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广少数民族能歌善舞,山歌尤其盛行。但历代少有人关注,更少有人搜集整理,直至《粤风续九》等著作问世之后,这种局面才得以改观。
《粤风续九》的编者吴淇(1615—1675),曾为浔州(今广西桂平)推官。任官浔州时,他杂采当地少数民族的歌谣编辑成书,因屈原有《九章》《九歌》,取名“续九”,意为继承屈原之意。其实,吴淇也只是《粤风续九》的总编辑,吴淇自己在总序中说“友人示余以所辑《粤风》四种……遂分列四卷,总勒一编,题曰《粤风续九》”,可见他只是将友人所辑的四种《粤风》编成一书。此书原来的题名情况是:卷一《粤风》署“睢阳修和惟克甫辑、蠡台沈铸陶庵甫评、西陵袁炯孔鉴甫校”,卷二《瑶歌》署“雪园彭楚伯士报甫重辑、京口何洯雍南甫订正、新安程世英千一甫评阅”,卷三《俍歌》署“睢阳修和惟克甫编辑、东楼吴代叔企甫评解、京江谈允谦长益甫阅”,卷四《壮歌》署“四明黄道祯林甫辑、吴江潘镠双南甫订、楚僧本符浑融阅”,卷五《杂歌》署“睢阳修和惟克甫编辑、京口何洯雍南甫评释、黄山程世英千一甫校阅”。
可见,《粤风续九》中的各卷是各有其编者的,这也印证了吴淇自己的说法。
署名为李调元所编的《粤风》,据王长香考证:“李调元除了将书名《粤风续九》改易为《粤风》外,还将《粤风续九》卷五《杂歌》所收歌谣根据其所属的族别不同,分别归入汉、瑶、俍、壮各族歌谣之下,将五卷的《粤风续九》重新编辑为四卷的《粤风》,其四卷分别名为《粤歌》《瑶歌》《俍歌》《壮歌》,仍在每卷之后分别署有原辑录者名字。同时,李调元更对《粤风续九》卷内各类歌谣及其注释、评语等通过增、删、改等方式,‘总勒四卷,解释其词’,加以整理形成。”并认为吴淇《粤风续九》中的“续九”,“实与《师童歌》等巫觋之曲的收录有关。李调元在进行重新编辑时将此类歌谣删去,亦随之将书名更定为‘粤风’,且在目录后自署‘罗江李调元辑解’,取吴淇而代之。因《粤风续九》流布甚少,渐不为人知,故后人但知《粤风》而不知《粤风续九》矣”。
由此看来,《粤风》与《粤风续九》并无实质上的区别,它实际上是对《粤风续九》的增改。
不管《粤风》还是《粤风续九》,从学术史的意义上来说,其意义是非凡的。
其一,它开辟了广西研究史上一个新的富有特色的研究领域。广西多少数民族,而山歌至今仍是广西少数民族的一个鲜明而突出的特色。在此之前,文人学者往往视而不见,很少将其纳入视野;或者少见多怪,不加重视,以为不过鄙俚之辞,因而极少对它们进行学术研究。吴淇等人别具只眼,有意收录并编辑成书,这实际上开启了广西山歌研究的历史,为学术研究开辟了新的天地,同时也为广西文坛注入了新鲜血液。
其二,对广西少数民族山歌在内容、艺术上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指出了它们的一些特色,在理论上进行了初步的研究。《粤风续九》和《粤风》一个富有特色的内容是对山歌进行评论。例如,吴淇《粤风续九总序》中说:“粤西轸翼荆州之野,楚之余也。虽僻处南陲,然而江山所钟,流风所激,岂无有猎其美稗、拾其芳草者乎?第战国以前,弗与中国通。秦始皇并百粤之地,以为桂林、象郡,其服者仅编户之民耳,而雕题凿齿之伦,负固者犹故也。即以浔州一郡言之,居民之外,惟瑶人服化差早。至壮人之出,自元至正始也。俍人之戍,自明弘治始也。……友人示余以所辑《粤风》四种,种种各臻其妙。遣词构思,迥出寻常词人意表。益信深山穷谷之中,抱瑾握瑜之余波犹在云。遂分列四卷,总勒一编,题曰《粤风续九》。按屈平《离骚》之外有《九歌》,又有《九章》……或曰:以《骚》继《诗》是已,乃以区区峒、岷之歌,续《骚》也,能免续貂之讥乎?曰:楚国,天下莫大焉。北起江汉,其首也;南不尽诸粤,其尾也。《诗》虽无楚风,然《汉广》《江有汜》见于《二南》,实居十五国之首。夫楚之首既足首列风,而楚之尾又何不可尾《九歌》乎?或又曰:诸歌皆男女之思也,如《骚》之光明正大何?曰:子不闻张衡之言曰‘屈平以美人为君子’乎?其思以道术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曷尝不□赛修以为媒,求宓妃之所在。然则亦鄙为男女之私也哉?”
