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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我是一名考古工作者,自1995年供职于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至今不曾跳槽,更无缘改行。

文物考古工作是“属地管理”的性质,我的田野考古实践只局限于浙江境内。

以文字出现为界,人类社会大略可分为史前时期和历史时期。与此相应,考古亦分作史前、历史时期考古两大部分:前者探索文字诞生以前的人类社会,据说旧石器、新石器时代占据了人类历史的99%以上;历史时期考古,可粗分为夏商周、汉唐、宋元明考古等,年代越早,史料越少,三皇五帝时代无书可读,夏商周的历史主要就靠考古来建设,过去考古界的行话“古不考三代以下”,是说年代越晚近,史料越丰富,考古工作于历史重建的重要性,恰与史料的丰富程度成反比。很不幸,我从事的宋元明考古,如你所知,该时段与中古、三代最大的不同,正是文献记载的高度发达,只顾挖土,而不读书,是行不通的。

按工作性质的差异,田野考古又可分为两类:一是主动性考古发掘,即为解决特定学术目标而主动开展的工作,比如1999年我参加的寺龙口越窑遗址发掘,初衷就为了建立唐宋越窑青瓷的分期和编年;二是配合基本建设的抢救性考古发掘,高速公路通往哪里,铁路建至何方,开发区的大工程,均可能涉及地下埋藏的古遗址、古墓葬,于是到处救火,赶在公路通车、项目竣工以前将文物抢救出来。我的考古经历,十之八九,属于后者。

配合基建的抢救性发掘,工期紧迫,流动性大,从消极方面来说,主动权并不操之在我,难以有较为重大、系统的考古发现;往积极面说,这些年我去过许多地方,游历颇广,心得亦多。2000年以前,浙江基本建设的规模尚小,每年至多参加一二个考古项目,每个考古队甚至配备有三五个正式的业务干部。自从进入新世纪,社会大发展,我每年都有好几个项目,最忙碌的时候,一年甚至负责过七个考古项目。项目多,人手少,考古队通常由我独挑大梁,带领一二技工,也就是长期从事考古发掘实际工作的农民或临时工,四处出击,八方救火——在丽水、温州、金华、衢州、湖州、嘉兴的乡下野外,少则待数月,多则半年以上,租住老乡民房,像极了庄稼汉,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与农民工同进共出,生活在日新月异的新时代和遥远渺茫的古代之间的缝隙中,战斗于经济建设和文物保护的最前线,俯仰天地,穿越古今,叩问工作的价值与生命的意义。第一线的考古领队,面对的事务,考虑的问题,绝非书斋里的读书人所能想象。从考古项目的申报、青苗损失的补偿、民工工资的谈判、与老乡的相处、与工程建设方的工期协商、工作人员的后勤保障、考古发掘记录的业务本身到后期的文物保护,每个环节,事必躬亲,至少都要妥善处理。这些过程很磨人,应付裕如的考古领队,想必可以胜任乡镇干部、街道办事处主任的岗位。

当然,我志不在当乡镇干部,考古人的底子是读书人,高尚其名,还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我有个习惯,每到一个新地方,集中阅读当地的方志、文物志和古籍,若以每年去两三个地方计算,二十年下来,即使读书再囫囵,积累也必可观——所以,我常常自诩,考古工作者可能是当下与土地贴得最近、最有“人民性”的人文学者群体之一。然而,放眼海内,当今的人文学者,就数考古学者的文字最枯燥乏味,这是我至今不能明白的事。

传统的考古工作者,大概只写三种文章:一是考古报告,客观报道古遗址、墓葬的发现,甚至可以不需要个人观点;二是学术论文,对古遗址、墓葬和出土文物的具体问题,有理有据地发表个人观点;如果还有余力,把考古发现和学术观点,以通俗的语言介绍给更多人,这就是第三类的科普文章。

