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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就是上坟

在广阔的田野,古墓葬是常见的文物。不消说,为配合高速公路、铁路建设的抢救性考古发掘,汉唐宋明墓葬总是最常遭遇的地下文物。大半因为分工需要,小半出于兴趣使然,我的考古工作对象,多半是些宋明时期的墓葬。

2014年,我在武义明招山调查南宋吕祖谦家族墓地。宋室南渡后,自吕祖谦的曾祖父吕好问葬身明招山以来,“东莱吕氏”五代家族成员,悉数聚葬于此,从南宋初到元代,延续了一百五六十年。

青山绿谷之间,到底埋有多少墓,墓主人分别是谁,位次怎样安排,史上著名的东莱吕氏家族如何规划墓地,我每日都在思考。上班下班,我总会面对大大小小的坟墓。我写过一篇《吕祖谦墓》的文章,里头说到“我这考古工作吧,上班就是上坟”,略带自嘲之意,整体而言,还算是对工作的客观描述。

后来,“上班就是上坟”这句话,脱离了具体的文本,在虚拟的网络空间传播,很多朋友以为我是个“段子手”。我发誓,这绝对是误会,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是严肃的、真诚的传播者。当我发掘一座古墓,它连接着八百年乃至上千年以前的过去,墓主人曾经和你我一样都是有血有肉,拥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人。而今天,眼前的这座古墓即将被建设中的高速公路碾压摧毁,而公路通往的地方,名叫未来。

我,一个考古工作者,在今天和古代之间的缝隙中生活,在经济建设和文物保护的前沿阵地工作,在科学和人文的两头摇摆——我对古墓葬的记录和讲述,调子自然是深沉的,怎么可能会是娱乐化的段子手呢。

以下的文字,就是围绕古墓的写作,许多篇章貌似有点稀薄的学术性,实为第一人称的抒情遣怀,内里却是文艺性的。它们的文体模糊,无法分类,不是学术,不像文艺,也许什么都不是。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以下故事,全部来自我在田野的生活、工作经验。我只是努力将考古、历史、读书、工作经历、生活体悟和个人情感,整合起来,煮一锅五味杂陈的文字。

吕祖谦墓

吕祖谦(1137—1181),浙江金华人,人称“东莱先生”,是曾经与朱熹、张栻齐名的南宋大儒,与之并称“东南三贤”,卒后谥“成”,后世也称吕成公。这是“百度”可以解决的问题,点到为止。

吕祖谦墓,在武义县明招山。武义距离金华,感觉很远,其实还好。我的房东老陈,家住明招山下。当年他的父亲,挑着担子,步行至金华城内卖小猪,凌晨三点出门,星夜兼程,往返来回,晚上十点就可以到家。我估摸着,当年吕祖谦出殡之日,发自金华,八九个钟头,即可抵达明招山。

我这考古工作吧,上班也就等于上坟,每天都能见到吕祖谦墓。如今的吕祖谦墓,是20世纪90年代重建的,面貌去古已远,就地表的墓园所见,与晚清民国的坟墓没有什么两样。以我长期调查浙江宋墓的阅历,对此是有发言权的。当然,大家都是“向前看”的人,谁会真的在乎宋朝与清朝的区别呢。

很多人以为文物保护是近代才有的观念,并不完全对。像吕祖谦这种级别的历史文化名人,在金华就是“乡贤”,在武义则为“寓贤”,他的故居或坟墓,通常会受到所在地官府的妥善保护。

尤其是坟墓,更要郑重登记在册,纳入金华府和武义县的“防护录”,由官府出资,雇人看护。墓地附近,大凡砍伐、动土之类的活动,一律禁绝。今日所谓“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待遇,也不过如此。

时迁岁久,风吹日晒,坟墓不免毁圮,需要不时维修。与今日不同的是,古人的文物维修并无“修旧如旧”“不改变文物原状”的理念,每重修一次,必失真一等,多个回合下来,终至于面目全非。据我所知,清雍正年间,武义知县主持修过一回,今日尚存的“吕祖谦墓碑”就是当年重立的。清光绪十二年(1886),金华知府陈文騄,会同武义的县官和乡绅、东阳的吕氏后裔,又大修过一回,终于将吕墓“装潢”成今日可见的模样,距离南宋旧貌已远,古意全无。

我们不得不说,这是文物保护的“古不如今”之处。然而,过去的知府、县官、学官,每逢清明、冬至或其他日子,带领乡绅随从,不时莅临明招山,上坟致意。如此这般的文物保护宣传力度,又是“今不如昔”之处。

至晚在明代,吕祖谦墓前已建起祠堂五间、东西庑六间,里头陈列着很多不同时期、各级官员上坟时的“祭文”碑。人们以碑文的形式,纷纷表达对先贤的缅怀与敬仰。

晚清民国以降,这种盛况已不复见。光绪十二年(1886)的那回重修,是吕祖谦墓历史上的最后一次重建。接下来的日子,迎接它的将是毁灭。

20世纪50年代以来,开山耕地挖一回,大炼钢铁砍一回。当年的农民穷啊,盖不起砖瓦房,纷纷上山挖砖头、撬石板,再毁一回。素面的砖头、石板用来建造房子,据说刻字的石头不吉利,只配用来铺设水渠,或者砌筑猪圈。不几年,吕祖谦墓的地表痕迹,荡然无存。

