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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是一条艰难的路

我要活得充实!就算这会害死我,我也在所不惜。

——帕特里克·肯尼迪

1985年8—10月

寻访奇迹的开端

“你走吧,”男人和蔼地说,“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帕特里克·肯尼迪既沮丧又困惑,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这是他第十次拜访这个地方,第十次驾车踏上这段坎坷而漫长的旅程,第十次驶过这条遍布泥泞的碎石小道,来到泽维尔先生所在的幽静农舍。足足十次毫无意义的旅行——除了对修车工有点儿意义。为了说服泽维尔先生收自己为徒,帕特里克做了这么多徒劳无功的努力,足够让他的修车工再度一次奢华蜜月了。

“不过,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帕特里克坚定地对自己说。他开着自己的庞蒂亚克,沿着泥泞的车辙往后倒,寻找足够的空间掉头。这里树木繁茂,阳光静静地洒落在秋叶上。自然美景通常都能舒缓他糟糕的心情,可这回没用。经过整整一个小时的跋涉,他那辆老爷车恐怕又颠掉了不少零件。他掉转车头,开上了通往城里的高速公路。随着车越开越远,他的心情也越来越糟。回城后,他不假思索地冲进了酒吧。他确信,彼得·凯恩会在那里,等着看自己每周一次的出糗。

整整十周过去了,这已经成了他每周的例行公事。从7月末开始,帕特里克每周一都会去拜访泽维尔先生,回应本地报纸征友栏上登的一则广告。假如有人问起这件事,他会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常翻那些破玩意儿,只是某天早上,他坐在餐厅里,突然想到,如果对面能坐个女伴儿就好了。这时,他碰巧把报纸翻到“分类广告”那一版,就开玩笑似的瞄了一眼征友栏,看看那些“孤家寡人”是怎么填补人生空白的。

“哟,你登了征友广告呀?”他背后传来了彼得·凯恩的声音。

“嘿,彼得!”帕特里克跟老朋友打了个招呼。大块头彼得努力挤进他对面的卡座时,帕特里克条件反射似的把报纸翻到了金融版:“我在看股票行情啦——瞧瞧有没有投资机会。”

“对哦,对哦。”彼得狡黠地露齿一笑。帕特里克也笑了。“让我瞧瞧。”彼得伸出手,一把夺过帕特里克拿着的报纸。帕特里克装作专心研究菜单,掩饰自己的面红耳赤。

“在这儿呢!‘白人男性,正当职业,不吸烟,仅在社交场合饮酒,爱好运动、电影,以及和有趣的人聊天。诚征女性,二十五岁至三十岁,不乏魅力,爱好相似……’帕特,这是你登的,对吧?我敢跟你赌十块钱!”

“你怎么知道的?”帕特里克好脾气地问道。

“‘不乏魅力’这四个字就暴露了——你是城里唯一会这么写的人。别的男人都会说想找个美女,或者类似的,只有你这人太好心,不会说得那么直接。不过话说回来,‘不乏魅力’到底是啥意思啊?伙计,你都没叫他们附上照片。”

“呃,我不想找个美女。”帕特里克提出抗议。

“啊哈!当然了,我还不想要一百万美元呢——老天啊,我真喜欢欠一屁股债!”

“不,我是说,我想要的不只是外表。”帕特里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彼得微微一笑,继续念征友广告。女服务员走过来,记下他们点的菜。彼得都没顾得上抬头跟她打招呼。大声念了几则更有趣的征友广告后,他突然陷入沉默,皱起了眉头。

“瞧瞧这个。”他把报纸递给帕特里克,指着一则足足占了半栏的广告。

失物招领

拾得远见卓识之人的激情。

可曾有人于近日遗失此物?

若欲寻回,请即联络。

每周一均可。

广告剩下的部分是复杂的路线指引,指向城外山中的某个地方,至少也是山脚下。路标是某几棵古树和某几块怪石。广告最下方印着“G.泽维尔”这个名字。

帕特里克反复读了几遍这则古怪的广告,直到早餐上桌,他才把报纸搁下,说道:“哈!你怎么看?”

“我也说不好,”彼得边说边把半根香肠往嘴里塞,“我只是想,不知会不会有人傻到跑那么大老远去。这可能是个恶作剧,也可能是个疯掉的隐士在找伴儿——你懂的,找个人听他胡说八道,或者跟他一起流口水。”

“有可能吧。”帕特里克一脸不信地回答,广告的第一句话让他有种过电的感觉。一直盯着他看的彼得立刻就发现了。

“帕特,想都别想。”彼得好心提议,“就算是对你来说,这事也太诡异了。那个变态疯子可能会强暴你,然后把你砍成一块一块的。”

“可能吧,”帕特里克说,“但如果上面说的是真的呢?要是他……我也说不好……是个萨满什么的呢?你懂的,就像巫师呀,术士呀,要不就是——”

“要不就是坏乡巴佬,像电影《激流四勇士》( Deliverance )里那样。”彼得帮他补完了后半句。

“那山上可没有什么坏乡巴佬,彼得。反正没坏人,只有一群老嬉皮士和逃兵役的家伙,他们从越战的时候就窝在那儿了。”

“只是没有我们知道的坏乡巴佬,”彼得纠正了他的说法,“但就像我说的,就算是对你来说,这整件事也太诡异了!如果他是巫师或者巫医,还在报纸上打广告干吗?而且还是在征友栏上?”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为了找像我这样的人?”帕特里克轻声说,“敏感、聪明的精神追寻者……”

“别忘了‘不乏魅力’。”

帕特里克无视彼得,接着往下说,故意装出一副超凡脱俗的圣人模样:“也许我受到了召唤——去追寻某种伟大、崇高的命运!”

但他话音未落,就对此失去了兴趣。接着,两个人聊起了别的话题。最后分道扬镳,各自奔赴工作。

到了周末,帕特里克已经完全忘了这件事。周五晚上,他跟一群朋友在麋茸酒吧聚会,听彼得对社会、政治、酒吧里的每个人和世界上别的地方大放厥词。等帕特里克踉踉跄跄走回家,一头栽倒在孤独却温暖的大床上时,G.泽维尔已经彻底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

接下来的周一早上,他坐在餐厅的老位置上,又发现了那则广告。事实上,更像是广告发现了他——他刚翻到报纸的征友栏,那则广告就映入了眼帘,同样的电流窜过了他的全身。没等彼得现身劝他放弃,他就开车上了高速公路,用摇滚乐和狂野的幻想为自己加油鼓劲儿。他打电话给办公室,取消了当天所有的预约。他有点儿内疚,但某种疯狂的感觉已经占据了他的内心。他将成为下一位心灵大师,就像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Carlos Castaneda)或丹·米尔曼(Dan Millman)!甚至可能是现代版的阿朱那 (Arjuna)或密勒日巴(Milarepa)尊者!他打算拜在这个G.泽维尔门下,学习远见卓识之道!他要走上通往真理之道……他要成为大彻大悟之人!他要……

找回生活的激情

帕特里克花了大半天在伐木工小道上前进,驶向某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一路上满脑子胡思乱想!经过四五个小时的艰难跋涉,他看见了许许多多为开辟空地而伐倒的大树,比大多数伐木工整整一周看到的都要多,却没看见丝毫人烟。下午时分,他找到了开回高速公路的小道,还有他迫切需要的加油站。给车加满油后,他就准备开回家了。他觉得自己“蠢绝人寰”,心灵的渴求也消失殆尽。他听见脑海中响起了彼得的声音,说理想主义的空想和白日梦总有一天会拖垮他。“为啥你就不能回到现实世界来?抛开这些盲目乐观的破玩意儿,做个尽责、高效的普通人?”不过,彼得喜欢给别人提建议——照他的说法,这是试图拯救帕特里克,因为对他自己来说已经太晚了。总之,两个人聊到最后,结论肯定是:帕特里克这次又做错事了。

此时,帕特里克恰好在高速公路的另一侧发现了路标:一条古老的伐木工小道,道路两旁各有两棵极其高大、早已枯死的铁杉树。他刚才怎么就没看见?怎么会有人看不见这么明显的标志?他大概是在像往常一样做白日梦吧!他前妻达琳曾不止一次表示过,就算隔壁爆发了核大战,帕特里克大概都听不见。

