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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二人刚刚步入大厅,就听见一阵锣鼓铙钹之声,兼以管弦齐鸣,几乎震耳欲聋。左边有一个小平台,一群道士正在台上奏乐。几根粗大的木柱支撑起年久发黑的屋顶,地上坐着观内道众,足有百人之多,数十盏大灯笼发出的光亮正照在一片明黄道袍上。

真智引着狄公穿过正中的通道,朝殿后戏台一侧的高台走去,从人群中经过时,众道士纷纷恭敬立起。真智在一张乌木雕花高背椅上坐下,请狄公坐在右边,左边另有一张空椅。

这时监院上前禀报说孙天师已经离去,不过即刻便会转回。真智听罢点头,又吩咐监院送些水果点心来。

狄公好奇地朝戏台方向打量,只见一排红灯笼将台上照得通明,正中摆着一张高高的镀金座椅,一个俊秀女子端坐其中,身着花红柳绿的绣金长裙,高髻上簪着许多纸花,手持一根玉杖,扮的显然是西王母。

在西王母身前,另有七男一女,个个身着富丽的绣花丝袍,正随着肃穆的乐声缓缓舞动。这一出戏应是八仙拜见西王母。

“那两个女角可是由女冠出演?”狄公问道。

“非是如此。”真智答道,“扮作西王母的,是关莱戏班中的一个女伶,似是叫丁小姐。待到戏中插演时,她还会出来走绳索和转碟,颇可一观。至于何仙姑,则是由关莱之妻扮成。”

狄公看了一阵戏,甚感乏味,心想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体不适而无心观赏,不但头上一阵阵抽痛,更兼手足冰凉,不由朝戏台另一侧的包厢中望去。只见两个女子坐在其中,这包厢三面竖有槅扇,因此台下看众不会瞧见里面的坐客。其中一女身材肥胖,浓妆艳抹,穿着一袭华美的玄缎长裙,另一个则年纪甚轻,也是一身黑裙,面上未施脂粉,容貌清秀端丽,只是双眉过于浓黑了些,二人正看得入神。

真智顺着狄公的视线望去,开口说道:“那便是包太太和女儿白玫小姐。”

这时众仙戏毕退场,两名扮作侍从的道童搀扶着西王母跟在后面。狄公看到此处,暗自松了一口气。只听一声铜锣敲响,余音回荡在大厅内,乐声随之终止,台下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声。狄公又打了一个喷嚏,觉得似有一股冷风吹过。

“好戏,好戏!”狄公对真智称赞一句,眼角的余光一扫,只见陶干登上高台。

陶干走到近前,立在狄公的座椅后方,低声说道:“老爷,那监院十分忙碌,不过我设法与十方堂主谈过,他一口咬定观内没有全图。”

狄公闻言点头。此时大厅内重又转为肃静,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走上台去,面庞宽阔,表情灵动,正是戏班班主关莱。只见他冲着真智这边深深一揖,然后朗声说道:“依照老规矩,在仙长离场之前,我等最后再演一出寓言短剧,讲述世人的魂灵如何苦苦挣扎并希求得救。剧中孽灵由欧阳小姐扮演,搅扰孽灵的‘愚’则由一头黑熊扮演。多谢诸位捧场!”

台下响起一片惊讶的窃窃私语,却被哀怨的曲调淹没,间有铜喇叭吹响,尖利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一个窈窕女子袅袅登台,身着一袭白裙,拖着两条广袖,缓缓起舞后不停旋转,长袖与腰带末梢上下飘飞。狄公定睛看过她那张上了浓妆的脸面,想再瞧一眼坐在包厢中的少女,不巧包太太此时倾身朝前,肥硕的身影正好挡在女儿前面。

狄公对陶干愕然说道:“台上演戏的不是女伶,却是包小姐,她原本坐在那边带槅扇的包厢里!”

陶干踮起脚尖张望一下,说道:“回老爷,那年轻小姐仍旧坐在原处,就在胖妇人身旁。”

狄公引颈再度看去,缓缓说道:“不错,她果然还在座中,不过好像十分惊恐,浑似见了鬼一般。台上的女伶为何要故意扮作包小姐模样,令我好生不解。或许她……”

狄公忽然住口不语。这时一个高大男子走上戏台,一副武生打扮,令人望而生畏,穿着紧身黑衣戏服,愈发显出筋肉壮硕却又矫健灵活的身形,红光正照在圆形头盔与手中的长剑上,脸上全涂成赤色,还抹出几道横贯面颊的白印。

“适才我看见过的二人,正是他和那独臂女子!”狄公对陶干低声说道,“去叫班主过来!”

