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黄浦江,一条静水流深的大江,一条激荡不休的大河,汇入长江、通达大海,使得上海自20世纪20年代就成为远东最繁华的国际大都市,成为当时中国最忙碌的一个港口——国际航线上,有定期客轮来往于上海和伦敦、马赛、汉堡、新加坡、旧金山、西雅图、温哥华、檀香山、神户等地。国内航线上,1921年在上海登记的内港船只已有300多艘,航线北至天津、南至广州、西至重庆、内陆至长沙,四通八达。
1922年2月的一天,黄浦江上一座繁忙的码头,停满了各种船只。
北风萧萧,无止息地吹荡着上海滩,凄厉中带着一股和山区不同的海岸的气息,扑面而至。从湖南来的一只船上,下来几个提着皮箱的女子,留着短发,兴奋的目光,四处打量着。
这是平民女校招收的最大一批学生,当中有王一知(即杨代诚)、丁玲(即蒋冰之)、王醒予以及王苏群、薛正源等5人,都是王剑虹招来的。
春节刚过,狭窄的街道两旁,店铺的排门张开门洞,门口还悬挂着庆祝的旗子,有的挂着红色的灯笼,元宵的气息渐次浓起来了。于是她们看到茅盾所写到的景致:“沿马路的电灯柱上、里门口,都有些红色小方块;烂疮膏药似的,歪七竖八贴着。……我们沿着步行道慢慢地走去,就细读那些‘召租文学’。这是非常公式主义的,‘自来水电灯齐全,客堂灶披公用,租价从廉’云云。……这一家石库门的两扇乌油大门着实漂亮,铜环也是擦得晶亮耀目……”
一排一排的石库门房子,黑漆木门,黄铜门环,外墙一律是清水墙,青砖中间镶嵌着些红砖,是当时上海最主要的民居。不时地,一幢幢洋式小楼房如一只高昂着头颅的鹤一样,屹立其间。
街上挤满行人,电车、黄包车、小轿车跑过去,跑过来。她们只觉得无比喧闹,无比兴奋。当时,上海这座城市马路的风物,在外人看来到底是怎样的呢?或者可以借爱因斯坦的日记来回顾一下。1922年,爱因斯坦访问日本,来回途中在上海短暂停留。爱因斯坦11月13日抵达上海码头,在11月14日的日记中,他写道:
“13日早晨大约10点钟,抵达上海。沿着平坦、如画、黄绿色的河滩逆流而上……将我们带到一个中餐馆。吃饭时,我们看到窗外路过一支嘈杂而色彩斑斓的送葬队伍……食物精细、源源不断……吃了点东西后,在华界散步,天气晴朗……路边,露天作坊与商店喧闹声很大,但是没有争吵。我们去了一家剧院,每一层都有一个表演。观众们总是很欣赏、很娱乐,有各种人,还有小孩。非常喧闹的人群内外,都是很高兴的脸庞。即使是做苦力的也没有显露悲惨的模样。特别成群的民族,常常有挺起的肚子,总是健康的神经……有时候咧嘴而笑,表现出好奇。滑稽地与我们这些欧洲人对视……”
狭窄的街道,将拓得宽广;脏兮兮的市容,会被整洁所替代。而爱因斯坦发现的我们这个民族在受苦中仍旧持有的活力,就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走向腾飞的源泉,这是一种来自远古的洪荒之力的接续、传承……
这是丁玲和王一知第一次来上海,李向东、王增如在《丁玲传》中说:“上海是她离开家乡踏入人生的第一站,是她初登文坛名声大噪的地方,也是她投身革命的起点。”应该说这是一条走向世界的路,也是一条撕心裂肺、刻骨铭心的路。
半年之前,1921年6月,也有两位湖南人从湘江上船,来到上海,走上一条开天辟地的苦难与辉煌之路。那两位湖南人是毛泽东和何叔衡。6月29日,一个黑云蔽天的夜晚,两人在长沙小西门码头乘船出发,奔赴上海,准备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
何叔衡的同事谢觉哉欲为两人送行,却被拒绝。谢觉哉在日记里写道:“午后六时叔衡往上海,偕行者润之,赴全国〇〇〇〇〇之招。”谢觉哉后来解释这五个圆圈是“共产主义者”,当时他怕泄露消息,故以圆圈代替。
滚滚黄浦北逝水,浪花推来英雄。那时,为了参加中共一大,一个又一个共产党员来到上海。他们分别代表上海、北京、长沙、武汉、济南、广州、日本七个共产党早期组织。第一个到达上海的是北京共产党早期组织代表张国焘,不久,代表们风尘仆仆,舟车劳顿,陆陆续续赶来。
一大代表陈潭秋回忆:“一九二一年的夏天,上海法租界蒲柏路,私立博文女校的楼上,在七月下半月,忽然新来了九个临时寓客。楼下女学校,因为暑假休假,学生教员都回家去了,所以寂静得很,只有厨役一人,弄饭兼看门。他受熟人的委托,每天做饭给楼上的客人吃,并照管门户。不许闲人到书房里去,如果没有他那位熟人介绍的话。他也不知道楼上住的客人是什么人,言语也不十分听得懂,因为他们都不会说上海话,有的湖南口音,有的湖北口音,还有的说北方话……”这九个临时寓客指的是毛泽东、何叔衡、董必武、陈潭秋、王尽美、邓恩铭、刘仁静、包惠僧,其他代表不住在这里。
现在,为了参加平民女校,一个又一个女子来到上海。她们怀着追求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想走进石库门,走进平民女校。她们的年纪跨度从12岁到30岁左右,文化程度也参差不齐,基本上都是初中生,甚至还有文盲。
她们当中,高级班有从湖南来的王剑虹、丁玲、王一知、王醒予、王苏群、薛正源,辗转从北平来的秦德君、从浙江来的王会悟,以及在上海的陈独秀夫人高君曼,此外还有傅戍凡、蒋鞠伊、傅一星、黄玉衡等。傅一星、黄玉衡是外地女师的学生,因反对封建婚姻,她们毅然离家来到上海,进入平民女校。初级班有钱希均、王淑亮、卢亮、张怀德、高语罕的妹妹高玉英(一说为高语英)、傅达平等人。
当时,上海人口有240万以上,港口、马路熙熙攘攘,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占据城市天际线,已建成的有亚细亚大楼、上海总会大楼、元芳大楼(现中国通商银行大楼)、旗昌洋行大楼、华胜大楼等建筑群,哥特式的尖顶、古希腊式的穹窿、巴洛克式的廊柱,成排成排张开老虎窗的石库门,将人们的目光引向无穷高远的天空。
各种思想和东西方文化如同长风,在这里激荡。在兴业路上那座青砖白缝的石库门房子里诞生的中国共产党,更是携带着一股马克思主义的红色洪流,为上海城市精神的荡涤和交响谱入一脉强大的音符,红色基因渗透在繁华都市的血脉深处,它为中华民族的觉醒和自强自立推起一轮红日,燃烧着,跃出地平线,直燃向历史的天空。一支支火炬,向四周突进,直燃向石头一样厚重的黑暗,去召唤,去唤醒,去组织,去传播星星之火……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生活一如既往。对于大多数人来说,1922年并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只是正如那一年的12月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写下的一样:“我们的第一要著,在于改变他们的精神。”日月经天,其道大光。碧波兴起,扬帆起航。一艘大船鸣响了出发的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