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绿洲从很早的时期起就是塔里木盆地南部最大和最重要的垦区。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中国的文献记载提供了关于和田古代历史的丰富信息。为了正确地理解我在这一地区考察时获得的古代观察笔记和发现,需要回顾一下现有关于和田历史的资料。不过,在此之前,应该先讨论一下对和田历史有决定性影响的因素:和田绿洲的地理,和田居民的来源及性格特点。
被称为和田的这片地区简直可以成为一部地理专著的极佳题材。一方面,和田具有镶嵌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的绿洲的许多典型自然特征;另一方面,它的位置、规模和历史又使它具有自己的独特之处。自约翰逊到过和田以来,尽管考察并记录下的探查和勘测结果的合格观察者数目并不少,但这样一部地理专著似乎还没有到出现的时候。而即使可用的资料过去比现在更完全和准确,目前还不允许我在这个方向上处理这个专题。因此我将满足于简单地指出决定绿洲的自然条件,并研究其历史和久远的古代时所必须考虑的主要地理特征。
在“个人报告”中,我记录了所能收集到的能够说明和田绿洲的地形、自然资源、农业耕种和一般生活条件的细节。关于欧洲旅行者的早期记录,只需提到两个最值得注意的。格热纳德曾经作为杜特瑞尔·莱茵的随从在古代和田都城里度过了两个冬季里的大部分时间(1891—1893年)。他保存下了他自己的和莱因的很有价值的观察记录,那里尤其详细地记下了关于绿洲资源和其目前居民的文明、手工业等的状况。赫定博士于1896年1月和6月两次将和田作为他探险的总部。他收集到了大量非常有用的关于绿洲的土壤、作物和现代行政管理,以及灌溉这一地区的大河的数据。
和田绿洲自然方面的富裕和它的重要性完全是由于它地理位置的优越性。绿洲占据着肥沃黄土土壤的广大台地,沿着昆仑山边缘山岭的底部不间断地延伸40英里;从昆仑山流入平原的玉龙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又称墨玉河——译者)终年保证充足的灌溉。这两条河是从昆仑山的主山岭向北流入塔里木盆地的两条最大的河流。据杜特瑞尔·莱茵和迪亚斯上尉确认,玉龙喀什河的河源在阿克赛钦高地的东南部,与喀拉喀什河最西部支流的源头(在喀拉库鲁木山口以北)直线距离在200英里以上。这一事实可帮助我们对这两条河流灌溉的山区规模形成一个概念。
在这两端之间延伸的大山的山脉地理大部分仍有待详细探察。我做了从和田向南进入禁地般的喀让古塔格山区、朝着玉龙喀什河源头的探险。它表明,除了穿过高大的慕士山(海拔23 890英尺)后面惊险的峡谷,玉龙喀什河在约150英里的距离上、先从南面再从北面的冰川上获得水源,在高大的雪山高原上的高度保持在平均近2万英尺。反映了探险的绘图成果的地图,和我用光学经纬仪制成的全景图能够最好地显示出那些顶上终年积雪、为玉龙喀什河及其支流提供水源的冰川和山坡的全景。昆仑山同一山岭向南流去的水的大部,以及将昆仑山和喜马拉雅山系喀喇昆仑山喀拉库鲁木部分隔开、被称为林芝藏和索达平地的广阔高地上的流水,构成了喀拉喀什河的水源。喀拉喀什河向西北横扫过长长的距离之后在一个至今未被探索的峡谷中通过昆仑山,据我们勘察,那里昆仑山的山峰海拔在23 000英尺以上。喀拉喀什河从源头到和田乌加特村——从此河流进入大平原——的河段当然比玉龙喀什河的相应河段要长。和田人相信喀拉喀什河夏季的水量比玉龙喀什河的水量大,也许就是根据这一点。
