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醒

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

今世之昏昏逐逐，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而天下竟为昏迷不醒之天下。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酲？集醒第一。

[清]弘仁　山水八开

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

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小窗幽记》

倚才高而玩世，背后须防射影之虫 ^① ；

饰厚貌以欺人，面前恐有照胆之镜 ^② 。

① 射影之虫：一种含沙射人的毒虫，这里指阴谋暗算。

② 照胆之镜：传说秦朝咸阳宫有神镜，能照见人的五脏。

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

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

淡泊之守，须从秾艳场中试来；

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勘过。

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人无背后之毁；

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4勿过高，当原其可从 ^① 。

① 原：体谅。

不近人情，举世皆畏途；

不察物情 ^① ，一生俱梦境。

① 物情：世情。

结缨整冠之态 ^① ，勿以施之焦头烂额之时；

绳趋尺步之规 ^② ，勿以用之救死扶危之日。

① 结缨整冠：形容仪态从容。

② 绳趋尺步：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

议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

任事者身居事中，当忘利害之虑。

俭，美德也，过则为悭吝，为鄙啬，反伤雅道；

让，懿行也 ^① ，过则为足恭，为曲谨，多出机心。

① 懿行：美德。

怨因德彰，故使人德我，不若德怨之两忘；

仇因恩立，故使人知恩，不若恩仇之俱泯。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

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

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迓之 ^① ；

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

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① 迓（yà）：迎接。

事穷势蹙之人 ^① ，当原其初心；

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

① 事穷势蹙：形容处境艰难。

仕途虽赫奕，常思林下的风味 ^① ，则权势之念自轻；

世途虽纷华，常思泉下的光景，则利欲之心自淡。

① 林下：指隐逸生活。

了心自了事，犹根拔而草不生；

逃世不逃名，似膻存而蚋还集 ^① 。

① 蚋（ruì）：蚊虫。

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

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

喜传语者，不可与语；

好议事者，不可图事。

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念；

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

甘人之语，多不论其是非；

激人之语 ^① ，多不顾其利害。

① 激人之语：刺激人的言语。

贫士肯济人，才是性天中惠泽；

闹场能笃学，方为心地上工夫。

贪得者，身富而心贫；知足者，身贫而心富。

居高者，形逸而神劳；处下者，形劳而神逸。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要看他会受；

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要看他会救。

局量宽大，即住三家村里 ^① ，光景不拘；

智识卑微，纵居五都市中，神情亦促。

① 三家村：偏僻的乡村。

惜寸阴者，乃有凌轹千古之志 ^① ；

怜微才者，乃有驰驱豪杰之心。

① 凌轹（lì）：超越。

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

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 ^① 。

① 率人：做他人的表率。

世人破绽处，多从周旋处见；

指摘处，多从爱护处见；

艰难处，多从贪恋处见。

凡情留不尽之意，则味深；

凡兴留不尽之意，则趣多。

看中人，在大处不走作；

看豪杰，在小处不渗漏。

留七分正经，以度生；

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

将难放怀一放 ^① ，则万境宽。

① 难放怀：难以释怀之事。

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

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

安详是处事第一法，谦退是保身第一法；

涵容是处人第一法，洒脱是养心第一法。

积丘山之善，尚未为君子；

贪丝毫之利，便陷于小人。

智者不与命斗，不与法斗，不与理斗，不与势斗。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真情在箪食豆羹之间 ^① 。

