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

[清]八大山人　鱼

花开花谢春不管，拂意事休对人言；

水暖水寒鱼自知，会心处还期独赏。

——《菜根谭》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 ^① ，定从烈火中煅来；

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

①精金美玉：指高尚的人格。

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防之当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针之罅漏 ^① ；

万善全，始得一生无愧，修之当如凌云宝树 ^② ，须假众木以撑持。

①罅（xià）漏：裂缝。

②宝树：佛教用语。极乐世界中以七宝合成的树木。

忙处事为，常向闲中先检点，过举自稀；

动时念想，预从静里密操持，非心自息。

为善而欲自高胜人，施恩而欲要名结好，修业而欲惊世骇俗，植节而欲标异见奇。

此皆是善念中戈矛、理路上荆棘，最易夹带、最难拔除者也。

须是涤尽渣滓，斩绝萌芽，才见本来真体 ^① 。

①本来真体：真实的本体。

能轻富贵，不能轻一轻富贵之心；

能重名义，又复重一重名义之念。

是事境之尘氛未扫，而心境之芥蒂未忘。

此处拔除不净，恐石去而草复生矣。

纷扰固溺志之场 ^① ，而枯寂亦槁心之地。

故学者当栖心元默 ^② ，以宁吾真体，亦当适志恬愉，以养吾圆机 ^③ 。

①溺志：因沉湎于外物而丧失志向。

②元默：沉静无为。

③圆机：见解超脱，圆通机变。

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则根烬复萌，而尘情 ^① 终累乎理趣；

今日之是不可执，执之则渣滓未化，而理趣反转为欲根。

①尘情：凡心俗情。

无事便思有闲杂念想否，有事便思有粗浮意气否；

得意便思有骄矜辞色否，失意便思有怨望情怀否。

时时检点，到得从多入少、从有入无处，才是学问的真消息 ^① 。

①消息：奥妙。

立业建功，事事要从实地着脚，若少慕声闻 ^① ，便成伪果；

讲道修德，念念要从虚处立基，若稍计功效，便落尘情。

①声闻：名声。

身不宜忙，而忙于闲暇之时，亦可儆惕惰气 ^① ；

心不可放，而放于收摄之后，亦可鼓畅天机 ^② 。

①儆（jǐng）惕：戒惧。

②天机：天赋灵机。

钟鼓体虚，为声闻而招击撞；

麋鹿性逸，因豢养而受羁縻 ^① 。

可见名为招祸之本，欲乃散志之媒，学者不可不力为扫除也。

①羁縻（jī mí）：拘禁。

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

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

故君子于一虫一蚁不忍伤残，一缕一丝勿容贪冒 ^① ，便可为万物立命、天地立心矣。

①贪冒：贪图财利。

拨开世上尘氛，胸中自无火炎冰兢 ^① ；

消却心中鄙吝，眼前时有月到风来。

①冰兢：恐惧、谨慎之意。《诗经·小雅·小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学者动静殊操、喧寂异趣，还是煅炼未熟、心神混淆故耳。

须是操存涵养，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的景象 ^① ；

风狂雨骤处，有波恬浪静的风光，才见处一化齐之妙 ^② 。

①鸢（yuān）飞鱼跃：指万物各得其所。《诗经·大雅·早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②处一化齐：在纷乱之境中保持内心安然。

心是一颗明珠，

以物欲障蔽之，犹明珠而混以泥沙，其洗涤犹易；

以情识衬贴之，犹明珠而饰以银黄，其涤除最难。

故学者不患垢病，而患洁病之难治；

不畏事障 ^① ，而畏理障之难除 ^② 。

①事障：执迷于外物而造成的烦恼。

②理障：因邪见而障碍真知、真见。

躯壳的我要看得破，则万有皆空而其心常虚，虚则义理来居；

性命的我要认得真，则万理皆备而其心常实，实则物欲不入。

面上扫开十层甲，眉目才无可憎；

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

我果为洪炉大冶 ^① ，何患顽金钝铁之不可陶熔；

我果为巨海长江，何患横流污渎之不能容纳。

①大冶：技术精湛的铸造金属器的工匠。

以积货财之心积学问，以求功名之念求道德；

以爱妻子之心爱父母，以保爵位之策保国家。

出此入彼，念虑只差毫末 ^① ，而超凡入圣，人品且判星渊矣 ^② 。

人胡不猛然转念哉！

①毫末：毫毛的末端，指非常细微。

②星渊：指差别巨大。

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慈祥；

开万善之门，无如寸心挹损 ^① 。

①挹（yì）损：减少。

事理因人言而悟者，有悟还有迷，总不如自悟之了了；

意兴从外境而得者，有得还有失，总不如自得之休休 ^① 。

①休休：闲适安乐。

情之同处即为性，舍情则性不可见；

欲之公处即为理，舍欲则理不可明。

故君子不能灭情，惟事平情而已 ^① ；

不能绝欲，惟期寡欲而已。

①平情：公允无私。

欲遇变而无仓忙，须向常时念念守得定；

欲临死而无贪恋，须向生时事事看得轻。

从五更枕席上参勘心体 ^① ，气未动，情未萌，才见本来面目；

向三时饮食中谙练世味 ^② ，浓不欣，淡不厌，方为切实工夫。

①心体：指思想。

②世味：社会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