这几段话一方面回顾了广西历史文化的发展,另一方面又从《诗经》《楚辞》两部经典著作中寻找依据,批评了对少数民族山歌的轻视,指出它们完全可以延续《九歌》的传统。认为它们在内容上多表现男女之情,这也是正常现象。而且给出了“《粤风》四种,种种各臻其妙。遣词构思,迥出寻常词人意表。益信深山穷谷之中,抱瑾握瑜之余波犹在”这样的评价,这就充分肯定了山歌的价值和特色。再如修和在为《粤风续九》卷一中的《粤风》所作的序中说,上古就有采风之举,于是就有了《诗经》中的十五国风。但随着采风的衰落,不久以后就“风谣遂绝”。因友人在浔州任官,于是得以到浔州,因而得以接触浔州的山歌。修和评论这些山歌“其体则七言绝句,其平侧或未尽协,而押韵必遵沈约氏。其义多用双关,有古《子夜》诸歌意。按昔汉唐之世多以绝句为乐府,此其汉唐之遗响乎?然粤西地近南交,百蛮杂处之区,人尽
舌,胡为中州失之而反得之于兹土也?”
指出浔州山歌内容、形式和艺术上的特点,并认为它们与古代的民歌《子夜歌》有相似之处。值得注意的是,修和对浔州山歌的论述,是将其放在中华民族的采风这一古老的传统中来考察的,因而认为它们是古代风谣的体现,又是汉唐以绝句为乐府的遗响。从历史地位和特色两方面均作了很好的概括和论述。类似这样的理论研究,在《粤风续九》和《粤风》中很多,这也是难得的史料。
而在理论研究上,几位编者和评点者对山歌作品的评语表现了他们对具体作品的看法。例如《粤风》中的《相思曲》:“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不见风吹花上枝。”沈铸评曰:“竟是一首晚唐好绝句,所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不谓其清艳至此。”再如《隔水》:“娘在一岸也无远,弟在一岸也无遥。两岸火烟相对出,独隔青龙水一条。”沈铸评曰:“盈盈一水,似欲尽出。”“平平淡淡,但说相对耳,却含几许相望难堪之意。”这些点评,从内容和艺术等方面评论了这些山歌作品,几乎是将这些作品视为传统的经典作品来点评的。这种用对传统经典进行评点的方式已见不凡,内涵上更表现了这些评点者与众不同的眼光,值得珍视。
其三,最重要的是,《粤风续九》和《粤风》保存了大量珍贵的古代浔州地区的山歌资料。从史料或文献价值来说,《粤风续九》和《粤风》有两方面值得重视:
一是山歌作品。《粤风续九》和《粤风》所搜集的山歌是三百多年前浔州地区少数民族的山歌,这些山歌本身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文化价值,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如《粤风》中的《梁山伯》:“古时有个梁山伯,尝与英台在学堂。同学读书同结愿,夜间同窗象牙床。”《妹相思》:“妹相思,妹有真心弟也知。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此类作品雅俗共赏,充满生机,在《粤风续九》和《粤风》中比比皆是。这些作品有的以不同的形式在民间流传,有的则已完全失传,因而它们是珍贵的史料,这也是《粤风续九》和《粤风》主要的价值所在。
二是人物传记。在《粤风续九》各种题辞之后,有一篇署名“上谷孙芳桂枝馨甫撰”的《歌仙刘三妹传》云:
歌仙名三妹,其父汉刘晨之苗裔,流寓贵州西山水南村。父尚义,生三女。长大妹,次二妹,皆善歌,早适有家,而歌不传。少女三妹,生于唐中宗神龙五年己酉,甫七岁,即好笔墨,聪明敏捷,时呼为“女神童”。年十二,通经史,善为歌,父老奇之,试之,顷刻立就。十五,艳姿初成,歌名益盛,千里之内,闻风而来。或一日,或二日,率不能和而去。十六,其父纳邑人林氏聘,来和歌者仍终日填门,虽与酬答不拒,而守礼甚严也。十七,将于归。有邕州白鹤乡少年张伟望者,美丰容,读书,解音律。造门来访,言谈举止,皆合歌节。乡人敬之,筑台西山之侧,令两人登台为三日歌。台阶三重,干以紫檀,幕以彩缎,百宝流苏,围于四角。三妹服鲛室龙鳞之轻绡,色乱飘露,头作两丫鬓丝。发垂至腰,曳双缕之笠带,蹑九风之绞履,双眸盼然,掩映九华扇影之间。少年着乌纱,衣绣衣,执节而立于右。是日,风清日丽,山明水绿,粤民及瑶、壮诸种人围而观之,男女百层,咸望以为仙矣。两人对揖三让,少年乃歌《芝房烨烨》之曲,三妹答以《紫凤》之歌,观之人莫不叹绝。少年复歌《桐生南岳》,三妹以《蝶飞秋草》和之。少年忽作变调,曰《朗陵花》词,甚哀切。三妹则歌《南山白石》,益悲激,若不任其声者。观之人皆为欷歔。自此迭唱迭和,番更不穷。不沿旧辞,不夙抅时,依瑶、壮诸人声音为歌词,各如其意之所欲出,虽彼之专家,弗逮也。于是观众者益多,人人忘归矣。三妹因请于众曰:“此台尚低,人声喧杂,山有台,愿登之为众人歌七日。”遂易前服,作淡妆。少年皓衣玄裳,登山偶坐而歌。山高词不复辨,声更清邈,如听钧天之响。至七日,望之俨然,弗闻歌声,众命二童子上省,还报曰:“两人化石矣!”共登山验之,遂以为两人仙去,相与罗拜。时元宗开元十三年乙丑正月中旬也。至今粤人会歌盛于上元,盖其遗云。
这篇关于刘三妹的传记,是迄今最早的刘三姐传。虽然从内容来说未必尽真,但是从中可以看到许多宝贵的信息,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是难得的珍贵史料。
可见,《粤风续九》和《粤风》无论是理论还是文献价值都是桂学研究中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