距离今日重建的吕祖谦墓约200米处,有一通半截残碑,仆于化粪池的旁边。这是吕祖谦墓附近唯一存世的真正的古物。这通残碑在《正德武义县志》中有全文著录,原来是明正德十四年(1519),浙江提刑按察司副使刘瑞在武义视学,特意前来上坟时所撰的《告东莱先生吕成公墓文》,其文曰:

刘瑞敢昭告于宋东莱先生吕成公之墓曰:呜呼!宋乾淳间,道学名世者,唯考亭(朱熹)、南轩(张栻)二夫子,公独友之,往复讲劘而下上其议论,有古丽泽之风焉。故德业之盛,匹前休,范来世,卓乎远矣!瑞视学东郡,夙怀仰高,过公之神道而奠焉,礼也。唯公鉴之。

这段文字比较生涩,不读也不要紧。

王坟

楠溪江中游,山川奇秀。这片山谷间,有一座宋墓,石人石马石牌坊,从山脚排起,直抵坟前。墓主人名叫朱直清,南宋绍定二年(1229)登进士第,从此宦海浮沉。当他于宝祐五年(1257)去世的时候,官至朝请郎、知抚州。

这样的仕宦履历,只算平常,但他的坟墓,在当地被称为“王坟”。

王坟是俗称,大凡石像森然、排场够大的古墓,民间多半统称为“王坟”。嘉兴、湖州地区,有很多名叫“王坟”或“王坟头”的村庄。桐乡有个王坟头,是明代大官的坟墓;湖州埭溪镇风车口水库所在,也曾叫“王坟”,据说是宋孝宗生父赵子偁的墓地。

朱直清的坟墓,占地不小,称为王坟,也说得过去。王坟下方的村庄,至今仍为朱氏聚居之地,他们是朱直清的后裔族人。

2001年,朱氏族人重修过王坟,排场较前愈加恢宏,把出土的墓志,也镶嵌到了墓面上。

《朱直清墓志》字迹清晰、品相完好,简单介绍了他的生平,最后说他葬于当地的“吕公山祖茔之侧”,即葬在祖坟的附近,所谓“之侧”,就是附近的意思。至于多近算近,多远算远,则无一定之规。

我并非信口开河。武义县东南宋徐谓礼墓,因为出土徐谓礼文书轰动一时,按其墓志说是葬于“祖垅之侧”。其实,徐谓礼墓附近并无其他同期墓葬,他的父亲徐邦宪葬在武义县城西郊的壶山,两者相距约五里之遥,竟然也说是“祖垅之侧”。

朱直清墓附近,确实还有几座古墓,面貌颇古。只是南宋距今已远,不见到墓碑和白纸黑字,墓主人的身份不好说,朱家人也不敢肯定这就是他们家的祖坟。至于《朱直清墓志》说葬于“吕公山”,朱氏坟山,为何名叫吕公山,没人说得清。

这时候,当地的吕氏家族正在各地寻找他们的祖坟。吕氏一族财力雄厚,访祖坟、修族谱、建祠堂、寻祖归宗的愿望特别强烈。

吕氏族人根据他们收藏的《吕氏族谱》的指引,来到吕公山,见到朱直清墓附近果然有两座古墓,果断宣布,这就是他们吕家的始祖墓了。据《吕氏族谱》记载,晚唐乱世,吕氏先人从中原跑到楠溪江,卒葬于此,故山名吕公山。

故事靠谱与否,那是另外的问题。朱氏听吕氏引经据典,言之凿凿,一时竟也提不出反驳的意见。

吕氏占了上风,决定趁热打铁,将疑似祖坟办成“铁案”,于是雇佣几名当地的朱家人,把古墓发掘一下,找点证据。

朱家人挖呀挖呀,咣当,果然挖到墓碑,一看,原来是朱直清爷爷奶奶的坟墓。故事讲到这里,本来可以结束了。《朱直清墓志》“葬于吕公山祖茔之侧”的说法没有错,这就是南宋朱氏家族的墓地,与吕氏无关。

可是那几个人有自家的小算盘,他们想啊,辛辛苦苦,工作这么多天,若把真相告诉雇主,万一雇主恼了,不发工钱,岂不白忙一场?于是,他们把墓碑往草丛里一埋,竟然把话反过来了,说,这就是吕氏祖坟。

吕氏大喜过望,认祖归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后来,更是通过当地文物部门,把“唐代吕氏祖坟”公布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从法律层面确立了“既定”事实。

吕氏欢天喜地,按下不表。只可怜了参与挖掘的朱家人,他们确实领到了工钱,却从此生活在自责之中。吕氏越高调,他们越自责,每逢小病小灾,即痛感愧对祖先,罪孽深重。

终于,他们选择站了出来,将草丛中的墓碑重新翻出,并为自己的行为深刻忏悔。一时间,舆论哗然。朱氏族人重新团结起来,纷纷要求吕氏退回强占的祖坟,并要求县文物部门变更文物的性质与名称。

