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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男子立在自家书斋门内,只觉头脑昏乱、视线模糊,竟不敢走到书案前去,只得背靠门柱,闭起两眼,缓缓抬手按住左右太阳穴。头疼欲裂终于转为阵阵钝痛,耳鸣也已停止,如今方可听见从后园中传来熟悉的声响。午睡过后,众家仆重又开始各执其役,过不多久,管家便会送来午后的热茶。

他竭力自持一二,眼前渐渐明晰,不觉松了一口气,迅速举起两手仔细打量,见未有一丝血迹,又抬头望向硕大的乌木书案。只见光亮的桌面上映出翡翠花瓶的倒影,瓶中的花儿已显枯萎,自家夫人理应将其换过,平日里她总会亲自去园中挑选采摘。想到此处,他忽觉腹内涌起一种空虚之感,抬脚踉跄走入房内,总算挪到书案前,倚靠在旁大口喘气,又手扶光滑的桌沿缓缓绕行,终于坐倒在太师椅中。

晕眩再度袭来,他紧紧抓住扶手,全力支撑半日,过后方才睁开两眼,正瞧见对面靠墙而立的高大漆屏,迅速顾视一旁,但那漆屏似是跟着视线移动一般。他不禁打个冷战,高瘦的身躯一阵剧烈震颤,连忙裹紧家常衣袍。莫非真是到了穷途末路,自己果然发了疯不成?此时额头上冷汗直冒,想是即刻就要发病,又见案上摆着师爷送来的公文,于是极力整顿全神,埋头研读起来。

一时管家走入送茶,并殷勤请安问好。男子只拿眼角一瞥,想要应答几句,奈何却是口干舌肿。只见管家身穿一件灰长袍,头戴一顶黑便帽,恭敬地送上茶水。他两手颤颤急忙接过,要是多喝几口,定会舒服一些,这老背晦为何还不退下?究竟想要做甚?想到此处,将茶杯从唇边移开,正欲开口训斥几句,却见托盘上另有一只大信封。

“启禀老爷,刚刚有人来访,”管家说道,“是一位姓沈的先生,并送上这封书信。”

男子盯着信封,只觉两手兀自打颤,竟不知自己能否拿得起来。只见封皮上一笔醒目的台阁体大字,“牟平县令滕侃私阅”,左下角盖有登州刺史的大红印章。

“既然注明私信,小人心想理应亲自送到老爷面前。”管家的语声干涩而清晰。

滕侃一手拿起信封,一手径直摸向裁纸的竹刀。在大唐王朝庞大的文官体系里,共有数百名地方县令,自己只是其中的区区一员而已,尽管在牟平县内是高高在上的父母官,然而刺史坐镇州府,手下还另有十几名县令。管家说得有理,一位手持刺史私信的来客当然不可怠慢。谢天谢地,如今总算又能思虑如常了!

滕侃拆开封口,抽出一张公文便笺,只见上面写有寥寥数行字迹:

兹有蓬莱县令狄仁杰,赴州府议事过后,行将返回治所,可在牟平逗留七日,务必匿名来去。望对其人多予协助。

登州刺史

看罢之后,滕侃缓缓折起书信。这蓬莱同僚来得实在不巧。为何他要匿名来去?莫非出了什么乱子不成?刺史向来以行事出奇、不拘常规而著称,说不定派了这位狄某人前来秘密查访。要不要假托生病、拒绝见客?不不,那样定会引起家中仆从的疑心,就在今日一早,自己分明还是好端端的。

滕侃一气喝完茶水,精神大振,开口说话时,自觉音声如常:“再倒一杯茶水,然后将我见客的衣裳拿来。”

老管家助滕侃套上一件褐色锦袍,又送上一顶黑纱方帽。滕侃将丝绦系在腰间,说道:“你去领沈先生进来,就在这书斋中会客。”

管家刚一离去,滕侃连忙走到乌檀木长榻前。这长榻摆在墙边,专为会客之用,上方悬着一幅山水画。他坐在左边一角,确认从此处只能看见一半漆屏,旋即又转回书案旁。谢天谢地,自己总算又能行走稳健,不过能否保持心智清明呢?滕侃立在地上,正神思恍惚时,只见门扇开启,管家送来一份大红名帖,上书“沈默”两个大字,左下角用小字注明“商行经纪”。

