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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院里的空气令人窒息。人们外衣上挂着的雨水开始蒸发,与审判庭外走廊里上百人的呼吸混在一起。阿麦亚一边解开大衣扣子,一边同帕杜阿中尉打招呼。他与身旁的女人简短地交谈之后让她进了审判庭,然后避开人群走了过来。

“警探,很高兴见到您。您怎么样?我之前还不确定您今天能不能来呢。”说着,他做了个大肚子的手势。

阿麦亚把手放在肚子上,明显可以看出她即将临盆。

“嗯,现在还挺得住。您见到乔安娜的母亲了吗?”

“见到了,她现在紧张得很。她的家人在里面陪着她,正等候开庭呢。之前她还过来告诉我说押送杰森·麦迪纳的车到了。”他一边说,一边朝电梯走去。

阿麦亚走进审判庭,坐到最后一排的椅子上。她看到乔安娜·马尔克斯的母亲穿着丧服,比参加女儿葬礼时消瘦多了。好像是感觉到了阿麦亚的到来一样,她转身看过来,并向她点头示意。阿麦亚试着回她以微笑,却没能做到。由于乔安娜的母亲确信是自己引狼入室而没能保护好女儿,至今还为此深深自责,痛苦不已。法务秘书开始高声点名。阿麦亚发现乔安娜的母亲在听到她丈夫名字的时候,脸上抽动了一下。

“杰森·麦迪纳。”秘书又点了一遍名,“杰森·麦迪纳。”

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小跑着进了审判庭,来到法务秘书旁边,向他耳语了两句,然后又凑近法官跟他说了句什么。法官听后点了点头,示意检察官和辩护人靠过来,跟他们简短交流之后,站起身来宣布:

“现在休庭,押后重审。”然后没再多说什么,离开了法庭。

乔安娜的母亲朝着法官的背影大喊起来,并转身看向阿麦亚,要求她给出答复。

“不!”她喊道,“为什么休庭?”

陪她一起来的女人们抱着她,试图给她安慰,但这丝毫不能缓解她的绝望。

一名警察向阿麦亚走过来,说道:

“萨拉沙警探,帕杜阿中尉请您到牢房去一趟。”

从电梯出来,阿麦亚看到卫生间门外围着一群警察。陪她一起来的警察示意她进去。里面一名警察和一名狱警靠在墙边,脸色都变了。帕杜阿看着厕所隔间内,他脚边是从厕所地上淌出来的一摊血迹,血还没来得及凝固。中尉看到她之后,侧身让她过来。

“他跟警卫说要到卫生间方便。您看他还戴着手铐,就这样还是想办法抹了脖子。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看守的警察一步都没离开过,听到他咳嗽就进来,却为时已晚。”

阿麦亚往前走了一步,看到厕所隔间里杰森·麦迪纳坐在马桶上,头朝后仰着,脖子上开了一道口子,伤口很深,颜色发黑。他的衬衫假领被鲜血浸透,像个红色的围兜,落在他的双腿之间,所经之处都被染上了血色。尸体还残留着温度,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作案工具是什么?”阿麦亚把视线从死者身上移开。

“一把小刀。他昏迷之后刀子掉到了隔壁的马桶边上。”他一边回答,一边推开旁边厕所隔间的门。

“他是怎么把刀子带进来的?像这种金属刀具安检门应该可以检测得到吧?”

“不是他带进来的,警探,您看,”说着,他指向凶器,“您仔细看刀柄,上面有胶带粘过的痕迹。是有人专门费心思事先把刀子藏在这里,应该是在马桶蓄水池后面,他只要把它从后面取下来就可以了。”

阿麦亚叹了口气。

“还有,”帕杜阿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是从麦迪纳的外套口袋中搜出来的。”他手上戴着手套,举起一个白色的信封。

“自杀遗书吗?”阿麦亚问道。

“算不上,”帕杜阿递给她一双手套,然后把信封也递给她,“是给您的。”

“给我的?”阿麦亚疑惑了。

她戴上手套,接过了信封。

“我可以打开吗?”

“当然。”

信封的折边用胶水轻轻地粘着,不用费力就拆开了。里面有一张白色的卡片纸,上面只写着一个词:

塔塔罗 Tattalo) 。”

阿麦亚感到肚子猛地一阵疼,她屏着呼吸强忍住了。她把信纸翻过来,后面什么都没写。她转向帕杜阿。

“这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还希望您能告诉我呢。”

“我也不知道,帕杜阿中尉,这个词对我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阿麦亚一脸困惑地回答道。

塔塔罗 是神话传说里的生物,不是吗?”

“嗯……没错,我只知道他是古希腊和古罗马神话里的独眼巨人,巴斯克神话传说里也有这个形象。您想要说什么?”

“您参与过 巴萨璜 Basajaun )案件的调查,那起案子也与神话传说中的生物有关。乔安娜·马尔克斯凶杀案的嫌疑犯认罪时对模仿 巴萨璜 的犯罪手法供认不讳,现在他自杀了,给您留下一张写着‘ 塔塔罗 ’的字条,您不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吗?”

“确实,这不得不承认。”阿麦亚叹了口气说,“是很奇怪,但当时我们确信是杰森·麦迪纳先奸后杀了他的继女,然后试图嫁祸于 巴萨璜 ,但他伪装手段过于粗糙。此外,他也供认了所有作案细节,难道说案犯另有其人?”

“我确信他就是凶手,”帕杜阿看着麦迪纳的尸体说道,脸上浮现出厌恶的表情,“但后来又发现尸体被截肢了,而且在阿莱·扎哈尔( Arri Zahar )也发现了小女孩儿的骸骨,现在又发生这件事,希望您可以……”

“我不知道这张字条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写给我。”

帕杜阿看着她,叹了口气。

“好吧,警探。”

阿麦亚朝后门走去,免得再遇到乔安娜的母亲。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也许这一切都结束了,也许最终那个可怜虫得以像老鼠一样躲进了另一个世界。她向守门的警卫出示了警官证后,走出了法院大楼,终于逃离了里面压抑的气氛。又是潘普洛纳典型的一天,阵雨刚停,明媚却又有点儿刺眼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得她流出了眼泪。她从包里翻出太阳镜戴上。高峰时期要从法院门口拦辆出租车不是件容易事儿,下雨的时候更是如此。但现在,门口排队停着好几辆车,人们却更愿意步行离开。她在第一辆车门前站住了脚。可是她现在还不想回家,克拉丽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还不停地问这问那的情形可一点儿都不吸引人。两周前公公婆婆来了之后,回家对她来说完全是另一种感受了。她看了一眼法院街对面咖啡馆引人注目的玻璃门窗,又往圣洛克街的尽头看过去,隐约可见塔克内拉公园内绿油油的一片草坪。这里离家大概一千五百米的路程,她决定先走着回去,如果半路累了,再打车也不晚。

