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
集市中人满为患、喧闹熙攘。狄公与乔泰在一家小饭馆前止步打量。门面看去颇为悦人,檐下悬着一排五彩大灯笼,写着响亮的店名“四海美食居”。
狄公笑道:“就进这家,错不了!”说罢掀开干净的蓝布门帘,一股诱人的葱香味扑面而来。
二人点了米饭、烤猪肉和腌菜,美美吃了一顿,又喝了几盅本地出产的水酒,谈论过州府之行,又说起在蓬莱这一年的见闻旧事。饭罢出门后,狄公只觉十分快意,心中种种思虑一扫而空,与乔泰一路踱回客栈,不时停在彩灯闪耀的街中,四处瞧瞧小贩们大声叫卖的本地特产,或是听听讨价还价的吵嚷纷争。
走了半日,狄公留意到乔泰一声不响,不禁问道:“你哪里不舒服?莫非是饭吃得不合口?”
“有人在跟踪我们!”乔泰低声答道。
“是谁?”狄公疑惑地问道,“你看见他们了?”
“没有,不过我常能觉察出来,并且从未有过闪失。接着朝前走,我会使出些手段来,弄清那人到底是谁。”
乔泰加快脚步,行至街中行人较少的一侧,刚刚拐过街角便立时止步,拽着狄公一道躲进黑暗的门廊下,仔细打量来往行人,却没看见一张熟脸,也无人对他们多瞧一眼。二人继续朝前走去,专拣那人烟稀少的后街而行。
转入一条窄巷后,乔泰说道:“这招不灵,那人一定是个老手。老爷最好先回客栈。那个货摊的正前方,有一群叫花子挡在路中间,老爷看见了没?等我们路过时,我就钻进他们那一堆人里去,老爷只管转过街角折回,我定会将那盯梢的歹人带到客栈去!”
狄公点点头,走到货摊前方,从那一群衣衫褴褛的无赖闲汉中挤过,乔泰忽然消失不见。狄公迅速转过街角,匆匆奔出几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朝着前方人声嘈杂的大街而去,一旦重又转入喧闹的街中,便向路人询问飞鹤客栈如何走法,随即顺利返回。
伙计送上茶水与两支蜡烛,狄公坐在小桌旁,呷了几口热茶,心想有人竟然对自己如此有兴,实在难以置信,不过在这种事上,乔泰不大可能弄错。蓬莱县内自然有些泼皮无赖心怀不满,然而即使其中有人胆大妄为,竟想要取自己的性命,他们又如何能知道自己如今转道牟平呢?这只是在州府逗留的最后一天才生出的念头,抑或蓬莱的帮会在州府亦有同谋?想到此处,不禁缓捋长髯,默默沉思。
只听有人叩门,却是乔泰走入,揩揩额头的湿汗,颓然说道:“又让他从我的手指缝里溜走了!老爷可知那人是谁?非是别个,还是午后闯进门来的独眼丑八怪!我看见他偷偷摸摸地溜过去,一路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人。我就在那一群叫花子前头,喝着一杯从货摊上买来的劣酒,正要推开旁人去捉住他时,却被那厮一眼看见,于是便像兔子一般溜走了!我跑去追赶时,已是无影无踪!”
“此人非常狡猾,”狄公说道,“我只是奇怪他到底有何目的。你以前可曾见过他,无论在蓬莱还是州府?”
乔泰摇一摇头,见狄公抬手示意,便依命坐下,“我以前要是见过这个丑八怪,自然不会忘记!不过不必担心,如今我已知道了就是此人,一旦我们出门,他必会接着跟踪,那时我就能逮住他了。还有一事,那位滕县令怕是又要费心费力!有个女人被杀了!”
“怎么回事?”狄公惊问道,“你亲眼看见的?”
“没有,”乔泰答道,“不过真是被人害了性命,绝对错不了!眼下只有我和一个老叫花子知道!”