来客身量颇高,双肩宽阔,蓄着一副漆黑的美髯,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蓝袍,两手笼在阔袖中躬身一揖,头上戴的黑帽并未镶有官徽。滕侃长揖还礼,客套寒暄几句,请客人在榻上小茶几的左边落座,自己坐在另一侧,示意站在门首的管家退下。

门扇关闭后,房内只剩下宾主二人。狄公迅速打量了滕侃一眼,欣然说道:“久闻滕县令大名,在下早就想来拜会,当日尚在京师长安供职时,便已闻得众人盛赞滕县令为诗坛圣手,为官亦是素有能名。”

滕侃拱手一揖:“狄县令谬奖了。敝人偶尔信手涂抹几行,只为消遣片时闲暇。狄县令既长于撰文,又善于断案,辛苦忙碌自不待言,从不敢指望竟会屈尊翻阅拙作。”说罢住口不语,只觉得晕眩重又袭来,实难从容应对周旋,犹豫片刻,才又接着说道:“刺史道是狄县令须得匿名,莫非此行与查案有关?出言唐突,还请见谅,不过……”

狄公拜会牟平县令

“绝无此事!”狄公说着歉然一笑,“我竟不知刺史的引介信措辞如此简略,还请滕县令勿要过虑!说来皆因我在蓬莱一向不得空闲——此乃我首次离京外放,阅历尚浅,难免格外费心费力,滕县令可想而知。今番被刺史召去议论海防要务,从蓬莱渡海出去,便是高丽半岛,那边近来颇不安宁。我本想趁机轻松几日,不料刺史派下许多公务来,从早到晚皆不得闲,又有一位京师要人也驾临彼处,并且……滕县令想也明白,被身居上位者召之即来呼之即去是何光景!议事共用去四天工夫,等我返回蓬莱,无疑又得补办许多积压的公事,心想何不顺便游赏几日。贵县以风景幽美、古迹众多而著称——正如滕县令诗中所描绘的一般,实是大好去处。我之所以想要匿名逗留,并自称牙人沈默,原因便在于此。”

“明白了。”滕侃点头说罢,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此人前来竟为游山玩水,简直岂有此理!若是刺史在信中言明,定会先将他晾在一边,过上一两天再做计较,心中虽有此念,仍是大声应道:“偶得闲暇离衙外出,如平常百姓一般尽意游玩几日,实为快事一桩!不知随行者还有几位?”

“我只带了一名亲随干办,”狄公答道,“名唤乔泰。”

“如此一来,会不会……令手下熟不拘礼?”滕侃迟疑说道。

“须得说我从未有过这般念头!”狄公说着莞尔一笑,“滕县令可否举荐一家客栈给我二人投宿?小倒无妨,整洁就好。不知此地最值得一游的去处都有哪些?”

滕侃呷了一口茶水,说道:“既然狄县令想要匿名在此,我就不便请你入住敝宅,并待以上宾之礼,实在可惜煞人。不过要说投宿,狄县令不妨就住在飞鹤客栈里。此店声誉极佳,且又离衙院不远。至于风景名胜,我自会介绍衙内的师爷潘有德给狄县令认识,他在此地土生土长,对一木一石都十分熟悉,如今应在公廨后面的吏舍内,你我这便过去。”说罢站起身来。

狄公起身相随,却见滕侃突然脚底打晃,紧紧抓住长榻的扶手藉以支撑,不禁忧心问道:“滕县令莫非不舒服?”

“没有没有,只是略感头晕而已!”滕侃浅浅一笑,“今日有些疲劳。”此时又见管家走入,不由得怒目相向。

管家深深一揖,低声说道:“前来搅扰老爷,实在抱歉,不过夫人的贴身侍女刚刚报知小人,道是午睡后一直不见夫人露面,卧房的门也上了锁。”

“确实如此,方才我忘了对你说。夫人用过午饭后,接到一个急信,出门去田庄探望她姐姐了。你且去将此事告知家中下人。”滕侃见管家仍有犹疑之色,不禁怒道,“你还等在这里做甚?没看见我正忙着?”

“小人还需禀报一事,”老管家面色尴尬,嗫嚅说道,“有人打碎了卧房门前的大花瓶。小人——”

“过后再说!”滕侃断喝一声,引着狄公出门而去。

二人穿过衙院与内宅之间的花园时,滕侃忽然开口说道:“狄县令在此驻留时,还望有幸能与你晤谈一二。若有空闲,请随时前来敝宅,我这里有一桩棘手的难题,想与狄县令商议商议。还请朝左边走!”