这些年来,吕氏为“祖坟”倾注过无数的心血,凝聚家族的物质载体,哪肯说还就还;文物保护单位是政府公布的,哪能说改就改。直到现在,朱吕两家仍然相持不下,我写这篇文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处墓地

2009年,我在浙东某县发掘一处古代墓地。茶山上,古墓葬密集,多为战国西汉的土坑墓、东汉六朝的砖室墓。

无论土坑墓,还是砖室墓,近二十年来,均曾遭盗掘,随葬品残缺不全。盗墓贼掏洞下去,地下作业,黑灯瞎火,再高明的小偷,多少会留下点东西。但是,这片墓地不同,干干净净,墓底犹如扫把扫过。有一座战国土坑墓,盗洞密布,墓坑壁上,还留有清晰的抓斗痕迹,这是挖土机作业的证据。

读过《鬼吹灯》的人,认为盗墓很神奇。其实,千百年来,这基本上是个手工活,“无他,惟手熟尔”,从未实现机械化。今天,有用挖土机盗墓的,一步跨越了手工业时代,听说过吗?没关系,我见过。

我在那里工作了三个月,发掘了几十座墓,出土的古物,一塌刮子装不了一麻袋。其中,一件陶器,有口有底,是用胶水粘补的,身上千疮百孔,像万箭穿过。

我没有抱怨。两手空空,工作量少了很多,乐得轻松。听同事说,他们那边收获颇丰,文物大量出土。我一点也不羡慕,我这边也是大量出土,只出泥土。

朋友们一定知道,这里的修辞叫作反讽。这片墓地是千年前的古墓,全是“无主坟”,清明节没有子孙认领。坟墓是古人的,换句话说,也就是别人家的,没人心疼。

2005年之前,我曾到浙南某县考察一处宋代或宋以后的墓地。当地的某姓家族,根据族谱指引,据说发现了传说中的唐代始迁祖的坟墓。据族谱上说,他们的祖先曾经出将入相,名头很大。

当地宗族观念很强,热心人准备予以妥善保护,并吁请政府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因为这件事,我去那里,老乡热情招待,不在话下。

我看了现场,地表的墓面装饰是南宋或稍晚期的风格。读了族谱,老乡所谓在朝中任官的祖先,完全不见于两唐书的记载。我说:“这种规格的大官,正史中应该多少有点记载,这不是我们可以单方面声称的;墓面雕梁画栋的风格,可能早不到唐代,浙江的唐墓,无此先例;当然,地表部分后世可以不时重修,地下的墓室,看不到,不能排除唐墓的可能性;至于墓主人是不是就是那位大官,不见文字材料,不好说。”

我认为,我的说法天衣无缝,简直可让巨石点头。可是,老乡不乐意,说这是他们踏破铁鞋觅得的始迁祖墓,大家认祖归宗的愿望十分强烈,请我务必再研究研究。

我怎么说呢,绕来绕去,还是前头的那些话。后来,大概有点不耐烦,语气稍嫌生硬。

回到杭州后,听说老乡们对此很不高兴,到处宣传,说省里来的不是专家,是个草包。我很生气,心想,反正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唐墓,我的同事也一样。

我没有抱怨。这件事过去多年,我觉得这次经历,是一种历练。

朋友们一定知道,这种态度叫作反省。老百姓认祖归宗的朴素情感,真诚可感。在原则与尊重之间,我本可以做得更好些。假如我的书生气冒犯了他们,我愿意在这边道歉,当然决不在专业方面。

在一处墓地,看到了现代人对于古人的贪婪与无情;在另一处墓地,看到了现代人对古人的怀念与温情。而我呢,游走于两边,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葛府

葛府,是浙江金华东阳市南马镇下辖的行政村。今日的葛府,其实并无葛姓居民。

葛府的得名,是因为南宋时期这里出过一位高官——葛洪。

葛洪(1152—1237),与晋朝的炼丹家同名而不齐名。南宋的葛洪,名气小很多。一个人的名声,通常不是因为他做过多大的官,而是因为他做过多大的事。

这话有点唐突,毕竟葛洪是正史有传的人物。

《宋史·葛洪传》是一篇七百余字的短文。他是吕祖谦的弟子,进士出身,南宋理宗朝官至参知政事,约相当于如今的国务院副总理。在传记中,看不到葛洪的具体作为,只是对“文恬武嬉”以及帝君沉湎女色的时局发表了不同看法。种种议论,反响良好,一则“帝嘉纳之”,一则“世多称之”。葛洪卒后,谥“端献”。

这是那年头道学家的标准做派,永远说正确的话。元代修《宋史》的史臣称其“守正不阿”,足见其名声不错。

葛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即其“府上”,所以他的家乡就叫葛府。与葛洪差不多同时代,东阳有个更大的官——乔行简,他的家乡就叫乔府。