一踏入公园,马路上的嘈杂声就被抛在身后。这里闻不到汽车尾气,湿漉漉的草坪映入眼帘,她瞬间感觉轻快了许多,于是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朝草坪上一条铺设整齐的石子路走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真是一个多事的早上,她想,杰森·麦迪纳完全符合在监狱里自杀的犯人的模式。先奸后杀自己的继女,一直被隔离关押等待审判,与其他普通犯人关押在一起的想法肯定把他吓坏了。她还记得九个月前对他进行的审讯,当时她正在审理 巴萨璜 案件,他就像是一只受惊的老鼠,哭哭啼啼地供认了自己的残暴行径。

虽然是不同的案子,但由于嫌疑犯根据媒体报道的 巴萨璜 案件模仿了其中的作案手法,而阿麦亚正是 巴萨璜 连环凶杀案的主要负责人,所以国民警卫队的帕杜阿中尉还是邀请她来参与了审讯。九个月前,那时她刚刚怀孕。从那之后,很多事都变了。

“对吧,小宝贝儿?”她轻抚着肚子,悄声说道。

一阵强烈的宫缩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她身体向前倾,倚靠着雨伞,强忍着从下腹袭来的阵痛。痛感一直延伸到大腿内侧,导致肌肉有点儿抽搐。她不禁发出一声呻吟,与其说是因为痛,更不如说是因为意外。阵痛来得突然,但也很快就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她曾无数次想过生产时会是什么样子,出现征兆时她能不能辨别,或者会不会像有的产妇一样,到医院时发现孩子的头都已经出来了,或是生在了赶往医院的出租车上。

“噢,我的女儿!”她甜蜜地说道,“还有一个星期呢,你确定现在就急着要出生了吗?”

阵痛已经过去,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她又喜又惊,不自觉露出幸福的微笑。她看了一眼周围,想找人来分享她的喜悦,但公园里空无一人。雨后修剪整齐的草坪清新怡人,耀眼的阳光穿透潘普洛纳上空的云层洒落到公园里,让草坪看上去熠熠生辉,更加美丽。在巴斯坦时时都有的景象,在她看来更像是潘普洛纳给予她的一份意外惊喜。想到这里,她又迈开步往前走,树林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九个月前,她曾到巴斯坦来调查案件,这是她的出生地,她一直都想回来看看。也正是在这里,她怀上了肚子里的孩子。

女儿在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给她的生活带来梦寐以求的平静与安宁。发现怀孕时,她正为手头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这个喜讯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动力,而案子也已在几个月前完结。回到艾利松多,调查她的过去以及维克多的死,彻底改变了她及所有家人的生活。恩格拉斯姑妈却似乎是唯一一个不受影响的人,依旧每天下午和她的朋友们一起打牌,遇到高兴的事也能开怀大笑。弗洛拉则以每天为国家电视台拍摄糕点节目为借口,匆忙搬到了扎鲁亚斯镇,并将蛋糕工坊交给萝丝打理。出乎她意料的是,尽管一开始有点儿手忙脚乱,但后来,萝丝竟然也成了一名很棒的经理,而阿麦亚则一直对她信心十足。最近在艾利松多度过的这几个月,阿麦亚几乎每个周末都过去给萝丝帮忙,虽然她在不久之前已经意识到没有这个必要了,但还是会去跟她们一起吃饭,去姑妈家睡觉,然后回家。自从得知自己怀了孕,她就着手给小孩儿取名,并与詹姆斯分享这开始的一切;也因为卧室保险箱内同她的手枪一起保管的光盘的内容,她知道自己有了一种安定,一种家的感觉,一种她曾以为遗失了多年再也回不来的感觉。

走到马约尔大街时,又开始下雨了。阿麦亚撑开伞继续往前走,一路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街上购物的人群以及在大楼屋檐和商店防雨罩下半弓着腰匆忙前行的路人。她在一家儿童服装店花花绿绿的橱窗前停下脚步,看到了绣着小花的粉色裙子。她想,也许克拉丽斯是对的,她是该为还没出生的女儿准备点儿东西了。可是一想到婆婆为小孩儿布置的婴儿房,她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瞬间脾气又上来了。公婆两人为了迎接小孙女的出生,来到潘普洛纳跟他们一起住,虽然只有短短十天,就让她经历了预想中婆婆多管闲事的最糟糕的情形。刚来第一天,她就大惊小怪地说家里有这么多空房子,居然还没给小孩儿布置一间婴儿房。

阿麦亚从恩格拉斯姑妈家找来一张空闲了很久的旧实木婴儿床,它以前一直是当作柴火棚使用的。詹姆斯将外面一层老漆打磨掉,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又重新喷了一层漆。姑妈的朋友给她缝制了几件精致的被套、枕套和一条白色的床单,使婴儿床看上去更加漂亮雅致。她的卧室很大,有足够的空间,尽管很多专家都提倡让婴儿单独睡一间房,但这并不能说服她。至少在母乳喂养的最初几个月,让孩子睡在自己身边可以方便夜间喂奶,并且这也能让她安心,确保自己听得到孩子的哭声,或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对于这件事,克拉丽斯则表示强烈抗议:“宝宝必须有她自己的房间,所有她用的东西也都要归整在一起。相信我,这样你们两个都能休息得好一些。要是让她跟你们睡一个屋,你俩整晚都不能出大气,所有行动也都要小心翼翼。孩子和你们一样,需要有自己的空间。再说,让孩子跟大人共用一间屋子也不是很健康,等以后他们习惯了,再想分开就难了。”

阿麦亚也读过一些权威儿科医生写的有关育儿指导的书籍,其中有的说不要经常把婴儿抱起来,也有的说婴儿自从出生就应该独自睡觉,还有的说不要在孩子沮丧的时候给予安慰,因为要让他们学会自己独立,学会独自面对失败和恐惧。但她总觉得这都是些愚蠢的建议。要是有这么一位“名医”从小教她如何“管理”自己的恐惧,也许她的世界观会完全不同于现在。如果女儿想跟他们一起睡到三岁,她也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她愿意安慰她、倾听她,并减少她的一些小恐惧,因为阿麦亚明白,有时这些小恐惧对小孩子来说,影响是巨大的。但很明显,克拉丽斯对该怎么做这些事情有自己的看法,并且不吝于同所有人分享。

