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喧哗从窗口扑进来,混着最后几个夜猫子的笑声,有可能是服务生在收拾露台上的桌子,时不时有车从海滨大道上慢慢开过去,还有酒店其他房间传来的听不清的闷声嗡鸣。英格褒睡着了,脸庞像个天使,什么也扰不到她的梦。床头柜上有杯牛奶,她一口没喝,现在应该已经是温的了,枕头旁边有一本侦探弗洛里安·林登系列的书,被床单遮了一半,她没看两页就睡着了。我正好相反:炎热与疲惫让我睡不着觉。我平时睡眠很好,一天七八个小时,当然我躺下的时候也的确很少累成这样。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像棵新鲜白菜似的浑身是劲,动上八到十个小时也不觉得累。自打我记事起,一直这样,生来如此。没人教我,我就是这样,我不是想说我比别人更好或者更糟。比如英格褒,一到周末她就过了中午才起床,但是工作日她只要两杯咖啡——还得要一根烟——就能完全清醒过来去上班。可是,今天晚上,疲惫与炎热让我睡不着觉。还有,想写作,想记下白天发生的事,这让我没法关灯上床。
来的路上没碰到什么特别的不顺。我们在斯特拉斯堡 停了一下,城市很漂亮,不过我先前已经去过了。我们在高速公路旁边的一家超市吃了饭。边境收费站居然不用排队,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另一头了。样样事都迅速高效。过了国境线就一直是我开车了。英格褒对当地人的驾驶技术没什么信心,我觉得是因为她在西班牙的公路上出过事,很多年前了,当时她还是个跟父母去度假的小女孩。还有,当然她也累了。
在酒店前台,一个特别年轻的女孩接待了我们,她德语讲得不错,找到我们的预订信息也毫无问题。我们全部办好上楼的时候,我看见艾尔丝女士 [1] 在餐厅里,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给站在旁边端着一托盘盐罐的服务生指什么东西。她穿着绿色的西装外套,上面别了有酒店标志的金属胸针。
岁月几乎碰都没碰她。
看见艾尔丝女士让我回想起少年时代那些时而黑暗时而明亮的日子:我爸妈和哥哥在露台吃着早餐,餐厅喇叭从傍晚七点开始放音乐,传遍一楼,服务生无意义的笑声,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组团去夜泳或者迪厅。那时候我最喜欢哪首歌?每个夏天都有新的主打歌,听起来又总和前一年的有点像,大家吹着口哨哼它哼到厌,村子里的迪厅都用它当关门前的打烊歌。我哥对音乐一向挑剔,度假前会精心选好带什么磁带去;而我更喜欢偶然听到的新歌,这就很难不碰上当季主打歌。我只是偶然地听上两三遍,它的旋律就可以陪我度过阳光明媚的日子,一路上点缀我们假期的新友谊。用我现在的眼光看,都是转瞬即逝的友谊,大家交朋友只是为了把哪怕一点点无聊的迹象都赶走。所有那些面孔里我只记得为数不多的几个。首先就是艾尔丝女士,她从一开始就用友善征服了我,这让我成了爸妈各种玩笑戏弄的靶子,他们甚至当着艾尔丝女士本人还有她丈夫(一个西班牙人,名字不记得了)的面笑我,讲些关于所谓的吃醋和年轻人的早熟之类的话,让我羞到指甲都红了,艾尔丝女士倒是因此对我产生了一种同盟情谊。我觉得从那天起,她对我就比对我家其他人更热情。还有——虽然是另一回事——何塞(是叫这个名字吧?),一个跟我一样大、在酒店里上班的男孩,他带着我们兄弟俩去了各种如果没有他我们就永远不会去的地方。告别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预感到第二年夏天不会再来德海酒店,我哥送了他两盘爵士乐磁带,我送了他我的旧牛仔裤。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何塞突然哭起来,一手拿着叠好的裤子,一手拿着磁带,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用他那口被我哥持续嘲笑的英语反复咕哝着:再见,亲爱的朋友,再见,亲爱的朋友,等等。我们用西班牙语(我们说得很溜,这么多年跟爸妈来西班牙度假不是白来的)对他说,放心,明年夏天我们还会回来,我们会像三个火枪手一样重聚,让他别哭。后来何塞给我们寄过两张明信片。第一张我以我和我哥的名义回复了。再后来就忘记了,也没有再听到他的音信。有一个从海尔布隆 来的男孩叫埃里希,是那年夏天游泳游得最好的;一个叫夏洛特什么的,喜欢和我一起晒太阳,虽然明明是我哥无可救药地疯狂迷恋她。还有一个特例是我可怜的吉赛尔姨妈,她是我妈最小的妹妹,跟我们一道度过了在德海酒店的倒数第二个夏天。吉赛尔姨妈对斗牛的热爱超越一切,怎么都看不够。抹不掉的记忆:我哥随心所欲地开着我爸的车,我在他旁边抽烟,完全没人管我们,吉赛尔姨妈在后座上沉醉地凝望着公路下方水沫四溅的悬崖和大海的深绿颜色,苍白的嘴唇露出满意的微笑,她的大腿上摊了三张海报,那是她的珍宝,证明了我们三个和巴塞罗那斗牛场伟大的斗牛士进行过亲切交谈。当然,我爸妈对吉赛尔姨妈狂热投入的许多活动都不认同,也不高兴她给我们的自由。在他们眼中,给小孩这么大自由太不应该,虽然我当时都快十四岁了。而且,我总怀疑其实是我们在照顾吉赛尔姨妈,这实际上是我妈趁人不注意充满挂念地偷偷交给我们的任务。不管怎样,吉赛尔姨妈只和我们一起过了那一个夏天,我们在德海酒店的倒数第二个夏天。