东阳流传有葛太师、乔太师的民间故事。在老百姓眼中,人臣之极就是“太师”,豪宅之极便是“府”。今天的乔府,也没有乔行简的子孙。当地有种古老的说法,说是“一人当官七代善”,子孙有出息,那是祖辈世代积德积善的结果。这句话竟也可以说成“一人当官七代绝”,一个人生前官居宰执,官位太显赫,耗尽了子孙的福报,结果,后人功名不显,人丁不旺。

民间言论,诛心若此,大概是想以“惜福”的道理规劝世人:一个人、一个家族拥有的福分是恒定的,年轻时快活,老了就要吃苦,因为人生的幸福、痛苦都是恒定的,故而要“惜福”,好东西必须珍惜。这当然是唯心的说法,事实上,大凡登上天子堂的高官,只要名声不至于太坏,在本地的方志中一律被称为“乡贤”。这是通乎古今的惯例,人人热爱桑梓,乐意为之增色添香。

今日之葛府,地面已无南宋痕迹。我更感兴趣的,是埋于葛府青山下的绵延十华里的窑址。2008年,我发掘了其中的一条龙窑,该窑出产北宋青瓷,制作精良,面貌接近同期的越窑。只因为东阳隶属金华地区,属于古婺州,人们习惯称其为“婺州窑”。

工作余暇,对葛府窑址进行全面调查,就我所见,这片规模庞大的窑区,多为北宋遗址,个别或可晚至南宋初或稍晚。

烧窑,是古人常见的手工副业。然而,乡老对葛府窑址有别样的说法,自然,与乡贤葛太师有关。

话说葛太师是个忠臣。你知道的,忠臣与奸臣,汉贼不两立。奸臣的小算盘,就是陷害忠良。洁身自好的葛太师,决定辞官返乡,教书育人之余,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可是,奸臣哪肯饶过他,一路兵马,从临安城出发,杀将过来。

葛太师倒是处之泰然,他的老乡可不干,于是想出个好办法——烧窑,家家户户烧窑,一共七十二条窑,同时开烧。奸臣在杭州凤凰山上,遥望东南方向,只见火光冲天,葛府失火了,火势那么旺,想必忠臣已葬身火海。好好好,天助我也,讨伐忠臣,不必劳烦王师了。

任何人都能读出故事的破绽。在考古学家看来,最大的“罩门”,莫过于葛府窑址的年代与葛洪生活的年代毫无瓜葛。

任何人都能读出故事的用意——对古代乡贤的曲意颂扬。很多历史,就是这样形成的。

葛洪并无太多著名的遗产传世。他的《蟠室老人文集》残本,藏于东阳市博物馆,这本书在宋史专家的眼里也算冷僻。《全宋诗》《全宋词》里头或许存有他的篇章,但你知道的,大凡翻箱倒柜才能找到的材料,通常史料价值大于艺术价值,要不,什么价值也没有。

葛洪有一通书札,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2010年,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文艺绍兴:南宋艺术与文化特展”。我在台北,欲一睹葛太师法书风采,遍寻不着。朋友的答复是,南宋的名人、精品实在太多,最终割爱了,尽管他的官衔很大。

葛洪的墓葬,在今天葛府附近五凤山的宝山寺旁。这座古寺院,想必是葛太师的坟寺——南宋勋臣高官,墓地附近通常有专设的坟寺。荒冢一堆,“太师坟”被野草湮没,可能还经历过盗掘,正前方建有一座高大的民房,挡住了可能照进的一丝阳光。

石像生

宁波鄞州区东钱湖畔,山清水秀。南宋时期,这里人物辈出,史浩、史弥远、史嵩之,一门三丞相,这些书上都有记载。史氏家族,煊赫一时,“满朝文武,半出史门”的说法,也不算夸张。这不是在“百家讲坛”做报告,就不从古书上贩故事了。

青山有幸。大人物身后,多半葬身于这片湖光山色之间。

八百年过去,当年的豪墓,渐次毁圮,只留下众多的石人石马,陈列于荒烟蔓草之间,见证着当年的体面与辉煌。

石人石马,是俗称,指墓前神道上的石刻,还可以叫翁仲,是雅称。我决定以“石像生”来称呼它们,因为这是个雅俗共赏的名字。尽管我知道,雅俗共赏绝不可能办到,好比我的这篇杂文,最理想的结果不过是,俗人不至于打呵欠,雅人不至于摇头而已。

现在,石像生多半脱离了原位,被集中保存在一个名叫“南宋石刻公园”的广场上,基本上成了“石人排队”。这不太好,今天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试图将这些石像生恢复到原来的历史场景中。

想当年,豪墓甫落成,异常气派,一片好风水,就像今天见到的这样。墓前长长的神道,陈列着各色石像。诸如前述位极人臣的人物,石像生的基本配伍是这样的:石羊、石虎、石马、武将、文臣各一对,自前而后,依次伫立于神道两侧,面对面站着。

有人说,排头兵石羊代表“孝”,老二石虎代表“节”,老三石马代表“义”,老四武将代表“勇”,副班长文臣代表“忠”。孝、节、义、勇、忠,几乎囊括了人世间一切美德。而我们的墓主人住在神道的末端,当然是道德的全能冠军,那叫古今完人。