三天前,阿麦亚下班回家后,看到了婆婆给她的惊喜:一间精心布置的婴儿房,包括衣柜、更衣室、小衣橱、地毯、灯具等等。屋子里到处都是蕾丝带,还有一大堆粉色的毛绒玩具。进门前,詹姆斯在门口等着她,一副犯了错误的样子,亲吻她的时候低声抱歉地说:“她这么做都是一片好心。”也算是给她一点儿提醒,让她不要被家里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不知所措。当然,克拉丽斯看上去非常高兴,她在新家具之间走来走去,像是店里的销售员一样,而她的公公则早已习惯了活力满满的妻子这个样子,默默地坐在客厅的一角看着报纸。阿麦亚很难想象托马斯曾是美国一个金融帝国的领导者,他在妻子面前总是一副恭恭顺顺又懒洋洋的样子,这很难不让人吃惊。阿麦亚也体会到詹姆斯夹在其中有苦难言的感觉,因此,当婆婆兴冲冲地向她展示婴儿房的种种时,她尽量表现得随和平静。

“你看这个衣柜多漂亮,准能装下宝宝的所有衣服,里面还有一个完整的更衣室呢!还有这张地毯,你可别说不喜欢啊!”克拉丽斯心满意足地笑着说,“还有最重要的,一张像样的公主床。”

阿麦亚不得不承认这张巨大的粉色婴儿床的确很适合小女孩儿,甚至用到四岁都绰绰有余了。

“挺好看的。”她勉强说道。

“当然漂亮,你可以把那个柴火棚送回你姑妈家了。”

阿麦亚没有回答,走出了房间。她回到自己屋里,等詹姆斯过来。

“真是抱歉,亲爱的,我母亲做这些也都是一片好心,她这人就是这样,你再多忍耐几天就好了。我知道你已经很有耐心了,我保证,等他们走了以后,你不喜欢什么就可以扔掉。”

她同意了,一方面是为了詹姆斯,另一方面,她实在是没有精力同克拉丽斯争吵了。詹姆斯说得没错,她现在的耐心够足的了,这跟她的性格一点儿都不符。这是她第一次违背自己的意愿听从别人的安排。在怀孕的最后阶段,她的内心出现了些许变化。最近这几天她都感觉不适,起初几个月那种精力充沛的感觉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以前从未有过的食欲不振,加上婆婆一来事事都由她做主,阿麦亚更深刻地感觉到力不从心。她又看了一眼橱窗里的衣服,心想有婆婆买的那一大堆就足够了。克拉丽斯初次当奶奶的热情让她有点儿受不了,但阿麦亚却另有想法,她觉得如果能够让自己感受到克拉丽斯表现出的那种近乎疯狂的快乐,让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怀孕以来,她只给宝宝买过一双短靴,几件小衫和一对绑腿,以及几件中性颜色的睡衣。她觉得宝宝应该不会太喜欢粉色。当她在橱窗里看到那些小衣服:外套、长裙,以及用蕾丝边和小花装饰的小玩意儿,一开始会觉得挺可爱,这些用来打扮小公主正合适。但是一拿到手上,她就会莫名地对这些艳俗的东西产生排斥感,最终什么都不会买,这让她感到困惑和生气。而克拉丽斯看到配套的小衣服和鞋子总会欢喜地惊呼起来,阿麦亚觉得这种热情也于己无损。她知道自己从未感到如此幸福,从一开始她就很爱自己的宝宝。当自己还很小的时候,虽然经常不开心,但总是梦想有一天能成为母亲,一个真正的母亲。遇到詹姆斯之后,他们就开始计划要小孩儿了,但好消息却迟迟没有到来,怀疑和担心让她非常苦恼,甚至都打算去进行生育治疗了。然而九个月前,正当在调查最重要的案件的时候,她怀孕了。

她很高兴,至少她觉得理应如此,这种想法让她更困惑了。直到不久前,她才感到充实、快乐和安全,然而,这种久违的美好并没持续多久。最近几周,新的——实际上是同这个世界一样古老的——担忧又开始偷偷潜入她的梦乡,对她窃窃私语,让她不得安眠。

又一次宫缩开始了,没有上次疼得厉害,但持续时间稍长了一点儿。她看了看表,距离上一次刚刚二十分钟。

她朝着约定的餐厅走去。克拉丽斯不赞成詹姆斯每天在家做饭,她的意思是家里应该请一位保姆,以至于阿麦亚觉得最近她下班回家随时都有可能在家见到一位英式管家。而在这之前,他们一直在外面吃中晚餐。

詹姆斯在他们住的麦卡德莱斯大街对面选了一家现代餐厅。阿麦亚到的时候,克拉丽斯和沉默寡言的托马斯已经点好了马提尼酒。詹姆斯看到她走过来,起身跟她打招呼。

“嗨,阿麦亚,今天都好吧,亲爱的?”他吻了吻她,拉开椅子让她坐下。

“挺好的。”她回答道,一边考虑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已经开始宫缩了。她看了一眼克拉丽斯,她还是决定先不说为好。

“我们的宝宝怎么样?”托马斯笑着问道,一边把手放到阿麦亚隆起的肚子上。

“我们的宝宝,”克拉丽斯重复了一句,“只剩一周就到预产期了,你们到现在还没给小孩儿想好名字,这样不太好吧?”

阿麦亚打开菜单,看了一眼詹姆斯,然后假装看起了菜单。

“哦,妈妈,您怎么又提这个。现在有几个名字我们都比较喜欢,但还没决定挑哪一个,所以想等孩子出生,看到她之后再决定。”

“哦?是吗?”这吊起了克拉丽斯的胃口,“待选的都有哪些呢?”

“随您,叫克拉丽斯怎么样?”阿麦亚回答道。

“不,不,还是跟我说说你们想好的。”克拉丽斯坚持说。

阿麦亚把视线从菜单上挪开,这时又一次宫缩开始了,持续了几秒之后,她看了看手表,笑了。

“事实上我已经决定了,”她撒谎说,“我想到时候给大家一个惊喜。不过可以提前告诉您的是,孩子不会和您重名。我不喜欢家里人共用一个名字,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个性。”

克拉丽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宝宝的名字是克拉丽斯向阿麦亚发起“攻击”的另一个原因,只要一有机会她肯定不会放过。你准备给孩子取名叫什么?婆婆就这一句问个没完,以至于詹姆斯都提议说干脆随便选一个,好让她赶紧忘记这茬。这个提议惹恼了阿麦亚,至于这样吗,难道给孩子取名只是为了让克拉丽斯满意吗?

