只知道他的名字,但不知道对方报的是不是真名。帕克斯告诉女儿,你才是她的生父,不过你已经在她怀孕时因为车祸丧生了。那女孩只知道这么多。”
“她睡着了吗?”贾里德问。
“两小时前睡着的,”莉拉说,“帕克斯因为那个叫什么安伯的朋友还坚持醒着,安伯也是个单身母亲。对单身母亲来说,这里的钱比较好挣是不是?也许对她们来说,哪儿都比较好挣。到哪儿都无所谓。我来给这个讽刺的小故事收个尾吧。孩子出生后不久,她决定来库格林重新开始。她说她不知道你也生活在这个地区,这话鬼才会信。我的名字每周都会出现在《先驱报》上,正如你说的那样,这个地方除我们家之外,就没有别的姓诺克罗斯的了。她自然也很清楚。我敢打赌,她依然希望将来的某一天能实现些什么。”莉拉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克林特觉得这话很不公平,但他告诉自己,莉拉——生于舒适的中产阶级家庭,和父母及兄弟姐妹活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情景喜剧般的家庭氛围中的莉拉——绝对理解不了他和香农年少时炼狱般的经历。没错,让孩子姓他的姓的确有点神经质,但有一点却是莉拉没有看见或不想看见的:香农生活在远在一百五十英里以外的库格林,从没试图和他取得过联系。他可以告诉自己,那是因为香农不知道他们住得这么近,但正如莉拉说的那样,这个理由实在太过牵强。
“握手又是怎么回事?”
克林特告诉了她。
“这就对了,”莉拉说,“结案。我煮点咖啡,然后就回警察局。老天,我真他妈太累了。”
7
喝完咖啡以后,莉拉抱了抱贾里德,让他照顾好莫莉和女婴,把她们藏好。贾里德说他会的。之后莉拉尽可能快地从和儿子的拥抱中脱身。要是有一点犹豫的话,她可能就永远无法从儿子身边离开了。
克林特跟着她走到前厅。“莉拉,我爱你。”
“克林特,我也爱你。”她觉得这句话是真心的。
“我没生气。”克林特说。
“我很高兴。”莉拉克制住自己没有“哇”的一声叫出来。
“我想让你知道,”克林特说,“上次见香农的时候——多年前我们结婚后的那次——她想让我和她睡觉。我告诉她不行。”
门廊很黑。克林特的眼镜反射着门顶窗户透过来的光线。他背后衣架上挂着的大衣和帽子尴尬地旁观着他们的对话。
“我告诉她不行。”克林特重复了一遍。
莉拉不知道克林特想让她说些什么——叫他好孩子吗?现在,莉拉对任何事都不再确信了。
莉拉亲吻了克林特,克林特回吻了她。这个吻只是嘴唇和嘴唇皮肤的相触。
莉拉答应到警察局后打电话给他。她走下台阶,然后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别跟我提游泳池的事了,”她恼怒地说,“你想怎么干就叫个承包商来干吧。等我哪天回家的时候也许会发现后院里出现个大洞。祝你生日快乐!”
“我……”克林特欲言又止。他又能说些什么呢?跟莉拉说他以为莉拉想要游泳池,其实想要游泳池的却是他呢?
“你放弃做私人医生的时候也是。我们也没讨论过你放弃私人行医的事情。你问了些问题,我想你也许是在撰写论文之类的,但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就定下来了。”
“我以为这个决定本应由我来做。”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
她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朝巡逻车走了过去。
8
“兰普利警官说你想见我。”
埃薇倚在牢房的铁栏上,副监狱长希克斯赶忙后退了两步。埃薇露出灿烂的笑容,黑发在脸蛋两边飘扬,“兰普利是唯一还醒着的女警官,是吗?”