但我说,石像生具体的姿态,比抽象的道德更有说头。前头的石羊,是跪着的;石虎,是蹲着的;石马,四脚落地站着;武将、文臣,双腿直立着,诚惶诚恐。史浩祖父史诏的墓葬,在文臣的后面,还摆了一对石椅子,太师椅造型,写实的,据说可以借此研究宋代家具。这石椅子,作什么用?我猜想,是让墓主人的灵魂在上面坐着的,舒展又大方。神道后头不远处就是墓室了,我们的墓主人正在里头躺着,这才是真正雍容华贵、一劳永逸的姿势。

说完姿态,再说表情。

山羊,从来老实温顺,这里的石羊也不例外。考虑到山羊一贯好脾气,不忍心说它了。

老虎,相貌堂堂,生性剽悍。可是,这边的石虎满面春风,与其说是猛虎,不如说是病猫。

马,是我喜爱的动物,一抹残阳如血,马儿立在战死沙场的主人身旁,缱绻不肯离去,这是何等悲壮的场面。别做梦了,眼前的石马不是这样的,脑袋低垂,目光柔顺,全无威武骁勇的样子。

武将,头戴兜鍪,身披盔甲,宝剑横腰,却丝毫没有人们景仰的悲壮神情。这一身装束,与温和恭顺的气质,全不匹配。

文臣呢,更不用说了。看他们峨冠博带、温文儒雅、笑容可掬的模样,不晓得是读了多少年圣贤书习来的修养。

唐代人说:“人臣墓前有石羊、石虎、石人、石柱之属,皆所以表饰坟垄,如生前之像仪卫耳。”石像生是走在前头的仪仗队,狠角色总要压轴出场,墓主人躺在他们的后头呢。在这个较量“郁郁乎文哉”的舞台上,石像生只是铺垫,并非对手。

我猜想,我们的墓主人生前一定是这样的:表面上,很儒雅,与人你侬我侬,一团和气。至于他们暗地里做什么,无人知晓。据说史弥远扶植宋理宗当皇帝,很曲折、很“权谋”;据后世的小道消息,史弥远与宋宁宗的杨皇后眉来眼去,很暧昧、很香艳。至于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且让“讲坛”上的老师与我们说说“宋朝那些事儿”。

盗墓笔记

古人尚厚葬,盗墓如同其他百般国粹,古已有之。据说,曹操曾经亲自组织盗墓,所以安排自己的后事,考虑格外周详。田野工作者较书斋里的学者更有心得,此为一例。

无论曹操的那些事儿是真是假,他充其量只能算半个“业内人士”。古往今来,有更多“专业”的盗墓者,各有千秋,千姿百态。

多数的盗墓贼,做贼心虚。比如西汉广川王刘去疾生性贪婪,盗掘战国魏王子墓,见到尸体裸体仰卧,面容虽死犹生,吓得半死,仓皇逃脱。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汉广川王胆子小,成不了事。如今无所畏惧的人,讲科学,讲方法,不惧鬼神,只怕电警棍与牢房。他们的工作方式是,有人放哨,有人作业,分工明确,“持之以恒”,通常夜间作业,不达目标不罢休。

古人之中,也有胆识过人的。比如山西大同的北魏冯太后永固陵,在金代屡遭盗掘,墓壁上留有金代正隆、大定年间的多条题记。盗墓贼将宝物洗劫一空,竟然引以为傲,闲庭信步,在墓内题词留念。

古人的闲情雅致,今人多有不及,但论胆识气魄,则丝毫不让古人。现在有的地方,这厢国家的考古队正在发掘,那厢就有人公开盗墓,贯彻“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战术,终于发现考古队员无外乎“面朝黄土背朝天”,跟自己一样没花头,手中的锄头又不是冲锋枪,索性就不怕。

多数的盗墓贼,肆意毁坏古物。西晋武帝时的不准(人名)最具传奇色彩。他从战国时期魏襄王冢获得两部失传已久的文献《竹书纪年》和《穆天子传》,嫌弃墓室内光线太暗,燃取竹简以照明。今日这两本书的断编残简,据说有些就是他一把火烧的。

古人的低级错误,于今看来实在愚蠢。光线暗,可以携带家用电器——手电筒嘛。我曾在空空荡荡的古墓内,见过手电筒、方便面、二锅头、矿泉水瓶,至于还有些什么,朋友们不妨大胆猜,只要说来顺口即可。传统的手工作业太低效,那就定向爆破,要不,开一台挖土机上阵的,也不是没见过。

有些人只讲实用,不问是非,津津乐道于盗墓贼的神奇与贡献。实在举不出多少例子,就老拿洛阳铲说事。如今考古工作者使用的探铲,是盗墓贼的发明,便捷实用,在考古调查、勘探时大有用场。可是,在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的今天,南方土层较薄的地方,直接改用钢筋插,遇到有砖头的地方就是古墓,简单快捷,这才是因地制宜、与时俱进的技术。

