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四十三岁才开始惭愧起来,为什么小时候没有人系统地告诉我《论语》到底说了什么,以至于人们提到《论语》、提到孔子的时候,我总带着某种不以为然—我们在没有接触他之前,居然对他进行判断,这种情况实在是太普遍了。
当我们评价一件事好或者不好的时候,内心应该保持一种声音:“看过吗?用过吗?了解过吗?”然后才能评价—我曾经看过一篇影评,第一句话是“我没看过这部电影”,后面写了八千多字……人们总是太匆忙地进行表达。
我是在2018年才开始系统地学习《论语》的,那时恰好正在做《生命·觉者》系列,访谈了心理学界、科技界、哲学界的很多大家。知道了关于生命的秘密之后,再去读《论语》,发现这些秘密在《论语》中早就讲过了。
试举一个例子,我以前总是不喜欢孔子言必称君子和小人,总是提醒我们要时时刻刻,念兹在兹,哪怕做不成君子,心里也要想着君子,要与君子做朋友,让自己成为君子。我以前认为这是一种思想迫害,起码是不自由的想法。
为什么人一定要被分成好人和坏人?当我认真读完《论语》才发现,其实这是一个活明白的人的降维说法。
难道孔子不懂得道吗?难道孔子不知道好坏相生吗?以孔子的学习力,他应该比我们更能理解上古时期更多出名、得道的人。
为什么孔子要在《论语》里如此强调我们该怎么跟朋友相处、跟父母相处、跟自己相处,怎么每天对自己有点儿要求?为什么孔子要把自己落入一个二元的世界里,而不是在一个超越二元的,终极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世界里?
我现在隐隐地觉得这其实是孔子的慈悲使然,他相信大部分人此生在俗世间还是要通过相对世界发表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也就是在不了义的境界下过完此生。所以在一个相对世界里,好坏的标准就显得很重要。
当我们在这个层面讨论好坏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如果心里总念叨自己要成为好人,就会对自己的言行有所警惕,对自己的想法有所警惕,对自己的朋友圈也有所警惕。根据吸引力法则,你念想的是这样的人,结交的是这样的人,哪怕你只是“演”一个好人,时间长了大概也会成为一个不坏的人。
孔子做到了他追求的圣人境界吗?起码在他的自谦里不认为自己做到了。连自己都没有做到,为什么仍然要提呢?原来圣人和君子根本就不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我们人生中的一个方向。没有方向的船,任何风都不是顺风。
而且在一个普遍社交化的时代,孔子日常关注的世界处于一个人际网络社交时代。当然他也为《易经》作注,整理了《诗经》《尚书》,但他在《论语》里其实是做了一次自我降维,他在另一个更不垢不净、不好不坏,更宏观的世界里,让自己从那个维度降了下来。
他难道不知道会因此在后世留下一个不那么高级的名分吗?也许他想过,但他觉得要对学生负责,要对最爱的人负责—你这辈子都没活好,总想活出超越这辈子的境界,很容易走偏。
过去几十年,中国、韩国、日本、新加坡在经济上的崛起,难道不正是儒家思想勤勉、诚恳、守信、务实的体现吗?所以在这个基础上,我认为未来的越南和朝鲜,如果得以实现生产力的释放,会成为地球上最重要、经济发展最快的国家,因为它们同样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
每一次我早上六七点钟出差,在首都机场看见乌泱乌泱的人群,我就在想这个民族怎么会不好?这里有一群最勤奋、最爱学习的人,他们创造了世界经济的奇迹,也将会创造世界文明的奇迹。这些人是什么人?他们在世间奋斗的时候不都是凭着仁、义、礼、智、信做事吗?如果说当今中国的世俗社会里有一套需要大家共同去了解、学习的知识体系,我认为孔子的思想体系更合适,起码他能让你成为一个在朋友圈比较受尊重的人。哪怕中间有对自我的约束,让你觉得不爽;哪怕你在读《论语》的时候,觉得每句话都在打自己的脸(我就有这样的体会,每一篇读起来都很惭愧)。