故以我索人 ^② ，不如使人自反；以我攻人，不如使人自露。

① 箪食豆羹：日常饮食。

② 索人：要求他人。

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妄生是非。故知无事之人好为生事。

沾泥带水之累，病根在一“恋”字；

随方逐圆之妙，便宜在一“耐”字。

才人经世，能人取世；

晓人逢世 ^① ，名人垂世；

高人玩世，达人出世。

① 晓人：通达事理的人。

蒲柳之姿 ^① ，望秋而零；

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① 蒲柳：水杨，入秋即凋零。

人之嗜名节，嗜文章，嗜游侠，如好酒然，易动客气 ^① ，当以德消之。

① 客气：一时的意气。

神人之言微，圣人之言简，贤人之言明，众人之言多，小人之言妄。

有一言而伤天地之和，一事而折终身之福者，切须检点。

能受善言，如市人求利，寸积铢累 ^① ，自成富翁。

① 寸积铢累：一点一滴地积累。

一念之善，吉神随之；

一念之恶，厉鬼随之。

知此可以役使鬼神。

苦恼世上，意气须温；嗜欲场中，肝肠欲冷。

佛只是个了 ^① ，仙也是个了，圣人了了不知了。

不知了了是了了，若知了了便不了。

① 了：彻悟。

忧疑杯底弓蛇，双眉且展；

得失梦中蕉鹿 ^① ，两脚空忙。

① 蕉鹿：比喻梦幻。

善默即是能语，用晦即是处明 ^① ；

混俗即是藏身 ^② ，安心即是适境。

① 用晦：韬光养晦。

② 混俗：混同于俗世。

气收自觉怒平，神敛自觉言简；

容人自觉味和 ^① ，守静自觉天宁。

① 容人：对他人宽容。

处事不可不斩截，存心不可不宽舒；

持己不可不严明，与人不可不和气。

居不必无恶邻，会不必无损友，惟在自持者两得之。

先淡后浓，先疏后亲，先远后近，交友道也。

人当溷扰 ^① ，则心中之境界何堪；

人遇清宁，则眼前之气象自别。

① 溷（hùn）扰：烦扰。

童子智少，愈少而愈完 ^① ；

成人智多，愈多而愈散。

① 完：完整。

无事便思有闲杂念头否，有事便思有粗浮意气否；

得意便思有骄矜辞色否，失意便思有怨望情怀否。

时时检点得到，从多入少，从有入无处，才是学问的真消息。

笔之用以月计，墨之用以岁计，砚之用以世计。

笔最锐，墨次之，砚钝者也。岂非钝者寿而锐者夭耶？

笔最动，墨次之，砚静者也。岂非静者寿而动者夭乎？

于是得养生焉。以钝为体，以静为用，唯其然是以能永年。

透得名利关，方是小休歇；

透得生死关，方是大休歇。

讳贫者，死于贫，胜心使之也；

讳病者，死于病，畏心蔽之也；

讳愚者，死于愚，痴心覆之也。

剖去胸中荆棘，以便人我往来，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多躁者，必无沉潜之识；

多畏者，必无卓越之见；

多欲者，必无慷慨之节；

多言者，必无笃实之心；

多勇者，必无文学之雅。

挥洒以怡情，与其应酬，何若兀坐 ^① ？

书礼以达情，与其工巧，何若直陈？

棋局以适情，与其竞胜，何若促膝？

笑谈以洽情，与其谑浪，何若狂歌？

① 兀坐：独自静坐。

“拙”之一字，免了无千罪过 ^① ；

“闲”之一字，讨了无万便宜。

① 无千：不计其数。

书画为柔翰 ^① ，故开卷张册，贵于从容；

文酒为欢场 ^② ，故对酒论文，忌于寂寞。

① 柔翰：指毛笔。

② 文酒：饮酒作诗。

士人不当以世事分读书，当以读书通世事。

意在笔先，向庖羲细参易画 ^① ；

慧生牙后 ^② ，恍颜氏冷坐书斋。

① 庖羲：即伏羲。

② 慧生牙后：旨趣在言语之外。

山穷鸟道，纵藏花谷少流莺；