于是,他又在泥泞的小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掉头认真搜寻,最后终于找到了一间小屋。事实上,那更像是一个窝棚。小屋的东墙完全是山坡,主体是木头和苔藓,就像从山上长出来的,看起来幽暗神秘、令人生畏——以至于他花了不少时间才鼓足勇气迈出车门。他一向想象力丰富,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电影《激流四勇士》和《九怒汉》( Southern Comfort )里的场景。那两部电影讲的都是城里人被近亲通婚或者被疯疯癫癫的山里人追捕、折磨或杀害。望着那间小木屋,他不禁暗自想象,看似静谧的山林中传来悠扬的班卓琴声。

最后,他终于打开车门走下车来——把用来壮胆的棒球棒搁在副驾驶座上,牢牢锁上三扇车门,只留下驾驶座的门没关。虽然此时已是傍晚,但气温依旧居高不下,他大汗淋漓地走近小屋,敲了敲腐朽、破烂的胶合板门。门马上就开了,里面站着一个年长的中年男子,身高约一米七二,满头棕发,面如皮革,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嵌着一双帕特里克见过的最和善、最深邃的蓝眼睛。棚屋没有窗户,男子背后一片漆黑。

“有事吗?”男子的声音很柔和,既不深沉,也不高亢。他微微一笑,扣上了敞开的红黑格子衬衫,调整了一下脖颈上挂着的双筒望远镜。“噢——是你呀?”他补了一句,像是认出了帕特里克,但对帕特里克的出现没抱多大希望。

“嗨。”帕特里克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突然特想撒个尿。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呃……我今天在报纸上看见了您的广告——呃,其实是上周啦。而且,今天,呃……今天是周一。”

“我懂了,”年长的男人答道,“周一永远都是周一。”

“对,呃……我也不知该说啥,不过……呃……我觉得我该……呃……我该来见见您,跟您聊聊这个。”

“聊什么?”男人的声音悠扬、悦耳,似乎与林间的声响融为一体。山林中,树叶沙沙作响,树皮噼啪有声,偶尔有鸟儿婉转啁啾,松鼠吱吱乱叫。帕特里克渐渐放松下来。

“聊聊您在报上登的那些——关于我的激情。”

“你的激情?”

“呃,我觉得您能帮我找回我的激情——我是说,对生活的激情。”帕特里克脱口而出,惊讶地发现自己听起来如此绝望。年长的男人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帕特里克僵住了,有些不自在,不知是该与他对视,还是该挪开视线。沉默一阵子后,男人终于开口了:“走吧——我什么也教不了你。”

男人说完就转身钻进小屋,留下帕特里克站在门口,盯着饱经风霜的屋门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回到车里,茫然又困惑地开车走了。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彼得,彼得听完后只是耸了耸肩:“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但要帕特里克“就此放下”可没那么简单,他告诉彼得,他忘不了那个男人的脸,也忘不了那双直视他的蓝眼睛,那双眼睛饱含激情与笑意。就连他极其迷恋某个女人的时候,都没见过像泽维尔先生那样熠熠发光的眼睛。

“嬷嬷尊母。”彼得提出。

“你说啥?嬷嬷尊母怎么了?”

“我们跟嬷嬤尊母私下交流的时候,你也说过一样的话。”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

彼得指的是他和帕特里克第一次见嬷嬤尊母的时候。嬷嬤尊母是一位独具魅力的心灵导师,赢得了“大师之母”的称号。帕特里克是她成千上万名信徒中的一员。那个时期,他只有一次真正接近嬷嬤尊母。当时,他和彼得受邀与其他四十多名信徒一起跟尊母私下交流。

“现在回想起来,你怎么会跟我一起进去的?你从来都不是我说的那种‘全心全意供奉的信徒’。”

“我买通了一个家伙,”彼得颇为得意地解释道,“门口的一个保安。”

“你买通了嬷嬤尊母的一个保安?!”帕特里克不禁惊呼起来,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那些家伙愿意为她去死!你就扯吧!”

“是真的。我给那家伙塞了点儿钱,让他搜了我的身,确保我没带武器,然后我就直接进去了。我们出去以后,你们都为拜倒在‘真实、完美的大师’脚下激动得不得了,我却只觉得浪费了五十块钱。我只想好好地瞧瞧她,但她穿着长长的白袍,连腿都看不见,更别提别的地方了。”

“你知道的,对吧?你接下来五十世都只能做蛆了——那是世界上最恶心的玩意儿!”

“如果心灵导师不想被人当作性幻想的对象,就不该化装成那么性感的女人。不过话说回来,你对嬷嬤尊母的眼睛也说过同样的话,说它们多么熠熠发光,多么有穿透力,能看穿你的灵魂,以及所有那些破玩意儿。”

“我说过吗?”

“对,你说过。”彼得向他保证,“你对你遇到或读到的每个老师都会这么说。”

“才没有呢!”帕特里克立刻反驳道,皱起了眉头,“这次我感觉不一样。”

“你对嬷嬤尊母也是这么说的。”

“那个人看起来很真诚、很诚恳,我真的觉得他能帮我。”

“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闭嘴吧你!”

想了解人生的意义

度过了焦躁不安的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帕特里克拿起报纸,发现G.泽维尔那则奇怪的广告不见了,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几天后,由于事态的发展令人惊讶——他自己登的征友广告备受关注——不安情绪被他抛到了一边。下班回家后,他打开信箱,掏出了七封回信。

“不然呢?你要的是‘不乏魅力’,当然是个人就会回信啦。”彼得评论道。但帕特里克正在兴头上呢,他感觉就像一扇锁着的门突然敞开了。毕竟,自从达琳两年前离开后,他直到现在才有信心找人建立长期关系。到周五为止,他已经有足足十五封信要回了。他独自一人待了一整晚,把每封信都读了又读,充分利用五年来做咨询师汲取的经验,仔细分析信中的每个字、每句话,尽量排除那些比他还要神经质的人。他试着用不同的方式(从字迹风格到墨水颜色)给所有信件分类,接着又根据艺术偏好、职业、爱好、身材、年龄、幽默感和智力水平来分类。最后,他只想把信统统扔掉,开始狂喝滥饮,或者跑去出家。为了抵制这样做的诱惑,他决定根据性格选出最好的五封。真可笑!每个写信来的人都有展示自己特色的独特方式,但每封信的字里行间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她们跟帕特里克一样,自己的需求得不到满足。“该死的!”他心想,“没搞错吧?咱们的处境完全一样啊。”

就在这时,他在一大堆没拆封的账单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白信封。他若有所思地拿起来瞧了瞧,突然闻到一股栀子花的奇妙香气,这让他毫无缘由地燃起了希望。他撕开信封,惊讶地发现是一则贴在纸上的熟悉广告:

失物招领

拾得远见卓识之人的激情。

可曾有人于近日遗失此物?

……

随着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泽维尔的双眼,突然之间,其他信件都变得不重要了,甚至显得滑稽可笑。除非自己拥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能给她们,否则他根本无法去见任何一个女人。他确信,不然的话,那只会是自己上一段婚姻的重演。他根本不具备成功的必要条件——自信、激情、自我觉知……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个大草包!他必须再找泽维尔聊聊,告诉他,自己这一辈子都对世界深感不满。还有,他追求的一切都多么空虚、多么没意义。那个男人肯定会明白真理对他有多重要,他有多想了解人生的意义。如果说世上有人能理解,那个人一定是G.泽维尔。帕特里克暗下决心:“说什么也要让他收我为徒!为表诚意,我会在他家门口坐下不走了,直到他愿意收下我为止。他怎么也得收我为徒!”

“你怎么这么肯定他想收徒弟?广告上可没说呀,对吧?”彼得问。今天是周六,帕特里克再次开车踏上旅程,寻找那几棵枯死的铁杉树——通往他命运之路的路标。这一回,彼得陪他一起去了。照彼得的说法,这是为了证明帕特里克真的跟表面看起来一样蠢。

“我只是有种感觉,”帕特里克答道,“就像我受到了召唤,或是别的什么。”

“嘿,帕特,我跟你一样读过那些心理类的玩意儿,还记得不?那些关于巫师智者唐望(Don Juan)的书和《摩诃婆罗多》还是我借给你的呢。修行大师拉姆·达斯(Ram Dass)第一次来做演讲的时候,门票也是我给你弄的——还记得不?”

