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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在大地上重逢

雨落在头上,冷冷的。我用手摸摸。密密的圆珠形的雨,从高高的天际落下来,每一滴都很冷。每一滴雨都像破碎的脸孔,无法复原。雨下了好几天,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山路泥泞,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我便坐在雨廊里,看雨怎么落下来。天空灰白色,乌蒙蒙,海拔略高一些的山峰也隐没了。雨扑簌簌飘摇,加速度落下来。雨从一个巨大的筛子中落下,透亮,一滴粘连一滴,形成绵长的雨线。雨线和雨线并不交织,像垂下的璎珞。雨线银白色,密布在我的视线里。两只家燕斜斜地飞,一会儿落在翻耕的田里,一会儿落在电线上。

家燕三月初就来了。短短几天,田野里有了许多家燕,三五只一群,在衔湿泥,在觅食。我家的走廊里,燕子也筑了窝。是去年筑的,两个,并列,倒葫芦形。燕子筑窝时,我刚到山里生活。它在上面筑窝,我在下面看书。它们唧唧地叫,把灰黑色的污物拉在我书页上。窝筑了拳头大,杂工老张看见了,扛一根竹杈,说,燕子屎拉在头上,头会变瘌痢。他打算捅窝。我说,窝就是家,它的窝干你什么事了?老张讪讪地笑,说,你成了瘌痢怎么办,哪有读书人是瘌痢的。我说,酒喝多了,血管会爆,我也没看到你血管爆啊。它们孵育雏鸟,我也每天看,看它们喂食,看雏鸟试飞。

田翻耕了,家燕又来了。家燕喙短而宽扁,翅膀狭长而尖,尾羽呈叉状,上体发蓝黑色,还闪着金属光泽,腹面白色。春天是燕子剪开的,剪裁出柳树绦绦,剪裁出桃花灼灼。这是古人说的。燕子狭小的身子,驮来春风。它体态轻盈伶俐,在低矮的空中画着优美的弧线(它们忽上忽下地飞,捕捉飞舞的昆虫)。春风在回荡,雨也空蒙。乡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催促着水牛,在田里翻耕。燕子站在泥堆上,啄食蚯蚓、蟋蟀、百足虫。牛背鹭涉水啄食泥鳅、田螺。牛背鹭白得如一团雪。微雨时,我也去看人耕田。

我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上二十多里路,去小镇苗木市场转几圈。这是每天早上出门干的第一件事。即使不买,我也去。苗木市场在一条旧街道里,冷冷清清,从三月到五月,每天上午都有人卖苗木。无论晴雨,我都带上一件雨披。种苗木是山区人营生之一。我走走看看,问价格,也问苗木来源地。苗木一般是桂花、杉树、罗汉松、红豆杉、茶花、橘子树、柚子树、垂丝海棠、樱桃树、美国红枫、蜡梅、木槿、枇杷、花厅梨,也有很多花苗,有忍冬、紫罗兰、扶桑、芍药、水仙、兰花。他们卖苗木,也卖野葛粉、野生菌、红薯粉丝、梅干菜、酸萝卜、笋干、霉豆腐,还卖小黄豆、豇豆子、扁豆子。卖苗木的人坐在矮板凳上,看着一个个路过的人。这些东西我都买过,这些苗木我都种过。

雨天,适合种苗木,不用浇水。我种的树苗,都是小苗。乡人便取乐我,说,等这些苗长大了,都不知道要哪一年,要种就要种有年份的苗,长得快,成活率也高。我说,假如有那个福分,我愿意看着一棵苗长大,一年比一年粗壮,一季比一季挺拔,这个过程比什么都有意思。

大多数雨天,我无所事事。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人脸,我已经没有任何兴趣细看。我是一个不约人闲聊的人。有一段时间,我特别专注于一个乡人种田。他翻耕,我去看。他耖田,我去看。他撒谷种,我也去看。我还跑到他家,看他育种。那块田,在山坳中间,有一亩多。我站在窗户边上,可以看见田里有没有人。他灌水,我去看;他放水,我也去看。每天傍晚,我弯一截羊肠田埂路,去那块田里看看,再绕过田畴,去溪边散步。稻种发芽,鹅黄浅绿,我拔两株,栽在自己的玻璃罐里。下雨了,我也去看田。秧苗浮在水里,雨打在苗叶上,苗也卷曲一下,又弹回来。乡人几次问我:“你到底在看什么呢?你真是一个少见的人。”又问:“你是不是想学种田呢。”我说,我想看一粒稻谷是怎样变成一束稻穗的,这个连续不断的过程,让我入迷。

屋前荒地有一块低洼地,绵绵的雨水使得低洼地积了比脚踝还深的水。水洼有两张八仙桌大。一次,我在荒地找鸟窝,看见水洼里有很多竹签细的小蝌蚪。我又每天去看小蝌蚪。荒地有芒草和矮灌木,许多鸟喜爱在这里筑巢。野鸡也有。有时,我坐在雨廊或阳台看书,或躺在竹椅上午休,野鸡会咕咕咕叫,突然飞起来,掠过芒草丛。在这里,蝌蚪却是第一次看见。过了半个月,蝌蚪变成褐黄色,身体呈纺锤形,像发芽的南瓜子,吸附在杂草四周。又过十来天,蝌蚪成了麻黑色,长出短短细细的幼足,嘴巴扁扁。鸟站在水洼边,吃蝌蚪。蝌蚪乌黑黑一群,惊慌四散。大颗粒的雨珠,打在水面上,也把蝌蚪打上来。跳起来的水,吸着蝌蚪,又落下去。又过半个月,蝌蚪不见了,成了癞皮蛤蟆。蝌蚪也叫蛞斗、玄鱼、悬针、虾蟆子、水仙子,是蛙、蟾蜍、蝾螈、鲵等两栖动物的幼体。小时候,我捞过蝌蚪喂鸭子。用一个竹编的抄网,抄进田沟,把蝌蚪捞到铁桶里,捞了半桶,拎回家,倒在石槽里,给鸭子吃。蝌蚪扭曲地爬动,尾巴甩动。鸭子嗦嗦嗦嗦,把蝌蚪刷进嘴巴。想想,我当年真是个残忍的人。