路曲羊肠，虽覆柳荫难放马。

能于热地思冷，则一世不受凄凉；

能于淡处求浓，则终身不落枯槁。

会心之语，当以不解解之；

无稽之言 ^① ，是在不听听耳。

① 无稽之言：没有根据的话。

佳思忽来，书能下酒；

侠情一往，云可赠人。

人不得道，生死老病四字关，谁能透过？

独美人名将，老病之状，尤为可怜。

调性之法，须当似养花天 ^① ；

居才之法，切莫如妒花雨。

① 养花天：适宜养花的季节。

密交，定有夙缘，非以鸡犬盟也 ^① ；

中断，知其缘尽，宁关萋菲间之 ^② 。

① 鸡犬盟：因共同利益而结盟。

② 萋菲：谗言。

开口辄生雌黄月旦之言 ^① ，吾恐微言将绝；

捉笔便惊缤纷绮丽之饰，当是妙处不传。

① 月旦：评论人物。

日月如惊丸 ^① ，可谓浮生矣，惟静卧是小延年 ^② ；

人事如飞尘，可谓劳攘矣，惟静坐是小自在。

① 惊丸：比喻时光飞逝。

② 延年：延长寿命。

平生不作皱眉事，天下应无切齿人。

暗室之一灯，苦海之三老；

截疑网之宝剑，抉盲眼之金针。

攻取之情化，鱼鸟亦来相亲；

悖戾之气销，世途不见可畏。

天下无难处之事，只要两个如之何 ^① ；

天下无难处之人，只要三个必自反 ^② 。

① 如之何：怎么办。

② 自反：反躬自省。

能脱俗便是奇，不合污便是清。

处巧若拙，处明若晦，处动若静。

世人皆醒时作浊事，安得睡时有清身？

若欲睡时得清身，须于醒时有清意。

好读书非求身后之名，但异见异闻 ^① ，心之所愿。

是以孜孜搜讨，欲罢不能，岂为声名劳七尺也？

① 异见异闻：不寻常的见闻。

人常想病时，则尘心便减；

人常想死时，则道念自生。

谈空反被空迷，耽静多为静缚。

一间屋，六尺地，虽没庄严，却也精致；蒲作团，衣作被，日里可坐，夜间可睡；

灯一盏，香一炷，石磬数声，木鱼几击；龛常关，门常闭，好人放来，恶人回避；

发不除，荤不忌，道人心肠，儒者服制；不贪名，不图利，了清静缘，作解脱计；

无挂碍，无拘系，闲便入来，忙便出去；省闲非，省闲气，也不游方，也不避世；

在家出家，在世出世，佛何人，佛何处？此即上乘，此即三昧。日复日，岁复岁，毕我这生，任他后裔。

招客留宾，为欢可喜，未断尘世之扳援 ^① ；

浇花种树，嗜好虽清，亦是道人之魔障。

① 扳援：依附。

真放肆不在饮酒高歌，假矜持偏于大庭卖弄。

看明世事透，自然不重功名；认得当下真，是以常寻乐地。

入道场而随喜 ^① ，则修行之念勃兴；

登丘墓而徘徊，则名利之心顿尽。

① 随喜：见到他人行善而心生欢喜。

铄金玷玉 ^① ，从来不乏乎谗人；

洗垢索瘢 ^② ，尤好求多于佳士。

止作秋风过耳，何妨尺雾障天。

① 铄金：比喻谗言。

② 洗垢索瘢：比喻吹毛求疵。

旧无陶令酒巾 ^① ，新撇张颠书草 ^② ；

何妨与世昏昏？只问吾心了了。

①　陶令：即陶渊明，据《宋书·隐逸传》记载，陶渊明曾取头上葛巾漉酒。

② 张颠：即唐代草书名家张旭。

以书史为园林，以歌咏为鼓吹；

以理义为膏粱 ^① ，以著述为文绣；

以诵读为菑畬 ^② ，以记问为居积；

以前言往行为师友，以忠信笃敬为修持；

以作善降祥为因果，以乐天知命为西方。

① 膏粱：美味的食物。

② 菑畬（zī yú）：耕耘。

云烟影里见真身，始悟形骸为桎梏；

禽鸟声中闻自性，方知情识是戈矛。

平地坦途，车岂无蹶 ^① ？

巨浪洪涛，舟亦可渡；

料无事必有事，恐有事必无事。

① 蹶：翻倒。

富贵之家，常有穷亲戚来往，便是忠厚。

两刃相迎俱伤，两强相敌俱败。

人言天不禁人富贵，而禁人清闲，人自不闲耳；

若能随遇而安，不图将来，不追既往，不蔽目前，何不清闲之有？