“不是为了让她满意,阿麦亚,我们要给宝宝选一个名字,这是迟早的事,但你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愿意,甚至都不去想这件事。”

就像不买小孩衣服一样,她知道这其中自有缘由。她读过有关这方面的书,自己也很担心,最终,她决定去找恩格拉斯姑妈求助。

“哦,我没生过小孩儿,所以没有什么经验之谈,但从医学角度出发,我知道这在新手父母中是很常见的,尤其是第一次当爸爸的人,这种情况更多。如果你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你就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没有什么惊喜可言。但如果是第一胎,虽然肚子在一天天长大,不少准妈妈都还不能把自己身体的变化和真实的宝宝联系在一起。现在,可以利用超声波看到胎儿的性别,也可以听到胎心,这都能增强大人对宝宝的感知。但在过去,只有在出生的那一刻才能看到宝宝,很多人只有在摸到他的小胳膊、看到他的小脸儿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孩子了。你现在的这种不安全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说着,她把手放在阿麦亚的肚子上,“相信我,其他人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因为他们掩饰得比较好罢了,其实有很多都没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呢。”

她点了一盘鱼,但几乎没吃。歇息下来之后,两次宫缩之间的间隔更长了点,疼痛感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喝咖啡期间,克拉丽斯又开始了问话:

“你们了解过附近的托儿所了吗?”

“没有,妈妈。”詹姆斯回答说,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我们一家也没去看过,因为我们就不打算把孩子送去托儿所。”

“嗯,那就等阿麦亚回去工作之后请位保姆到家来照顾孩子吧!”

“阿麦亚回去工作之后我来照顾孩子。”

克拉丽斯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她看向丈夫,试图寻找一点儿支持,但托马斯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继续喝他的红茶了。

“克拉丽斯……”他小声提醒她,用责备的语气重复叫着妻子的名字,这大概是托马斯能说出的最接近抗议的话了。

但克拉丽斯并没有明白他的暗示。

“你不是认真的吧?你怎么照顾孩子?孩子需要什么你根本不知道。”

“我会学。”詹姆斯兴致勃勃地回答道。

“学?我的老天!到时候你肯定需要人帮忙。”

“我们现在已经有个小时工了。”

“不是一周只来工作四个小时的保洁员,我是说你们需要一个保姆,一个帮忙照顾小孩儿的人。”

“我来照顾小孩儿,我们两个一起来,我们都决定好了。”

詹姆斯似乎对这场讨论颇有兴趣。从托马斯的表情来看,他也一样。克拉丽斯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用从容不迫的语气继续往下说,力图表现出自己的合理性和耐心。

“我理解你们年轻一辈当父母的,都要等孩子长牙了才断奶,要跟孩子睡一张床,还想要自己带孩子,也不请保姆。但是儿子,你也有自己的工作,你现在的事业发展也很重要,照顾小孩儿的头一年你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别说去上班了。”

“我刚完成一组四十八件套的作品,明年要在古根海姆博物馆展出,还有不少以前的作品都未面世,我完全可以抽一段时间出来照顾女儿。再说,阿麦亚又不是一直都忙,有些时候可能要加班,但一般情况下都是可以早点回家的。”

阿麦亚注意到衣衫下她的肚子又一阵紧缩。这次比之前痛得更厉害了。她缓缓地呼了一口气,不想让其他人看出来,又看了看手表,距离上次宫缩十五分钟。

“你脸色看起来好苍白,阿麦亚,你还好吗?”

“我累了,我想先回家休息一下。”

“好吧,我和你父亲去买些东西,要不你们就只能用葡萄叶子给小孩儿当衣服穿了。”克拉丽斯说,“我们晚饭时这里见怎么样?”

“不了。”阿麦亚说道,“下午我就在家随便吃一点儿,今天想早点儿休息。明早您陪我去逛街吧,刚才我路过一家童装店,里面的衣服都很好看。”

这个诱惑奏效了,一听说可以跟儿媳妇一起去逛街,克拉丽斯没再多问什么,高兴地笑了。

“哦,当然可以,亲爱的,我们肯定能有很多收获,我已经四处看了几天小孩子衣服了。你先好好休息吧。”她边说边往门口走去。

托马斯走之前凑过来吻了一下阿麦亚的脸颊。

“真聪明。”他朝她挤挤眼,小声说道。

他们在麦卡德莱斯大街上的房子从外面看上去就很豪华,高高的屋顶、宽敞的落地窗、木制的方格天花板,所有房间和整个一楼都装饰着精美的脚线,詹姆斯的工作室就设置在一楼,在此之前,那里曾是一家雨伞工厂。

冲过澡之后,阿麦亚躺在沙发上,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拿着笔。

“你今天看起来比往常更疲惫。吃午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点儿心事重重的样子,都没怎么在意我母亲的那些无稽之谈。”

阿麦亚笑了笑。

“是因为法庭上发生的事吗?你跟我说审理中止了,但没说为什么。”

“杰森·麦迪纳早上在法院的卫生间里自杀了,这事儿明早应该就见报了。”

“真的吗?”詹姆斯耸了耸肩,“不过我一点儿也不为他感到遗憾。”

“确实,这算不上什么重大的损失,但我想那小女孩儿的家人应该挺失望的,最终还是不能进行审判了。但实际上,这也避免了他们重温作案过程中那些骇人听闻的细节。”

詹姆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阿麦亚本想告诉他麦迪纳留给她的字条,但想到这只会让詹姆斯担心,最终她还是决定不让这件小事破坏现在这个特殊的时刻。

“不管怎么说,我今天确实更累了,而且我中午不在状态也不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为什么?”他问道。

“我从中午十二点半开始感觉到宫缩,每隔二十分钟一次。一开始只持续几秒,现在感觉更强烈了,而且时间间隔也缩短到了五分钟。”

“哦,阿麦亚,你怎么不早说?一顿饭时间你都是这样忍过来的?疼得厉害吗?”

