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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结种子,风吹叶子

扎竹器卖的老梁,约了我几次去河边钓鱼,我都没去。两垄茶叶没摘完,再过半个月,新芽老化,揉不出好茶叶。钓鱼是老梁的唯一爱好。他戴一顶宽边草帽,骑一辆烂了钢圈的自行车,上午又到我这里,说:“桥头有一个好地方,鲫鱼很多,钓一天,肯定能钓半篓。”我有些心动。我操起渔具袋,背上鱼篓,去了。

桥是一座石桥,年代有些久远,桥身爬满了薜荔藤。桥头有一棵乌桕树,水桶一般粗。江水在这里汇聚,形成漩涡,湍急奔泻而下。原先有挖沙船,在这里采沙,留下五六米的深坑,有不识水下地形的人,来游泳,被烂藤缠脚,成了冤魂。桃花正盛,乡野有惺忪气息,让人困顿欲睡。江岸逼仄的田畴,油菜花像凡·高笔头滴落的一团金色颜料。不远处的山林,开出了很多野花。

钓了两条鲫鱼,我收了竿。老梁说,怎么不钓了呢,肥鱼熬汤补身,比炖鸡好。我说,鲫鱼择草孵卵,不忍为吃一条鱼而杀很多生,你捏捏鱼肚,里面都是鱼卵。老梁歪过头看我,说,怎么钓得绝江里的鱼呢?

钓鱼的地方,是一个滩头。滩头呈半弧形,早年有人在这里建了采沙场,已废弃好几年。滩头有十几个石堆,有五六个沙坑,沙坑有半亩地大。牛筋草铺满了滩头,绿茵茵一片。沙坑有积水,成了潭。之前,来过这里很多次,或在江边独坐,或钓鱼,但从没细细地留心过这个滩头。

滩头有足球场那么大,稀稀的鹅肠草和粗壮的落帚草,有些显眼。汛期,江水泱泱,会淹没河滩。山乡多雨,雨水汇流,江水一夜暴涨,横泻滔滔。江水退却,滩上沉淀了淤泥。淤泥里的种子要不了半个月,冒出新芽。我沿着河滩四周走,沿着河岸走——这是一个隐秘的世界,生动有趣,却不被人钟爱。

狗尾巴草、红花酢浆草、紫叶酢浆草、凤仙花、三色堇、大花美人蕉、朝颜、夕颜、铃兰、麦冬、早熟禾、稗草、鸡冠花、大花萱草、勋章菊、蒲苇、鼠曲草、艾草、益母草、车前草、地丁、田野水苏、灯盏草、羊蹄草、鬼针草、茼蒿、地稔、宽瓣毛茛、看麦娘、紫云英、铺地蜈蚣、小白酒草、稻搓草、叶下珠、红蓼、空心莲子草、一年蓬、菖蒲、夏天无、芦苇、水芹、野蔷薇——我粗略地记录了下,有好几十种草呢。哦,水潭里,还有水草、碎叶莲、金鱼藻、香蒲、浮萍、衣藻。

第二天,我带上软皮抄,去滩头采集草叶和花朵,采茶之事也不管了。我坐在石堆上,给远方的朋友写信:“你来我这儿玩,我发现了一个滩头,有很多普通植物,正是开花的季节。江水哗哗奔流,杂花繁叠。从我住的地方,走路到滩头,只要一个小时,路两边是平缓的山峦。我们去采野菜,也可钓鱼。野藠头很多,葱绿肥嫩,炒自己腌制的晒肉 ,适合下酒。草滩发了油茵茵的地耳,捡回来做酸汤,肯定美味。路边的文竹密密麻麻,小笋正冒头。你带一个画家来,是最好的,可以写生。在城市咖啡馆谈论艺术,不如在滩头坐一下午。”

滩头成了我常去之地。我带杂工老张来挖勋章菊、三色堇和灯盏草,移栽到院子里。我喜欢移栽野草、杂树。有时,在早晨或傍晚,我骑一辆自行车,带一个篮子和笔记本,有时也带渔具。春天的原野给人深度迷失感,草木油绿,枝叶婆娑。江水被山梁挤压在一条宽阔的峡谷里,缓缓的山梁像水牛的脊背。各色的野花,迷乱人眼。休闲日,城里人开车,带上炊具,也来这里野炊。男人们下潭摸螺蛳,钓鱼,生火做饭。孩子在草地跑来跑去,或捡拾柴枝。女人们在照相。阡陌在田畴隐匿。山边几户人烟隐约可见。

一日,去滩头,见桥头的田里,摆了三十多只蜂箱。帐篷里一个男人正在刮蜂蜜。我见过很多养蜂人,我想同每一个养蜂人都成为朋友。他们是大地上追寻芳香的人。养蜂人戴着纱罩,弓着腰,把蜜刮进铁桶里。我走了进去,说:“师傅,怎么想到这里来呢?以前来过吗?”