“快说来听听!”狄公命道,“到底出了何事?我们理应立即报与滕县令知晓。”
“也算是报答他的好意。”乔泰附和一句,先自顾斟满一杯茶水,接着开口叙道,“事情原是这样。那瘦鸡猴溜走之后,我回到货摊上付酒账,转身要走时,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老乞丐从旁凑过来,说看我像个外乡人,不知猜得对不对。我说一点不错,问他有何贵干,他便将我拽到一旁,问我想不想买几样珠宝首饰,只要出一点钱就成。我想看看到底是何东西,就跟他走到街角处,站在一个庸医的门廊下。借着灯笼的光亮,只见他拿出一对漂亮的耳环和一副金手镯来,道是只要出一两银子,立时全都归我。我自然知道这些首饰是那老家伙偷来的,心中犹豫是将他先带来见老爷呢,还是径直送去县衙。他以为我不敢买入,开口说道:‘你只管放心,不会惹上一点麻烦。有一具女尸躺在北门附近的沼泽地里,我是从尸身上取来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让他讲述来龙去脉,他说自己在沼泽地边的灌木丛里有个藏身之处,有时会在那里过夜,今晚前去时,看见了一具尸体,却是个年轻女人,身穿一件上好的锦袍,半掩在灌木丛下,胸前插着一把匕首,早已断气了。他上去摸摸衣袖,发现里面没钱,于是扯下耳环,又摘下手镯,转身跑了出来。天黑之后,那一带很是荒凉,周围不见一个人影。老叫花身为丐帮中人,所有捡来或偷来的东西,必须全都交给当地的帮会头领,然后再分得一些好处。那头领被众人称为什长。老叫花心觉将这些好玩意儿交出去实在可惜,因此想找个外乡人脱手,就不必担心被什长知道——他对头领着实怕得要命。”
“老乞丐在哪里?”狄公问道,“别跟我说他也从你的手指缝里溜走了!”
乔泰搔搔头皮,尴尬说道:“这倒没有,不过那老家伙半死不活的,看去着实可怜。我盘问了他大半天,确信他与杀人毫无干系,我又查看过耳环,见上面有些干凝的血迹,可见关于尸体他并未撒谎。若是我们将这可怜虫送去官府,想也知道会有何下场!衙役们先痛打他一顿,即使放出去,什长也会因为不曾上缴赃物而将他碎尸万段,我可知道这些人会如何慢慢收拾!于是我掏出一串铜钱给他,让他赶快走开。据我想来,等我们将此事告知滕县令时,老爷不妨说弄到此物的叫花子已经跑了。”
狄公若有所思看了乔泰一眼,半晌后说道:“虽说有悖常规,不过我明白你的心思。一个老乞丐绝无可能钻进一位贵妇人的宅院中去,若是这妇人坐轿出行,也必会有人服侍左右。老乞丐说沼泽一带并无人迹,想必也是实情,否则他断不敢偷去尸身上的东西。那女子显然是在别处被害,过后又被挪移到沼地中去的。乔泰,我认为你对此事做得并无不妥,不过仍是要留神,不可经常大发善心!我们这就前去县衙,滕县令须得立时着手查案,不能耽搁太久。”说罢站起身来,又道:“让我瞧一瞧那些首饰!”
乔泰探手入袖,摸出一对耳环与一副闪亮的手镯,统统放在桌上。狄公草草瞥了一眼,赞道:“好个手艺!”正欲转身出门,忽又止住脚步,移过蜡烛,弯腰细细打量。只见两只耳环皆用白银雕成小小的莲花形状,上面镶有金银丝,还嵌有六颗红宝石,颗粒虽小,却是上品。一对纯金手镯刻成长蛇状,蛇眼皆是硕大的绿宝石,在烛光下闪出狞邪的光亮。狄公站直起来,缓捋长髯,注目凝视这几样物事,在原地静立不动。
过了半晌,乔泰焦急地问道:“老爷,我们是不是该出门去?”
狄公拣起首饰,纳入袖中,对乔泰肃然说道:“我看还是不要将此事报知滕县令为好,至少此刻不要前去。”
乔泰惊讶地看了狄公一眼,正欲开口发问,忽见门扇开启,一个瘦削男子闯进房中,急急说道:“你们已经被盯上了!比我想得还要快哩!居然还跑去县衙,真是一对疯子!此时班头正在前面,盘问你们住在哪间房里。不过不必担心,我自会帮你们逃脱出去,跟我来!”
乔泰正待开口怒骂,狄公却抬手制止,稍稍犹疑片刻,对那丑陋男子说道:“前头带路!”
来人引着狄公与乔泰出门,迅速转入一道狭窄的走廊,对这客栈中的格局似是了如指掌,随后引路走进一条漆黑浊臭的过道,推开一扇旧门,外面是一条黑暗的小巷。那人在垃圾秽物之间择路而行,一股煎肉的味道飘来,可知身在客栈灶房的背后,一时又闪进另一扇门内,原来却是隔壁酒肆的后门口,推推搡搡挤过门前喧闹的人群,领路穿过一片迷魂阵般的街巷,时上时下,忽左忽右。狄公很快迷失了方向,全然不辨东南西北。
男子突然止步,狄公来不及收脚,致使二人相撞。此处乃是一条阴暗后街的入口,前方尽头处只有一扇窗户透出光亮。那人朝前一指,说道:“那边就是凤栖酒楼,你们进去就平安无事了。告诉什长,是昆山送你们来的。后会有期。”说罢一转身,见乔泰想要伸手来捉,于是轻巧地闪身躲过,旋即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