那男子手舞长剑,技艺倒是十分精湛,围着女子打转时,朝对方连刺数下,都被女子轻盈躲过。男子愈发逼到近前,脚下敏捷地踩着鼓点,剑锋先是从女子头上晃过,紧接着又冲肩头而去,险些刺中。这时从包厢内传出一声尖叫,狄公一看,却是包小姐站起身来,两手死死抓住栏杆,紧盯着台上的二人,显得惊恐万状,就连包太太开口讲话,也似是充耳不闻。

狄公重又转头看着戏台,对真智忧心说道:“要是出一点差错,便会酿出事故来!舞剑的究竟是何人?”

“那男伶名叫莫摩德,”真智答道,“贫道也觉得方才有些过火,不过此刻已是小心多了。”

男子果然不再一味进击,而是稍稍远离女子,使出一连串复杂的佯攻招式。一片红光之下,那张涂着油彩的脸面看去颇显古怪。

这时陶干回到狄公身侧,道是旁边之人便是戏班班主关莱。

“你刚才为何不说这出戏里会有莫摩德上场?”狄公厉声问道。

关莱微微一笑,答道:“回老爷话,我等常会即兴表演一二。莫摩德喜欢炫耀剑法,因此让他扮演‘惑’这一角色,专为让那孽灵吃痛受苦的。”

“在本县看来,差一点就要当真吃痛受苦了。”狄公断然说道,“你瞧,他又冲那女子发起狠来!”

只见男子再度挺剑猛刺,女子在躲避时显然有些吃力,胸脯剧烈起伏,汗水从戏妆上直流下来。她的左臂似是不甚灵便,始终紧紧贴在身侧一动不动,只因衣袖太宽且又不停飘动,令人无法看得分明。狄公不禁恼怒地提醒自己,即使果真遇见一个独臂女子的话,也须得沉住气才是,于是挺身坐直。这时长剑一闪,竟削去了女子的左袖一角,包厢中又有人吓得惊叫一声。

狄公从座中站起,正想叫那男子停手,只听女子轻吹一声口哨,一头大黑熊缓缓走上戏台,伸头朝男子一转,那人急忙退到戏台一角。狄公这才重又坐定。

黑熊低吼一声,摇着硕大的头颅,朝女子缓步走去。女子看似十分惊恐,抬起右袖遮住脸面。黑熊步步逼近,乐声随之戛然而止,大厅内一片死寂。

“那畜生会弄死她的!”狄公怒道。

“回老爷,这头熊是欧阳小姐自己养的。”关莱答道,“熊脖子上套着带铁链的项圈,链子另一头就拴在后台一根大柱上。”

狄公听罢默无一语,只觉实在不喜这一套把戏,又见包小姐此时坐回椅中,看似已是兴致索然,不过仍旧面色苍白。

男子手持长剑又摇晃几下,终于消失不见。女子正踮着脚尖快速地旋转舞动,黑熊则围着她缓缓兜圈。

“那人下台后会去哪里?”狄公对关莱问道。

“回老爷,他自会去我们的梳妆室内,然后赶紧卸妆换服。”

“大约半个时辰前,他可是也在台上演戏?”

“自从过场戏开始,他一直都在,”关莱微微一笑,“并且为了扮演死人的幽魂,还得戴上沉甸甸的木头面具。亏得他格外身强力壮,要是换作旁人,如今早就累得不成样子了。方才他又要上台亮相,只因忍不住总想卖弄一下自己的好身手。”

狄公听到最后,已是充耳不闻,两眼紧紧盯着台上。只见黑熊抬着两条前腿立起,两只巨爪朝那女子伸去,口中呜呜叫个不停,女子连连后退。黑熊忽然猛地一扑,女子仰面跌倒在地。黑熊站在女子上方,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发黄的长牙。

狄公差点惊叫出声。却见女子忽然从那庞然大物身下灵巧地钻出,从地上袅袅立起,轻拍一下黑熊的脑袋,握住项圈躬身下拜,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中,牵着黑熊下台而去。

狄公揩去额上的冷汗,方才一阵心惊肉跳,几乎全然忘却了自己的浑身不适,此时重又觉得头痛欲裂,正欲起身时,手臂却被真智按住。只听真智说道:“诗人宗黎要来作诗煞尾了!”