在太阳的热力足以融化高山冰雪的月份,和田的这两条河流就带来了大量的水。这一点解释了为什么只有这两条河在古代和田都城北—东北约80英里处汇合后能够穿越宽阔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与塔里木河交汇,而其他由南面进入沙漠的河流都消失于沙丘之中。不仅仅是和田绿洲的充足灌溉,而且和田土壤的肥沃以及和田的本身存在都要归功于这两条大河。罗兹教授对我带回的土壤样品的分析和我在当地的观察都证明绿洲的黄土是明显的河流类型,由和田河流每年从山脉的分化斜坡上带来的大量细沙和泥土构成。大部分黄土要归因于空中浮尘沉降——冲积土壤中这种较轻的成分是风从河床边带走的尘土和细沙,当风遇到有足够湿度和植被能加以吸附的土地时它们便存留下来。这个过程长期持续,形成了巨大的黄土土床,目前在整个和田地区覆盖了较早时期的萨依(戈壁—译者)的粗糙砾石。
在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尘埃弥漫的空气像笼罩塔里木盆地其他绿洲一样笼罩着和田,沙暴极其频繁。空中浮尘沉降仍在继续,而且还在持续增加地面高度。不过毫无疑问,自从绿洲上开始实现系统灌溉以后,河中淤泥积存又进一步抬升了地面高度。每一片开垦地每年都从灌溉渠带来的泥水中接受大量的河中淤泥,因为这些泥水一直停留在田地上,直到被蒸发或被土壤吸收。
和田的河流在生成绿洲土壤的同时,也造就了现在这种有利于河水分布和充分利用的地形。
看一下地图就能明白,由于肥沃的土壤几乎都在外围山岭的脚下,垦区便从两条河流进入平原的入口处开始,向北以扇形逐渐扩大开来。除了绿洲南缘两条河流之间空地上(只有约13英里)延伸的宽度绝不超过4英里的卵石覆盖的狭窄地带,我们在这里找不到荒瘠的布满砾石的萨依——在其他地方,这种萨依像一道斜坡禁地将山脚与开垦地带隔开。任何注意到和田长久以来使用的几乎遍及整个地区的灌溉系统的人,都会惊叹和田地表形态的这种优越性。人们在和田以东所有绿洲见到的情形是,只要有一条较宽的碎石、砾石或粗沙的戈壁带(宽70英里)夹在河流出外围山岭的地方与最近处的大量黄土沉积之间,要想利用可供使用的水资源进行灌溉就变得极为困难。
斜坡样的萨依水平高度颇为均匀,通过萨依表面的河流或溪流就趋向于分成无数的浅渠。这个地区的工程资源能力不足以人工控制夏季汛期流过这一不毛之地的河段,而且在很多情况下人力也供应不足,因此像我们上面看到的,大量的水就在这种浅渠中消失了,无法定期地向灌溉渠道供水。此外,还有大量的水在没到达可开垦的黄土地区之前就蒸发掉了,也许另有更多的水渗入了前段的浅层土壤中。虽然渗下去的这部分水还会以泉水的形式出现,但是这些泉水的水位和地点周期性地变化,而且其中不含从山上带下来的肥沃冲积土壤,所以很明显,依靠它们进行灌溉不足以造成一片大绿洲。
而和田绿洲的灌溉则不必与上述困难和损失相抗争。一旦两条河流的深陷河谷变得足够开阔、两岸能够形成垦区的时候,灌溉便开始了。根据所要灌溉地区的形势和地平面高度的需要,可以在河谷的开口处以下尽可能近的地方开出大引水渠。这种引水渠布满了整个灌区,不用费太大的劲就能使它们保持正常的灌溉状态。这些引水渠的开口处位置相对较高,巨大的黄土土床又有很明显的坡度,所以使得渠中的水不止分布到两条河之间近20英里长度上的整个地区,还能被带到这片“美索不达米亚”(意为河流的富庶灌区——译者)的西面和东面相当远的地方。所以绿洲东缘处的洛浦镇离提供灌溉水源的玉龙喀什河最近点之间有16英里。在西面,类似地,只要有足够的人口进行这样大范围的开垦,那么由喀拉喀什河供水的自然渠道亚瓦乌斯唐同样能使这条大河侧面同样远距离的地方得到灌溉。
除了零星一些地块或因缺乏农业劳力或因出现泉水(水量不足时就把土壤变成湿地 )而没有开垦,西起扎瓦东至洛浦的整个地区(宽8~12英里)是一片人口密集的肥沃绿洲。不过可以肯定,尽管在目前的界限内这个地区的开垦规模已经相当大,却仍然没有利用上所有可以利用的水源。即使在早春河流水位最低,最早的庄稼又尤其需要水的时候,大量的灌溉用水也从未使河床干涸过。即使上面提到的湿地中和下面要讨论的无数雅尔中的任何泉水(黑水)也被用于灌溉,这部分水量也是极少的。6—8月间两条河流带来的洪水,只有少量能够被现有灌溉渠使用,其他部分就充满着河流的宽阔河床,一直流向沙漠。