“没事,”她微微一笑,“疼得倒不是很厉害,更像是有种压迫感,再说我不想看到你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现在我需要平静一下,休息一会儿,记录宫缩频率就好,等到时间了,再出发去医院。”

潘普洛纳的天空依旧布满云彩,只能隐约看到冬夜里遥遥闪烁的星光。

詹姆斯趴着睡在他那一边的床上,像往常一样,看上去很放松、很平静,这也是阿麦亚常羡慕他的一点。起初他不打算睡觉,但阿麦亚说服他现在最好先休息,等需要的时候再叫醒他。

“你确定不需要我陪?”他坚持说。

“当然,现在只要记录下宫缩的频率就好了,到时候我会叫你的。”

詹姆斯头一沾床就睡着了,现在屋里除了他有节奏的呼吸声和阿麦亚翻书时轻柔的沙沙声以外,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她坐在摇椅上看了一个小时的书,突然又一阵宫缩让她不得不暂停阅读。她抓着摇椅的扶手,慢慢呼着气,等待阵痛过去。

她生气地把书扔到一边,也没有在读到的那一页做标记,实际上,尽管她一页一页地翻着,却没看进去一点儿内容。最近半个小时里宫缩越来越强烈,她强忍着疼痛,没有叫喊出来。即使这样,她还是决定再等等。她走到落地窗前,朝窗外望去,尽管天气寒冷,还断断续续下着雨,但在这个周末将近子夜一点的大街上依然有很多人。

她听到开门的声音,随即走到卧室门口,听外面的响动。

公婆吃过晚饭又去散步,刚回到家。她回头看了看阅读灯发出的柔光,考虑要不要过去把它关掉,但最后还是没在意。婆婆来了之后总表现得像个闯入者,但是再夸张,也不会过来敲她卧室的门。

她一边听着屋里的声响,一边记录着宫缩的频率。公婆两人回他们的卧室了,整个房子里一片安静,只剩下她熟悉的嘎吱声和咝咝声了。这下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托马斯睡得很沉,而克拉丽斯每晚都吃安眠药,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接下来的这次宫缩疼得很厉害,尽管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分娩课上教的呼吸法上,仍然觉得像是被钢制的紧身胸衣挤压着腰和背,强烈的痛感让她感到恐惧。她有点儿惊慌失措,但不是因为分娩,她承认对这一刻的到来是有些害怕,但她知道这是正常的。让她更害怕的,是更深刻也更重要的一些东西,因为这不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多年以来,它就像是一直在她身边不请自来的隐形的旅行者,总在她最脆弱的时刻现身。

这种恐惧像个古老的吸血鬼,总在她沉睡的时候靠近床边,躲在阴影里,潜入她的梦乡,让她噩梦连连。她脑中马上浮现出祖母胡安妮塔叫它 卡乌艾克 Gaueko )的情形,“夜之神”。当她努力在自己的防线上劈开一道缺口,认识、理解并残酷地揭露给她生命打上印记的可怕事件,用她铁一般的意志力把这一切不幸深深地埋藏在灵魂深处,让一道勇气的光穿过那道缺口照进来时,它就会退入黑暗中。首先要理解它,知道真相,并面对它。但即使在这个令人愉悦的时刻,当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她知道她只是赢得了一场战斗,还没拿下整个战役。但尽管如此,第一次战胜了恐惧仍然让她觉得无上光荣。从那以后,她就竭力维护着自己心理防线上的这一道缺口,让光明不断照进来,巩固她与詹姆斯之间的关系和自己多年来所持的信念。自从怀孕以来,肚子里的小生命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整个孕期她都感觉良好,没有晕眩,也没有烦躁;睡眠也变得安静祥和,没有噩梦,没有惊恐,白天总是充满精力。这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种理想的美好一直持续到上周,直到噩梦再次回归。

阿麦亚这段时间还是坚持每天都去警局上班。其间遇到一起失踪案,一名中年妇女失踪,其男友是主要嫌疑人。几个月来,这案子一直被归为离家出走处理,但失踪者的女儿们坚持说母亲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自己出走,这一点引起了阿麦亚的注意。她决定重启该案。

失踪的中年妇女是教区的传教士,有两个女儿、三个孙子,每天都去养老院看望年迈的母亲。她在这里扎根太深了,不可能说走就走。房子里少了行李箱、衣物、文件和现金,这些都在初步侦查的过程中得到了证实。然而,每当她接手案件的时候,总是要坚持亲自去现场查看。露西亚·阿奎尔的家里非常整洁,就像门厅里挂的一家人微笑着的照片一样。小小的客厅里,咖啡桌上铺满了她孙子们的照片,上面还放着一件未完成的钩针编织品。

她到卫生间和厨房查看了一圈,同样一尘不染。主卧室里,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柜几乎被清空了,梳妆台的抽屉里也没留下什么。客房里放着两张单人床。

“约南,你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

“两张床的床单不一样。”艾查伊德副警探指出。

“我们第一次来侦查的时候就发现了,另一条配套的在衣柜里。”陪同他们一起来的警察翻看了一下自己的记录,说道。

阿麦亚打开衣柜,看到那条配套的蓝色床单装在一个透明袋子里整齐地叠放着。

“你们觉得像她这样整洁的女人,对家里的表象如此在意,会把触手可及的配套床单放着不换就出门吗?”

“要是她都准备离家出走了,还换床单干吗?”警察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

“因为天性使然。你知道吗,有一些东柏林的德国女人,在逃往西德之前,都不忘把家里的地板刷洗干净。他们都要逃离这个国家了,但仍不愿让别人说自己持家无方。”

阿麦亚把衣柜里装着床单的袋子拿出来放到床上,拉开拉链。漂白剂的刺鼻气味一下子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她戴上手套,拉着床单的一端把它展开,中间被漂白剂洗褪色的一块发黄的地方显露出来。

“看到了吗,警官,这里颜色不一致。”她转过头看着警察说道。他惊讶地点了点头。

“看来我们的嫌疑犯看过不少侦探电影,他还知道用漂白剂清洗血渍,可终究是不经常干家务的家伙,没想到会把床单洗褪色。叫鉴证科的人过来查找血迹,这块污渍还真不小。”

取证人员仔细检查之后,残留的血渍显露了出来。尽管床单已经洗过了,但还是发现了足以致命的大量血迹:人体内共有五升左右的血,失血五百毫升人就会失去意识。实验证实,被害人在这里流失的血足足有两升之多。警察当天就将嫌疑犯捉拿归案。那是一个粗鲁又狂妄的家伙,留着花白的长发,胸前的衬衫扣子都开着。阿麦亚在隔壁房间看到他的样子,差点儿忍不住笑了。

“嫌疑犯带来了,”艾查伊德小声说,“谁去审问他呢?”

“费尔南德斯警探去,他们从一开始就负责这个案子……”

“我想应该由我们来负责,现在这已经是一桩凶杀案了,如果不是因为您,我们还在等那位女士从坎昆寄明信片回来呢。”

“注意礼貌,约南,再说,我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做审讯。”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费尔南德斯警探走进隔壁的审讯室,约南打开监控录像系统。

“早上好,吉拉尔德先生。我是警探费尔……”

“等等,”吉拉尔德打断他,抬起被铐着的双手,像杂志封面女郎一样做了个甩头发的动作,“怎么不让明星警探来审问我呢?”