多数的盗墓贼,唯利是图。这无须举例,凡被盗之墓总是遍地狼藉,金玉重器不翼而飞,坛坛罐罐砸碎一地。

古人很庸俗,只识黄金白玉。现代人有品位,坛坛罐罐、陶俑偶人也有“历史价值、科学价值、艺术价值”。三大价值,电视上的“专家”都说烂了,我不爱听,不就是多少钱嘛,何必弯弯绕绕兜圈子。现在的被盗之墓,墓底犹如扫把打扫过,干干净净,因为“专家”们说,所有的古物都有价值,实实在在的价值。

这么说话,有欠公平,其实从来不乏风雅的人。比如,宋徽宗是公认的好古的雅人,大力弘扬传统文化,为搜集三代吉金,鼓励地方探宝、下僚献宝、专家鉴宝。盗墓的风气,如同瘟疫般蔓延,纵然有心师古,人心却早已不古。

金庸小说《笑傲江湖》中的曲长老,倒是真风雅,他爱琴如命,感叹嵇康《广陵散》之未能流传,一心想发掘晋前擅琴名人的坟墓。有志者,事竟成,掘过数十个古墓后,他终于在东汉蔡邕的墓中,寻得此曲。可惜,这种真名士,本身就是《广陵散》,只会在小说中出现。

义冢

据《至元嘉禾志》记载,南宋时期的海盐县,濒临大海,风浪过后,常有溺毙的尸体乘潮而来,暴露海滨。海盐知县李直养是个仁慈的人,遂于境内的荡山建起公共墓地,方圆约五亩,四周围以土墙,其内葬有一百四十六个自海上漂来的无名氏。由于行政区划的改变,海盐县荡山,今为平湖市乍浦镇的汤山。前些年,我在乍浦发掘一处西汉墓地,特意前往汤山调查,可惜已找不到文献中记载的南宋义冢。

县官公务之余,悲天悯人,当然是仁人君子的用心。这种简易的公共墓地,就叫义冢。

李直养的善行义举,并非首创。妥善埋葬暴毙的路人,是我们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北宋徽宗朝,国家已有完善的“漏泽园”制度。漏泽园就是公共慈善墓地,用以收殓无主的尸体或无力安葬的穷人。河南三门峡的陕州漏泽园,经过考古发掘,墓地成片分布,大小土坑至少上千个。每个土坑埋一个陶罐,陶罐里装有尸骨,尸骨旁随葬一块刻字的砖头,记录墓葬编号、入葬经过、下葬时间、经办人等信息。如果对死者的生前状况有所了解,也顺带提及死者的简况。

南宋时期,浙江很多地方有类似的墓地。比如台州漏泽园,位于城郊的寺院附近,占地三十亩,缭以围墙,由僧侣、民众守护。

古籍中的例子很多,可惜我从未见过。我有个梦想,希望能在浙江境内找到宋代漏泽园遗址,然而陵谷变迁,古今将相在何方尚且不知,更何况流离失所的穷苦人。

明清义冢,我听过不少,也见过一些。清咸丰十年(1860),海宁长安镇的居民,在太平天国战乱中伤亡无数,共计男尸两千余具,女尸七百余具。当地乡绅出资建成两座义冢,集中土葬,男女分开,左侧的坟前树立“庚申殉难诸义士之墓”碑,右边的坟冢曰“庚申殉难诸烈妇之墓”。

杭州临安区的乡下,尚有不少清代义冢,形式多样。临安区锦城街道的“大罗义冢”建于道光年间,是以石板构筑的六边形的塔状建筑,正面镌刻“义冢”二字,旁嵌一碑,叙述建造原委,详列捐助名单。背后开有方孔,用来投放尸骨。透过方孔,可见里头以石板隔为两穴,左穴瘗藏男性尸骨,右穴是女性的。有的义冢标示“男左女右”字样,字迹醒目,大概为了避免骨殖混杂,乱了男女大防。

不必多举例。义冢是古代城乡常见的慈善行为,通常由官府、乡绅发起,瘗埋老无所依的穷人流民。这样的善人,各地族谱中所在多有,明嘉靖年间,丽水景宁县渤海镇的陈璗,经营银矿致富后,在家乡热心建造祠堂、义塾、义冢,是我在浙南山乡见过的例子。

在乡土田野里,很难再找出比义冢更加具有“正能量”的文物了,最能予人以“人心向善”的乐观鼓舞。然而,鉴于人性的复杂性,我们恐怕又很难始终保持高昂的乐观状态。

儿时,我有个邻居,是渔民,在东海讨生活。他在三十九岁那年,因癌症去世。乡下有各种说法,有人说他曾在海上见过一具漂浮的无名尸体,但他不照老规矩办事,没有将尸体带回大陆埋葬。从此,“厉鬼”就缠上他,那一身病,就是证据。

这个糟糕的故事,我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按照传统的说法,凡是无人收葬、祭祀的亡魂,都会变成到处作祟的厉鬼。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倭寇劫掠海宁,周应桢将军战殁,无人祭祀,亡魂化作厉鬼,每当风雨夜,鬼哭声啾啾。直到万历年间,建庙祀之,作祟的厉鬼才告太平,海宁黄湾镇周将军死难记碑,至今尚存,说的就是这件事。我在义乌赤岸的乡下,还见过“厉鬼坛”,这是过去祭祀孤魂野鬼的所在。

建造义冢的好心人,对孤魂野鬼心存善念、敬畏,这是没有问题的。然而,敬爱与畏惧,这两种不同的情绪,容易混为一谈。古人收殓陌生人的骨殖,一半因为敬重,一半因为恐惧。好比苍天在上,我们也很难说自己是敬重大自然呢,还是因为害怕大自然;又好比我们坐在台下,听主席台上的领导训话,皆作洗耳恭听状,你说我们到底是因为爱他呢,还是因为怕他?