但就是这点儿惭愧心,帮助我们在恶势力面前,帮助我们每天在造各种口业、做各种不合理的事情时,有点儿羞愧感,哪怕是一点点。这一点点就是良知,就是我们没有堕落成一个终极坏人的基础。
当然并不是说学完《论语》之后,我们就不需要了解佛经,不需要了解空性,不需要学习《庄子》……而是当我们能对自己有这样的要求后,再来学习更超脱于世界的一切,才会发现孔子的用心良苦。
哪怕他是一个已经把《周易》韦编三绝的人,哪怕他对上古时期文化的理解远比我们深刻,这样一个对各类知识都了然于胸的人,为什么在《论语》里呈现出善良的邻家老伯形象?这肯定是他对学生的爱使然。如果没有这份爱,他完全可以表现得更高冷,但这就不是孔子了。
这就涉及一个很深刻的讨论,你是不是一定要显得比你真正能达到的境界更高一些?孔子选择了相反的道路,他在《论语》里显得比自己真正的境界低了半格,而这半格真正成就了他。这是他在中国的主流价值观里,成为万圣师表,而且这么多年来被那么多人最后接受的原因。
如果你真正研究过海灵格家族系统排列,研究过人的意识对他人的影响,研究过新意识的作用,并且在日常生活中有所实践,便会发现,其实孔子在平凡的语言里,包含了非常深远的宇宙终极秘密—仁。
仁是什么?仁就是将心比心,就是用自己的心感受宇宙,用自己的心感受他人,用自己的心感受有情与无情的众生。当你有这种瞬间的感受力时,套用一句科幻电影的说法—可以用你的心穿越宇宙的虫洞,宇宙的终极秘密是爱(《星际穿越》)。这个爱不是小情小爱,我觉得更接近于孔子说的仁爱—你能否随时把自己的意识频谱调到与任何人对接,并且在他的身上积蓄能量。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是否拥有Wi-Fi万能钥匙,走到哪儿都能连接上网?仁就是孔子给我们灵魂的一把Wi-Fi万能钥匙。
有了它,你走到哪里都不会有敌人,这才是真正的仁者无敌。而且我们越深入体会孔子,就越能理解为什么每当国家有危难的时候,总会有儒生站出来—从同情自己的家人到同情自己的乡党,到同情自己的族人,再到同情人类这样一种广泛而深远的爱,让他们涌现出舍生取义的勇气。所以孔子说以人为本,就是后来生发的信念、勇气、责任、担当……都是以内在的同情心为核心的。
辜鸿铭说,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最伟大的品质就体现在广泛的同情心上。我理解的广泛的同情心就是仁,而仁是需要训练的,是需要从小培养的,是一门心理养成术,要先从亲密关系的联结中开始培养。一个人如何在与兄弟、父母、老师、同僚的情感联结中学会尊重,保持宽容,都是从小浸染而来的。所以现在我对儿子的教育还是以儒家思想打底,我希望他不会在太小的时候被“空”“无”这样的字面含义引入虚无主义的氛围。
我在看《无问西东》的时候,深深地被王力宏饰演的角色感动—他的家族三代五将,一辈一辈最优秀的、最有担当的中国人,都怀着对他人的大爱,支撑起民族的脊梁。所以我们对孔子的误解导致了太多混乱,是时候重新提倡人本主义思想,并且以人本主义为基础,追溯我们本来就拥有的责任与担当。
很多人对孔子的第一大误解就是为权力阶层背书,其实这是一个误会。在清朝末年,四万万中国人,只有三十万人吃皇粮—国家发工资,大部分管理都是靠乡绅阶层自治。为什么在乡绅自治的情况下会涌现出那么多优秀的知识分子?因为不管你在哪里,在山西还是广东,在绍兴还是西安,用的几乎是同一套教育体系—儒家思想。
而且他们的管理是自主管理,以礼来管理,而不是用刑。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意思是如果你用法律、制度和非常明确的KPI考核,也许老百姓会避免做坏事,但他的内心是没有羞耻感的—犯了规就接受惩罚,所以很多人就想怎么钻法律的空子。但如果你“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用道德、仁心、尊重、爱来管理,老百姓的内心是有羞耻感的,这就是差别。法律和技术也许会帮助我们建立起一个规范的社会,但不会培养出温暖的人民。
我在香港工作的时候,发现香港的农村其实仍然延续着清朝典型的乡绅自治制度。政府对他们的干预并不多,他们如何规划土地、培养弟子、发展出一套社群管理制度,完全是靠彼此之间共同遵守的价值观来推动的。
