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
小道士引着二人穿过一片迷宫也似的廊道,直走到东厢底层。楼下是一条宽阔的走廊,两旁高高竖着朱漆大柱,柱面上刻有繁复的镀金云龙纹样。两百年间,曾有无数人在这里来来往往,木头地板已被毡鞋磨得十分光亮,显出美丽的深褐色光泽。
三人行至大厅前时,狄公对陶干吩咐道:“我面会住持时,你去找那监院,告诉他车轴坏了,希望今晚便能派人换过。”又低声说道:“这地方好不诡异,你看能否问他或是旁人要一张道观全图来!”
花厅位于大厅正门一侧,小道士引路进去,狄公见室内摆着一只铜盆,里面炭火烧得正旺,心中十分快慰。墙面上悬有贵重的织锦壁挂,因此颇为温暖舒适。
厅堂后方摆着一张镀金长榻,只见一名男子从榻上立起,踩着厚密的地毯走上前来,身形瘦高,仪态庄重,身着一袭飘洒的明黄锦袍,头戴一顶高高的黄冠,冠后饰有朱缨,一直拖到背后,看去显得愈发高大。此人开口恭迎时,狄公留意到他的两眼似是一动不动,眼珠呈奇特的铁灰色,一张长脸上神色冷峻,只蓄着一撇髭须和短短几根山羊胡。
二人在长榻一侧的两张高背椅上落座。小道士走到屋角处,在一张朱漆桌案上沏茶。
“本县来得实在不巧,”狄公开口说道,“正遇上贵观举行庆典,是故颇感不安,生怕我等在此歇宿会多有搅扰。”
住持真智用那双凝滞不动的眼睛盯着狄公。虽然四目直直相对,狄公却有种古怪的印象,觉得此人似是视而不见。真智扬起两道拱形长眉,说话时语声干涩、音调甚低:“老爷此番造访,对我等并无丝毫不便之处。敝观东楼的二层和三层,有四十多间客房——当然用来接待如父母官这般的贵客,自是太过简陋寒酸了!”
“本县的住处甚为舒适。”狄公连忙说道。这时小道士两手捧着一杯茶水恭敬送上,狄公接过茶盅,只觉头上一阵抽痛,实在无心客套寒暄,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自从就任汉源县令后,本县理应早些前来贵观参拜一番,只可惜夏季公务繁多,无暇出城远行。除了得聆道长教诲,并游赏此间的古雅房舍之外,本县另有几事意欲相询。”
“贫道敢不如命。不知老爷要问何事?”
“去年曾有三人死在贵观中,本县想要详问几点。只是为了县衙的案录完备而已!”
真智朝那小道士示意一下,命他退下,待小道士掩门而去后,方才不悦地微微笑道:“老爷明鉴,敝观内住着上百道众,更不必说还有若干杂役、道童与暂住的来客。世人命数,皆由天定,这里自然也会有人病亡,与别处一般无二。不知老爷说的是哪几桩凶事?”
“本县翻阅县衙档目时,在死亡记录中,见有贵观送来的尸格,其中包括三名外地女子。据我看来,她们似是想在贵观受戒出家。”狄公见真智皱起两道长眉,忙又笑道,“本县实在记不起她们的名姓与其他详情,来此之前,原该仔细读一读案录,奈何此番造访纯属意外……”话只说了一半,望着真智似有所待。
真智缓缓点头:“贫道想起来了。不错,确实有一位刘小姐,家住京城,去年来到敝观,后来又生了病,博学多才的孙天师还曾亲自为她诊治,不过……”
真智说到此处,忽地煞住话头,两眼直盯着门口。狄公见此情形,也从座中转头回望,想看看来者究竟是何人,结果只瞧见门扇重又关闭。
“这些粗疏无礼的戏子!连门都懒得叩一下便直闯进来!”真智怒斥一句,见狄公面露惊异之色,忙又说道,“每逢遇有庆典时,观内道众须得登台演剧,因此常会请了戏班子前来襄助一二。他们也会穿插在其中演上几出,多是走绳索、顶碗碟之类的杂耍,还有其他噱头。这些人虽说甚有用处,但丝毫不懂得宫观内的清规戒律。”说到此处,恼怒地以杖戳地数下,又道,“下次不会再叫他们来了!”
“本县如今也已记起,”狄公说道,“确实有个姓刘的小姐死于痼疾。可否请问道长一句,当时是何人做的尸检?只是为了案录明确而已。”
“回老爷,正是敝观的监院。他本是一名大夫,有此资格。”
“知道了。是不是还有一个女子自寻了短见?”
“此事说来令人好不凄恻!”真智叹息一声,“黄小姐聪明颖悟,性情却极易躁动,常会发癔症,一向深受其苦。贫道原本不该答允她前来,奈何此女一心虔诚,其父母也执意要……一天晚上,黄小姐心绪难平,于是仰药自尽,尸身后来交还给其家人,并归葬于家乡故里。”
“第三个又是何情形?本县记得似乎也是自尽身亡的?”