这样丰富的水量有多少能够由汛期引水渠道传送到目前绿洲以北大片的沙地,这大片地区又有多少能够因此恢复开垦,由于缺乏系统观察和勘测所以对这些问题还只能停留在猜测阶段。但是考虑到我在目前绿洲东北部所检查的遗址分布那么广泛,最远的离绿洲最近点可达16英里。在西北方向也有类似的痕迹,可以肯定古代和田绿洲开垦地带的范围一定会大得多。根据目前的状况,可以说,不是由于缺乏供水,而是主要因为人口数量不足、增长缓慢以及管理系统有缺点,妨碍了绿洲向现在的实际灌区之外有效扩展。
足够的灌溉用水、肥沃的黄土土壤和密集的人口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将来,都无疑是绿洲进一步扩展的必要条件。可如果相信像位于和田这样地方的垦区的界限,有史以来仅依赖于这些因素,那就错了。不论我在塔克拉玛干的什么地方探寻古遗址,总能发现,有证据表明,当地沙丘迁移过的大部分地区在很大程度上是天然肥沃的黄土土床。但同样清楚的是,一度在那里存在或仍在绿洲边缘推进的开垦必须经常性地与荒漠流沙这一强大对手进行抗争。要以科学的精确性,阐述与塔克拉玛干沙漠不同地区沙丘的逐渐变化和运动相关的所有自然事实,可能需要进行长年的辛苦研究和实地观察。由于这种运动主要受到占主导地位的风的影响,而风又像其他依赖于气候条件的现象一样在许多个世纪里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因此即使有了上述实地考察,是否能依靠其结果来给出此地早期状况的真实图像,也很值得怀疑。
上述有所保留的看法,尤其适用于沙漠普遍向南推进的假设速率。但即使有这种保留,在古代,绿洲的边缘很可能也像我们今天观察的一样,垦区与沙漠之间的转变非常鲜明。我从和田绿洲边缘向北行进时,发现大多数最边缘处的灌溉耕地都紧靠着庞大的沙丘。因此,流沙一直都在准备着覆盖任何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再耕种的土地。在特殊情况下,这个寻衅者在人类的抗拒面前甚至会获得成功。一度开垦的土地被废弃的原因也许差别很大,但都容易理解。由于灌溉渠道受到忽视,或影响它们的自然条件有了变化,因而供水不足;人口和可供使用的劳力缩减;由于社会动荡或糟糕的管理而引起开垦减少——所有这些因素都会首先在绿洲边缘造成影响,因为那里的农民挣扎得总是最艰苦的。
由于缺乏长期仔细的观察,要对也许纯粹出于自然原因的沙漠侵入绿洲原有边界的例子说出什么意见,似乎不大可靠。但至少能确立这样一个重要的事实:罗兹教授对我从曾位于和田绿洲之内但现已被埋在沙丘下约1 500年的地点(阿克斯皮尔、热瓦克)带回的沙样品进行了仔细显微检查,证明这些沙的构成与构成沙漠肥沃土壤的冲积黄土在根本上没有区别。像那些冲积黄土一样,它也主要含有明显是尖角的石英粒,其间大量掺着云母片,少量地混合着细灰尘。所有这些都是和田的河流冲下来的昆仑山上的分解碎片。样品中完全没有空中磨损能够造成的那种完全呈圆形的光滑石粒,从而把和田周围沙丘以及我在其他地方检查的所有古代遗址处的沙丘中的物质与中亚沙漠中真正的流沙明显地区别开来 。
构成这些沙丘的材料,是否都是由风从河床的冲积土中搬移和聚集起来的,即是否这些材料的相当部分可以追溯到沙漠中风暴的作用所侵蚀的冲积黄土土床,这还是一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从地质学角度看颇有趣,但我们目前却并不需要加以考虑。重要的只是要在这里注意到,这些沙丘对和田绿洲边缘地区的开垦地造成威胁并不是由于沙本身不能用于种植,而是它的体积太大,对持续灌溉构成了障碍。