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人民最终还是要回到内心有道德标准的时代。也许我们对孔子的误读是因为后世儒家和统治阶级阉割了孔子的原本思想,如果你读《论语》原典,会看到一位热爱生活、对财富不抗拒,但对不义之财心生警惕的智者。
有能力、有钱的时候可以为人民谋福利,可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道德沦丧、环境不允许的时候,可以退而独处。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说:“可也。未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者也。”就是说,你能不能做到在没钱的时候寻找快乐,而不至于怨天尤人;有钱的时候不骄横,同时保持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尊重。
我们现在开始学习《论语》虽然晚了点儿,但不迟。种下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读书也是一样,哪怕是即将沦为年过半百的中年人,才像以前的小童子一样重新学习《论语》,未必能学得多么好,在训诂和义理上可能错漏百出,但你仍然可以在学习《论语》的过程中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成为一个太糟糕的坏人。
做君子也可以,做小人也不是不可以—不要做一个太卑鄙的小人;但在诚实和虚伪的君子之间,你还是可以选择做一个诚实的普通人。哪怕你能做到这一点,孔子也会认为你就是君子。
我发现学习《论语》可以帮助自己培养一种正心诚意、温暖喜悦之情—正心诚意是儒家的核心心法,温暖喜悦是做人的优秀界面。
第二个误解是人们认为孔子不高级,说的都是大白话,家长里短,显得不够哲学范儿。黑格尔曾经表达过类似的看法,他以前对孔子挺尊敬的,但看了《论语》之后很失望。大体是因为他没有看过孔子对《易》的评注,没有看过孔子对《尚书》《春秋》的整理,包括对历史的记录,尤其是他没有看过《易传》。所以他在《论语》里读到的是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反复说很多事:你要认真学习;如果你学不了太多东西,起码要有门手艺;你得把手艺练好;做事不能太着急;如果赚不到钱,也不要忘记简朴的生活里也有快乐;做人不要太泛泛,对所有人保持谦卑,保持学习的心态……好像都不是特别深刻的东西。
这时问题就来了,连这些都做不到,深刻有什么用?我觉得学《论语》最起码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好下属、好儿女—连下属都做不好,怎么做好领导?连儿女都做不好,怎么做好父母?成为好领导、好父母的基础是,你首先成为好员工和好儿女。
第三个误解是很多人对好色这件事的看法。孔子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激情和爱的人,我相信他是爱南子的,也是爱美食的,他对器物的鉴赏能力很高,他知道什么是好马,在学生中,谁能帮他,谁能更好地传承,他一眼就能看到,这说明他是一个有品位的人。
如果今天你去中国“富而好礼”的地方,比如江苏、浙江、广东、四川等地,碰到那些很有成就但很低调的民营企业家,你会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一种东西—勤勉而好学,爱生活但不炫耀,这是让他们成为今天这样的人的主要原因,是中国中产阶级的核心基础。
我很高兴看到现在很多城市的定位和文化,都语出《论语》,这充分说明儒家思想的确是中国民间社会的主流思想。在这个基础上,有一天你放弃一切,看破红尘,了悟生死,证到三藐三菩提,可喜可贺;如果没有证到这个,你只是成为一个温暖的小老头,也不失为成功。
梁冬(太安)
2019己亥年秋于自在喜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