“不,”希克斯说,“米莉也醒着。我指的是奥尔森警官。”
“她已经在监狱图书室里睡着了。”埃薇脸上仍然是女王般的笑容。她是个美人,这点毫无疑问。“头朝下睡在本《十七岁》杂志上。睡着以前她在看杂志上的晚礼服。”
副监狱长甚至没去考虑验证这句话的真实性,她不可能连这种事都知道。虽说漂亮,但不知为什么会被关在有时被叫作顽童屋的禁闭牢房里。“犯人,你的头脑一团糟。我这么说不是想伤害你的感情,而是因为你的思维的确很混乱。也许你应该去睡一觉,把你蛛网般杂乱的思维整理清楚。”
“副监狱长希克斯,我要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尽管从被你们称为奥罗拉流感的玩意儿开始后地球转动还没到一周,世界上已经有超过一半的女人都睡了,大约有百分之七十吧。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当然,有些女人压根就没醒过。她们在开始的时候就处于睡眠状态。尽管努力保持清醒,可接着很多女人都因为疲累睡着了。但不是所有女人都睡了。自然,有很大一部分女人决定和平时一样正常睡觉。你们的诺克罗斯医生应该知道,别对不可避免的事情使劲反抗,听之任之反而会容易些。”
“他是精神科医生,不是什么治病的医生,”希克斯说,“我连指甲旁的倒刺都不会让他治。好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得去忙了,我要管理整个监狱,你也需要好好打个盹。”
“我明白。你快去忙吧,把你的手机留给我就行了。”这时,埃薇的所有牙齿都映入了副监狱长的眼帘。她的笑容看上去越来越灿烂,那些牙齿非常白,看着非常牢固。像是动物的牙齿,希克斯心想,拥有这般牙齿的人肯定是一只动物,她对制毒者下手的那种方式,只有动物才做得出来。
“犯人,为什么要我的手机?为何不能用你那只隐形的手机呢?”希克斯指着牢房空无一物的角落说。在埃薇面前做这种愚蠢、疯狂、嚣张的表演似乎有点可笑。“就在那儿,有个不限时的手机。”
“挺不错的手机,”埃薇说,“非常有趣。现在请把你的手机交给我。我得打电话给诺克罗斯医生。”
“不行。刚才我只是跟你逗个乐子。”说完他转身要走。
“我不会就这么算了。你的同伴不会放你走。低头瞧瞧。”
希克斯低下头,看见自己被一群老鼠包围了。至少有十几只老鼠正抬着头用冷酷无情的眼神看着他。希克斯的内心深处腾起一股想要大叫的冲动,但马上抑制住了这股冲动。喊叫也许会触发它们发起攻击。
埃薇手掌向上,把纤细的手伸出铁栏,虽然希克斯很恐慌,但还是注意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埃薇的手掌非常光滑,连一条掌纹都没有。
“你在想着逃跑,”她说,“你当然可以逃,但考虑到你身上的那么多脂肪,我想你应该跑不太快。”
老鼠已经蠕动到了他的鞋上。一只老鼠隔着方格袜蹭着他的脚踝,希克斯觉得自己又要尖叫了。
“你会被它们咬上几次,谁知道我的小朋友们带着什么病毒呢?快把你的手机给我。”
“你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在不断从心脏迸发的血液冲击下,希克斯很难听得见自己的声音。
“这是商业机密。”
希克斯颤抖着手,从腰带上拿下手机,放在没有掌纹的可怕手掌上。
“你可以走了。”埃薇说。
希克斯发现埃薇的眼睛放出明黄色的光芒,瞳仁像猫的瞳仁一样呈现出黑钻石的色泽。
希克斯高高抬起腿,小心翼翼地从包围着他的鼠群间跨过。摆脱了老鼠之后,他立即向“百老汇”走廊和安全的岗亭那边奔去。
“老妈,干得漂亮。”埃薇说。
最大的一只老鼠立在后爪上抽搐着胡须。“他很虚弱,我闻到他的心脏衰竭得很厉害。”老鼠落在地板上,朝A区另一头浴室的铁门急冲过去。其他老鼠像学校郊游时的孩子们一样跟在它身后。铁门和墙之间的水泥上有道裂缝,老鼠把裂缝弄大作为它们的出入口。它们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希克斯的手机设置了密码保护。埃薇不假思索地输入了四位密码,没问任何人便直接拨打了克林特的手机号。克林特接起电话便讲了起来,没打招呼。
“洛尔,冷静点。我很快就回来。”
“诺克罗斯医生,我不是洛尔·希克斯,我是埃薇·布莱克。”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
“家里的情况还算正常吧?或者说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家的情况已经算足够正常了是吧?”
“你是怎么拿到希克斯的手机的?”
“我借的呀。”
“你想要什么?”
“首先,我要给你提供一些信息。焚烧已经开始了。男人们已经烧死了几千个被膜包着的女人。很快这个数字就会上万。许多男人早就想这么干了。”
“我不知道你在男人那里有过怎样的经历。我想大概不太好。但不管你怎么想,大多数男人并不想杀害女人。”
“我们走着瞧吧。”
“是的。我想我们会看到结果的。你还想要什么?”
“告诉你你是被选中的那一个。”她欢快地笑了,“你是男人中被选中的那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代表所有男性的人。我代表所有女性,包括睡着的和没睡着的。我讨厌装模作样地做启示,但这次我必须担下这份责任。世界的命运将由此决定。”说完她模仿电视情景剧中每到重要关头时便响起的鼓声,“轰——轰——轰!”