只见一个年轻后生立在空荡荡的戏台中央,面上净白无须,看去甚为机敏,拱手一揖,拿腔捏调地大声念道:

座中善男同信女,

老幼道众与贵人。

多谢来观此陋戏,

心中恻恻为孽灵。

虽与二魔苦缠斗,

奈何力绌终未赢。

诸君且听小生语:

切莫灰心半路停!

奸计纵然横行久,

一朝得道心自宁。

此诗辞鄙义犹在,

降妖除恶须道清。

长夜漫漫盘陀路,

朝云散去永光明。

宗黎口中诵罢,又躬身一揖,迈步走下戏台。乐师们开始奏响最后一曲。

狄公疑惑地看看真智。此观名为朝云,而宗黎的最末一句中居然有“朝云散去”之语,不但大不吉利,甚至多有冒犯。

真智冲关莱叫道:“叫那宗公子过来!”又对狄公说道:“这厮好生无礼!”

一时宗黎走到二人面前,真智厉声说道:“宗公子,你那最末一句念的是什么?今天本是吉日祥和,却被你给全毁了!”

宗黎神色自若,嘲弄地瞥了真智一眼,微微笑道:“道长是说最末一句?小生原本担心倒数第二句或许措辞不当哩。道长想也知道,要找到合适的韵脚,并非总是轻而易举之事。”

真智正待开口怒斥,宗黎却又徐徐说道:“作篇短诗自然容易得多,比如这首如何:

一个方丈坐大殿,

一个方丈居地宫。

所宣皆道法,

听者却不同。

一人对道众,

一人对蛆虫。”

真智愤愤然以杖戳地,竟至面目扭曲。狄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不料真智却强抑怒火,冷冷说道:“宗公子,你可以走了。”

真智站起身来。狄公见他两手兀自打颤,便依礼谢过,随即告辞而去。

二人走向正门时,狄公对陶干说道:“我们这就去戏班的梳妆室。我非得与那莫摩德谈一谈不可。你可知道梳妆室在哪里?”

“知道,老爷,与我住的客房正在同一层,位于一条偏廊上。”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兔洞一般的地方!”狄公低声道,“居然说连一张全图也没有,简直岂有此理!依照律法,他们也是必须有图的!”

“老爷,那十方堂主还说,观内高处皆是禁地——就是大殿后头的那些地方,唯有住持与正经道士才可进去。禁地可能未被绘入图中。十方堂主也承认没有全图颇为不便,因为这里实在地方太大,即使观内道众有时也会走迷了路。”

“真是荒唐可笑!”狄公怒道,“只因朝廷对道教青眼有加,这些道人便自以为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我还听说佛教也在朝廷中影响日深,真不知二者到底哪一个更狠!”

狄公走到大厅正对面的客堂内,对管事的道士说自己更衣之后,想找一个道童引路去孙天师的住处,陶干还顺便借了一盏灯笼。二人在客堂前立等片刻,眼看着一众道士纷纷经过,走出大厅后四散而去。

宗黎吟诗嘲弄真智

“你瞧这些人,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狄公怒道,“本该为国尽责效力,去成家立业、养儿育女才是!”说罢又打了一个喷嚏。

陶干跟随狄公至今,已渐知他性情异常沉稳,即使遇有不快,也绝少直言表露,如今闻听此语,不免有些担忧,看了狄公一眼,说道:“那住持看去颇有威仪,不知说起三个丧命于此的女子时,可还令人满意?”

“却是不曾!”狄公重重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其中大有可疑之处。一旦回到汉源,我会先向那三女的家人详问一些细处,然后再带洪亮马荣乔泰同来,将此观内外彻查一番,并且事先不会告知真智,也算是专为他预备的一点意外之喜!” 8zXjybq2PiaYzfowX464ECB88ntXCDQweGMpX+px2JjodPnJXDw2kFWBoNmIKE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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