阔大的中庭对面有一座房舍,滕侃引路走入一间吏舍,地方虽不甚大,却十分整洁。书案上堆满了公文卷册,一个清瘦男子坐在案后,看见滕侃进门,立时站起身来,并示意一个正想躲入墙角的侍女退下,随即跛行上前,躬身施礼。

滕侃字斟句酌地说道:“这位是沈先生……哦,一位商行经纪,由刺史写信介绍而来,想在此处小住几日,并四处游赏一番。沈先生如有疑问,你务必一一详加解说。”转头对狄公又道:“请恕在下失陪。午衙开堂在即,非得去预备一下不可。”说罢拱手一揖,转身离去。

潘有德请狄公在书案对面的一张椅子上落座,开口寒暄几句,不过看去心不在焉、面带忧色。狄公见那滕县令也是说了几句便匆匆告辞,心想或许有一桩棘手的疑案尚未了结,便出言询问。不料潘有德立即答道:“非也非也,衙内只须处置些例行公务。此地一向平安无事,谢天谢地!”

“方才与滕县令会面时,”狄公说道,“听他提到正有一桩棘手事务,是故有此一问。”

潘有德扬起双眉:“却是从未听说过。”话音刚落,见方才那名侍女重又转回,立时断喝一声:“过后再来!”待她快步离去后,对狄公痛心说道:“这些蠢笨的丫鬟!似是有人打碎了滕夫人内宅门口的大花瓶。此物本是一件传家之宝,老爷向来十分看重,如今却没一人肯承认。管家叫我挨个儿盘问她们,好查个水落石出。”

“除了潘先生之外,滕县令可还有其他帮手?”狄公问道,“通常说来,县令总有三四名亲信随从吧?每到一处就任,这几人也总是一路跟随。”

“说来应是如此,不过滕老爷并未遵循此例。他生性恬淡,甚至有些孤僻。敝人也只是这县衙里的常驻吏员。”潘有德皱一皱眉头,接着又道,“老爷定是为了花瓶而烦心不已!方才他进门时,面色看去颇为不佳。”

“莫非滕县令患有什么痼疾?”狄公问道,“我也留意到他面色苍白。”

“不不,”潘有德答道,“从未听他抱怨过身体不适,近来更是兴致格外好哩。大约一个月前,他在庭院中不慎跌倒,扭伤了脚踝,后来也已痊愈。想来是炎夏溽热令他心情不快。我且来替沈先生看看哪些地方值得一游,比如……”

潘有德开始讲述牟平的风景名胜,竟至滔滔不绝。狄公发觉此人饱读诗书,颇富学识,对当地历史深有兴趣,然而终于不得不抱憾辞去,道是同行的随从正在衙院后街的一家茶坊内等候。

“既然如此,”潘有德说道,“我就带先生走后院的角门,省得从正门出去绕路了。”

潘有德引着狄公走回内宅,虽然天生畸足,走起路来却十分利落。二人穿过一条幽暗的长廊,这廊道似是横贯整个宅院,两旁未开门窗,只在尽头处有一扇小铁门。潘有德上前开锁,微微笑道:“就连这扇门也是本地一景哩!七十多年前,牟平发生了一场暴乱,于是修造了此门,作为一个秘密出口。先生想必听说过,当时的节度史赫赫有名——”

狄公连忙满口称谢,总算截住了潘有德的话头,出门走入一条僻静的后街,朝着潘有德所指的方向而去。

在第二个街角处,狄公果然找到了那家茶坊。虽说午睡时间刚过,露天平台上却已是人满为患,连一张空桌也看不见,客人们穿戴齐整,正在悠闲地喝茶水嗑瓜子。一个彪形大汉独坐一旁,身着简素的褐袍,头戴一顶圆形黑帽,正在专心看书。狄公走到近前,拉开对面的座椅,乔泰连忙立起。狄公已是身量颇高,乔泰却更要高出一寸,宽肩粗颈,腰身窄细,一看便是武艺高强之人,颊上无须,相貌英俊,咧嘴笑道:“县令老爷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可再叫‘县令’!”狄公警告道,“切记你我在此地皆是匿名!”说着先将椅中的包裹挪至地上,然后坐下,又拍手召唤伙计,命他再送一杯茶来。

不远处的一张角桌旁,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独自蜷坐,此时忽然抬头张望,面目甚为丑陋,一道细长的疤痕横贯右颊,右眼中已不见乌珠,伤疤损毁了口唇,看去似是总挂着冷笑,一只蜘蛛般的手爪托在腮上,极力止住痉挛抽动,随后又两肘据案,倾身朝前,想要听清狄公这边的谈话,奈何四周人声嘈杂,未能遂愿,失望之余,拿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盯住二人。

乔泰环顾四周,看见那丑汉子,立时转过脸去,对狄公低声说道:“我身后有一人独坐,老爷看见了没?活像是刚从壳里钻出来的一条毛虫,叫人好不恶心!”