“布莱克女士,你沉浸在幻想中了。”
“我告诉过你,你可以叫我埃薇。”
“好吧,埃薇,你沉浸在……”
“你们城里的男人们会来找我。他们会问我是否能让他们的妻子、母亲和女儿苏醒。我会回答说这当然有可能,因为我和小时候的乔治·华盛顿一样不会撒谎。他们会要我让女人们醒过来,但我会拒绝——我必须拒绝。他们会折磨我,他们会撕裂我的肉体——但我还是会拒绝。克林特,最终他们会杀了我。我知道我们刚刚开始在一起工作,因此我不想越权。”
“你最好不要。”
“一旦我死了,这个世界和沉睡之地的门户就关上了,所有女人终将睡去,所有女人终会死亡。这个充满欺凌的世界将发出最后一声沉重的叹息。鸟儿将在埃菲尔铁塔筑巢,狮群会从开普敦破败的大街上走过,海水将吞没纽约。大鱼会告诉小鱼,梦想再大也能实现,因为时代广场已经门户大开,只要身体足够强壮,可以逆流勇进着海潮去巡游,你就能游到世界上任何地方。”
“你这是在幻想。”
“全世界都在发生的事情只是我的幻想吗?”
她顿了一下等他开口,但克林特没有说话。
“把这当作一个童话故事。我是个囚禁在肮脏城堡里的漂亮女孩,你穿着银光闪闪的盔甲,是我的王子和骑士。你必须保护我。我相信警长办公室里一定有武器,找我的男人们会用上那些武器——也许会用来与他们认为导致这一切的生物做抗争——形势将因此而变得越发艰难。但我相信你有说服他们的能力。这就是……”说着她笑了,“你是男人代表的原因。克林特,承认吧,你一直都想成为被选中的那一个。”
克林特想到早晨看到安东时的恼怒和看到下垂肚腩时的悲伤。尽管精力衰竭,但埃薇逢迎的语气却让克林特产生了找个东西猛击一拳的冲动。
“克林特,你的感觉是正常的,别开始不喜欢自己。”她的语气变得温和而轻柔,“所有男人都想成为被选中的那一个,想成为骑马进城、发号施令、清理全城,然后再骑马出城的那一个。当然,出城前还会和酒店里最漂亮的姑娘睡上一觉。这里忽略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你们男人总是乱挺鸡巴,搅得整个地球都动荡不安。”
“你真能结束这一切吗?”
“你和妻子吻别了吗?”
“是的,”克林特说,“就在刚才。我们以前的吻更美好,但我尽力了,她也尽力了。”说着他吸了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因为你相信我。实际上我已经知道你们俩吻别过了。我一直在看着。我是个非常厉害的偷窥者。我应该停止偷窥,但我对男男女女的事情特别有兴趣。我很高兴今天晚上你把所有事都摊在了桌面上,把一切都解决了。如果不把事情摊开来说的话,反而会对婚姻造成伤害。”
“谢谢你,菲尔博士。现在请回答我的问题。你真能结束这一切吗?”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请让我一直活到下周二天亮的时候,或者再晚上一两天,具体哪天还说不好。但一定要在天亮的时候。”
“如果我——如果我们那么做,结果会发生什么?”
“只要对方同意,我也许能把事情搞定。”
“要谁同意呢?”
“傻子,当然是女人们啦,来自杜林的女人们。可如果我死了的话,她们同不同意都没用。这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两个条件都需要满足。”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最终你会明白的。也许明天我会见你。顺便提一句,她是对的。尽管给她看过几张照片,但你从没跟她谈过游泳池的事情。或许你觉得给她看看照片已经足够了。”
“埃薇……”
“我很高兴你吻了她。我很高兴。我喜欢她。”
埃薇挂断电话,小心翼翼地把希克斯的手机放在牢房的小架子上——架子上原本什么东西都没有。接着,她躺在铺位上,翻身侧躺,很快就睡着了。
9
莉拉本打算直接去警长办公室,但当她把车开下车道拐上大街时,车头灯照到了坐在街对面草地椅上的一个白乎乎的东西——是兰塞姆老夫人。莉拉无法因为把老太太孤零零留在草地椅上而责怪贾里德。他当时一心想的是现在躺在楼上备用卧室里的那个小女孩。是霍莉还是波莉?不,应该是莫莉。这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
她把车开进兰塞姆家的车道,然后转过身,在后座上的一堆杂物里翻找着杜林猎狗棒球队的球帽。这时毛毛雨已经转变成小雨了。雨水也许可以把火扑灭,这倒是件好事。她看了看兰塞姆夫人家的门。门没锁。她走到草地椅边,用肩膀扛起兰塞姆夫人。莉拉原本以为兰塞姆夫人会很重,但实际只有不到九十磅。莉拉在健身房里可以举起更重的重量。兰塞姆夫人在雨里躺着有什么要紧吗?莉拉为何要去移动她呢?