“你到底想说啥?是我忘了说‘谢谢’,还是怎么了?”

“不,我只想说,也许你有点儿被冲昏头了,也许你读到过关于神奇导师和门徒的奇幻故事。我觉得,你对报纸上那些话做了自己的诠释。”

“但那个人真的存在,”帕特里克提醒他,“他跟我说过话。”

“对啊,他叫你赶紧滚。他没说过做老师、师父或是别的什么。他只是个疯疯癫癫的老浑蛋,喜欢跟你这种天真无邪的小家伙开玩笑。”

“伙计,谢谢你这么信任我啊!”

“我是你朋友嘛,当然关心你喽——伙计,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不喜欢看到你像现在这样剃头挑子一头热。你老妈总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对啊,我记得。她是会这么说,就像她总说是你带坏了我——我不该总跟你混。”

“伟人总是被人误解,”彼得模仿备受折磨的圣徒,伸手扶额,幽幽地叹息,“尤其是被他们朋友的老妈。”

“我只希望这条路也是我想象出来的。”帕特里克抱怨道,车子沿着小路前进,一路上各种颠簸、磕碰,“我总有一天会磕掉排气管上的消声器。”

两个人抵达棚屋后,帕特里克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敲了半天门。彼得在一旁不耐烦地又是催又是喊的。结果证明,那个男人根本不在家。

“说真的,那家伙到底去哪儿了呀?”彼得怀疑地问,“这里一看就不像有啥玩的地方,他都怎么打发时间啊?”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他会采果子,或是做点儿别的,要么就是跟动物交流。”

“人能跟动物交流些啥?话说回来,你跟臭鼬或者土狼又有啥好说的?能说的肯定很有限,你不觉得吗?”

“说不定他在冥想呢。”

“说不定他去看电影了呢。”彼得反唇相讥,“要是我住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肯定会去——我会花很多很多时间看电影。瞧瞧这个鬼地方!”

“对啊,呃,反正他今天总会出现的。”帕特里克自己也不敢确定。

“那我把车开走,留你在这儿,行不?”彼得边说边朝庞蒂亚克走去。

“什么,你要把我留在这里?!”帕特里克惊讶地大喊。

“当然啊——你不是打算在他家门口扎营,等着证明你是个多大的傻子——我的意思是,多么诚心诚意追寻真理的人。”

“但他也有可能不回来啊!对一个根本不在这里的人证明自己,又有啥意义啊?!山里晚上可冷了,你懂的。”

“哦,你这家伙信仰不坚定啊。”彼得一脸嘲讽,“来吧,我们走吧,尽量别浪费周六剩下的时光。”

“周六?!”帕特里克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广告上说周一来!”

“还好你现在想起来了,”彼得连讥带讽,“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当然,”帕特里克拼命地点头,“但我下周一还会来的。”

每星期的求道之旅

“你怎么知道那家伙能教你什么?”驾车回城途中,彼得故意问道,“他都告诉你了,他什么也教不了你。他怎么就成了心灵导师?看在老天的分儿上,随便哪个人都能给你寄那个广告,毕竟你的朋友都爱耍宝。”

“你也是我的朋友啊。”帕特里克提醒他。

“对啊——懂我的意思了不?”

“我也说不好。我只觉得,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随你怎么说吧。我真是搞不懂,住在这种鬼地方的家伙能教别人啥玩意儿。”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搞明白的!”帕特里克坚定地大声宣布,“我会继续努力的!”

帕特里克说到做到。自此后,每周周一,帕特里克都会到旧棚屋恳请神秘的泽维尔先生将自己收归他的羽翼之下。每周,帕特里克都会发出不同的恳求:

“教给我真理吧。”

“告诉我人生的目的吧。”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吧。”

“启发我走上开悟之道吧。”

还有一回,他说的是:“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灵魂伴侣吧。”

对于这个请求,G.泽维尔报以哈哈大笑。但在过去的几周里,泽维尔的答复几乎一模一样:“我什么也教不了你……走吧,我没什么能教你的……请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对你一点儿用也没有……”

“好吧,”彼得安慰地拍了拍帕特里克的后背,兴高采烈地说,“我给你的勇气和决心打一百分!或者说是愚蠢和固执。真搞不懂你到底是勇敢还是傻。”

“我实在搞不懂,”帕特里克一脸沮丧,“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向那个浑蛋证明自己?我都往那儿跑了整整十周了!他到底想要我干吗?”

“帕特,你有没有想过,那家伙可能脑子有毛病?要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在内,这件事说什么也算不上‘正常’。你为啥不干脆放弃呢?别让那家伙一直吊你的胃口。你原来人生的唯一目标就是寻找‘完美女郎’,那个帕特里克·肯尼迪跑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帕特里克答道,“一切看上去都毫无意义……毫无希望。”

“说得没错!你拿这个每周一次的出行做借口,免得发现自己在结识女人上太失败。得了吧,你是个好男人!不管对哪个女人来说,你都是老天的馈赠——该死的,要不是你胸毛太多,我都愿意嫁给你。你只需要自信一点儿。相信我吧,伙计。忘掉那个住狗窝的浑蛋,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好好过我的日子?”帕特里克若有所思,“这话到底是啥意思?我觉得我的日子从来就没好好过过——我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让别人开心,甚至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人。彼得,你见过社交圈吗?真的看透了吗?管它到底是啥呢!我花了大把时间,想按照社会准则过日子,符合社会的标准,这样才能找到归属感,觉得自己有价值。我们都是这个大俱乐部的成员,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它而活,但我们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归宿。

“呃,也许我为这个泽维尔做的事不太正常,也不被社会所接受,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很多时候,我追求女人,只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为了被看成男子汉,或者为了被看成正常人。当然,我想要亲密关系,但主要是因为我觉得这能让我感觉被爱,不那么孤独。泽维尔出现以后,我才意识到,我的孤独深入骨髓,不是哪个女人能触及的。我内心空虚,什么东西、什么人都无法填补,哪怕是补上一点点。那么爱呢?当这种空虚让我觉得自己如此不可爱的时候,又怎么能感觉自己被爱着?

“我越是开车去那间小屋,就越能意识到内心的渴望。就算泽维尔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我从自己的愚蠢中学到的东西,也比从社会准则中学到的多。”

彼得低头盯着自己的啤酒。帕特里克为自己内心的新奇感受而诧异。这对他来说很陌生,但他觉得这是一种洞悉万物、平静安详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但能感觉到一股奇怪的力量正推动着他朝未知的方向前进。那是一股善意的力量。他默默告诉自己,这就是福流 (Flow),要保持住。

过了一会儿,彼得站起身来,轻轻把手搁在帕特里克的肩头,咧嘴笑了笑:“周一等着我,我想跟你一起去。”

爱走难走的路

“噢,又是你啊?这回你又想要什么?”泽维尔先生像往常一样穿着格子衬衫,脖颈上挂着双筒望远镜。不过,帕特里克的第十一次来访似乎让他略感不安。他的眼神中没有流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还是像之前每次那样闪烁着愉快的光芒,但语气有了些微妙的差异,表明这是帕特里克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帕特里克必须说出恰当的话来,否则就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男人了。他犹豫了。说真的,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本可以列出无数个愿望,但有东西在啃噬他的内心:到底哪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真的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理应拥有什么吗?如果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又怎么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垂头丧气,肩膀也耷拉了下来。如果不是有那股让他根植于当下的“福流”,他肯定会扭头就走。

“我叫帕特里克·肯尼迪。抱歉。”

“用不着道歉,这名字也没那么糟。”男人调侃道。

“很抱歉,”帕特里克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男人不动声色,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帕特里克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整个世界都化为了虚无。

“你总算说出来了!现在,我终于能教你点儿东西了!”泽维尔先生突然大声说,像是放下了心头的大石,甚至带着几分感激。他递给帕特里克一张名片:“明晚七点到这个地方找我——别迟到。”名片上的门牌号离帕特里克住的地方只隔三四栋楼。

“嘿,我就住在这条街上!”

“我知道。周围环境挺不错的,是吧?”

“但是,你不是住在这里吗?”

“什么,这个鬼地方?我干吗要住在这里?我每周只来几次,来观鸟。”

“那为啥我这三个月要大老远跑来这里?”帕特里克质问道,又羞又气地涨红了脸。

“问得好,”男人答道,“但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啥你这三个月要大老远跑来这里?”