这片突兀地环绕着绿洲北缘的流沙沙漠地带,在很大范围内并不是完全没有植被的。地下水——尤其是夏季洪水期及其之后的几个月内——相对来说较接近地表面,因此红柳和其他灌木就挣扎着在沙丘之间生长起来。如果河流或引水渠偶尔泛滥,那么水流过的河床上就会在许多年里覆盖上一层极富生命力的芦苇。如果不是日常需要使人们迅速砍去了年幼的树木以作燃料或建材,这片沙漠的邻近地带无疑还能长出许多野杨树。因此只要向绿洲北边走几天,我们就能在汇合后的和田河河岸上看到茂密的丛林地带,沿着河床一直延伸到与塔里木河交汇的地方。在古代,有可能是同样的原因,使得大绿洲附近的沙漠看起来比它实际的样子显得更荒芜和与世隔绝。
图1 昆仑山脉和尼萨河谷的冰川,自布林加克山口看
图2 向着喀拉喀什河峡谷方向的剥蚀山体,自雅干达坂上看
现在转向南面,我们发现绿洲被山脉围绕着,这些山区从某些方面来说,比沙漠更加荒凉和难以进入。在“个人报告”中,我记录了向玉龙喀什河源头的远征,因此在这里就不必再仔细描述那一连串难以逾越的山岭——它们从外围山岭砾石覆盖的斜坡,绵延到阿克赛钦和上喀拉喀什河的很高的高原上,上面是冰川的分水岭。这些山岭看起来仿佛全部由冰、碎裂的岩石和如尘的碎块构成。将它们与我从那片艰险地区带回的大面积光学经纬仪全景图相比较,就可以看出它们真正代表了这条幽远的山脉世界。图1显示出从海拔约16 000英尺的布林加克山口的山脊眺望,尼萨和喀让古塔格河谷之上冰雪覆盖的主要山岭的景象。图2中的景象也许会有助于人们对分化的山脊和深陷的峡谷所构成的超级迷宫留下一些印象——这些山脊和深沟有很多,分布在玉龙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接近平原处的峡谷之间。
和田河流流经的所有山区都呈现出崎岖而隔绝的特点,亚洲的其他山区都很难找到类似的地方。极度的冷热使所有暴露出来的岩石迅速分解,加上气候极为干燥,可以解释为什么在这些荒凉的山中观察到的植物生长极为缓慢。即使是在山坡的碎块很久以前已变成松散土壤的地方,也只是生长着极少几丛很有生命力的矮树。与此相比,自然条件恶劣的帕米尔上的植被都显得要茂盛些。在燕麦尚可种植的几条狭窄的山谷中居住着老练耐苦的塔格里克(山里人——译者)人,那里进行的极少量开垦甚至不足以维持他们已然极为稀少的人口。也许没有比下面的事实能更好地反映出这个地区的贫困的。根据我得到的信息,在延伸到主要山岭以北约9 000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包括从和田放逐到喀让古塔格的罪犯在内,这一山谷所有定居人口几乎不超过400人。因为这个数字包括了在此地放牧的牧民,所以很明显,在各季节都可供使用的草地面积与整个地区面积相比非常有限 。
不过这一切并不足以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和田山区的自然条件在有史以来经历了很大的变化。中国史书的描述从来没有特别提到这些山区,如果要说到这一地区有什么经济价值,人们会自然地注意到山上河流冲下来的玉石。我的勘察表明不曾有重要的道路通过这一地区,这一点是肯定的。从上喀拉喀什河到喀让古塔格和和田的道路,例如哈伊瓦尔的曾经听说过的一条和约翰逊应该曾经走过的另一条,它们也许是存在的,但我在寻访山民时却没能了解到关于这些道路的任何知识。不过从南面那些高大山岭的地形特征也可看出,穿越其间的只可能是供人(或许还有牦牛)通行的道路。有历史记载提到喀让古塔格和它“漆黑不见五指的山岭”,完全证实了这一结论。米尔瓒·海达尔在描述他叔叔阿巴巴克尔不顾一切要从和田逃往拉达克时,明确提到这位被赶下王位的暴君怎样在到达喀让古塔格时,不得不杀掉他的马和驴,丢掉携带的所有财宝,因为他无法带着这些东西走上唯一一条能逃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