“因为这么做很体面,”她对自己说,“不能让女人成为草地的装饰品。”
爬上台阶的时候,莉拉发现包裹着兰塞姆夫人的白色物质上的细丝正在相互分离。尽管没有风,但细丝却像在微风中飘动着。它们追寻着她,追寻着在眼前等待着她的睡眠之海。莉拉把细丝吹走,沿着走廊挣扎着把老夫人扛到客厅。客厅的地毯上摊开着一本散布着各种标记的填色书。莉拉再一次想到,那女孩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
“莫莉。”莉拉一边说一边把包着膜的老夫人放在沙发上。“她叫莫莉。”她停顿了下又说,“是莫莉。”
莉拉把一个抱枕放在兰塞姆夫人的头下面,然后离开了。
锁上老夫人家的门以后,莉拉上了巡逻车,她打了火,伸手去拉变速挡,接着却放下了手。再去警长办公室突然间变得没什么意义了。再说,开过去至少要五十英里呢!路上她也许不会撞上树(或哪个试图通过慢跑摆脱睡眠的女人),可现在回警察局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去办公室,那我该干些什么?”莉拉问自己的巡逻车,“那我该干些什么呢?”
她从口袋里拿出隐形眼镜盒。盒子里的另一个格子里还有一支标记着“L”的让人清醒的注射剂,莉拉又想到了那个老问题:既然到头来都会睡着,抗拒睡眠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如何,莉拉最终都会睡着。不可避免的话,延迟又有何意义呢?照莎士比亚的话说,睡眠是“将劳心纠结的衣袖编结整齐
”。至少睡着前她和克林特间已经达成了克林特一直想要的寓言中的结局。
“我是个傻瓜,”莉拉对着警车的内饰承认,“但阁下,我祈求你剥夺我的睡眠。”
如果这就是全部的话,她为何没马上对丈夫提出疑问呢?在世界变化如此大的情况下,这点事简直太小了。莉拉想想就觉得尴尬。
“好吧,”她说,“阁下,我祈求敬畏。”
但现在她一点都不畏惧。她很累,没有精力畏惧。她很累,没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莉拉从对讲机架上扯下对讲机。麦克风感觉上比兰塞姆夫人还要重——这真是太奇怪了。
“局里,这里是一号车。莉妮,你还在吗?”
“警长,我在呢!”莉妮也许又吃过那种粉末状的好东西了。她的声音如同坐在一堆新鲜橡子上的松鼠一样活泼。尽管莉妮昨天晚上上了八个小时班,但没有像莉拉那样一路把车开到麦克道尔县的库格林,漫无目的地开车到一大早,还满心想着丈夫的种种不忠行为!没想到丈夫是忠诚的。可这么多事都不是事实吗?那只是丈夫找的理由或是借口吗?这甚至有可能是真的吗?你能在网上找到忠诚度的统计数据吗?这些数据又是否准确呢?
香农·帕克斯请求克林特和她睡觉,克林特说不。这说明他忠实于莉拉。
可……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遵守婚礼时的诺言,履行当行的责任难道还要给你发奖章不成?
“警长,听见我说话了吗?”
“莉妮,我暂时回不来。我有些事必须要做。”
“明白,出什么事了?”
莉拉决定忽略这个问题。“克林特休息一会儿后要返回监狱。能在八点左右给他打个电话吗?确保他起床以后让他在出门时去看看兰塞姆夫人,克林特得把她照顾好。他会知道是什么意思的。”
“没问题。我不提供叫醒服务,但我不介意拓展业务范围。莉拉,你还……”
“一号车结束通话。”
莉拉把对讲机放回架子上。这时,周五的第一缕晨光依稀出现在地平线上,另一个黎明即将到来。这将会是多雨的一天,适合甜蜜地睡个午觉。莉拉的工作用品散落在她旁边的座位上:照相机、写字夹板、西蒙斯雷达枪、几沓被绑起来的传单和她的传票本。莉拉拿起传票本,撕下封面,翻到背后的空白一面,先用硕大的字写下了丈夫的名字,接着又写道:请把我、普拉蒂娜姆、兰塞姆夫人和多莉放在一处空屋里。保证我们的安全。也许我们都醒不过来,但也许还能醒。她停下笔想了想(此时连思考都颇为艰难),然后在后面写上:我爱你们。她又画了颗爱心——似乎有些过时,但那又怎么样呢?——最后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莉拉从储物箱的小塑料罐里拿出一枚曲别针,把这张纸别在胸袋上。小时候,妈妈每周一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把牛奶钱封在信封里别在她的衬衫上。莉拉早就忘了这档子事了,但长大后妈妈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疲累地把这些事做完以后,莉拉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睡意像没开车头灯的黑色汽车一样疾驰而来。解脱了。天赐的解脱。
最初的精致丝线从莉拉脸上盘旋而出,爱抚着她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