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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春夜

戴着面具的人,在一朵荷花上舞蹈,裸美的肌肤涂抹了一层露珠。面具银白,如古老的铜镜。长发遮蔽的大地,在面具的照射之下,露出静谧的睡姿,山峦起伏,草泽随时会喷出泉水,鱼戏荷田于东。荷花在颤抖,舞者摇曳多姿。她的裙裾被风鼓起,随腰身旋转,越来越迷乱。她发出了一种飞瞬即逝的银光,穿透了云层、密林、虫洞,和我们的恐惧。光消失之后,她开始唱歌,歌声由远及近,从天边雪球一样滚来。雪球越滚越快,越滚越大,从山巅碾压而来,落在我屋顶,碎雪在窗外纷扬。她的歌声沉闷,但有惊人的爆发力,会炸开我们的耳膜。我们却无法窥视她的峥嵘。她那么神秘,鼓胀的身体里埋着大海。她一边舞蹈,一边抖落黑夜的碎片。她手中的银鞭,每甩动一下,河流便更加弯曲,天空会变形错裂。她一次次来到我窗前,露出森白的獠牙。深冬之后,我一直等待她的到来——她是我熟悉的人,她会从我体内掏出无数溪流,让枯死的草再次发芽,谢落的花回到枝头,通往故人的路也通往杂花繁盛的花园。我打开窗户,她伸出蛇芯子,舔我额头、脸颊和惊慌的瞳孔。她的吻,那么阴冷、妖娆、缠绵,让我无法躲避和退却。我无法抱住她,她如一条深海鱼,溜滑,敏感,转眼游入深海之中。现在,她又出现了,她的鼻音很重,像海啸之声。她冷漠又热情奔放。她不停地跳舞,摆出荷花绽放的姿势。我几乎爱上了她。我已经爱上了她。我静静站在窗下,等待她停下来,可她不知道疲倦。她舞蹈、发光和歌唱,作为一个使者,她的使命在于对生命的唤醒——我说的是,在春夜,雷电在催发万物生长。

夤夜,我还在看书,闪电来了。以前毫无征兆——下午还是暖阳普照,人身燥热,在黄昏时分,来了一阵过山雨,乌云又被风扯散了。云什么时间聚合在一起的呢?这是一个山中小盆地,被层层山峦包围着。盆地就像重瓣蜀葵的花蕊。乡人说,这里是雷区,时常有雷电来,还常有人电击而死。村里有好几个人被雷劈死。我说被雷劈死,多幸福,毫无征兆地死,死得不痛苦,突然失去知觉和生命。乡人说,被雷劈死,是诅咒,哪有人会希望被雷劈死呢,作恶的人才会被雷劈死。我问:“村里被雷劈的人,作恶吗?”乡人呵呵呵笑起来,哪有那么多作恶的人,作恶的人就像蚂蟥,一撮盐放下去,蚂蟥化为水了。乡人说起了几个怎么被雷劈的人。一个是妇人,在厢房里洗澡,轰隆一声,她的身子一半烧焦了,死在澡盆上。一个是耕田的人,他在犁田,泥块在犁铧两边翻,牛在前面拉犁,傍晚牛拉着犁铧回家,人不见了,家里人去田里看,田里伏了一个人,全身焦黑。一个在树下躲雨的人,轰的一声,树劈了半边人也劈成焦炭。

我来山中之后,没听闻被雷劈的事。树被雷烧,倒是见过。门前矮山上有一棵老樟树,树内空,可以藏几个人,树却枝繁叶茂。树上有很多鸟窝和蛇。我每次进山,也从树下山道经过。大鸟窝比脸盆大。树洞里,常插了香——有些人来拜树。老树居住着树神,当地人是这样说的。当地人不砍老树。修路造桥,要移栽老树,乡人也要摆上酒菜,焚烧香纸,磕头跪拜。有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人正在伙房吃饭,烧饭的大嫂突然站起来,说,树,树烧起来了。闪电蛇一样游动。那么高的树烧起来,谁也救不了火。伙房大嫂呜呜呜哭了起来,说,天神在惩罚人,肯定有人作恶,树替人挨了雷劈。树被黑烟笼罩,红红火光照亮了四周的山野。树烧了一个多小时,雨来了,火才熄灭。第二天,我们去看老樟树,树叶全烧光了,树身焦黑,树洞腐殖层还有零星火点。这棵树死了,站着死了,像一个巨大的树雕,张开双臂,露出刚健的肌骨。乡人说,这棵树有好几百年了,它目送多少人,葬在它身后的坟地里,它死了,再也庇佑不了人了。乡人烧了酒菜,来祭祀。祭祀一棵树的死,像祭祀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最后离场,请来了戏班,做了道场。乡人在诅咒雷电,说,什么不好劈死,要劈死一棵老树啊,某某人作恶那么多年,雷啊,也不显显眼。过了三个月,烧焦的树身,发出了新芽枝,绿得发碧。乡人又来祭祀,说,树神舍不得我们,还得继续守护。