“答案很简单,”彼得接过话茬儿,“他不管做啥,都爱走难走的路——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有收获。要付出才能有回报。”

“这恰恰回答了你的问题。”男人笑了起来,帕特里克故意装作一脸困惑,希望他的新老师能具体说明,但男人只是笑得更大声了,“明晚七点,准时到。”

彼得向前一步,伸出手去:“顺便一说,我叫彼得。”

“嘿,彼得,我是加思。”泽维尔先生答道,跟他握了握手。

“明晚,我能去吗?”彼得问。

“当然可以。”加思答道。帕特里克强忍怒火,总算是没当场发作。老师冲他微微一笑。“只是跟我的直觉走。”他简短地解释道。

开车回家的路上,帕特里克始终一言不发,就连彼得提出请他喝酒,他也只是闷哼了一声。第一轮酒端上来之后,两个人都默默地坐着喝。不过,彼得可没法沉默太久。他缠着帕特里克,问他到底怎么了,甚至威胁说要喊女服务员过来,说帕特里克爱上她了。最后,帕特里克终于绷不住了。

“这不公平!我这么勤勤恳恳,你不过是个骗子!”他低头盯着桌面抱怨道。

“你在说啥呀?”

“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你又跟往常一样蒙混过关了。”

“我怎么蒙混过关了?”

“该死的,我给了你通关密码!”

“什么通关密码?”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你给了我密码?”

“不是!‘我不知道’就是密码!”

“真神奇!”彼得一撇嘴,“我觉得像回到了小学!你就跟个小屁孩似的!”

“我接连往那里跑了三个月,费尽心思请他收我为徒。那三个月里,你一直坐在这里,笑话我,喝酒喝到吐。你只见过他一回,他就让你去了——我之前做了那么多事啊!这不公平。”

“嘿,别担心,帕特。你把这太当回事了。”

“问题就是,你根本不把这当回事!”

“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啥。”

“那你为啥说要一起去?”

“我也说不好,”彼得调侃道,“也许是为了能偶遇姑娘吧?”

“啥?”帕特里克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在该死的森林里?”

“我可不在乎是在哪儿偶遇的。”大块头彼得耸了耸肩,“不过,我想的更多的是他教的东西。你想想啊,也许这个泽维尔是在搞邪教。如果真是这样,得有人掩护你才行——说到底,你实在太天真了。但如果他是个真正的大师,说不定他有很多粉丝,像他那样的男人肯定会吸引不少美女信徒。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找对地方了!”

“你不是说真的吧?”帕特里克满腹狐疑。

“为什么不呢?”

“彼得,我们说的是修行啊。”

“难道性爱就不算修行?”

“当然不是!我是说,那当然算是一种修行了,但我们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有时候它是……”帕特里克越说声音越小。

“帕特,只要你明白就好,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瞧,咱俩都不知道咱们被卷进了什么破玩意儿。你觉得它会让你变成某种远见卓识的修行者——不管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如果真能这样,那就太好了!但今天见到那个男人以后,我可以告诉你,事情绝对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美好,我只是不想现在就把话说死罢了。你最好别去设想‘事情该怎么发展’,不然你肯定会失望的。干杯。”

“话说回来,你怎么这么了解这些玩意儿?”帕特里克一脸疑惑地问。

“嘿,”彼得摆出杰克·尼科尔森(Jack Nicholson)在电影《闪灵》( The Shining )中阴森大笑的表情,“我可是这世上的修行奇人呢!”

两个人又一言不发地喝了一会儿酒,思忖第二天可能会发生什么。最后,帕特里克看着他的朋友说:“老兄,我不知道你感觉怎么样,但我觉得脚底下的地板像要塌了。要么真是这样,要么是你往我的啤酒里掺了烈酒。”

迟到是一种抗拒的形式

“这才像话嘛。”彼得说。两个人刚刚走进两个街区外一座宏伟的石制建筑物。他们以前常常路过这里,但屋前有一道高大、茂密的树篱,所以他们从来没见过里面。“嘿,瞧瞧这个!”彼得念出门框边铜板上镌刻的文字,“加思·泽维尔医生,博士。好吧,我猜他挺爱做广告的。他干吗不干脆把证书挂在门口得了?”

“我也不知道。”帕特里克心不在焉地答道,他略感失望。他一直很崇拜修行大师,但总觉得真正的修行大师应该是圣洁无瑕的,不在乎所谓的金钱和头衔。

加思·泽维尔打开门,微笑着领他们走进一间布置得温馨的书房。书房里有一张双人沙发,还有三把椅子,上面摆了不少软垫,看着就挺舒服的。两个人各选了一把椅子坐下,环顾四周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室内装潢。

“现在,你们俩在抗拒什么?”老师在第三把椅子上坐下,面对着两个人,爽朗地发问。

“我不知道。”彼得答道。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期待这一刻。”帕特里克补了一句。

“你们迟到了四分钟。”加思指出。

“抱歉,我俩总是迟到。”彼得解释道,“对我们来说,这其实都算早的了。”

“明白了。”

“真的很抱歉,”帕特里克突然心生愧疚,“我保证,下次一定按时到。”

“别往心里去——这是你们的第一课。迟到是对学习过程的抗拒,也是向别人发出信号,说明你不信任对方。当然,还有纯粹是不尊重别人。”

“没错,”帕特里克怯生生地说,“您说得对。真的很抱歉。”

“这会不会只是我们养成的习惯?”彼得问道。

“嗯,那习惯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说不好。自打记事起,我就干啥都迟到。”

“好吧,如果你不知道习惯是从哪里来的,就不知道它会把你引向何方。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播下想法,收获行动;播下行动,收获习惯;播下习惯,收获个性;播下个性,收获命运。’”他们俩都没有听说过,但加思没等他们回答,就接着说,“用不着为此踏上负疚之旅,只需要觉察到这个过程。

“我要教给你们的一切的关键就是负责,学会为生活中发生的事——发生的一切负责。这么一来,你们就能找回自以为失去的东西。为你们的迟到负责,觉知就会让你们找回选择这个习惯时放弃的宝贵品质。”

“好吧,我很抱歉,”帕特里克重复了一遍,“我保证,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当然会,帕特,”加思温和地说,“不然你就得把负罪感放在其他地方。你瞧,负责并不意味着负疚,负责意味着意识到你这么做的目的。这就需要你敞开心扉,而指责、愧疚和自我批判绝不会让你敞开心扉。帕特里克,你觉得愧疚和道歉能让你成为好人,但其实它们只会让你陷入泥潭。”

“老天啊,泽维尔,要是我们没有负罪感,整个社会都会陷入混乱!”彼得反驳道,“大家都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想干啥就干啥。”

“天啊!”加思装作一脸震惊,“大家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可绝对不行!”

“你懂我的意思。现在,犯罪和暴力问题已经够多的了,要是没有良知阻止我们变坏,整个世界都会陷入疯狂,大家都会抢劫、杀人。”

“你对你的同胞评价可不高啊。”

“确实,”彼得承认,“而且每天都在降低。”

“这样吧,我们一件事一件事慢慢来。就目前来说,尽量准时抵达。如果你迟到了,就问问自己,你迟到的目的是什么。”

“好吧,我真的不会再迟到了,我保证。”帕特里克真心诚意地表示。他对新老师就像狗狗对主人似的,这种古怪的感觉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现在,我们从远见卓识之人的第一法则说起,好吗?”

“呃,”彼得插嘴,“今晚只有我俩吗?我是说,没有别的……呃……学员?”

“学员……你是说女的,对吧?啊哈,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至少从目前来看,只有我们三个。现在,你们准备好学习第一法则了吗?”

我浪费了三个月的生命

“当然。”两个人齐声回答。“拜托了。”帕特里克补了一句。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希望能让心灵受到震撼,他即将踏上自己毕生都在追寻的道路!