然而,我在田野中的见闻,在阅读时的感想,对社会、对人生、对历史、对世味的体悟,却不能装进前面提到的三种文体中。所以,这些“额外”的生活就逐渐形成了第四种文体。十多年前,我在杭州本地的报纸上开专栏,后来又在《瞭望东方周刊》上接着开。我非专业作家,亦非书斋里博览群书的学者,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寻找写作的扬长避短之道,自忖无法在文采、学术上胜于人,只好努力从田野考古的第一手生活中取材。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指引我在田野中发现问题;行路,确保我写出别人笔下所没有的文字。

考古人强调田野中的直接经验,自是职业本色。我只在浙江从事宋元考古工作,具体的实践必受局限。不必说作论文,便是写杂文,我也从来不敢写到浙江以外的地方,不敢涉及唐代以前的事物。田野考古工作者的身份,似乎限定了我的思维,我的实践扎根于土地,写作也必须扎根于此。该身份有其坏处,偏安一隅,束缚视野,但也有其好处,田野实践确保我思想的新鲜度和题材的唯一性。我的文字是“唯一”的,因为主持南宋吕祖谦家族墓地调查、在浙南山区组织文物普查、整理《南宋徐谓礼文书》的生活是唯一的。学者的文字,多数是从话语中产生话语,从文本中产生文本,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永宝用。而我扎根于田野,努力从常人的经验出发,思考古人的知识问题,从田野而非书本出发生产新知识和新趣味。这才是考古工作者应该坚守并追求的美德。

说起来,考古的工作对象,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包括古人生活、生产中的一切,然而高度概括起来,则不出四大类:古墓葬;古遗址,就历史时期而言,主要是城市考古;手工业遗存,在浙江,主要指越窑、龙泉窑等瓷窑址考古;另有至今尚存于地面上的摩崖碑刻和历史建筑,以明清以降的乡土建筑为主。

本书收录的文章,多为围绕以上四类对象的写作,共分四编。第一编“寻墓”,是古代墓葬题材的写作,关于浙江宋墓的调查与研究,是我较有心得的部分,如果我们不太忌讳,古墓葬是个极有思想张力的意象,连接着生与死,存在与虚无,过去、现在与未来,程式化的墓葬背后,更有庞大的观念世界,无尽的生死悲欢,真正一部大书;第二编“语石”,是围绕古代摩崖碑刻的写作,搜罗浙江出土宋元墓志是我的业务工作之一,整理古人遗物,要求客观公正,然而人非草木,读得多了,不免有些额外的感慨,不吐不快,貌似有点稀薄的学术性,内里则是文艺性的;第三编“读城”,是围绕城市考古的写作, 2015年以后,我的工作重心逐渐由宋代墓葬转向唐宋城市考古,工作中的想法,一时无法写成考古报告或论文,便先写成杂文的格式;第四编“格物”,是考古行旅或个人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多以古物为由头,个别篇章出以“科普”的面貌,实仍为第一人称的抒情遣怀。

以上分类只是聊备一格,个别篇目容或界限暧昧,难以截然归类。然而,这组文字终归有其共性,即以说古代物事为主,且多取材于本人的直接生活经验,将田野、读书、考古、历史、个人情感、生活体验,整合起来,煮一锅百味杂陈的文字。杂文虽小,也要尽量呈现个人完整的喜怒哀乐,是我一贯的追求。

这组文字,有的写于十年前,有的成文于前不久。十年来,个人的趣味和思想多有改变,但我始终想做成一件事,即证明文物保护和考古工作,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生命体验密切相关。考古是人民的事业——文物承载着历史文化,是我们生活的家乡或城市的灵魂,凝结着无数代人的创造和情感。假如这组散漫的文字存在共同的主题,那就是考古与我们的情感、趣味和思想有关,保护文物就是保护我们自身的生活环境。这也许可算我至今未敢全忘的初心吧。

书稿完成后,依照惯例,本该向名家求序,以高身价,遂请《读库》编辑张立宪(老六)老师赐序。老六说,“不要找人写序,不论是我,还是其他什么人。做一本只属于自己的干干净净的书。书中最好都是自己的文字,他人的意见,只能在书本之外呈现”。

我从善如流,故自序如上。

郑嘉励
庚子孟春于老家 rKikxf1SXNI+1xnfaNGMvY44vK604AB6XNbLyDhLA8RvFwqSwwqBSCZ2SzP6e6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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