“你说的是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联邦调查局的那位女警探。”

“你怎么知道她的?”费尔南德斯被他问得一头雾水。阿麦亚不满地咂了一下嘴。吉拉尔德得意地笑了。

“我知道是因为我比你更聪明。”

费尔南德斯一下子紧张了,他没有太多审问杀人犯的经验,他觉得眼前这个嫌疑犯这么敏锐,肯定察觉出自己的惊慌失措了。

“稳住阵脚。”阿麦亚悄声说道。

就好像听到她说话一样,费尔南德斯又夺回了控制权。

“你为什么想要她来审问你呢?”

“因为我听说她很漂亮。你想要我怎么说?让我在美丽的女警探和你之间选一位,这还需要问吗?”他向后仰着靠在椅背上。

“嗯,这次由我来审,你只能将就了,你说的那位警探今天不上班。”

吉拉尔德转过脸看向玻璃镜,露出了笑容,好像他能看到镜子另一边一样。

“那真是可惜了,我们得等着她来。”

“你不打算交代吗?”

“当然了,老兄。”他用调侃的语气说道,“别摆着一张臭脸,要是明星警探不在,就直接带我去见法官,我会告诉他是我杀了那个蠢女人。”

实际上,他现在这么痛快地交代,只是为了在见到法官后能厚颜无耻地说没有尸体就没有犯罪,并且他现在并不急着供出藏尸地点。在阿麦亚认识的众多法官中,马尔基纳算是比较年轻的一位。他长着一张模特脸,经常穿着旧牛仔裤,那迷人的微笑让法院里众多的女警官都对他甚是倾心。可能会有一些罪犯在他面前口不择言,就像这次的情况,嫌疑人将会被他下令关入监狱。

“你说没有尸体吗,吉拉尔德先生?那我们就等着尸体出现。我想你是美国大片看多了,只要你承认了知道尸体的下落,就算不说出来,我们也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让你把牢底坐穿。再说,你已经承认是你杀了她。也许在监狱里待一段时间,可以唤起你的记忆。当你有话要跟我说的时候,我会在这里等你。到那时……”

阿麦亚步行回家,一路上试图不再去想调查的细节,她要换个好心情同詹姆斯一起吃晚餐,来庆祝最后一天工作的结束。还剩两周就到预产期了,她感觉自己完全可以坚持到最后一天,但詹姆斯的父母第二天就要来了,他说服她提前休假回来陪家人。这一天的工作让人身心俱疲,晚饭之后,她就上床休息了,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睡着的,她只记得在跟詹姆斯聊天,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麦亚先是听到她的声音,然后才看到瑟瑟发抖的她。她的牙齿打战,咯咯作响。她睁开眼睛。露西亚·阿奎尔穿着与挂在她家玄关处的照片里一样的红白相间的羊毛衫,胸前戴着金色的十字架,为了掩盖原来的白发,一头短发被染成了金黄色。这个样子,一点儿都不像照片里那个自信微笑的她。露西亚·阿奎尔没有流泪,没有哭诉,也没有哀求,但她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透露出令人费解且深沉的痛楚,显得她一脸困惑。就像是她不能理解,也无从接受所发生的一切一样。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迷失了方向,却又无动于衷。似乎有一阵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吹得她左摇右晃,看起来更加无助。她左臂环在腰间,想要给自己一个避风港,但却没能带来丝毫安慰。她时不时朝四周看看,像是在寻找什么……直到她和阿麦亚四目相对。她张大了嘴,像个收到生日惊喜的小孩子,然后开始说话。阿麦亚看着她伤痕累累的嘴唇在寒风中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声音。她支起上身,坐在床上,集中注意力去听,但由于离得太远,加上肆虐的狂风震耳欲聋,她微弱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但她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阿麦亚听不到也听不懂的话。阿麦亚醒来时感到迷茫和不安,这个女人能这般触及她的内心,让她烦躁不安,这令她更加沮丧。那个梦、梦中幽灵般的幻影,打破了她自从怀孕以来一直所处的没有恐惧的状态,此前在那个和平期,所有噩梦,所有 卡乌艾克 ,所有鬼魂,都被放逐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她和同事们在新奥尔良圣路易斯大街的一家酒吧喝冰啤,一位联邦调查局的探员笑着问她:

“告诉我,萨拉沙警探,你有没有半夜醒来在自己床边看见过凶杀案的被害人?”

阿麦亚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别跟我装了,萨拉沙,我能看得出咱们其中哪个是见过鬼魂的人。”

阿麦亚没说话,看了他一眼,想看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他却似笑非笑地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是因为我已经被被害人的鬼魂纠缠很多年了。”

阿麦亚笑了,阿洛伊修斯·杜普利探员看着她的眼睛,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你是说……”

“没错,警探,我是说你半夜醒来时,会看到床边站着你手头案件里的被害人。”杜普利一脸严肃地说。

她看着他,慌了神。

“别骗我了,萨拉沙,你是不是要说我错了,你根本没看见过鬼魂?……那你就太让我失望了。”

她有点儿不知怎么办好了,但还不至于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

“杜普利探员,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鬼魂。”她说完,端着酒杯喝了起来。

“当然了,警探,但如果我没说错——我肯定没错——你不止一次半夜醒来看见过被害人在你床边跟你说话,是不是?”

阿麦亚喝了一大口啤酒,什么话也没说,但这并没有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没什么丢脸的,警探……或者你更倾向于‘梦到’这个词呢?”

阿麦亚叹了口气。

“我觉得你说的这种情况确实令人不安,但这也是错误的、不健康的。”

“问题就在这儿,警探,你把这当成是不健康的东西。”

“这事儿你还是去找联邦调查局或是纳瓦拉警察局的心理医生讨论吧。”她说。

“哦,得了吧,萨拉沙!你我都清楚为这种超出我们理解范围的事情去找心理医生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大多数人会觉得警察因为案子做噩梦是因为过度紧张,要我说,那是因为在情感方面太过于投入。”

他停顿了一下,喝光了杯中的酒,招手示意服务员再来两杯。阿麦亚本来想拒绝,但新奥尔良的湿热,酒吧里柔和的钢琴声,以及吧台上停在十点的古老的钟,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等服务员给他们端来续加的酒,杜普利又开始说了。

