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自己的意愿,收拾一个院子,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去小镇,买了斧头、铁锤、泥刀、电锯、锯条、陶瓷花钵、水管、粗绳、柴刀、宽嘴锄头、铁镐、洋铲、提篮、铁桶,装了满满一板车。镇里有一条卖器物的小街,各家杂货店门口都堆着木桶饭甑、筲箕、竹梢扫把、扁篮等器物。杂货店老板见我买杂七杂八的器物,问:“你是做什么手艺的呢?”我说,手无缚鸡之力,哪挣得了手艺饭吃。
屋后有一亩来地,原先种了白菜、菠菜、辣椒和大蒜,种了两垄玉米,旱死了,满秆哀黄。我又去镇里的竹编厂,买了一手扶拖拉机的篾青竹片,让篾匠阿四编竹匾。竹片一米长,用竹板固定一个半米半径的坐标,踩在脚下,阿四蹲着编,篾刀嘟嘟嘟,把竹片挤压在一起。一块竹匾一平方米,三天编了八十多块。我要把这一亩地圈一个竹篱笆,免得鸡鸭跑进来。一个篱笆三个桩,没有桩固定,竹匾会被风刮跑。我又去屋后的矮山,砍苦竹。矮山多苦竹,在阴面坡地,密密匝匝,一直往山垄里蔓延。苦竹有手腕粗,可以做晾衣竿。一根苦竹可以做三根桩。
把竹棍一头削尖,一头锯平,用铁锤锤进地里,一米一个竹桩。地是黄泥地。俚语说,锤桩要找软泥地。第一次见这块地,我便喜欢。不仅仅是因为地平整,乱石少,也因为是黄泥,含沙量少,这样的地土质疏松,肥沃,适合种花、种树、种菜和育苗,也适合种红薯、黄豆、芝麻、荞麦。竹匾用废弃的电线扎在竹桩上,三边开篱笆门。从山上架一条不足百米的水管,把山泉水引入院子。院子中间建一个十平方米的四方池,便于给花草浇水。
几个来我这里喝茶的人,见我穿旧劳动布工作服,满裤脚的泥浆,问:“一块菜地,要修一个月吗?看你这个架势,可能要修到入冬呢。”我说,每天找些事做,太有意思了。
山后有一条小溪,秋冬时节,水枯竭,裸露出河道。河道有河石,麻青色,或白青色。我捡了三天的河石,堆在一块草坪上,请人用手扶拖拉机拉来。在山区,手扶拖拉机是主要拉货工具,爬坡厉害,突突突,在山道里跑,拉木柴拉番薯拉稻谷。也可以在河道里拉货。捡回的河石,和矮板凳一般大,形状不一。
河石用来建四方池和砌墙。砌墙不用水泥,把黄泥用宽嘴锄头浆得黏稠,做黏合剂。墙砌三十厘米高,搭上松木,成了花架。把陶瓷花钵摆上花架,装满黄泥,灌水,泥塌陷下去。
院子修好,已经入冬了。山区的冬天来得要早半个月,果鸽瑟瑟地抖着身子,在我厨房窗台上,跳来跳去。我在窗台搁了一块大木板,用两根木桩撑着。每天早晨,我喝了大碗温水,便去储藏室舀一碗米,倒在木板上。有时也倒黄粟米、荞麦、黑豆。入冬了,很多食草籽的鸟,会到生火之家觅食。果鸽不畏惧人,有时我在吃饭,它也跳到桌上吃饭粒。我用筷子敲桌,它啪啪跳起,落下,继续吃。我的窗户在白天始终开着,方便鸟进出。伙房大嫂埋怨似的对我说,果鸽都会认人了,你在这里,它吃得很卖力,还在桌上拉污。杂工老张说,抓两只野鸽吃吃,补补大脑,省得满脑子都是糨糊。我说,你一个星期不喝酒,人就正常了。他端着酒碗,嘿嘿嘿地傻笑,笑完,把半碗酒灌进嘴巴里,抹抹嘴,说,烈得过瘾,烈得过瘾。
有一次,突然来了暴雨,伙房大嫂忙着关门窗,把十几只果鸽关在了厨房里。厨房屋顶有一个玻璃大天窗,果鸽受了惊吓,往天窗飞,它看不出有玻璃,一只只撞跌下来。老张高兴,说,可以杀野鸽吃了,可以烧一大盘呢。我说,果鸽是撞晕了,不会死,我们可以养起来。
杂货间里,有兔子笼,是我用剩余竹篾编的。兔子笼有七个,吊在杂货间的木梁上。果鸽在笼里,第二天活蹦乱跳了,咯咯咕地叫。果鸽是最好养的鸟,一般一个星期,便不生疏。我想孵育果鸽,可辨不清雌雄。我又请老四师傅,编大鸟笼。老四师傅说,我一个做篾的人,怎么会编鸟笼呢?
我说,你会打鸡笼吗?