我时常感慨于汉语的伟大,竟有“敬畏”一词,道尽人心的曲折和微妙。

迁坟

好风水,是一种有限的资源。俗话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青山处处可埋骨。实则未必,向阳的山坡,显然较背阴之地更宜作墓地。若在那眼光苛刻的风水先生看来,真正算得上“藏风纳气”的宝地吉穴,偌大的一片青山,不过寥寥无几。好资源有限,所谓风水宝地,通常会被反复使用。

2004年,我在龙游县湖镇寺底袁村发掘宋墓,宋墓之上叠压着明墓,明墓之上又叠压着晚清民国墓。前段时间,武义县城西郊,在建设环城公路时发现南宋徐邦宪墓,工程队的朋友说,在挖掘机发现徐邦宪墓之前,这块地方已经迁移了400多座现代坟,显然南宋徐邦宪墓地所在,已经成为现代的大坟场。早早晚晚的墓葬,层层叠叠,前人后人不约而同地看中了同样的地点,寻来觅去,最终还是认准这些老地方。

1984年,磐安县安文镇发现一座南宋墓,据出土墓志,墓主人陈黻之妻何氏下葬于嘉定十六年(1223);该墓正下方约92厘米的深处,竟然又埋着另一座砖室石板顶的宋墓,据《文物》月刊1987年第7期刊发的考古报告,发掘者推测其为北宋墓。其实,从墓内出土的青瓷炉等随葬品判断,上下叠压的两座墓,只相差二三十年。前人尸骨未寒,后人就将新坟覆盖其上,真不可思议。

现代的高速公路、铁路建设,穿山越岭,经过无数古代墓地。而古墓地之上,通常又覆盖着大量年代更晚的近现代坟墓,或为无主坟,或为有主坟。

无主坟,无人认领,公路只管建设就是;有主坟,墓主人尚有后裔,问题通常很棘手,除了占地、青苗赔偿,建设方还要补偿一大笔迁坟的费用,承担迁坟的时间成本。

祖先坟茔,兹事体大,关乎家族的荣枯与后人的情感。若处理失当,将会引发群众性事件。2005年,因为水库建设,金华郑刚中墓将要被淹没。郑刚中是南宋名臣,有《北山集》传世,至今深受当地郑氏后裔的敬仰。当时,异地迁建的政策尚未落实,郑氏族人与相关部门相持不下。而我全不知情,奉命前往进行抢救性考古发掘,引发民众不满。当他们得知我也姓郑,更加愤怒,集体围攻我,骂我不孝,“根本就不配姓郑”。——十多年后,我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委屈得掉眼泪。但我相信,地方政府、基建单位的工作人员和老百姓之间关于迁坟的漫长谈判,以及与其讨价还价,晓之以理,一定比我的考古工作更加艰难。这绝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的工作。

抢救性考古发掘,通常如此:考古部门先认准一个可能存在古墓的山头;待有主坟迁尽,所有的青苗补偿完成,基建部门把山头交付考古队,并约定一个考古工作的期限;考古发掘结束,修路,通车。

2003年,甬(宁波)金(金华)高速公路建设,我在奉化溪口附近的丘陵地区发掘汉六朝墓地。六朝墓深埋地下,地面全是晚清民国以来的有主坟。迁坟不久,尚未朽尽的棺木、衣物、棉被、破罐子,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始工作。

现在,偶尔有人恭维我:“郑老师,你怎么会有写不完的文章,讲不完的考古故事。”那是因为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干过那么多乱七八糟、包罗万象的活儿。

2010年,杭(杭州)长(长沙)高速铁路建设,我在龙游县夏金村。这里是龙游与衢州市衢江区(原衢县)的交界地带,村民是1959年以后的新安江水库移民。

配合基本建设的抢救性发掘,有严格的工期要求。为赶进度,我们经常借助挖掘机作业。这里经过前期清表,地面已无人为痕迹。不料,挖掘机一扒拉,一座现代坟被掀去了大半。真要命,工期如此紧张,居然有“有主坟”尚未迁尽。

这是座土坑墓,三合土筑成,棺木仅40厘米宽,骨殖尚未朽尽。墓主人是新安江的第一代移民。

我们将骨殖收拾起来,用红布包好,另找一个清净地方,妥善安厝。这是考古队应该做的。

但是,墓主人的子孙,听闻此事,找到我们,大吵大闹,要求赔偿。后来,看我们处事还算妥帖,更不是责任方,怒火不再冲着我们,转而向铁路方讨说法。

铁路方的意见是,迁坟通知发下已有半年,补偿经费也已到位,这不是他们的责任。而“孝子贤孙”只说他们从未接到通知,横竖就要一个说法,一笔赔偿。

我要说的是,基建方并无过错。政府规定的迁坟期限已过,无人认领的坟墓,自然要当成“无主坟”处理。孝子讨说法,只是想要钱,他们早该迁坟,即便没有接到通知,也该知道不久即将有铁路从他家的坟头穿过。当然,我不会戳穿他们。