前几日下小雨,我无处可去。我找了几根竹篾、一圈麻线、一盒大头针,挖了几条蚯蚓,去溪边钓黄鳝。麻线绑在竹篾上,另一头绑扎大头针,针头扭成弯钩,穿一条红蚯蚓,抛入溪里。竹篾弹性大、易弯曲,可以弓在溪边石缝里。我抛了五根竹篾,自顾离开,去田野采野花。黄鳝来吃食,吞下诱饵,大头针便会勾住嘴巴,怎么也吐不出来。它便不再游动了。我一刻钟提竿子,查看一次。过了一个多小时,雨稠密了起来,我的雨披流着细沟似的雨水。田畴空无一人,清冷,水雾散了出来。我收了竿子,挽一个竹篮,走田埂路回来。汪汪水田浮起一层淡绿。田埂的荒草也抽了寸芽。回到伙房,鞋子、裤脚、衣袖全湿透了。黄鳝钓了三条。我生了一钵炭火,赤脚架在火钵上。突然觉得很冷,不停地打冷战。我熬了生姜茶,喝下一大碗,又喝了半碗热水酒,身子才暖和起来。雨是那么冷,从毛孔渗透到血液里,由内而外地浸泡了我。

雨的冷,是从高空带来的。它的冷,就是天空的冷。我把黄鳝剁成手指长,一节一节,放在砂钵里炖。用生姜、辣椒干、胡椒叶做调味料。炭火红红。我坐在伙房门口,怔怔地看雨。也不仅仅是看雨,也看别的。至于别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蒙蒙湿的空气里,我没看到雨,只有一片蒙蒙灰白。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人。这个人是谁呢?我也不知道。我想起了去过的一个城市,凌晨下了火车,去到一个酒店,看窗外下了一天的大雪,又回来了。我想起了一首诗,描写栀子花在雨中纷纷飘落,花瓣如鸽子羽毛。我又想起了暗夜疲倦的声音,像破裂的水管爆水。雨中的房墙和黛色的矮山冈,我也看不见。我看见了一张书桌,桌上有一本看了一半的《阿米亥诗选》。书旁边有一个玻璃烟灰缸,烟灰缸里有几个潮湿的烟头和一个空火柴盒。天完全暗了下来,我拉亮灯,起身把砂钵端上餐桌,打开盖子,砂钵里的黄鳝成了木炭。

一个下午过去了。一天过去了。

雨还没过去。路面漫上水,漂着腐烂的树叶。

雨在下,已经第八天了。我戴了一顶宽斗笠出门,在四处荒山野道走走。斗笠越戴越重,我在一棵树下,把斗笠解下来,甩了又甩,水甩出弧线,抛洒出去。雨滴在我头上,冰凉。我摸摸头,摸摸脸。打在头上的雨滴,有亡魂的冷。斗笠轻了,我再戴上头。雨细长如丝,绵密,随风飘忽。走了一圈,有些失望,我什么也没发现。雨水过多,加速了落叶的腐烂。也因为积水,有几棵去年冬种的含笑树,也死了。野草的葱茏,显得厚颜无耻。鸟,我一只也没看到。家燕躲在巢里,做起了居家夫妻。倒是看到一只野兔惊慌失措地跑,撅起屁股,毛发全湿。春天,并不完全意味着新生,也有死亡和腐烂。死亡的,腐烂的,一并入土。生长的,继续生长。

荒地里,开出第一朵花的,是泡桐。我种过三十多株泡桐。在坍塌的斜坡上,为了保持水土,我种了泡桐和七节芒。这两种都是疯狂生长的植物。泡桐还是光溜溜的,树叶还没发出来,紫白的花缀满了枝丫,带着南方特有的油腻气息。大雨来一次,花瓣落一地。太阳开一天,地上的花瓣枯黄几分。一个雨季结束,泡桐长出了肥厚宽大的叶,花却一朵也不剩。任何一棵树,都是这样的:死亡一部分,生长一部分。或者说,一边死亡,一边生长。生命的成长伴随着严苛的死亡,这是节律,谁也无法逃脱。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在《春晓》里这样写道。年少时读,觉得那么唯美动人,现在读来,有了别样的况味。中年人的况味,茫茫尘世的况味,时间碾压万物的况味。似乎一切都那么无可奈何。一个敏感万物生死的人,惋惜心远远多于惊喜心。每一场雨的到来,既是对大地的馈赠,也是对大地的清洗。雨落在地上,既是润物,也是劫难。雨在天空编织着优美的雨线,婀娜,雨声响亮,把人惊醒,把斑蝥惊醒,把草木惊醒。我们看到的每一场雨,都十分盛大。当雨落下来,其实每一滴雨,都是极其孤独的。但大地的繁荣,都是雨的馈赠。雨滴和雨滴在大地重逢。 CLllN7p3FxLuVfVxWvIlRouB6pQagq+JA8uKSX7XQdR53cQslr0bFR6tfjM1jZ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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