加思吟诵道:“今天能做的事,绝不拖到明天。”

说完后,他就靠回椅背,观察两个人的反应。对面的两个人沉默良久。帕特里克简直惊呆了,他浪费了整整三个月追逐另一个愚蠢的幻想,在某个怪人身上浪费了这么多宝贵的时间。这家伙如果不是受了误导,就是蠢得无可救药。他怎么能这么傻,竟然傻到期待获得某种狂野不羁、超凡脱俗、如梦似幻的体验,被带进某个充满魔法和奇迹的世界?这种事只会发生在书里!像丹·米尔曼或卡洛斯·卡斯塔尼达这样的人能展翅高飞,或是踏上奇妙旅程,劳卜桑·拉姆帕(Lobsang Rampa)甚至能踏上星际之旅。但像帕特里克这样的人,只能坐在中产阶级的书房里,被人提醒“今日事今日毕”!他简直难以置信。今天能做的事,绝不拖到明天——这算哪门子的大智慧啊?

“得了吧。”彼得喃喃自语道。

“你们没被深深震撼?”加思一脸无辜地问。

“完全没有!”

“无意冒犯,泽维尔先生——我是说,博士。”帕特里克忍不住插嘴,“只是我们在寻找某些更……呃,我也说不好……更深刻的东西,我猜是吧。”

“一年级学员只能上一年级的课。”老师回答说。

“一年级?”彼得提出抗议,“一年级?博士先生,我也许是没有博士学位,但我在这方面也是上了道的,你知道不?”

“他甚至过了几次街呢。”帕特里克调侃地补了一句。他很少见彼得这么失态,不禁看得津津有味。

“我读过很多哲学和修行方面的书,书上写的都比你说的深刻得多。”彼得接着往下说。

“是真的,”帕特里克向老师保证,“他也许看着像个蠢货,但其实是个读过书的蠢货。”

“没错!”彼得扬扬得意地说,“等等,什么鬼?”

“我在帮你撑腰呢,伙计。”

“多谢了啊,帕特里克,”彼得连讥带讽,“有你站我这边,我真是好有安全感哟。”他转身面对老师,接着说,“重点是,博士,你刚才用来启发我们的那句话,小时候奶奶就对我说过好多遍了。”

“唉,可惜你没听进去。你原本可以走向第二法则的——女士们可都在那儿等着呢。”

“第二法则是什么?”彼得发起了挑衅,“过马路要先左瞧瞧右看看?”

“彼得,”老师的语气还是那么戏谑又放松,“你能活在明天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博士?”

“喊我加思就好。”他又转身问帕特里克,“那你呢,肯尼迪先生,你能活在明天吗?”

“呃,我猜可以吧。今天是周二,所以到周三,我就活在明天了。”

“不,”加思纠正道,“你活在周三的时候,周四就变成了你的明天。”

“好吧,话是这么说没错,”彼得点头承认,“所以呢?”

“你们俩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拖延。远见卓识之人决不会拖延,他们活在今天,回应今天的需求。他们不会把要做的事搁在一边,留到明天再做,因为明天就是全新的‘今天’,有自己的需求。”

“我被绕晕了。”彼得表示。

“远见卓识之人懂得,在头等要务出现时要及时回应。”老师接着说,“这让他们始终关注当下。此外,这也为他们节省了很多精力。”

“对啊,但这跟我们有啥关系?”

“你觉得我有多大岁数,帕特里克?”

“我也说不好,四十三或四十四吧。”

“我猜四十一。”彼得插话。

“我下个月就六十一了。”

“就扯吧你!”彼得提高了音量,“……我是说,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没开玩笑,彼得。要向你证明这一点很简单,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说的。事实上,我现在看起来比四十多岁的时候还要年轻。虽然我会注意饮食和运动,但也没那么注意。信不信由你,我能有现在的身体状态,主要是因为不再拖延,能马上做的事决不拖到以后。拖延会浪费精力。瞧瞧五六岁的小孩——他们在自家后院玩球的时候,比奥运选手还要精力旺盛。这些精力是从哪里来的,又去了哪里?”

“人会变老,”彼得颇为理性地分析说,“仅此而已。”

“这就是个说话不负责的好例子——谢谢啊,彼得。事实上,五岁的小孩要比成年人更接近本质,而人的本质要比沉溺往昔或思考未来的时候更接近当下。”老师微笑着站起身来,走向座椅右边的画架,拿起蓝色马克笔,在架上的白纸上点了个小点儿,“生活中会出现需要完成或解决的问题,这就是所有问题的起点。它有存在的目的,也有特定的能量。如果你试着忽略它,或者把它搁在一边,就会阻碍福流,导致体内产生压力。如果你开始做,但没做完……”他先画了半个圆,接着又画了一条波浪线,向白纸下方延伸,“能量就会渐渐耗尽,就像这样。但如果你开始做,做到让自己满意的地步,”他画了一个完整的圆,“就会积聚更多的能量,以便迎接下一次机遇。如果有很多半圆或阻隔,能量就会受束缚或流失掉,你就无法拥有原本属于你的能量。拖延症患者特别擅长给生活制造干扰。”

“干扰什么?”

“干扰你的本质,肯尼迪先生!干扰你的激情!”加思把手伸到椅子底下,掏出两块写字夹板和两支笔,“给,拿好了。请各列一份清单,列出生活中所有未解决的问题和未完成的任务——事无巨细,什么都行,只要是你们一直拖着不做的事就行。另外,如果有些事是习惯性拖延,就在旁边画个星号。我给你们半个小时时间,所以不用着急,好好想想。”

说完,加思就离开了房间。两个学员面面相觑,耸了耸肩,像是说“管他呢”,然后埋头做起了老师布置的任务。

帕特里克的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件事是换灯泡。他一直想换掉走廊的灯泡,但已经过了……整整六周了!他的清单列起来毫不费劲儿:图书馆借的书还没还*、该写的信还没写*、杂志的编辑翘首以盼的稿子还没交*、水槽里堆积如山的餐具还没洗*、月度账单还没付*、还没跟牙医预约看牙时间**、电话答录机的留言还没回复*……随着清单越列越长,他的内心越来越焦虑,身体也越来越疲惫。随着一件件未办事宜浮现在脑海中,他发现自己被“必须得做了”的念头吓得畏缩不前。

半个小时后,他已经写满了整整两页纸。加思走进屋里,帕特里克就递上了自己的清单,不禁有几分惭愧。彼得交上清单时,脸上的表情让帕特里克大吃一惊——这个大块头竟然也会脸红!老师看了一遍清单,然后交还给他们:“头开得不错,回家继续。”

“您是说我漏了什么?”帕特里克满腹狐疑地问。

“你写的只是些皮毛。这些都是必须处理的事,但没有触及真正的重要任务。”

“什么样的重要任务?”彼得问。

“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老是把所有的事都拖到最后?”加思反问。

“问过啊,”彼得没好气地答道,“因为都是些破事。”

“那么,为什么你的生活里会有那么多破事?”

“嘿,伙计,破事躲不过啊——你又能怎么样呢?”

“哇!你说话还真是不负责啊,对吧,彼得?”

“你瞧,”彼得一口咬定,“抵押贷款、账单还有工作又不是我创造出来的。这些玩意儿都是生活中原本就有的——如果我想在这个社会上活下去,就得做该做的事。这又不意味着我爱做,对吧?”

“听起来真有反骨啊,”老师乐呵呵地回答,“所以你拖着不去做该做的事,是因为你不想过多地参与这个体系。设想一下,假如有更深层的理由让你拖着不去做,它让你不去做什么?”

“我没懂你的意思。”

“生活中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有目的的。作为人类,我们完全受目的驱动。问题在于,到底是谁的目的——是我们的自尊,还是自我的其他组成部分?你会犯拖延症——从这些星号来看,拖延是你俩一贯的生活方式。是因为拖延要么让你能做某件事,要么让你不用做某件事,或两者兼而有之。你拖着不去做,就避开了这个体系。但是,你不用去做的是什么?”

“别的事。”帕特里克脱口而出。

“比如什么?”

“比如别的事。我是说,如果有人打电话找我,我手头有很多事没做,就可以说我太忙了,没空聊天或者出去聚会。”

“对啊,”彼得接过话茬儿,“或者,如果有人要我帮忙,我又不想去帮忙,就可以说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完,得留在家里忙这些。”

“还有什么?”加思问。两个人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其中有些说法相当“令人发指”,比如故意拖着不做某件重要的大事,就可以找借口不去做琐碎的小事,因为“大事都还没办完呢”。

“很好!”加思向两个人表示祝贺,“现在,你们看出这些理由的共同点了吗?”