“没来过。我开着卡车,沿着峡谷走,到了这里,自然停了下来。你看看这两岸,照下来的阳光都是菊花色。”师傅说。他给我泡了一碗蜂蜜水,又说:“没有花,和没有阳光是一样的。”

“最美好的人生,便是与花草相处的人生。你有了这样的人生。”我说。养蜂人就是在大地低处飞翔的人。大自然作家苇岸在《养蜂人》里写道:“放蜂人是世界上幸福的人,他每天与造物中最可爱的生灵在一起,一生居住在花丛附近。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单的人,他带着他的蜂群,远离人寰,把自然瑰美的精华,源源输送给人间。”我并不认同“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单的人”。养蜂人的内心,有一个草绿色的宇宙,星星像萤火虫,绕着他发光。只有渴望喧嚣的人,才会孤单,享受自然的人,怎么会孤单呢?

过了一个月,到了初夏的雨季了。雨季来了,养蜂人走了,我心里空落了许久。或许,他明年还会来的。

养蜂人走了,凤仙花开,江水浅了。水流清澈,河道露出了石桌般的巨石。傍晚,滩头来了在附近生活的乡人,在江里游泳。他们把衣服扔在石头上,裸着身子来来回回地游。也有女人来游泳,在下游的浅水里,穿纱裙,泼水嬉戏取乐。夏天溽热,江风凉爽。

事实上,我并不怕炎热。我很多时候,在晌午去滩头。阳光带着芒谷的光泽,在江面变化着光波,粼粼闪耀。原野寂静,夏蝉在柳树上吱呀吱呀叫,叫声干裂但温软。水牛泡在樟树下的浅滩里,眯着眼睛,嘴巴不时噗出水花。少年背一个书包,吹着柳笛,沿着水岸小路,往学堂去。学堂在上游三里的村子里。少年走着,日复一日地走着,江水便跑进了他心里,像一列火车,把他带向未来的远方;江岸的绿草野花,在未来的远方,会一遍又一遍地开放在他梦里,即使他老了,这些花也不会凋谢。

潭里,有鱼。鱼有鲫鱼、鲤鱼、翘白、鲩鱼。鱼进了潭,到第二年洪水再来,才能跑出去,跑到江里。大鱼是洪水带来的,洪水退了,鱼却囚在潭里。潭成了牢笼。可鱼不知道潭是牢笼,它们沉潜在潭底的水草里。每次去,我带一些白米饭,撒在潭里。没有白米饭,便带馒头去,掰开,一小片一小片撮下去,撮着撮着,鲤鱼跳起来,张开嘴巴,把馒头片吞下去。

田畴空了,霜降来了。没几天,漫长的霜期来临。草叶卷起来,一日比一日枯黄。我带上信封,去收集草籽。采集一棵,在信封上写着植物名称,再卷折起来,装在布袋里。我收集各种植物的种子和叶子。晚上在书桌上,把信封打开,用筷子拨在白纸上,看着种子发呆。到了初春,我把这些种子,埋在院子的地里,铺上黄泥和细沙的混合物,盖上稀稀的稻草,等待它们发芽。

露白为霜。霜是消逝之物。我父亲曾对我说,霜是溶解剂里溶解性最强的东西,比硫酸还厉害。年少,我不懂。现在,我懂了。我们叫下雨,下雪,却不叫下霜。落霜叫打霜。霜是打下来的,软弱无骨却力道无穷,是化骨绵掌最厉害的一招。

我尤爱深秋,悲伤悠远。老张在收集草籽的时候忍不住感慨:“怎么就到了秋天,花似乎都没开足。”开多长时间叫开足了呢?我问他。似乎也在问自己。小麦花开半天便凋谢得无影无踪。朝颜朝开夕死。依米花六年开一次,娇艳绚烂,两天后随风而谢,植株也腐烂而死。夏天无开到夏天便死了。四季海棠花期不衰,却抗拒不了秋风吹来。在时间的大海之中,一切都是颗粒般的漂浮物。

霜至,秋风日寒。江风也多了沧桑的意味。我在石礅上坐,看书或者看翻卷的江面。江面是最难翻阅的书。秋风一层一层碾压过来,如江浪。草叶刮了下来,卷进了水流,下落不明。秋风把油绿的原野变成了荒野,把繁花似锦的滩头变作了荒滩。在秋风吹拂之下,每一种植物都是孤独无援的。人也如此。有一次,清早,朝阳还沉在蒙蒙秋雾里,秋风呼呼地叫。我沿着江岸走。江水羸弱。桥头的乌桕如浴火焚烧。山冈上,板栗树空落着枝丫,斑头布谷在四处觅食,咕噜咕——咕——,间歇性地叫。山野空无一人。

鱼鹰贴着江面飞。我手上捧着荻花,去了学堂。学堂只是一座三层的房子,围了白色围墙,铁门紧锁。围墙画着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王安石等历史文化名人的画像。教室里,有琅琅书声传来,清脆,欢快。我隔着铁栅栏,往里看。

作为一片原野,或者一个滩头,其实在任何时候,都有自己独特的美。它所呈现的,是大自然在时间铜镜里的面影。风一直在吹,吹来雨水,吹来霜露。风每天都吹着万物,吹花开也吹花谢,催生也催死。

在滩头,吹秋风,我会觉得自己变轻,如蒲公英。冬天很快会来,像一个约定了上门复仇的人,不会耽误自己的行程。我得预备木柴、烧酒,款待这个消失了一年的人。我还得预备种子,和渐渐鬓白的发。 9BFEyvpZY0vlZusrjNus9M2PVMt334AwbiWlPeDSxn1HW5hkV8F84eU2g+qabA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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