“最初几次对人的影响最大,甚至会让你觉得自己要疯掉了。但不是这样的,萨拉沙,恰恰相反,一名优秀的凶杀案侦探的头脑并不简单,他的心理过程自然也是一样。你花了很长时间去了解凶手的内心世界,他是怎么想的,他想要什么,以及他对此感觉如何。然后,你到犯罪现场,在他的作品面前等待,让尸体告诉你是为什么。因为你知道,只有了解了凶手的犯罪动机,才有机会抓捕到他。但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尸体还不够,因为尸体也只不过是一堆腐肉。也许犯罪调查大多都集中在如何破译犯罪心理而不是被害人本身。多年来,被害人几乎都被看作是邪恶力量的最终产物,但被害人学的研究让我们明白对被害人的选择从来都不是随意的,即使是伪装成随机选择,其中也会出现相同的模式。梦到被害人是我们看到自己潜意识的一种方式,但不要因为这个就说它不重要,它是我们心理活动的另一种形式。被害人的鬼魂出现在我床边,折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醒来时总是浑身冒汗,又惊又怕。这种焦虑常常持续好几个小时,甚至让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心理健康。那时,我还是个未经世事的新手探员,一位经验丰富的探员是我的导师。有一次,我们正在进行几个小时乏味的盯梢,我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别跟我说你见鬼了。’他跟我说,我一下子呆住了,‘也许呢。’我回答道。‘这么说你见到鬼魂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尽量别叫出声来,不要太过抗拒,试着注意他们在说什么。’这个建议很好。这些年来,我已经知道,当我梦见被害人时,是我的潜意识在给我展示之前不曾看到的信息。”

阿麦亚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么,看到的到底是鬼魂呢,还是办案人内心的映射?”

“当然是后者了,但是……”

“什么?”

杜普利探员没有回答,端着酒杯喝了起来。

阿麦亚尽量轻声地唤醒詹姆斯,免得吓到他,但他还是猛地一下子坐起来,揉着眼睛。

“现在出发去医院吗?”

阿麦亚脸色苍白地微微点了下头,咬牙忍着痛给了他一个微笑。

詹姆斯穿上放在床脚边的牛仔裤和羊毛衫。

“你给姑妈打个电话,我答应过她的。”

“我爸妈回来了吗?”

“嗯,不过先别叫他们了,詹姆斯。现在是深夜两点,肯定还得好几个小时才能生。再说,他们也进不了产房,现在去只能在等候室里干坐着。”

“要叫你姑妈来却不让我爸妈去?”

“詹姆斯,你也知道姑妈肯定不会来的,她都好多年没离开过山谷了,只是我答应过她要通知她的。”

比利亚医生大约四十岁,但她的头发却已经花白,身体前倾的时候,松散着的短发把她的脸都遮住了。她看了病历之后,走到阿麦亚的病床前。

“听我说,阿麦亚,我们现在有好消息,也有不太好的消息。”

阿麦亚一边等她继续说下去,一边伸出手,让詹姆斯的双手握住。

“好消息是:你就要临产了,胎儿状况良好,脐带位置正常,宫缩时的胎心也很有力。不太好的消息是:尽管已经阵痛这么长时间了,你的身体还是没做好分娩的准备,宫口开了一点儿,但胎儿还没有入盆。我看你累得很,这才是我担心的地方,是没睡好吗?”

“嗯,最近这几天一直睡不好。”

睡不好已经算是保守的说法了。自从噩梦回来之后,她几乎就没怎么睡过,有时偶尔睡着几分钟,醒来后只会郁郁不乐,更加疲惫不堪。

“会好的,阿麦亚,不过现在你还不能休息,我需要你下床多走动走动,这能帮助胎儿的头部尽快入盆。宫缩的时候试着半蹲下来,这样能减轻一点儿痛苦,也能帮助宫口扩张。”

她忍着痛呼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很累,但很快就会好了,孩子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阿麦亚点点头。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她在医院楼道里上上下下来回走着,正值凌晨,楼道里空无一人。詹姆斯在她身边完全像个局外人,看着她如此辛苦,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能感让他甚是难过。

一开始,他不停地问她感觉怎么样,他能为她做点儿什么或拿点儿什么。而她几乎没给过他回答,尽量集中精力控制这个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她曾经私下为自己健康、坚强的体格感到满足,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怕疼的人,现在,她只能说这个想法真是荒谬可笑。

詹姆斯最后选择了沉默,她也觉得这样更好些。每次他问到是不是疼得更厉害了,她都强忍着没说出“见鬼去吧”这样的话来。疼痛让她变得像头愤怒的野兽,睡眠不足导致的劳累让她的思维失去了连贯性,现在她只专注于一个想法:“我只希望这快点儿结束。”

比利亚医生检查完之后,满意地摘下手术手套。

“干得好,阿麦亚,宫口还剩一点儿就全开了,胎头已经入盆。现在就等着宫缩,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还得多久?”她焦急地问道。

“因为你这是第一胎,可能只要几分钟,也可能还得几个小时。不过你现在可以上产床了,躺着会稍微舒服一些。我们会给你使用监护设备,并做好其他准备工作。”

她一躺下,就睡着了。困意就像厚重的石板压在她眼皮上,让她睁不开眼。

“阿麦亚,阿麦亚,醒醒。”

她睁开眼睛,看到她姐姐罗莎乌拉十岁时的样子,一头卷发,穿着粉色的睡衣。

“天快亮了,阿麦亚,快回你床上去。要是 阿妈 发现你在这里,又要责骂我们俩了。”

年仅五岁的她笨拙地掀开被子,两只小脚丫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设法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她白色的床。她不想在自己床上睡觉,因为如果这样,她母亲就会整晚用那双冰冷的黑眼睛看着她,并撇着嘴表示她的不屑。就算不睁开眼,她也能清楚地感知到,察觉到母亲在看自己的同时,有节奏的呼吸声中还包含着恨意。她总是假装睡着了,但她清楚母亲知道自己是在装睡。然后,当她不能再忍的时候,当她的四肢由于紧张变得僵硬的时候,当她再也憋不住尿意的时候,她就会注意到母亲是怎么慢慢靠近她扭曲的脸。她双眼紧闭,脑中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就像做连祷一样,好让她在最害怕的时候,也不陷入诱惑,做错事情。

不要睁开眼睛,不要睁开眼睛,不要睁开眼睛,不要睁开眼睛,不要睁开眼睛。她是不会睁开眼睛的,但即使这样,她还是能感受到母亲那慢慢靠近的脸以及僵笑,轻声对她说:

“睡吧,小宝贝儿。 阿妈 今天不会吃掉你。”

她知道,如果她跟姐妹们一起睡,母亲就不会靠近她了。因此,每晚父母叫她们上床睡觉的时候,她总会极力哀求她的姐姐们,还答应如果可以跟她们一起睡,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弗洛拉很少会同意,即使答应了,也肯定是想要在第二天随意差遣她。但萝莎乌拉一见到她哭就心软了,而她害怕成那样,要哭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在漆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摸索着找到床沿,但床却在慢慢走远,脚下的地板也变得越来越软,地板蜡的味道变成了森林中潮湿土地的浓郁气味。她在树林里漫步,就像走在有几个世纪历史的立柱中间一般。一边走,一边听着巴斯坦河轻快的水流声。她走到布满石子的河岸边,小声说道:“河流。”她的声音在河道两侧高耸的石壁间回荡。“河流——”回音重复道。