老四师傅说,打鸡笼,是最简单的活了。
我说,打一个长宽五倍、高两倍于鸡笼的笼子,用粗篾丝扎栅栏,开四扇小门,便可以了。老四嘟囔着说,干了一辈子的篾匠,还是第一次干这样的活。
果鸽一共有十三只,把它们全养在铺了干茅草的大笼子里。
有人拉了两麻袋的冬笋,找我,说:“冬笋刚挖的,过两天冬至了,要不要多备一些呢?”我摸摸冬笋,半斤重一个,尖头圆屁股,笋壳薄,是好冬笋。我说,时间这么快啊,冬至就到了。我对老张说,这两天,你有什么事吗?
老张说,给菜地上一次肥,便没什么事了,事也做不完,天天做也做不完,不做也没事做,事会催人,人也会催事。他拍拍洗白了的旧军绿色衣服,又说,你有什么安排,我跟你去。我说,花钵一直空着,什么也没种,得去找东西种种。老张说,明年可以种南瓜、黄瓜、丝瓜、豆角,可以餐餐吃时鲜菜。
其实,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我一直在想种什么。种的植物必须是自己育苗,不去买。我早列了一个名录,预备着,去找。晚上,我又重新列了名录:美人蕉、指甲花、忍冬花、牵牛、菖蒲、栀子花、蔷薇系列、迎春花、铁线莲、禾雀花、木香兰、蒜香藤、雪兰花、球兰、草本绣球、茶梅、垂丝海棠、山樱、木荷、三角梅。在平时进山的时候,我看到一些可种的草木,会记录下来。美人蕉、指甲花、忍冬花、牵牛、菖蒲、栀子花,是很普通的草木,溪边,茶叶地,乡人菜地边,山边角落,都常见。山樱和木荷,在山坳也常见。这些草木,带上老张去挖即可。野生垂丝海棠很难见。在很多山区,我都没看过。可在屋后的山上,我见过。有一次,正是映山红开遍山崖的时候,我进山,在岩石嶙峋的山边,看见了一蓬繁花,红红的,艳丽,热烈如火。我去了无数的山,可还是第一次见垂丝海棠。我熟悉它。我在曾工作的地方,种了十余株垂丝海棠,每年暮春,花海如浪涌。
第二天,我叫上司机,带上剪刀、布条、塑料袋,去四周的村舍,一家一家去问,去看,去收集种子或者剪枝、扦插或移栽。村舍里没有的,便去公园收集。
山区阴寒,多种植物会冻死,栽下去的植株,我铺上稻草;撒下去的种子,我盖上细沙和锯木屑;扦插下去的枝条,我蒙上厚塑料皮。我怕下雪,封冻冰寒,我在花钵上树一个稻草人,把花钵口罩住。育苗如带婴儿,处处细心。
最后出苗的,是指甲花、忍冬、迎春、铁线莲,从锯木屑里钻出来。铁线莲长得快,不出半个月,藤蔓绕了起来。我用苦竹编了拱门,一个月后,铁线莲爬上了拱门。这个时候,果鸽已经孵卵了。
果鸽又名鸪雕、鸪鸟、花斑鸠,是南方一种常见的斑鸠,也叫野鸽子,在林地最常见,栖息在灌木或乔木上,觅食种子或果实,在山崖岩峰用干草和小枝条筑巢,巢平盘状,一般每窝产蛋两枚。在屋前的一片荒地里,我见过果鸽孵卵,趴在草窝里,不时地咕咕咕叫。雌鸽晚上孵卵,雄鸽白天孵卵。果鸽是一夫一妻制的鸟,只有一方死了,才会另寻配偶。果鸽和人一样,怕孤单寂寞,飞起来成群结队。在板栗林里,我看过一百多只果鸽觅食。啪啪,我拍掌,呼啦啦飞走。
春季多雨,绵绵数天。有时又暴雨突至。暴雨有时伴随轰隆隆的雷声,半夜而来。我披衣出门,穿上雨披雨鞋,打一个应急灯,去看花草,盖竹匾防雨。移栽或种植的草木,没有度过暑寒,都弱不禁风,无论它的叶多肥厚,它的花开得多美——根系尚未吃进泥土,死亡也是一夜之间的事。
蔷薇,我尤其喜欢的植物品种,也种得多,种了四季玫瑰、黄木香、白木香、十姊妹、七姊妹。还种了一种七叶蔷薇,一支茎开七片叶,多刺,花硕如云朵。这是一个老郎中教我的。七叶蔷薇是多年生藤本植物,茎块入药,旺血去湿。可七叶蔷薇难找,在山里找了八天,才挖到一株。根系粗壮,藤茎黝黑粗糙,挖了两个多小时。
铁线莲爬满竹拱门,开满宝蓝色花朵。这时,幼鸽会飞了。我把鸟笼的栅栏拆除了,随它去吧。前几年,我喜欢养野鸟,猫头鹰、雕鸮、翠鸟、苍鹭,我都养过。养了一次相思鸟,我便不再养了。它让我知道,鸟是一种会相思的动物,相思山林,相思伴侣,相思天空。
花谢之后,酷暑来临。我摆一张竹床,放在四方池边,坐在竹床上,等待每一个夜晚的月光朗照。喝一杯茶,或者打瞌睡,都觉得美好而珍贵。我越来越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淳朴,归真。老张嘻嘻嘻,说,过两年,这个院子会更美,种下去的草木也更多。我说,再美的庭院也会荒废,花会谢,冬天会来,人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