商贾不可与言义，彼溺于利；

农工不可与言学，彼偏于业；

俗儒不可与言道，彼谬于词 ^① 。

① 谬：拘泥。

有誉于前，不若无毁于后；

有乐于身，不若无忧于心。

明霞可爱，瞬眼而辄空；流水堪听，过耳而不恋。

人能以明霞视美色 ^① ，则业障自轻；人能以流水听弦歌，则性灵何害？

① 以明霞视美色：像看待明霞一样看待美色。

暗室贞邪谁见？忽而万口喧传；

自心善恶炯然，凛于四王考校 ^① 。

① 四王：指佛教的四天王。

寒山诗云 ^① ：

“有人来骂我，分明了了知。

虽然不应对，却是得便宜。”

此言宜深玩味。

① 寒山：唐代著名诗僧。

冯谖之铗 ^① ，弹老无鱼；

荆轲之筑，击来有泪 ^② 。

①　冯谖（xuān）：战国时齐国孟尝君的门客。铗（jiá）：剑。

②　荆轲之筑，击来有泪：语出《史记·刺客列传》载：“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

富时不俭贫时悔，潜时不学用时悔；

醉后狂言醒时悔，安不将息病时悔 ^① 。

① 将息：休息。

攻玉于石 ^① ，石尽而玉出；

淘金于沙，沙尽而金露。

① 攻：雕琢。

丹之所藏者赤，墨之所藏者黑。

懒可卧，不可风；

静可坐，不可思；

闷可对，不可独；

劳可酒，不可食；

醉可睡，不可淫。

拨开世上尘氛，胸中自无火炎冰兢 ^① ；

消却心中鄙吝，眼前时有月到风来。

① 冰兢：恐惧、谨慎。

市争利，朝争名，盖棺日何物可殉蒿里 ^① ？

春赏花，秋赏月，荷锸时此身常醉蓬莱 ^② 。

① 蒿里：墓地。

② 荷锸（hè chā）：扛着铁锹，指将要入土。

驷马难追，吾欲三缄其口；

隙驹易过 ^① ，人当寸惜乎阴。

①　隙驹：语出《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同隙），忽然而已。”

万分廉洁，止是小善；

一点贪污，便为大恶。

炫奇之疾，医以平易；

英发之疾 ^① ，医以深沉；

阔大之疾，医以充实。

① 英发：炫耀才华。

贫不足羞，可羞是贫而无志；贱不足恶，可恶是贱而无能；

老不足叹，可叹是老而虚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无补。

身要严重，意要闲定；

色要温雅，气要和平；

语要简徐，心要光明；

量要阔大，志要果毅；

机要缜密，事要妥当。

富贵家宜学宽，聪明人宜学厚。

世人白昼寐语，苟能寐中作白昼语，可谓常惺惺矣 ^① 。

① 惺惺：内心清醒。

休委罪于气化 ^① ，一切责之人事；

休过望于世间，一切求之我身。

① 气化：命运。

节义傲青云，文章高白雪。

若不以德性陶镕之，终为血气之私，技能之末。

观世态之极幻，则浮云转有常情；

咀世味之皆空，则流水翻多浓旨 ^① 。

① 浓旨：浓厚的美味。

大凡聪明之人，极是误事。何以故？

惟聪明生意见，意见一生，便不忍舍割；

往往溺于爱河欲海者，皆极聪明之人。

名心未化，对妻孥亦自矜庄 ^① ；

隐衷释然 ^② ，即梦寐皆成清楚。

① 妻孥：妻子儿女。

② 隐衷：不愿诉说的心事。

观苏季子以贫穷得志 ^① ，则负郭二顷田 ^② ，误人实多；

观苏季子以功名杀身，则武安六国印，害人亦不浅。

①　苏季子：苏秦，字季子。战国时纵横家，主张合纵对抗秦国，被赵肃侯封为武安君。

② 负郭：城郭近郊。

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

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