“嗯——我们都是大懒虫。”彼得答道。

“即使偷懒也是有目的的,偷懒让你觉得能掌控自己的生活——还能避免做出承诺。”

“呃,”彼得双手捂住肚皮,装作肚子疼,“‘承诺’——字典里最叫人想吐的两个字!”

“我说的不是日常活动和义务——我说的是缺少对自己的承诺。只要你脑子里塞满了拖拖拉拉不去做的那些事,就用不着去反省自己了。你们上一回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是什么时候?”

“你这话啥意思?我总是把自己放在头一位!”彼得大言不惭地宣布。

“真的吗?”加思眉毛一挑,深表怀疑,“好的,我希望你们再列个清单——列出你们的头等要务。先一个一个写下来,再根据重要程度给它们编号。”

“什么?您是说责任和目标,还有类似的玩意儿?”彼得不知不觉举起了手,就像回到了小学课堂。

“在你们看来最重要的活动、目标或追求都行。慢慢来,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加思走出房间,让他们好好思考。

我到底为谁而活

这一回,帕特里克的清单列得就没那么顺利,也没那么迅速了。判断哪些算“头等要务”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不过最后他还是好不容易写满了半页纸。上面有他的咨询工作、读书、健身、他在心理研究所读的夜校课程和家庭作业、空闲时间探望女儿、跟朋友聚会、保持工作和生活空间井然有序。他看着这份清单,突然意识到上面的好几项都跟未办事宜清单重复了,而且大多数旁边都标了星号。他比彼得先写完,就扭头去看彼得写了些什么。彼得刚列完的清单比帕特里克短得多,具体如下:

品美食#3

喝好酒#2

滚床单#1

工作——赚大把钞票#4

谈恋爱#5

滚床单#6

“嘿,你把‘滚床单’写了两遍。”他提醒彼得。

“我就爱滚床单,”彼得答道,顺便瞄了一眼帕特里克的清单,“你忘记编号了。”

帕特里克赶紧把注意力放回自己的清单上。加思进屋的时候,他刚刚写下最后一个编号。加思简单看了看两个人的写字夹板。“呃,两位,”他评论道,“我发现,我们的任务很艰巨呀。”

“这话什么意思?”彼得问,“瞧瞧我这清单,我觉得我干得挺不错呀。”

老师平静地看着他,然后望向帕特里克:“你们的清单是同一枚硬币的正面和反面。帕特里克,你的就像个悲惨故事,统统是自我牺牲和吃力不讨好。话说回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个心理咨询师,针对个人的,主要处理私人问题和亲密关系问题。”

“你有时间留给自己吗?光是看这份清单,我就觉得你忙着处理别人的问题,忘了自己。这上面统统是自我牺牲。你是不是总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这话什么意思?”

“担心别人的感受,担心你的工作没做好,担心别人对你有看法,担心你的穿着,担心你的外表……担心朋友们不喜欢你?我发现,除了探望女儿,没有哪件事是你为自己做的。”

“不是还有健身和读书吗?还有跟朋友聚会!”帕特里克争辩起来,不明白老师怎么能从那短短几行字里看出这么多东西,“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别误解我的意思,帕特里克。我不是批评你做的这些事。不过,如果我说错了,请及时指出:你健身的时候,心思真的不是在别的地方吗?你跟朋友聚会的时候,多少次只是为了履行‘做朋友的义务’,有多少次是为了满足自己?或者说,是为了让你得到刺激,让你的肾上腺素狂飙?你做这些事真的不是为了消磨时间,好让自己不用多想?就连去看女儿——我确信,你很珍惜这段时光——我敢打赌,你也得为此付出代价。在见到女儿之前,你得跟前妻闹上一周吧?你知道你得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在女儿身边占有一席之地了吗?”

“嘿!”彼得惊呼起来,“这家伙肯定是雇了私家侦探跟踪你——不然怎么能说得这么对!”

帕特里克没有作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事实上,彼得,你做的事跟帕特里克一样,只不过用了相反的方式。帕特里克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你则是典型的花花公子。所有的喝酒和毫无意义的性爱,都是为了掩饰你不愿接受生活给予你的东西。”

“喝酒和滚床单又有啥不对的?”彼得早就做好了反驳的准备,“喝酒、上床是人生来就有的本能——只是那些胡说八道的宗教想控制大家,才说回归本性是不对的。”

“这没有什么‘不对’。放纵只是一种习惯,免得你被生活吓一大跳。不仅如此,放纵其实是你在回应自己为世界做出的牺牲。”

“我才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呢。”彼得大言不惭地说。

“我不是要戳破你幻想的泡沫,”老师冷静地说道,“但只要你没有活出本色,没有发挥出全部潜能,或是没有学着这么做,那就是在牺牲。你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彼得,但你没有活出本色。”

帕特里克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泽维尔先生这么直言不讳,他都不觉得自己受了冒犯。泽维尔先生身上的某种特质——可能是毫无恶意吧——让人很容易接受他说的话,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会害人。

“信不信由你,一切取决于你怎么看待这个世界。内心深处,你们都自认为是受害者——就像你们被抛在了这颗充满敌意的星球上,凡事都只能靠自己。”

“呃,过去的经历告诉我,这么评估目前的状况还挺恰当的。”彼得说。

“而且,如果你们这样评估周围的环境,自然会想出某种应对的方法。帕特里克对自己身在此处感到抱歉,努力工作并试图讨好所有人,以此证明自己有价值。彼得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占据大量资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时不时对别人发起挑衅,证明自己不属于这里。但你们俩都没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没过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

自己永远是第一优先

“我只想说,你们的做法、习惯和行为模式反映了一种忠于外界的态度。与此同时,你们的内心正在挨饿。你们以为自己能对外界造成影响,你们看着外面的世界说:‘生活就是这样,所以我要这么应对。’但根据远见卓识之人的法则,你们其实并不能影响外界。你们现在的处境是有因果的。帕特里克,你总在费尽心思地讨好全世界,不得不将世界视为充满敌意、毫不宽容的。这种态度强化了你对外界的看法。彼得呢,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对所有人发火、撒气,这种态度将世界变成了弱肉强食的荒野丛林。这纯粹是因为你牺牲了自己的本质——独具天赋的巨人。”

“老天啊!”彼得看着帕特里克,“这家伙真是直戳要害啊!看来他雇了侦探跟踪我们俩!”

帕特里克无语地耸了耸肩。

老师继续说道:“你们缺少的是远见卓识之人的决心。真正的远见卓识之人知道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他们从来不会把外界放在第一位,把自己放在第二位。他们将世界视为自身态度和信念的反映,下定决心决不向牺牲或放纵投降。正如远见卓识之人所说,你需要意识到:你看到的东西都是你选择看到的。听我一句,你们可以选择换种方式看问题。”

帕特里克那天晚上第一次感觉到不自在,觉得加思说的并不完全正确。不过,他被老师的自信和魅力深深吸引了,很快就把那种感觉抛到了脑后。

“远见卓识之人的决心容不下任何拖延,他们会直奔真理,不会在清醒时刻留下未办事宜。看看你们的未办事宜清单吧。你们甚至没有提到过去的恋情,或者与家庭有关的负罪感。你们不去直接应对,而是试图忘记它们的存在,或是通过辛勤工作和自我牺牲来做弥补,这样就不用面对它们了。但是,你们只会在这个‘洗牌’过程中失去自我。等轮到你们出牌的时候,你们可能就没牌可出了,甚至都被踢出了牌局。”

“哇!”彼得惊呼,看起来真的深受震撼,“要是你说的话有一半我能听懂就好了。听起来是挺不错,但我还是不太明白。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我才不会浪费时间去想呢,因为它们早就结束了。当然啦,很多事我都希望没发生过,但在我看来,那不是什么未办事宜。事情已经结束了。”

“你刻意不去想,或是想起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并不意味着它不会影响你的生活。我花了很多时间探索潜意识——既有我自己的,也有其他人的,发现有一样东西总是冒出来:就潜意识而言,以前没解决的问题仍会继续存在,会直接影响今天发生的事。”加思停下来,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微微一笑,“你们不信我说的,对吧?别担心——听下去。这才刚刚开始呢,马上就要渐入佳境了!我们这就要说到学费问题了。”

“啊?”帕特里克嘟囔道,“麻烦再说一遍?”