小时候,我特别惧怕闪雷。雷像轰炮,一阵阵,震天响。听到雷声,我便捂紧耳朵,躲在八仙桌底下,仿佛八仙桌是牢不可破的避雷地下室。我祖父见我这个样子,哈哈哈大笑,说,雷又看不见人,是个睁眼瞎,你躲起来干什么。他拉我,我也不出来。闪电忽闪忽闪,在天边烧灼,我又关紧门窗。我儿子十岁之前,也怕闪雷,每次雷鸣,他吓得号啕大哭,躲在他妈妈怀里。在很多人的童年里,雷是凶煞之神,让人惊恐。

在我老房子没拆之前,有一块荒地,堆石头和废弃的坛坛罐罐。有一年,我祖父说,荒地不用可惜了,栽几株雷竹吧,春雷来了有雷竹笋吃。他种了几株雷竹,第二年便出笋了。过了三年,雷竹长满了空地。祖父把秕谷木屑,倒在竹地里,第二年雷笋长得更多。第一声春雷响后,我第二天便去竹地看,是不是长雷笋了。我祖父取笑我说:“雷笋哪长得了那么快,还在地底下,你扑在地面,可以听见笋在地里拔节呢。”我扑在地面听,什么也没听到,脸上爬满了黑头蚂蚁。

雷竹笋拔节的声音,是可以听到的。它是春天的脚步声,在春雷的催促下,和春雨一起出发,来到山冈,来到田野,来到溪畔和花盆。它会来到任何一个角落,充塞每一个细胞。

现在,来到我窗外。我推开门,去了院子里。院子里的路灯濛了毛毛雨,虫蛾一样飞舞的毛毛雨。雨银白色,闪着淡光。四周寂静。我抬头看看天,天一片漆黑。山峦沉没在汪洋里,如不见踪影的方舟。我翻开盖在地里的稻草,查看去年冬扦插的花苗。我扦插了很多藤本植物枝茎。稻草软软的,有些腐烂了,散发霉热腐殖的气息。看了很多次了,我都没看到扦插枝茎发芽。枝茎若发芽,我便会扒开稻草,让活苗自由生长。一棵苗的生命,由它自己去遵守四季的规则。种草木,不在于花开得多美,不在于花季有多长,而在于看它怎样经历四季。每一种植物,在四季中,所呈现的面目不会一样。种草木的人,都是细腻的人,多情,敏感。

这是第一个雷雨夜。我在雨廊里,一个人坐了下来。对大自然而言,这是一个惊天动地之夜,接下来大地要发生的事情,可以顺理成章地预想:鳜鱼开始洄游,鲫鱼寻找有草丛的水边孵卵,桃树会发出第一枝绿焰,韭衣脱尽分蘖新芽,布谷鸟的叫声在山谷里一声长两声短,水库里的野鸭深夜也叫了,池塘漂起了茵茵浮萍,美人蕉枯黄的直茎明日转青,青蛙呱呱呱在冷夜独自鸣月。

三条闪电从东边的天边,弯弯曲曲地掉落下来,落在它自己消失的地方。阴绿色光,照得天边也是阴绿色,大地变幻着色彩,让人无法确切感知,充满了神秘和阴森。“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这个神谕,也适合闪电。来的地方,即是去的地方。发生的地方,也是终结的地方。只是雷迟迟没有来,或者永远不来,或者来得悄无声息——不是所有的雷声,都会响。我在笔记本上匆匆写下《骑闪电的人》:

你指间消散的,不是火焰。春夜的风暴

那样完美,滚过。骑着闪电降临的人

河流是他的腰带,山峦是他的冠峨。宽恕他吧

他沉湎于闪耀,奋不顾身

逆流与顺流,他都一一带给

请你指明他的归宿。天空浩瀚,黑如泥浆

在他的最后一眼,你第一个浮现,依旧淡雅如菊

消失得最快的自然界现象,不是彩虹,不是海市蜃楼,而是闪电。它扑闪如电光火石,焚烧空气,焚烧雨云,如死神的歌谣。闪电哪儿也不去,哪儿也收容不了它,除了苍穹。雷声仅仅是闪电焚烧时的噼啪之声。

雨越来越密,雨珠越来越大。地面溅起哗啦啦的水珠。密密麻麻的水珠,落下便破碎,形成了水。水渗透了草根,渗透了泥孔和瓦缝。水在汇流,沿着墙根,流到了荒地里。荒地里长满了七节芒和矮灌木。

闪电再也没有来。像跳舞的人,以雨水谢幕。

春寒袭袭,包裹着人。我回到房间,再也无法入睡。我把台灯调成暗光。窗户玻璃被风拍得啪啪响。风像一个急于投宿的人,倦怠于长途跋涉。天空再次出现了裂缝,幽灵一样的光,撕裂无边的黑布。在我的窗前,忽闪忽闪,露出狡黠的面容。它每次到来,我都毫无防备,甚至不给我任何暗示。我想抱住它,抓住它。它转身而去,留下一片黑暗和暴雨,让我一个人,在空空的房间里,战栗、惊悚,望着漆黑的窗外,不知所措。 d31GdRQjez6CQCQz+i3Be4d0BQyWxbbPrgl0Kxs6gmpEf2IoHRvuw7/OY+uOiQK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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