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挖地

这个时节，朋友们都跑到外地去看油菜花，打羽毛球都找不到人。油菜花像美丽的黄锦缎，又香，把大地变成了香妃，确实赏心悦目。不过，我是不会舍近求远的，春分刚过，在这油菜花的全盛时期，到处都是灿烂如画的景致。但看我的菜园，栽的虽是白菜，却也明黄靓丽，把我的眼睛都闪花了。

可是，我割倒了两畦菜花，用铁锹把它们斩碎，翻进地里做肥料。——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俗话说，“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我需要地。地是用锹翻出来的，土块一锹压着一锹，像青色的小瓦匀称地铺开，我像站在屋顶之上；一锹锹的土块，也像瓦蓝瓦蓝的云，这样，菜地宛如辽阔的天空，而我立于云端，心也在飞。

说实话，挖地是累人的活，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土块潮湿，又重又黏，没挖多远，汗水就从额头沁出，滴入泥土，融入其中。汗水仿佛是藏在皮肤下面的顽皮少年，像小时候看电影时，为了逃票，先藏在电影院里，等电影开场，便悄悄地钻出来；更像泉水，汩汩而出，如雨而下，使泥土更湿。时常挖到红红的蚯蚓。它们喜爱湿土，但又不能太湿，春分后雨水渐多，它们便都浮到土层中间，约半锹深的地方。有时一锹能挖出几条——这是一块健康的土地。为了尽可能地少挖断蚯蚓，我把土块挖得很大，简直比掼砖还累。我深深知道，爱蚯蚓就是爱土地，爱土地就是爱自己。

挖地是往后退的，就像插秧。唐代布袋和尚的《插秧诗》曰：“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底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退步”一词可以给人很多启发。当你从名利场中退出来，从应酬中退出来，从感官刺激中退出来，把铁锹插进泥土，用力踩下去，向后一撬，一锹土挖起来了；一退，再退，一畦菜地翻到头了。也像写作，也像上课，都是往后退的。地是一锹锹地挖的，字是一个个地写的，课是一节节地上的，钱是一分分地挣的。我鄙视一夜暴富的人，我同时认为那样的日子并不踏实。

张炜在早期小说《蓑衣》中写道：“这片土地变得漂亮了，耕过、耙过，就像蓬乱的头发被耐心地梳理过一样……”那是拖拉机耕耙过的土地，适用于大面积操作；我的菜园有200平方米，并不算小，但我愿意用锹来挖。我的汗水在里面，我的力量在里面，我的感情也在里面。我撒下菜籽，打宕子点四季豆，土地就长出幼苗，我和土地心有灵犀，合作是如此默契。点豆子的宕子，又叫“埯”，指挖出的小坑。这个“埯”，又能当动词用，如“埯豆子”；还能当量词用，如“一埯花生”。汉语真是内涵丰富啊，像土地一样。

我在挖地时，时常歇歇，在菜地转，东瞅瞅西瞅瞅，或者望望天空，或者胡思乱想。同在一畦的生菜，有的卷起来了，有的烂掉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春韭菜长起来了，只是稀疏。杜甫《赠卫八处士》中有两句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意思是，在下雨的夜晚剪下新鲜的嫩韭菜，把新鲜的黄粱蒸出香喷喷的气味，写出了主人的热情，体现了朋友相见的难得和欣喜之情。这个“剪”字用得太妙了。稀疏的韭菜，又嫩又软，几乎倒伏，无法用镰刀割，只能用剪刀剪。

又想到刚刚读完的小说《岛上书店》。有个人物说，“我要待在家里，照顾你和这个土豆”，而“土豆”比喻将要出生的孩子。这个比喻真是新鲜啊，将孩子肥嘟嘟又憨态可掬的样子写得活灵活现。封底又有一句：“每本书都是一个世界。”那么，我这菜园，是不是也是一个世界呢？——劳动，并快乐地思考，这便是挖地的乐趣。 fsftHR/kHIZxnO4yfga78OzYyaWpwwk9S42rLpHK1A9f1drWKhOswZg32KiI7q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