“如果你们想学,就得交一万六千美元。课程至少持续八个月,具体时长由我决定。”

“老天啊,”帕特里克说,“我没懂。我想……我是说,我真的没明白,关于钱的事。抱歉。”

“你是说,你觉得学这个是免费的?”

“不,其实我都没想过。我只是以为会是自愿捐献,或是别的什么,因为这是修行嘛。”

“修行?我可没说过学这个是修行。”

“那您怎么称呼它?玄学?新纪元?还是别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加思一脸无辜地答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个。也许是该给它起个名字的。‘奇迹心理学’听起来怎么样?”

“该死的,我从来没听说过克里希那穆提(Krishnamurti)还有其他大师收钱才教徒弟。”彼得说,“你有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大的产业,还要钱干吗?”帕特里克被他朋友直截了当、傲慢自负的态度吓得畏缩了,但加思并没有惊慌失措,看起来似乎还挺享受的。

“首先,”他答道,“我需要钱来维护这么大的房子和这么大的产业。但我拿钱干什么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我会把它们全捐给特蕾莎修女,也许我会把它们全塞到床垫底下。如果你们不想掏这么多钱,我也理解。祝你们生活愉快,很高兴遇见你们——我跟你们俩聊得很开心。但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你们准备跟我学,但完全不知道能学到什么,这将是为数不多的你们完全为自己做的事,而不是出于其他任何理由。没有解释、没有保证,只是听从心声的指引,就像它指引你们来到我的山间小屋。如果同一个声音指引你们跟我学,那就接受吧。如果它指引你们去别的地方,那也乖乖听话吧。毕竟,如果连自己的心声都不信,你们还能信什么呢?”

“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彼得立刻反驳。

“事实上,我也没听见。”帕特里克连声附和。

“那可能是我猜错了。”加思乐呵呵地宣布,“下一堂课是周六上午十点。如果你们来的话,请带上第一笔学费两千美元。如果你们不来的话,也祝你们生活愉快!但至少记住远见卓识之人的决心,包括意愿和决心。愿意把自己——真实的自我摆在生活中的第一位,决定接受生活呈现给你的所有机会,不管它们最初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两个人离开的时候,在老师关门之前,帕特里克转身问道:“呃,加思,大概三个月前,我在邮件里发现了一个空白信封,里面有您的广告——就是您登在征友栏的那个,是您塞进我家信箱的吗?”

“当然,”加思点头承认,“我总得引起你的关注嘛。”

“但您怎么知道我会感兴趣?我是说,为什么选我?”

“我只是做了上天叫我做的事,”加思解释道,“有一天,我在餐厅看见你,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告诉我,你受召成为远见卓识之人,我应该帮帮你。”

帕特里克惊呆了。再度开口之前,他先咽了一口唾沫:“我想,我这辈子一直在寻找您。”

“我倒觉得,你这辈子一直在寻找你。”老师反驳道。

我内心深处想试试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默然不语。帕特里克走上自家车道时,彼得甚至没有说“再见”。帕特里克整晚都辗转反侧,脑海里有两个声音争执不休。理性而实用的声音告诉他,不管他对泽维尔博士有什么感觉,他根本就掏不出一万六千美元。另一个声音则坚持表示,不能用金钱衡量泽维尔博士提供的东西。如果他真想去上课,总能弄到钱的。这种痛苦折磨持续了一整夜。第二天,他一直若有所思,办事效率极低。接过来访者付的咨询费时,他觉得万分愧疚,因为他人在心不在,对方说的话他最多只听进去了一半。下午,前台小姐好心指出他开账单的时候犯了个小错误,他却大发雷霆,拒不承认,反而一口咬定是她的错。后来,在意识到确实是自己的疏忽后,他在办公室里躲了两个小时,因为惭愧和内疚而动弹不得,根本无法出去面对她——就连憋尿都快憋炸了也不肯出门。他甚至有个疯狂的念头,希望她会愤而辞职,这样就能免掉下次跟她打交道的尴尬了。

等待前台下班离开的同时,帕特里克一直在思索自己的困境。到她离开的时候,帕特里克已经做出了决定:加思为修行收这么多钱是不对的。就连嬷嬤尊母也没有为教导收费,只是让大家自愿捐献。当然,捐献的金额很大,而且她有好几千名信徒,这足以让她富得流油,可还是……

不,修行就是不该收费。所以,加思·泽维尔不适合做他的老师,帕特里克不会去上他的课。他对自己的这个决定非常满意,他随后给前台小姐写了封道歉信,放在她桌上。最后,他穿上外套,离开办公室,准备去酒吧找彼得吃晚饭。他确信,彼得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脑海中的两个声音都沉默了,他顿时觉得心平气和,浑身充满暖意。

乍一眼看起来,彼得这一天过得似乎并不比他好多少。当帕特里克在麋茸酒吧见到他时,他看起来已经醉醺醺的了,还在拼命灌酒。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帕特里克刚一屁股坐下,彼得就问。

“棒极了——你呢?”

“糟透了。”

“呃,也就是说,跟往常一样喽?”

“对啊。话说回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彼得说话并不含糊,动作也挺协调,尽管他显然已经灌了不少啤酒。

“反正我是一头雾水!”帕特里克答道。

“你懂的,我就爱滚床单。”大块头彼得宣布。他俯身向前,压低声音,就像在揭开一个深藏已久的秘密:“每天至少有九成时间,我都想着美女,或者看着美女,就连做梦都想着这事儿。除了赚钱,喝高、滚床单就是我的人生目标。”

“对我来说,这又不是新闻。”帕特里克表示。

“昨晚,那家伙把我的生活翻了个底朝天,就像它是一堆垃圾。他告诉我,我所有的人生目标都是一坨屎。”

“伙计,你当时看起来还挺受震撼的嘛,我都没听你跟他吵起来——就跟你往常那样。”

“他说得那么头头是道,我都没意识到他叫我丢面子了。”彼得承认。

“呃,我倒没什么,直到他提到了钱。老天啊,大学一年的学费都没那么多。况且,他也不会提供什么超棒的奇幻体验。我知道我这辈子过得一塌糊涂——光是换个灯泡、洗个碗又能有啥用?花一万六千美元,就为了让人告诉我‘今天能做的事就别拖到明天’?那下一堂课会是什么?难不成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呃,我们等周六就知道了,对吧?”

“什么?!”帕特里克激动地大喊起来,“难道你还打算去?”

“当然啊。难道你不去?”

“花一万六千美元?门儿都没有!你为啥要去?你又不会碰上什么巫师萨满,也不会突然就大彻大悟。看在老天的分儿上,那就像上整整八个月的主日学校!”

“那家伙告诉了我生活的真谛,帕特里克。没有哪种毒品、迷幻蘑菇,甚至是女人做过这个。我没法解释给你听,不过……瞧瞧,咱们都三十岁了。咱们都在书上读到过,也听到过别人身上发生了特别疯狂的事,不过那听起来真的好遥远。要是咱们能遇到某个巫师或大师,能领略到真正的魔法,那不是很好吗?这么想一想、说一说是挺不错的,可是……”他停下来,绞尽脑汁地寻找恰当的词语。帕特里克被朋友突然迸发的激情震撼了。如果说话的人不是彼得,他会发誓这番话是发自肺腑的。

“可咱们从来没遇到过,帕特。现在,我都不确定书里那些人真的遇到过了。就算他们真的遇到过,那又怎么样?我只知道,咱们一直在聊那些玩意儿,希望它们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与此同时,我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就像我说的滚床单:我一直在想它,可是……最近,我更多的是在脑子里享受滚床单,而不是真的享受它。生活还在继续,我却没有活在当下。也许泽维尔那家伙不是什么巫师,也不是什么星际旅人,也许这门课会无聊透顶,但说实话,伙计,我的生活本来就无聊透顶了。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花这么多时间把自己灌醉。”

“花花公子总算是坦白了啊。”帕特里克惊诧不已,“那钱怎么办?一万六千美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我花在赌马上的钱都比这多——或是用来给后来没跟我回家的女人买酒。”彼得颇有哲理地答道,“就像他说的:说到底,我们有多少事是为自己做的?如果不把钱花在自己身上,那赚钱到底是为了啥?”