狄公瞥了一眼,说道:“不错,看去着实不似善类。你看的是什么书?”

“问伙计借来的牟平简介,中途来此地一游,真是妙极了!”乔泰说着,将摊开的书册推到狄公面前,“据说关帝庙里有十二座古代名将塑像,全是真人一般大小,由前朝的一位著名工匠雕成。还有一处上好的温泉——”

“县衙师爷方才也对我说过!”狄公微微一笑,“要看遍所有地方,我们怕是会十分忙碌哩。”说罢呷了几口茶水,又道:“滕县令让我略感失望。他既是个出名的诗人,我本以为会活跃健谈,谁知竟是老夫子一般,甚至颇为严厉刻板,且又看去一脸病容、忧心忡忡。”

“老爷还指望如何?”乔泰反问道,“老爷不是说过他只有一位夫人么?以他那般的身份地位,此事好生古怪!”

“你不当称之为古怪。”狄公责备道,“滕县令与滕夫人是一对出了名的恩爱夫妻,虽然婚后八年仍无子女,滕县令却从未纳妾。京城的文人墨客戏称他们是终身爱侣——依我看来,也不是全无一点妒意。滕夫人闺名银莲,亦是颇富诗才,正是共同的兴趣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滕夫人也许很会作诗,”乔泰说道,“不过我仍是觉得,滕县令最好再娶上两三个年轻美貌的小妾收在房中,据说可以从中得到灵感。”

狄公并未听见此语,注意力已被旁边桌上的谈话吸引了去。一个下颏肥厚的胖子说道:“我还是得说县令老爷早衙时处置不当。为何他不肯对老柯自杀一事备案呢?”

“你也知道尚未找到尸首!”对面一个眉目狡黠的瘦子说道,“找不到尸首,就不能备案!官府早已说过了!”

“找不到尸首也在情理之中!”胖子怒道,“他一头跳进河里,水流又很是湍急,别忘了那里地势颇高,正在城中的山坡上。我倒不是非要编派县令老爷的不是,要说这些年里,他老当真是最为清正廉明的父母官了。我只是说身为每月按时领取俸禄的官老爷,他并不晓得我们这些生意人操心的事。自杀一日不能备案,老柯的钱庄掌柜就不能终止这头的生意。既然老柯还有不少尚未支付的买卖,再拖延下去,家中定会损失许多银钱。”

瘦子频频点头,又问道:“你可知道老柯为何要自寻短见?会不会是生意上有了麻烦?”

“当然不是!”胖子立即答道,“他的绸缎庄生意兴隆,是全州最大的一家哩。只是老柯近来身体有些不适,许是因为此事。你可记得去年自寻短见的茶商老王,就是总抱怨头疼的那个?”

狄公听得没了兴致,为自己重又斟满一杯茶水。乔泰方才也从旁倾听半日,此时低声说道:“老爷可别忘了,来这里只为消闲游赏!就算河里有什么尸首,也全归那滕县令一人料理!”

“你说得很对,乔泰!此书中可有本地珠宝商的名录?我得买上几样首饰,回蓬莱时好送给几位夫人。”

“这里有一长串哩!”乔泰口中说着,迅速翻到那一页给狄公过目。

狄公点头说道:“不错,有的是地方可以挑选。”随后起身招呼伙计,对乔泰又道:“我们走吧。我已听说有一家上好的客栈,就离此处不远。”

二人付账出门后,坐在一旁的丑陋男子立时走到桌旁,顺手拿起书册,看见翻开的那一页,独眼中射出邪恶的光亮,旋即将书抛回桌上,疾步走出平台。只见狄公与乔泰站在前方,正与一个街头小贩说话,显然是在问路。 v7PXXFA0vHJUOjJe9xL5WODL9S3ageKS5i1rrxVYwPw7AvuKqNmVlpRHJgH6Uj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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