“不不,老爷,那是一桩十分不幸的意外。高小姐也是天性聪慧,对敝观的历史深有兴趣,时常在大殿与附近的楼阁房舍中四处走动游赏。她登上东南塔楼顶层,正倚在栏杆边时,不巧栏杆倒塌,高小姐便跌了下去,堕入敝观东边的山峡中。”
“在高小姐的案卷中,未见附有尸格。”
真智凄然摇头,缓缓说道:“回老爷,我等没能找到她的尸身。那峡谷足有百尺多深,从来没人敢冒险下去过。”
二人默然片刻,狄公又道:“高小姐出事之地,莫非就是建在仓房上方的塔楼?对面便是东厢,即本县今晚暂住的客房。”
“正是。”真智说罢,呷了一口茶水,意为端茶送客。但是狄公并未起身告辞,手抚长髯沉吟半晌,又问道:“贵观内并无女冠长住,可是如此?”
“不错,幸亏没有!”真智浅浅一笑,“即便如此,贫道要管的事务也已是足够冗杂了!有一句话虽不当讲,不过敝观在本州内确是久负盛名,因此有许多人家的年轻小姐慕名而来,执意要在敝观出家。她们先受教一二个月,领取戒牒 后便会离开,过后可自去其他女冠的宫观中安身修行。”
狄公打了一个喷嚏,抽出项巾来揩揩髭须,殷勤说道:“道长这一番相告,令本县十分感激!道长自然明白,本县之所以有此一问,全是出于例行公事,从未怀疑过这其中有什么逾矩不法之处。”
真智肃然点头。狄公喝完茶水,又道:“适才道长提及孙天师,敢问可是曾在朝中担任国师的那一位么?不但学问深厚,且又写得一手好文章。”
“一点不错!孙天师在此挂单,真乃敝观的极大荣耀!正如老爷所知,天师一生为官显赫,曾任京畿道刺史多年,两位夫人亡故后,他上书辞官,又被圣上任命为国师。后来家中三子相继长大成人,并一一步入仕途,天师便离开京城,决意将余生致力于读经修道,并选择敝观长住,在此挂单已有二年。”说罢缓缓点一点头,看去十分满意,“天师住在此处,实是荣莫大焉!他非但不曾高高在上,反而对观内的一应事务深有兴趣,时常出席各种法事。敝观凡有难题,天师总会热心过问,并且向来都是慨然赐教。”
狄公心想自己出于礼数,还须去拜会这位大人物一番,不免有些懊悔,问道:“不知孙天师住在观内何处?”
“就在西边的塔楼上。此时天师正在大厅中观戏,老爷去了便会见到,还有一位包太太也在那里。她家住京城,是个虔心信道的寡妇,几天前带着女儿白玫前来敝观,白玫小姐也想出家修行。另有一位宗黎先生,颇富诗名,已在观内住了将近一月。眼下就这几位客人,本来不少宾客意欲前来,奈何天气太坏,一时无法成行。还有一个戏班子,班主名叫关莱——对于那些下九流人物,老爷自然不会有什么兴趣。”
狄公闻听此言,不觉有些气恼,从鼻中哼了一声。世人常将演戏看作一种贱业,并将伶人多少视为贱民,狄公对此一向深感不平,原以为出家修道之人总会较为仁厚,不料这住持亦是如此,于是议论道:“依我之见,伶人演戏自是大有用处。他们能为普通百姓带来适宜的欢娱,只需花几个小钱便可享受,为众人单调乏味的生活平添不少生气。除此之外,历史剧还可令百姓熟知昔时盛事,而这一长处正是贵教的神仙道化剧所欠缺的。”
真智生硬地回道:“敝教的神仙道化剧中,人物皆是富有寓意,并非纯为上演真人实事。这些道化剧旨在阐述天地之大道,民间俗戏完全不可与之相提并论。”为了稍稍和缓一二,旋即笑道:“不过,贫道祈盼老爷自会发现神仙道化剧也并非全无一些古趣。台上所用的面具与戏装,皆是在敝观内制成,迄今已有百年之久,本身即是难得的古董。还请老爷这就随贫道去大厅内,从今日午时便开幕演戏,此时已近剧终,过后还将在斋堂内摆一席便餐,虽则饭食粗陋,还望老爷能赏光则个。”
狄公一想到要去赴一顿官样宴席,心中略无欢喜之意,不过身为道观所在之地的县令,却也实难回绝,只得欣然应道:“本县乐意从命!”二人随即起身离座,真智在先引路。
真智走到门外,先朝左右迅速张望一下,见幽暗的过道中阒寂无人,似是松了一口气,于是恭请狄公行至一座高大的双扇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