“我也说不好,”帕特里克还在“负隅顽抗”,“我只是觉得,为这种事向人收钱是不对的。况且,我们不一定会喜欢,也不一定能学到啥。”

“你破产了,对吧?”彼得的这句话更像是陈述事实,而不是发出疑问。

帕特里克颇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说:“也不完全是啦,不过……”

“把你的车卖了。”

“我的保时捷?你疯了吗?那辆车是我买给自己的!那是我买给自己唯一值钱的玩意儿。”

“少瞎扯了!你买它是为了气前妻——让她觉得你在约比她年轻的女人。”

“好吧,那又怎么样?”帕特里克耸了耸肩,“报复她也是我为自己做的事。”他停下来思考另一个选择,“我想,我可以卖掉那辆庞蒂亚克……”

“那辆老掉牙的破车?二百美元到顶了!”

“呃,他的大智慧太贵,我买不起,那……”

彼得又灌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个响嗝:“呃,我也说不清,但我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想去试试。我不知道是他说的那个声音,还是我看腻了人生中的破事,但我有种感觉——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会常常见到泽维尔先生,你也会。”

“彼得,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吗?我每次去那个窝棚找他,你都说我彻底疯了。现在,我觉得这件事彻底疯了,你却变成了伟大的追寻者。为啥我们总是这么换位置?为啥我们的看法永远不能达成一致?”

“因为你的看法永远是错的,”彼得解释道,“别紧紧攥着钱包了,承认你也想再见他吧。”

“我也说不好,”帕特里克还在嘴硬,“这不光是钱的问题——还是原则问题。为心灵成长收钱是……我也说不好……是肮脏的,要不就是别的什么。”

“好吧,把你的原则附在五美元钞票上吧。”彼得提议,“这样就够给咱俩再买一轮酒了。”

害怕面对自己的需要

一万六千美元!步行回家的途中,这个数字一直在帕特里克的脑海中回荡。他有点儿头重脚轻,而且深感抑郁。对他来说,这种状态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很久很久以前,抑郁就像吸血鬼一样缠上了他,成了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常态。他简直难以想象没有它的生活。但这一回,他还多了一种失落感,就像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下一步就要掉下去了。这可是一万六千美元啊!

他的抑郁源于一种欲望,这种欲望从十四岁起就折磨着他。他一直在寻找某种他也说不清的东西——他喜欢称之为“对真理的渴望”。也许他天生如此,也许有家庭的影响,但他这辈子都觉得有某种东西在驱动他,去寻找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 。他经历了无数次旅行和冒险,但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赋予这个“玩意儿”深刻内涵——把它称为“对真理的渴望”暂时给了他慰藉,让他觉得自己举足轻重。然而,缺失感最终会让他回归抑郁,而且程度日益加重。如今,抑郁已经与他形影不离了。

正是因为这个,他才陷入了如今的境地,举步维艰。如果回到加思那里,他对真理的渴望也许最终能得到满足,但在这个过程中,老师可能会让他暴露出某些软肋,那些玩意儿连他自己都无法忍受,更别说是让别人看见了。但如果不回去接受加思的教导,他就只会继续过充满失望、空虚无比的日子,行尸走肉般熬过一天又一天。他的导师嬷嬤尊母是个传奇人物,可能拥有他寻找的答案,但经过这么多年的供奉,他仍然没有从她那里找到答案。内心的某个声音告诉他,加思是他唯一真正的选择。

但要一万六千美元呢!

对帕特里克来说,加思提出的学费实在太贵了。毕竟,每个月的子女抚养费和配偶赡养费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刚想到这儿,他眼前就出现了一道裂缝。那也许不是用眼睛能看见的东西,但在大约半秒钟的时间里,帕特里克“看见”眼前的世界一分为二。随着裂缝不断扩大,他瞥见了现实世界以外的东西。那彻底的虚空令人恐怖,又让人激动,充满威胁,又温和、仁慈。他感觉自己一面深陷其中,一面离它远去。他头昏脑涨、心跳加速,确信自己要么是快死了,要么是快疯了。那就像一场噩梦,他完全失去了控制,只剩下彻底的无助。不过,那一幕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个世界之间的高墙轰然合拢,没有留下丝毫存在过的痕迹。

他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央,双手抱头,浑身发抖。接着,他听见一个声音传来:“不管你选哪条路,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请选择吧,是选这个自认为是受害者的世界,还是选那个是你归宿的真实世界。”

他心想:“可除了现在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别的世界啊。”

“你还没有准备好睁开双眼,”那个声音说道,“看起来像死亡或疯狂的东西,将你束缚在了这里。你没有用心去看。我会给你一个选择:是听从你的心声,还是屈从你的自卑。不管你选哪条路,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但只有一条路你能与我为伴。现在,做出明智的选择吧。”

“你刚才做了什么?”

“是你说想要魔法的。”那个声音咯咯地轻笑,渐渐淡去。

帕特里克环顾四周,直到看见“麋林大道”的路标,他才意识到自己站在离家几个街区外的地方。朝家的方向走去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抑郁症是不是变成了伴有妄想和幻听的精神病。大半夜站在马路中间自言自语,也许意味着他失去了对现实的掌控……

最让他惊讶的不是世界分崩离析,也不是世界之外的虚空,甚至也不是脑海中浮现的清晰话语,让他深感震撼的是当时笼罩全身的美妙感受——深切的同情与关怀。他已经有二十年没哭过了,但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配不上这种感受时,他突然泪流满面。他总觉得自己必须有所壮举才配得到一丝关注,但又想不出最近做的什么事能配得上它。怎么可能有人这么爱他?那人为什么会这么做?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滚滚流下。那是感激的泪水,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在漫漫回家路上,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在他眼中,就连街头随处可见的垃圾也美不胜收。“好吧,”他平静地对着夜空说,“反正我也一无所有了。况且,我也没多爱那辆保时捷。”

写未办事宜清单要比他想象的难得多。帕特里克很晚才意识到,加思根本没指出他和彼得到底漏了什么。他一看清单,马上就会想做别的事。不管怎么说,截止日期是周六早上,而且现在已经很晚了。也许,他应该等到跟加思聊过之后,再把清单写完。他越是这么想,上床睡觉就越有诱惑力。于是,他把纸搁在一旁,朝卧室走去。

他按下走廊灯的开关,迎接他的是一片黑暗,其中似乎暗含指责。他终于下定决心,走进厨房,从橱柜里取出一个灯泡,然后拽过一把椅子,爬上去,换了灯泡。灯光洒满走廊,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这至少给了他足够的能量,马上把椅子放回原位,而不是丢在走廊上过几天再说——他通常都是这么做的。他走进厨房,一大堆摇摇欲坠的脏碗碟在水槽里呼唤他:帕特里克·肯尼迪——这就是你的人生。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有多疲惫——不是因为晚上看见的幻象,而是令人不堪重负的生活本质。

他盯着那些碗碟,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未办事宜清单。清单上的项目全是更多的工作,无法带给他任何东西。他每天的生活都充满了牺牲、义务和责任,回家后只想好好放松一下——也许是在电视机前坐上几个小时,然后昏昏睡去,或者跑去酒吧灌几杯啤酒,再找人打场桌球。光是想到不得不付账单或回电话,他剩下的一点点能量就消耗殆尽了。光是瞥见一大堆没洗的脏碗碟,他就感到疲惫不堪。如果正如加思所说,这只是冰山一角呢?他不禁想到了潜伏在水面下的东西——它们正等着用重负压垮他呢。他下定决心,毅然投身“洗碗大作战”。

将每把刀叉、每只碗碟都沥干摆好后,他走到桌前,开始整理账单。他把从图书馆借的书摆在门口,提醒自己第二天早上还书,然后打给牙医的电话答录机留言,预约好看牙时间。接着,他瞄了一眼自己的未办事宜清单——他几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而老师说他的清单仅仅触及了皮毛。当他睡眼惺忪地查看自己的优先事项清单时,还是不明白老师到底想看什么。那好吧!周六,他会去加思家,承认自己的无知。他耸耸肩,爬上床,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身轻松。那天晚上,他想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他已经记不太清的一个故事片段。

他召唤他们,但他们吓跑了。

他再次召唤他们,但他们躲起来了。

他再次召唤他们,但他们还是躲着,吓得瑟瑟发抖。

他再次召唤他们,有些人站了出来。他把他们推下悬崖……

他们飞了起来! eT65wLXmTr19L4Z7KnNYNc/z84BA86AmCv0lUcZqC4z9EdnbUzzaJuaeaj+/Y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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