这时,她看到了尸体。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儿躺在岸边的鹅卵石上,眼睛睁着,望着无尽的虚空,头发梳成整齐的发辫摆在头两侧,已经变形的手像是要奉献什么,手心朝上,但两手空空。

“不!”阿麦亚喊道。

她向周围望去,这次看到的尸体不止一具。河两岸摆放着数十具尸体,就像春天的地狱里开出了阴森的花。

“不!”这次的喊声更像是哀求。

所有尸体同时举起了双手,用手指指着她的肚子。

伴随着宫缩,她感觉到有人在试图摇醒她,但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她又回到了河边。

尸体静止不动了,河里刮来一阵大风,吹乱了她们的头发,发丝就像风筝的线一样在空中飞舞,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闪闪发亮。尽管狂风呼啸,她仍能听出小时候的自己哭泣的声音,与尸体的哭声混合在一起。她靠近了一些,看到死去的女孩们脸上两行晶莹的泪水,反射着月光。

那些鬼魂的痛楚让还是小女孩儿的自己有些承受不住。

“我什么也做不了。”她无力地呜咽着。

大风骤然停止,让河岸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水面上传来有节奏的拍打声。

啪,啪,啪……

就像是缓慢而有节奏的掌声。啪,啪,啪……

就像是下雨天从水洼里跑过,溅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啪,啪,啪,啪,啪……

又一阵啪,啪,啪……听起来像是一场猛烈的冰雹,又好像河里的水沸腾了一样。

“我什么也做不了。”她重复道,害怕得快要丧失理智了。

“把河流清理干净!”一个声音高喊着。

“河流。”

“河流。”

“河流。”其他人附和着。

她拼命想找出河中哀求声的来源。巴斯坦天空中的云渐渐散开,银色的月光照在少女们的脸上,她们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用脚拍打着水面,一边拨弄着长发。血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清理河流。”

“清理河流。”

“河流,河流,河流。”

“阿麦亚,阿麦亚,醒醒。”助产士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醒醒,阿麦亚,一切就绪了,现在该你出力了。”

可她还是没完全醒过来,因为除了助产士的声音,她还能听到之前的哀求声。

“我做不到!”她喊道。

但这没有用,因为她们根本不听,只是向她要求。

“清理河流,清理山谷,洗刷冤屈……”她们的声音汇成一声呐喊,从她的喉咙里涌了出来,同时,她感到又一次强有力的宫缩。

“阿麦亚,我需要你集中精力。”助产士说道,“下次宫缩的时候向下用力,再要两次宫缩还是十次,就看你了。你决定,两次还是十次。”

她点点头,欠起上身抓住产床的扶手,詹姆斯在她身后扶着她,沉默不语,满脸愁容,但看起来很坚定。

“很好,阿麦亚。”助产士鼓励她说,“准备好了吗?”

她又点点头。

“宫缩来了,”她看着监护仪说,“用力,亲爱的。”

她屏住呼吸,紧握着扶手,使出了浑身的劲儿。她觉得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好了,过去了。做得很好,阿麦亚,但还要注意保持呼吸,你和宝宝都需要氧气。下次用力的时候记得呼吸,相信我,再加把劲儿。”

她乖乖地点头。詹姆斯伸手过来擦掉她满脸的汗珠。

“好了,又来了,加油,阿麦亚,这次我们就结束,给你的宝宝加把劲儿,用力。”

“两次还是十次,两次还是十次。”这句话在她脑中反复回荡着。

“不要十次。”她小声说。

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向下用力,用力,再用力,直到觉得整个灵魂都被掏空了似的,一种强烈的被抛弃感占据了她的身体。

“我好像是在流血。”她想。但她又想,即使这样,也没什么,因为流血是甜蜜的,是平静的。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流过血,但杜普利探员胸部挨过一枪,也算是到鬼门关走过一遭。他跟她说,枪伤很疼,但流血的时候却感觉平静而甜蜜,就像是油慢慢溢出来一样。血流得越多,你越会感觉无所谓。

这时,她听到了哭声,强而有力,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噢,我的天哪!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护士说道。

“还是金发呢,像你一样。”助产士加了一句。

她转过头去看看詹姆斯,发现他同她一样,一脸迷茫。

“小伙子?”他问道。

护士在一边回答道:

“没错,先生,是个男孩儿,六斤四两,非常帅气。”

“可……之前跟我们说是个女孩儿呀!”阿麦亚说。

“不管是谁说的,他一定是搞错了。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一般是把男孩儿错看成女孩儿,但有时也会因为脐带的位置,把女孩儿错看成男孩儿。”

“你确定吗?”詹姆斯又问了一遍,他还像之前一样,在阿麦亚背后扶着她。

护士用浴巾把孩子包起来,放到阿麦亚胸前,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小身体用力地扭动着。

“是个男孩儿,没错。”说着,她把浴巾揭开,露出宝宝的整个身体。

阿麦亚又惊又喜。

她儿子扭曲的小脸扮着怪相,整个身体左摇右晃,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他举起粉红色的小拳头抬到嘴边,吮吸了起来。两只眼睛半睁着看向她。

“哦,上帝,真是个男孩儿,詹姆斯。”她用仅剩的一点儿力气说。

詹姆斯伸出手摸了摸宝宝娇嫩的小脸蛋儿。

“真是太奇妙了,阿麦亚……”他声音哽咽地说,俯身给了她一个吻。泪水从他脸上划过,落到嘴角边。

“恭喜,亲爱的。”

“也恭喜你, 阿爸 aita )。”她看着孩子说。小家伙好像对房顶上的灯很感兴趣,两眼睁得大大的。

“你们真不知道是个男孩儿吗?”助产士奇怪地说,“我以为你知道呢,刚刚在生产的时候你不停地叫伊拜,伊拜,这是你们给孩子取的名字吧?”

“伊拜……那条河。”阿麦亚小声说道。

她见詹姆斯冲她笑笑,又看了一眼孩子。

“嗯,是,”她答道,“他就叫伊拜。”然后,哈哈笑了起来。

詹姆斯看着她的样子,也开心地笑了。

“你笑什么?”

阿麦亚笑得停不下来。

“我想到……要是你妈妈得知她不得不把买的那一大堆东西都退回去,该会是什么表情。” CaiRdGa8Hn80Ufcp4TZz594cuMZTyle5cmyxDBPF7k3g+9Wtyw6I0ixtYyss0w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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