我差不多就记得这些。我没有忘记露台桌子旁边的笑声,在我震惊的注视下被喝空的整箱整箱啤酒,几个汗津津、皮肤黝黑的服务生躲在吧台的角落里小声说话。零散的画面。我爸高兴地笑着不停点头。我们租自行车的铺子。晚上九点半的海滩还有微弱的阳光。我们当时住的房间和现在的不一样,说不出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反正不一样,当时住的楼层更低,房间更大,能放下四张床,阳台宽敞,冲着大海,爸妈经常吃完午饭就整个下午待在阳台上,一轮一轮打牌打个没完。我不确定当时有没有独立洗手间,可能有的夏天有,有的没有。我们现在的房间有独立洗手间,还有漂亮宽敞的衣柜、巨大的双人床、地毯、摆在阳台上的大理石台面铁艺小桌,双层窗帘(内侧的绿色布料摸上去非常光滑,外侧是刷着白漆的木制卷帘板,十分现代),直接和间接照明的灯具都有,还有几个很隐蔽的喇叭,按一个按钮就能播放调频音乐……毫无疑问,德海酒店向前走了。竞争对手也不甘落后,我们开过海滨大道的时候我飞快地扫了一眼,有很多我不记得的酒店,以前的空地也建起了公寓楼。不过这些都是猜测。明天我要想办法跟艾尔丝女士聊上两句,再去村子里转一圈。
我也向前走了吗?当然。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英格褒,现在我和她在一起;我的朋友们也有趣深刻了许多,比如康拉德,对我来说他就像另一个兄弟(他会看这本日记);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的视野更开阔;我经济独立了;我现在从来不感觉无聊,这和年少时代的常态完全相反。关于从来不无聊,康拉德说这是对健康状况的真正考验。这么说我的健康状况一定绝佳。毫不夸张地讲,我认为我正处在生命中最好的时刻。
这个情况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英格褒。遇见她是我身上发生过的最好的事。她的甜美、她的优雅,她看向我时的温柔让所有其他事情——比如我每日的努力和挣扎,比如那些嫉妒我的人给我下的绊子——占的权重都不一样了,它们现在的权重正合适,我能坦然面对所有事实并战胜它们。我们的关系最后会走到哪里?我这么说是因为如今年轻伴侣之间的关系太脆弱了。我不愿想太多。我选择往好处想,爱她,照顾她。当然,如果我们最后结婚了,再好不过。在英格褒身边过一辈子,我哪里还需要别的什么情感层面的东西呢?
时间会证明一切。此时此刻她的爱是……还是不要写诗了。这几天是度假也是工作。我得跟艾尔丝女士要一张更大的桌子(或者两张小桌子)才摊得开兵棋棋盘。一想到我的新开局策略将带来的种种可能性,以及随之发展出的不同推演选项,我恨不得现在就开一局逐个验证。不过我不会的。我的精力只够再写一小会儿。旅途很长,而且我昨夜几乎没睡,一部分原因是这是我和英格褒第一次一起度假,另一部分原因是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重回德海酒店。
明天我们要在露台上吃早饭。几点呢?我觉得英格褒会起得很晚。以前这里有固定的早饭时间吗?我不记得了,大概没有。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去村子里找家咖啡馆吃早饭,有一家本地老店,当年总是挤满了渔民和游客。当年我和爸妈的一日三餐通常要么在德海要么在那家咖啡馆。它会不会关门了?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但愿它还开着。
[1] 艾尔丝女士(Frau Else),德语敬称已婚女人为Frau。奥地利作家阿图尔·施尼茨勒(Arthur Schnitzler)于1924年创作的小说《艾尔丝小姐》( Fräulein Else )是德语文学中的名篇,此处波拉尼奥有可能是以此玩了文字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