眼前的三合土墓,下葬于1971年,大概是他们移民到龙游十年后。当年,他们走得匆忙,连家具都来不及搬走,新安江水库就开始涨水。异地他乡,生活不易,死后只有一口仅能周身的棺木,随葬一个粗糙的瓦罐,装了半罐子大米,除此,别无长物。

今年,我在淳安千岛湖旅游。听导游说,每逢清明节,很多新安江移民返乡上坟。当年,他们的祖坟来不及迁走,全部没于水底。如今,他们泛舟湖上,在船上焚香叩头,向湖面洒一些花瓣,遥祭长眠于水底的祖先。

一个清代女人的坟墓

2013年7月28日,据电视台发布的数据,气温40摄氏度,可是人们实际感受到的煎熬,恐怕比抽象的数据更加具体一点。我住在金华义乌某乡下的农户家里,门口的池塘已经干涸,房东家的大黄狗躲在角落,一动不动,只剩下大口喘气。

大清早,义乌市博物馆的朋友把我叫去了城郊一个土名叫作“童关山”的地方。那里原来是个小土坡,坡上有很多近现代的坟墓,底下有年代更早的明清墓葬。因为房地产开发,红土山已经被夷为平地。这一片热土上,工程车鱼贯而出,鱼贯而入,无数的打桩机正在作业,哐当哐当,地动天摇。

我去那里,名义上,说是指导古墓的抢救清理。前天晚上,工地的挖掘机挖到了几座明清坟墓,券顶砖室,体量不大,但埋得很深,地表毫无迹象,若非掘地三尺的工程,它们绝不至于暴露。

我赶到时,工地现场已有挖掘机在作业,只见大抓斗狠狠一下,砖室就被削去一角。四五个民工,光着膀子,抡起锄头、铁锹,冲着古墓,干起来了。

他们是从附近建筑工地上就近雇来的劳力,均为外地人,江西的、湖南的、湖北的,烈日下,穿着半截裤,光着上半身,不说话,不喝水,只顾干活;黝黑的肤色,汗珠冒出来,晶莹剔透,健壮的身躯,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

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战胜了坏天气。古墓的周围,里三层,外三层,被观众围得水泄不通。有的人面对烈日毫无畏惧,有的人脱下汗衫蒙在头上,爱美的姑娘打起花花绿绿的阳伞。

人们拥挤着,发表各种议论。有人大胆预测,古坟中一定有古董;有人小心求证,说这坟看上去不像富贵人家的,不会有宝贝;有人引经据典,说这地方古代有个忠良,触犯了当权的奸臣,被砍了脑袋,下葬时,特地安装了黄金打造的脑袋,说不准,这次就能挖到金脑袋……

我抬起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眼前闪过,有人伸长脖子,有人屏住呼吸,有人气定神闲,有人谈笑风生。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小说《示众》,人们似乎在欣赏着一场百年不遇的演出,丝毫不认为眼前的坟墓,长眠其中的竟是百年前自己的同类。

一小时过去,坟墓挖完了。里头啥也没有,除了一副尚未朽尽的骨架,从头到脚,零零落落。看上去,这是个清代的女人,墓圹中没有随葬墓志,没有人确切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一颗自天际划过的流星,破碎的坟茔,只是流星曾经真实存在的证据。

她来过这世界,然后离开,如同蒲公英飘零于风中。把坟墓挖得这么深,宁静地安息,是你的梦想吗?然而,百年后的挖掘机,摧毁了一切。

参观的人,摇头叹气,纷纷散去。有人愤愤不平,说这个清朝的穷光蛋,也不埋点东西,这么热的天,既浪费我们的时间,也辜负了博物馆的工作;有人神色凝重,好像领悟到了什么,说这个清代女人真可怜,在今天还要被人挖出来折腾。

在观众散去之后,民工们领取工资之前,他们把墓内的骨殖捡拾起来,装在一个塑料袋中,摆在路边。

我说:“我们找个清净的地方,把骨头重新掩埋吧。”有人说话了:“你看看,这里哪有清净的地方,我告诉你,这边的每幢房子都值几百万,上千万。”说话的人,是民工头。

我认为他的意见是正确的,这里的房子确实很贵。但我坚持说:“拜托了,我们最好还是想想办法找个地方吧。”民工头是个爽快人,说:“没问题,你说吧,办这件事,多少钱?”

老实说,我喜欢这样的交流方式。谈钱,是最不必不好意思的,任何事情说到这份上,也就意味着可以搞定了。 tg1x5jfbuztUQHrlCdqK5FbltBUBmJzAuk1CHhyzx4qR1jt83crViHN1XVPbhl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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